荣雪狐疑地看他:“怎么了?”

邵栖面色苍白地摇摇头:“没事。”

走在前面的张明生在办公位坐好,大约是年纪大了,上午这么一折腾,这会儿还没太缓过劲儿,示意两个人坐下后,开口道:“我也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幸好有邵栖在,不然我们能不能回到车上还是另一回事?今天就这样吧,你们俩估计也吓得够呛,先回去休息,下午再过来。”

荣雪点头:“那张教授你也好好休息会儿。”说完朝脸色苍白的邵栖道,“咱们回宿舍吧,看你脸色怪不好的,回去先睡一觉。”

邵栖回神,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你先回去,我这有点资料,想再看会儿。”

张明生舒了口气:“你们看着安排吧,我先回酒店了睡一会儿,年纪大了真不行啊!”

想他年过半百,还千里迢迢跑来非洲,也真是让人敬佩的。

荣雪道:“张教授慢走!”

张明生摆摆手,重重叹了口气。

等办公室只剩下两个人,荣雪又道:“你要看什么资料,还是先回去休息会儿吧!我看你脸色真不太好,是不是刚刚你在后面护着大家,被人弄伤了?我回去给你擦点药。”

邵栖扯了扯嘴角摇摇头:“还好,主要也不困,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打了饭给你带去宿舍。”

荣雪起身:“行吧,那我先走了!”

荣雪出门,轻轻将办公室的门掩上。

坐在办公桌前的邵栖,深呼吸了口气,,再次抬起右手。虽然已经没再流血,但那两道伤痕,并不算浅,现在看着简直触目惊心。他在这里待了这么几个月,埃博拉病毒的传染性到底有多强,他再清楚不过。

上次荣雪只戴着一层手套去清理病患吐在地上的血迹,大家都担心了许久,她也自我隔离了二十一天。而这回,他是被埃博拉患者直接抓伤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拉开柜子,拿出里面一瓶碘伏和棉签,在伤口上涂抹了两下。

就在这时,轻掩的门,忽然徐徐打开。

邵栖手忙脚乱收回手,看向门口。

荣雪脸色发白地站在那里,直直看着他,一字一句问:“是之前被人抓伤的吗?”

邵栖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点头。

“是病患?”

邵栖抿嘴沉默下来,不再回答。

荣雪又问:“是病患?”

邵栖将碘伏放好,故作轻松道:“拿有那么倒霉?上回你清理了感染者的血迹,不也没事么?”

荣雪深呼吸了口气,很像镇定下来,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道:“能是一回事吗?”

说完就往他跟前走过去。

“你别过来!”邵栖从椅子上跳起,退到窗边。

荣雪努力让自己镇定,不紧不慢道:“病毒有潜伏期,就算被感染也不会这么快。你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邵栖将慢慢将右手伸向她。

擦过碘伏的伤口,还是很清晰。

“我给张教授打电话报告情况。”荣雪的语气还算冷静,但是拿出手机时,却因为双手颤抖地太厉害,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邵栖叹了口气:“张老师刚回去,让他先休息吧!等他下午来了办公室再说。”罢了,又补充道,“你不要怕,我都没怕的。就算感染了也不一定治不好,咱们诊疗中心不是已经康复出院了好多例吗?”

荣雪将手机拾起来,朝他笑了笑:“是啊!还有张教授在呢!”

她说完,小小的办公室,两人都一时无言。

过了半响,荣雪才反应过来,他还贴在窗边站着:“你坐着休息一会儿,这会儿餐厅快开了,我去打饭过来!”

邵栖点头,慢慢挪到椅子坐下。

荣雪看了他一眼,默默转身出门。直到走出诊疗中心,她才用力呼吸了几口气。此时已临近中午,太阳正烈,她只觉得晕晕乎乎,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间禁不知何去何从,好像连酒店在哪个方位都忘了。

邵栖是因为她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保护他们几个医生,才被抓伤。

她还记得一家人共用一盆洗手水,全家八口感染埃博拉的病例。她知道被病毒感染者抓出血意味着什么?

如果邵栖真得感染了……

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等荣雪打来饭回到办公室,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她已经将恐惧压了下去,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恐惧,影响到邵栖的情绪。

无论什么病症,不良的情绪都会影响治疗效果。

“今天餐厅里竟然有糖醋排骨,我给你打了一大份。”

非洲很少吃猪肉,也幸亏这里是首都,靠近雨林区,才偶尔会有猪肉。荣雪记得邵栖是肉食动物,尤其喜欢吃糖醋排骨和红烧肉。

邵栖接过饭盒,手指小心翼翼避开她。

荣雪微微一怔,又迅速将情绪掩饰了过去。

吃饭的时候,荣雪故意捡着轻松的话题缓解气氛,邵栖也很配合,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一般。

然而,这样的欲盖弥彰,并没有让气氛真正轻松起来。明明都知道对方紧张担忧,却又故作轻松的样子,反倒是让两个亲密无间的爱人有种微妙的尴尬。

直到下午张明生来上班,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邵栖倒也直接,等张明生坐定,便将手背上的伤亮给他:“张老师,上午在学校我的手被抓伤了!”

这若是换在任何一个场合,都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此时是在埃博拉肆虐的西非,那学校不是普通学校,而是安置埃博拉患者的隔离区。

张明生本来休息了一个中午,精神已经好了不少,乍然听到他这么一说,面色大惊:“是被患者抓的?”

邵栖此时也算冷静下来:点头道:“是,我很确定。”

“你怎么上午没说?”

邵栖道:“上午大家都受了惊,我就没说,反正早几个小时晚几个小时没差别。”

张明生面色已经十分不好,几乎是有些惊恐了,努力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平静:“现在暂时不要惊慌,这种情况也不见得百分百感染,你这几天自己注意身体,保持自我隔离。一旦发现有症状,马上告诉我。”

邵栖点头:“我明白。”

“你不要怕,老师就在你身边。”

邵栖看着他比自己还紧张,笑道:“张老师,我没怕!”

张明生又看了眼一旁一言未发的荣雪:“小荣医生,你也别太担心。”

他知道两个人的关系,邵栖若是感染病毒,只怕是这个年轻姑娘会承受不住,何况他这个得意门生会留在这里,就是因为她。

荣雪低低嗯了一声。她想说自己不担心,但显然没有任何说服力,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

第76章 确诊

这个下午, 三个人就在办公室里沉沉闷闷地过去了。

晚餐,邵栖还是吃得荣雪从餐厅来的饭。

他这次的情况,跟荣雪上回比起来, 严重了太多。他自己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一个人感染也倒罢了,万万不能还连累别人。

所以哪里都没去, 以防接触其他人。

下了班,回到宿舍, 荣雪也没多想, 反正隔壁朱雅住过的房间一直空着, 正要给他安排,邵栖却已经自顾地收拾行李 :“隔离期我还是去酒店住吧。”

荣雪却是不以为然:“没必要这样的,你跟我住在一起, 我还能观察你的状态。”

邵栖故作轻松道:“荣医生,我自己也是专业人士,能清楚自己的状况。”顿了顿,“放心吧, 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别太担心我。我要真感染了,不是还有张老师和你么?”

荣雪默默看了他片刻, 到底是没和他争执,只是帮他一起收拾,然后送他出了门。

除了刚刚看到伤口时的惊慌,之后的邵栖一直很平静。直到一个人到了酒店房间, 那种恐慌感又才朝他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从小任性妄为,天不怕地不怕,一言不合就跟人干架,也经常玩极限运动,总之花样作不在话下。可是现在,当死亡很可能即将降临,他才知道如今的自己已经很怕死了,因为他有太多东西舍不得。

他本该离开回国,留在这里是因为荣雪,甚至是快上飞机跑回来了的。若是他出事,他不敢想象她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和痛苦。

是他再一次的任性,害人又害己。

若是他回国,是不是几个月后,荣雪就会安安全全回到他身边,两个人从此平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他又禁不住想,这次若是没有他,会不会受伤的那个人变成她?

可是人生不能预设,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在邵栖辗转难眠的时候,医院宿舍的荣雪也毫无睡意。

这张一米五的床,这一个月来,一直都睡着两个人,今天忽然只剩下她一个,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么恐惧,恨不得跑到邵栖身边,紧紧抱着他。

她终于体会到当初邵栖的心情。因为此时她想得是,如果他真得感染,她陪他就是。

他是她这个世上唯一的牵绊,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如果这最后的依恋都要被夺走,她的余生还有什么意义?

荣雪几乎一夜未眠,到了天露鱼肚白的时候,才稍稍眯了会儿眼睛,不到七点钟又醒了过来。

她知道邵栖没有早睡的习惯,醒来后立刻给他打电话。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电话接通,她劈头就问。

邵栖在那头轻笑了一声:“一切正常,量了体温,没有发烧。”

荣雪稍稍放心。

早上到了办公室,两个人都顶着一双熊猫眼,偏偏还故作轻松,都不敢给对方压力,虽然心知肚明,却又讳莫如深。

但不管怎样,第一天,安全过关。

只是这样的日子太煎熬。

无论是邵栖还是荣雪,都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二十一天的潜伏期,如今每天是如履薄冰。

荣雪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问邵栖的状况,每天上班都会认真观察他,是否有不对劲的地方。

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邵栖依旧没出现任何症状,紧张兮兮的荣雪绷紧的弦,渐渐松了几根。

甚至连邵栖自己也觉得应该没事,那手上的伤痕也已经完全恢复,只剩下两道没有任何痛感的疤。

这天早上,荣雪醒来,习惯性地打电话给邵栖。

那头的邵栖握着电话,却很久没有接起。他坐在床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温度计,上面赫然显示着三十九度。

他今早是被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弄醒的,清醒之后,便觉得浑身发热,头昏脑袋。他没忘记自己还在危险期,赶紧起来量体温,果不其然发了高烧。

他昨晚没洗冷水澡,也没有整夜吹电扇,这几天晚上的气温稍稍降了,睡觉还算舒服。他向来身体健康强壮,不至于无缘无故就发烧。哪怕这症状再和感冒前兆相似,他也不可能认为自己是感冒了。

因为埃博拉的初期症状,就是和很多病症相似,所以在初期会出现很多误诊。

他心跳得很快,手中的电话还不依不挠地响着。

终于还是接起:“我在。”

“今天怎么样?”荣雪这几天打电话,每次都是用这句开场。

两个人在一起,从来都是邵栖主动,她很少给他打电话,这样每天一早就接到她的电话,还是头一遭。邵栖心酸又感动,他知道她有多关心他。她从来和自己不一样,不是一个喜欢口头表达的人,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其实总是她照顾他包容他多一些。

邵栖深呼吸了口气,开口道:“我刚刚量了体温,有发烧症状。你先不要急,我现在就去诊疗中心验血,如果确定是感染了,我马上进入隔离病房进行治疗。确诊越早,治愈机会就越大。”

“好……”暗投的荣雪已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有发烧两个字一直在她耳朵里蹦跶。

她努力说服自己,发烧并不代表什么,当初自己也发烧还喉咙痛,最后不也只是感冒么?

等她回过神,匆匆赶到诊疗中心,邵栖已经抽完血又回了酒店的宿舍。

她有过类似的经验,知道此时邵栖的心理压力有多大,和张明生打了声招呼,就跑去酒店看邵栖。

邵栖给她开了门,然后迅速退开,不让自己和她太靠近:“你怎么了来了?”

荣雪没回答,只认真看向他的脸,他脸色看起来很糟糕,有很明显的病容:“感觉怎么样?除了发烧还有什么症状吗?”

“还好,就是有点头昏脑涨的。”邵栖故作轻松,但此时他已经隐隐感觉自己的状态很不好了。

虽然检测结果得下午才出来,但他基本上已经可以断定。只有病毒发作,才会这么快。

荣雪看了看他:“你回床上躺着,我在旁边照顾你。”

邵栖轻笑一声,犹豫了片刻:“你……还是去上班吧!你在这里我压力更大。”

也担心如果真得自己是病毒感染,会不小心传染给她。

荣雪望着他的眼睛半响,最终还是点头:“好吧!你休息,有事打电话给我,中午我给你送饭过来。”

邵栖点头,站在门口看着她转身走了几步,冷不丁开口道:“你说过天灾人祸谁都躲不掉,如果哪天我们其中一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对方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荣雪脚下一顿,转头看他:“我知道。”

邵栖又笑着道:“但我肯定会配合治疗的。你都知道我这个人很少生病,身体健康得不得了,就算是感染了病毒,也肯定扛得住。”

荣雪也笑:“我相信你。”

荣雪回了办公室,邵栖的血液样本检测,是张明生亲自在做。

到下午的时候,他满脸沉重地从实验室走出来,刚进办公室,便迎来荣雪询问的目光,她甚至不敢开口。

张明生重重叹了口气:“检测为阳性。”

荣雪本来还带着点期盼的神色,顿时一片惨白:“真……的吗?

张明生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我已经通知他,他应该已经去了隔离病房。”说着,又喃喃道,“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是我带他来非洲,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如何跟他家长交代。他才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啊!”

荣雪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实际上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浑身止不住开始颤抖,疫情爆发这么久以来,诊疗中心每天都有感染者死亡,她知道感染埃博拉意味着什么?

因为这种病毒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还没有任何可靠而有效的治疗方法。

而感染者从发作开始,短则一天长则两个星期就会死亡,能否治愈全看运气。

张明生到底是年纪在那里,很快恢复镇静,看到荣雪怔忡的样子,道:“你先别乱了阵脚,别邵栖还没事,你倒是先倒下了,你经验丰富,得跟我一起治疗邵栖。我不信我连自己的学生都治不好。”

荣雪深呼吸了口气:“张教授放心,我不会倒下的。”

张明生叹了口气:“走!我们去病区看看邵栖。”

荣雪点头,站起来时,还是差点腿软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将力气找回来。

两个人换上防护服来到病房,邵栖已经躺在病床上输液。

埃博拉发作起来很快,早上看他还只有一点病容,现在却已经虚弱得厉害,虽然认出穿着防护服的两个人,也没有力气坐起来,只勉强笑了笑:“你们来了!”

张明生点点,对旁边的主治医生道:“邵栖我亲自负责,荣医生辅助我。”

主治医生点点头道:“邵博士的情况我们医疗队的领导已经知道,也报告给了国内,他虽然不是我们医疗队的正式成员,但这次感染,完全是因为保护其他医护人员,各位领导都很重视。张教授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帮助,我们一定竭尽所能。”

张明生道:“你们马上去血库调出200毫升治愈者的B型血。”

医生道:“我们这边血库的血已经用完,但是已经安排去别的诊疗中心调。”

张明生点头:“越快越好!”

医生:“明白。”

张明生和医生出去后,荣雪还留在病房内。

她在床边蹲下,用戴着防护手套的手握住邵栖:“你不要担心,张教授肯定能治好你的。”

哪怕戴着护目镜,邵栖也看到她此刻的双眼红得厉害。

邵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回手握住他:“你怪不怪我?”

“怪你什么?”

“怪我没听你的话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