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楷再问:“想不想知道你嫁的会是谁?”

婴茀惊讶地问:“这现在哪能得知?”

赵楷道:“我会占卜算命呢,周易八卦麻衣相术无所不会。来,让我给你看看手相便知。”说着便向她伸出了手。

婴茀犹豫着一时仍不敢过去,赵楷一笑,道:“还怕我欺负你?姑娘竟把楷视作市井登徒子,当真忒也小瞧楷了。”

婴茀仔细观察他表情,觉得要比刚才正经些,似乎不像是要借机占她便宜,而他一直伸着手等她过去,若自己一味不从倒显得十分无礼了。于是终于走过去,伸出右手让他看。

赵楷轻轻托起她的手,低目细细看她手心的纹路,片刻后又逐一抚着她的手指查看每一指头上的指纹。婴茀见他的动作又有暧昧的趋势,便想缩回手,却被他拉住,抬头神情严肃地道:“别动,还没看完呢。”

婴茀哭笑不得,只好当作他真是在认真看相,惟求他尽快看完。

看罢手指他又翻过婴茀的手细看手背,过一会儿忽然引到自己唇边作势欲吻,婴茀惊叫一声猛地抽出手藏于身后再不让他碰。

赵楷忍不住大笑开来,道:“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是想以唇一探你手背上的细微纹路,这也是看手相的一种方法。”

“请殿下不要再拿奴婢寻开心了。”婴茀不禁地黛眉浅颦,轻嗔薄怒。

赵楷听她又自称奴婢,知道她确有些动气,便不再调笑,温和地对她说:“好了,结果我已看出,当真贵不可言呢。”

婴茀冷道:“果真是殿下看出的么?许是随意编派些好话来哄奴婢的罢?”

“呵呵,婴茀道我是那不入流的道士么?”赵楷笑道:“我把结果讲给你听,信不信姑娘自便:你有飞凤凌云之像,将来必可入侍君王,若再懂得把握机遇,最后母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

婴茀一惊,道:“殿下休要开这等玩笑,我做梦也不曾想过这种高攀之事!我出身寒微,能嫁得一个普通士人便已是天大的造化了,岂敢有如此非分之想!”

赵楷微微一笑,道:“婴茀,你看上去似乎确实没因此感到高兴。你是不愿意嫁给我父皇还是我大哥呢?”

婴茀说出那话也属下意识的反应,全没想过是何原因促使她如此激烈地否决他为她测出的命运。经他这么一问先是一愣,随后才答说:“是我身份低微,不配侍奉君王。”

赵楷摇头道:“这不是理由。现在的皇后娘娘,以及我的母亲,当初跟你一样,都不过是普通的宫女。”然后极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轻轻握着,婴茀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身体因此微微一颤,却不像先前那么惊慌,也没再挣脱。

只听赵楷温柔地对她说:“我怎么会把你让给他们呢?就算是占卜游戏也不可以。有一天你会嫁给皇帝,但,必不会是我父皇或我大哥。”

“那…会是谁呢?”婴茀困惑地问。

“嗯,那会是谁呢?”赵楷身体向后一倾,再度朗然而笑:“婴茀,你说会是谁呢?”

婴茀看着他自信而傲然的笑颜,渐渐琢磨到他隐含的深意,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安。幸而此时听见柔福的笑声远远响起,她便转头朝窗外望去,对赵楷道:“殿下,帝姬过来了。”

赵楷颔首,顺手扯下桌上写着“楷”字的纸,撕了几下又揉成一团,掷进了一旁的纸篓中。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五节 储君

那时宫内特别流行有“韵”字为装饰的衣服首饰。据说这种时兴装扮是由宫外传入,宫女的服装一般都是统一的,但许多人便在里面穿上袖口衣领绣有韵字的内衣,或脖上手腕间戴着韵字项链手镯,举手行动间每每隐约露出,一时蔚然成风。

当婴茀发现连喜儿都特意请人从宫外为她买了一对刻有韵字的耳坠时,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何这些衣服首饰都以韵字为饰,而不是用别的字呢?”

喜儿颇神秘地朝她眨眨眼,拉她到一侧压低声音对她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呀!这是服侍皇上的青菡悄悄告诉我的,我答应她要保密…梁公公曾向皇上说,韵字与郓王的郓同音,如今民间兴起韵字之风,实属天意,表明让郓王殿下入主东宫乃民心所向。”

她说的梁公公是指大宦官梁师成。此人外表愚讷谦卑,看上去倒像是个老实人,实则十分奸诈,精于察言观色,处事圆滑,与另一宦官童贯一样深得赵佶信任重用。童贯屡屡获掌兵权出外打仗,梁师成则利用赵佶的宠幸,将自己名字混入进土籍中,让自己变成了进士出身,公然做起官来,并一路升至太尉。

婴茀听了喜儿的话不免有些吃惊:“让郓王殿下入主东宫?那岂不是要先废掉太子殿下?”

喜儿看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悄声说:“是呀,青菡说梁公公、童公公,以及王黼大人、蔡大公子都想拥立郓王殿下为太子呢,整天在皇上面前说郓王殿下的好话,皇上也非常乐意听…皇上越来越不喜欢太子殿下,很多人都觉得皇上废太子立郓王是迟早的事…”

于是通过喜儿的叙述,婴茀得知了关于赵楷与赵桓的许多故事。

所谓“天之骄子”,就是指赵楷这样的人。他拥有几乎一切可与帝子身份相映生辉的优点:俊雅的外表、聪慧的头脑、丰富的学识以及脱俗的风度。从很小时起他就展露出了非凡的才智,有一次赵佶与儿子吟诗作对,所出上句为:“桂子三秋七里香,”当时年仅几岁的赵楷应声而对:“菱云九夏两歧秀。”赵佶还道他是凭运气碰巧撞上,再出句道:“方当月白清风夜,”赵楷不慌不忙,从容应道:“正是霜高木落时。”如此佳句令赵佶闻之大喜,看出此子才思绝非寻常人可比,从此对其另眼相待,宠爱异常。

而且赵楷的才华远不仅限于会作几首诗,除诗词歌赋外,琴棋书画、声技音乐无一不精,与赵佶当真意气相投、趣尚一同。赵佶与他不仅有父子之情,更隐有知己之谊,到最后,不仅是太子赵桓,即便把所有其他诸子加在一起,他们在赵佶心中的分量只怕仍不及这个集天地灵长于一身的郓王楷。

因此:政和六年二月,十四岁的赵楷官拜太傅。宋有定制“皇子不兼师傅官”,太子赵桓也不曾出任过此职,此制由赵楷而破。

政和六年十一月十九日,赵佶降诏命刚满十五岁的赵楷提举皇城司,整肃随驾禁卫所,兼提内东门、崇政殿等门。职责是率亲从官等官员禁卫拱卫皇城,并不受殿前司节制。赵佶还特意放宽了皇城司的职权,增加近千名亲从官供赵楷指挥。此后十年,赵楷均提举此司。这又是个令满朝文武惊叹不已的决定,此前宋明文规定“宗室不领职事”,凡皇子皇孙均不得任有实权的官,而赵楷在父皇的公然支持下再破此例。

政和八年三月,赵佶诏十六岁的赵楷赴集英殿殿试,结果赵楷唱名第一。众臣上书评曰:“殖学贯三才之奥,摛词搴六艺之华。顷偕射策之儒,入奉临轩之问。条万言之对,挥笔阵以当千;发内经之微,收贤科而第一。”赵佶自然大悦,但为避嫌及笼络士人计,下令以第二人王昂为榜首。

宣和五年七月,王黼等大臣上表,请为赵佶上尊号。除太学诸生耆老等纷纷附议请求外,众皇子也都联名上书请求父皇接纳群臣所请接受尊号,而为首的皇子不是太子赵桓,却是二十二岁的郓王赵楷。

赵佶宠爱郓王楷渐成尽人皆知之事,宫内宫外太监弄臣低俗文人纷纷附和着讨好赵楷,写诗作歌,花样百出。赵佶为赵楷造飞桥复道后那年立春之日,剪贴于宫中门帐的“春贴子”上甚至出现了这样一句诗句:“复道密通蕃衍宅,诸王谁似郓王贤。”谄媚得颇肉麻,但赵佶看了却相当开心。

“诸王谁似郓王贤”,闻者难免都会想:诸王里大概也包括太子赵桓罢?

赵佶屡屡深夜召赵楷入宫,两父子通宵欢宴、促膝长谈直到天明;赵佶幸蔡京府第赐宴只带赵楷一名皇子,太子根本连这消息都没听说过;赵佶有意命赵楷统率大军,北伐燕山…有心者不难从这些事里提取出某些暗示性讯息:父子密谋、拉拢权臣、制造机会为宋建功立业…有关东宫即将易主的传言被传得沸沸扬扬,太子赵桓终日愁苦、如坐针毡。

太子赵桓是由赵佶做端王时娶的原配夫人王氏所生。赵佶即位后册封王氏为皇后,元符三年四月,王皇后生下了赵佶的第一个儿子赵桓。赵佶起初也曾为儿子的诞生感到过由衷的欣喜,爱他的感情也与爱他的母亲一般真挚,可惜这样的感情没有延续多久,王皇后很快发现,她在设法让丈夫抵御外来的诱惑方面完全力不从心。曾经在端王府中海誓山盟的夫君,在获得无上的权力后转瞬间变得如蝶般花心。

在得到向太后所赐的郑、王二女后,赵佶与皇后逐渐疏远。冷却的爱情甚至还蒙蔽了他的心智,在某些宦官的恶意诋毁下,赵佶开始怀疑皇后的品行,命刑部侍郎周鼎制秘狱参验,虽然最后毕竟证实了皇后的清白,赵佶却也只略表歉意,往昔的恩爱再也拾不回来。于是雨送黄昏,饮恨长门,王皇后在被郑、王贵妃夺去了丈夫的宠爱后,又眼睁睁地看着逐渐长大的王贵妃之子赵楷吟着“正是霜高木落时”夺走了赵佶原本给予赵桓的关爱。

大观二年九月,二十五岁的王皇后凋零在一场秋雨之后。当时八岁的赵桓守在她身边,发现母亲再也不会醒来后,便惶恐地拉着她的手哀哀地哭。这个情景奇异地深深刻在了赵桓的脑海里,多年以后,当夜降秋雨,或空气沉重得如山雨欲来时,他仍会不时梦见当年旧事而哭喊着惊醒,这是平时木讷寡言的他让宫人们察觉到的最情绪化表现。

因是赵佶惟一的嫡子,他毕竟还是被立为了太子。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与面对着的威胁,知道自己的地位其实如母亲当年的生命一般,没有父皇的爱便脆弱得随时可能破碎。

便若一只惊弓之鸟,他小心谨慎、压抑低调地活着。

婴茀曾在华阳宫中见过赵桓一次。以前服侍皇后时也见过他,但均距离较远,看得并不很真切。而那天她偶然间路过凤池时,发现太子一人呆呆地坐在池畔的一块大石上。

那日天很冷,他裹着一件厚厚的青灰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足以御寒、式样却并不美观的帽子,手撑在两膝上呆滞地弯腰低头凝视着水中的某种东西,鱼,或是他自己的倒影。

婴茀走到他身后,有一丝犹豫,不知是否应该向他请安,想想觉得还是算了。但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不过二十多岁的他身形竟有了发福的趋势,加上厚重的衣服显得尤为臃肿。他的长相本来不难看,但表情木讷呆板,目中也无什么神采,如果就这以般模样出宫去,谁能相信他就是要继承大统的太子殿下呢?

婴茀还在暗自叹息,一转眼却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那人头戴七梁额花冠,衬貂蝉笼巾,足着乌皮履,一袭貂裘滚边白色长袍更衬得他如临风玉树,行走间亦不疾不缓,意态疏闲。

看出来人是郓王赵楷,婴茀立即快步走开,转到了一块山石后。

赵楷走到赵桓身后,淡淡唤了声“大哥”。

赵桓一惊之下连忙站起,见是赵楷更显慌乱,而赵楷也没立即行礼,只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赵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手足无措地站着,倒像是身为太子的是赵楷而不是他。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六节 棠棣

赵楷这才一拱手,道:“大哥好兴致,独自一人入宫赏鱼。”

赵桓忙解释说:“我是来向父皇请安的,但方才父皇宫外的侍女告诉我父皇现在有要务要处理,请我在外稍等片刻,所以我才来这里坐坐。”

赵楷一笑,道:“是。刚才我在父皇宫中与他对弈,故而父皇下令暂不见客。大哥是知道的,最近皇城司杂事颇多,一桩桩都要我定夺,整日忙下来,竟没了多少陪伴父皇的时间。今日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便被父皇留下对弈…大哥终日这般清闲,真是令小弟好生羡慕,有时真恨不得把这提举皇城司之职让与大哥去做,也好让小弟松口气,歇一歇。”

一番话听得赵桓脸色青白,却还勉强挤出了点笑容:“三弟说哪里话。自你提举皇城司以来,宫禁肃然,从无差池,上上下下莫不称赞三弟能力出众,拱卫皇城功劳甚大,兄弟之中除了三弟,又有谁能当此重任呢?”

赵楷应道:“大哥过奖,小弟惶恐之极。”话虽如此说,他表情却异常平静,全无半点“惶恐”之意。接着又道:“现在父皇应该有空了,大哥快去请安罢。”

赵桓点点头,与他道别后朝赵佶寝宫走去。

赵楷注视着他垂头丧气的背影,忽地又是一笑,唤道:“大哥请留步。”

赵桓转身问:“三弟还有事么?”

赵楷微笑着看赵桓的帽子,说:“大哥这帽子似乎是去年做的罢?”

赵桓点头道:“去年做了一直没戴,今日天冷才取出来。”

赵楷闻言蹙眉道:“去年的东西怎么还能用呢?正好昨日父皇赐了我十二顶新式幞头,做工极精巧,我一会儿我命人送几顶到东宫去罢。大哥喜欢什么样的?朝天、顺风,还是凤翅?”

赵桓道:“三弟看着办罢。多谢了。”

赵楷笑道:“我们是兄弟,何必那么客气。”

赵楷目送着赵桓离开。待他走远后转身迈步踏在赵桓刚才坐的大石上,解下随身携带的玉笛,面对烟波迎风而立,昂然吹奏起一曲《水龙吟》,乐音豪毅峭直,满蕴踌躇满志之意。

婴茀正欲悄然离开,一抬目却发现又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渐行渐近。待看清那是在金明池蹴过水秋千的赵构后,不知为何竟随即止步,依然躲在山石后继续观察池畔之事。

赵构走至赵楷身后,待他一曲奏罢,才拱手道:“三哥。”

赵楷笑吟吟地转过身,问:“九弟是来向父皇请安么?”

赵构颔首,说:“三哥刚从父皇宫中出来罢?不知父皇现在可有空么?”

“呵呵,现在大哥在。”赵楷答道:“不过没关系,父皇一向不会跟他聊多久的。待你走到时大概父皇已经让他回去了。”

言罢赵楷自石上走下,微笑着拍拍弟弟的肩,说:“听说九弟最近行书大有进步,越发洒脱婉丽、自然流畅,颇具晋人神韵。不如哪日我们兄弟二人抽空切磋切磋?”

赵构淡然道:“小弟不过是无聊时信笔涂鸦而已,岂敢与三哥相比。若是三哥对骑射也有兴趣,小弟倒可奉陪。”

赵楷想是心情大好,欣然同意:“好,明日你到我府中来罢,我多准备些彩头,若是九弟箭箭中的便只管拿去。”

赵构却道:“从小到大,一向是小弟去三哥王府练骑射。最近小弟把府中后苑整理扩建了一番,虽仍显狭小,不足三哥后苑十分之一,但玩玩射箭尚可将就。不如请三哥光临寒舍,我们随意练练,至于彩头,小弟自会准备相配的东西与三哥一博。”

婴茀见他面对如此气盛的赵楷竟能从容以应,语气态度不卑不亢,不禁对他心生几分好感,却又暗暗有些为他担心,怕赵楷听出他话中抵触之意,遂留意观察赵楷此刻的表情。

赵楷不知是未觉察还是不介意,像是丝毫不着恼,仍然优雅地笑着,说:“如此也好,那我明日自会登门拜访。”

于是两人拱手道别,各自离去。

婴茀望着赵构远去,回想他适才冷静的神情、得体的谈吐,又清晰地忆起了他当日凌风而蹴水秋千,以及如号令千军的将军般指挥龙舟争渡的情景,一点淡淡的喜悦渐渐浮上心来。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七节 禅位

当时有意废太子立郓王的主要是几大权臣:王黼、童贯、梁师成、杨戬,以及蔡京的长子、领枢密院事、恭谢行宫使蔡攸。其中尤以太宰王黼态度最为明显。

王黼此人论学识只能说粗有才气,但人机智狡黠、善于谄媚,深谙为官之道。崇宁年间中进士后任校书郎,再迁左司谏。在蔡京罢相时,他看出赵佶对接任执政的宰相张商英颇为不满,有怀念蔡京之意,于是见风使舵,多次上奏攻击张商英并列举及称赞蔡京以往的“政迹”。蔡京复相后也知恩图报,将王黼骤升至御史中丞。其后王黼又陆续做过翰林学士、承旨,这期间又结识了权势显赫的宦官梁师成,立即暗中巴结,私下侍之若父,称其为“恩府先生”。有了梁师成的帮助王黼更是平步青云仕途大顺,宣和元年得拜特进、少宰。蔡京再度罢相后王黼代其执政,为顺民心、沽名钓誉,故意与蔡京对着干,凡所施方针政策一律反其道而行之,果然赢来了个“贤相”的名声。待坐稳宰相之位后便开始利用权势广求子女玉帛水陆珍异之物,生活大肆铺张、靡烂奢华。在皇帝面前则万事报喜不报忧,一味粉饰太平。

在赵桓与赵楷兄弟间,他旗帜鲜明地站到赵楷一侧而密谋废太子,是因为赵楷与赵佶颇为相似,一般的风流才子,从兴趣到交友用人都相当一致,若赵楷继位自己当无遭弃用之忧,何况赵楷本不是储君,自己大力助其登上皇位,将来赵楷焉有不重用之理?而太子赵桓与赵楷相比便如愚木一般,“声技音乐一无所好”,对声色全无兴趣,蔡京曾与赵桓在政和五年产生过争执,蔡京后来欲主动向赵桓示好,便准备了许多大食国琉璃器送去,罗列在太子宫中。岂料赵桓见状大怒:“这是想用玩好之器来让我玩物丧志么?”立即命令周围侍从将琉璃器尽数击碎。王黼闻之此事后更不敢接近赵桓,伺机亲近赵楷,渐得权势后遂开始压制太子追捧郓王。

政和七年十月,赵桓的儿子赵谌降生,因其是嫡长皇孙,所以赵佶十分高兴,于次年正月按皇子的封秩标准封赵谌为崇国公、崇德军节度使。嫡皇孙封秩比皇子是宋朝制度规定的,但王黼却在宣和元年正月拜相之初便向赵佶谏言道:“以皇子之礼封东宫子,则是便以东宫为人主矣。”赵佶听后果然不悦。于是王黼把东宫官耿南仲召来,强令他代行起草太子推辞授赵谌官的奏章,随后于次年六月降封赵谌为高州防御使。

削夺赵谌的封官目的在于动摇赵桓东宫太子的地位,这是显而易见之事,赵桓一时也敢怒不敢言,只得默默忍受。幸而倒也不是无人支持这位木讷太子,从政和二年就开始在东宫任太子宫僚的耿南仲便是太子的最大辅臣。耿南仲当时地位不高,保护太子作用有限,于是便投靠依附于颇受赵佶宠信的尚书右丞李邦彦。李邦彦素来与王黼不和,当王黼诋毁太子之时往往会站出来帮太子化解随之而来的危险。

本来赵楷取代赵桓入主东宫的迹象日趋明显,事态似乎正向他及他的党羽希望的那样发展,可惜宣和六年的一场小小事件断送了王黼的政治生命,也严重影响了赵楷的前途。那年王黼家的堂柱上忽然长出了一朵玉芝,王黼自然忙不迭地拿着当作是祥瑞之兆入宫禀奏,并请赵佶去观赏。赵佶欣然同意,乘舆前往王黼府邸。岂料这一去便发现了王黼府与梁师成家仅有一壁之隔,两人可以经常穿过便门往来。赵佶随即猜到他们平日必定相互勾结、结党营私,心下大为不快,此后对王黼态度顿时冷淡许多。

李邦彦立即见缝插针,明里暗里差人上疏直谏,抖出王黼种种劣迹,终于令其完全失宠于皇帝。宣和六年九月李邦彦升任少宰,王黼于同年十一月罢相。

王黼一倒,赵楷便失去了朝中最大的支持者,本来围在他身边的一干佞臣也态度暧昧起来,尤其是梁师成,见拥护太子的李邦彦得势,便开始私下与太子频频接触,在赵佶面前也有意无意地时不时说几句太子的好话,并故意让人传给赵桓听。耿南仲也借机广为结交朝中其余大臣,大力宣扬强调太子的嫡皇子身份,暗示其继位的正统性不可动摇。

宣和七年,金军大举南侵。赵佶准备南逃避难,于十二月二十一日任命赵桓为开封牧,令其留守开封,以太子身份监国。拥护太子的大臣们立即感到这是个逼赵佶退位,辅太子登基,借新君改变国家现状的好机会。在太常少卿李纲授意下,给事中、权直学士院兼侍讲吴敏出面直言极谏,请赵佶禅位于太子。李纲更刺臂血上疏,请赵佶让赵桓名正言顺地继位号召天下,以挽回天意、收拾人心。

在几位大臣的软硬兼施下,赵佶惶然失措。二十二日召蔡攸入宫商议,和泪对蔡攸道:“不想我堂堂一国之君,竟会被金人逼迫至此,连把家业传给哪个儿子都作不了主!”一面说着一面握着蔡攸的手,忽然一口气没上来,晕厥了过去,坠倒在御床下。蔡攸忙呼左右太监扶举,一再进汤药后赵佶才渐渐苏醒,随即长叹一声,举臂索要纸笔,写下一句话:“皇太子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可呼吴敏来作诏。”吴敏承命写成诏书呈上,赵佶看后在最后批道:“依此,甚慰怀。”

十二月二十三日,赵佶在上诏罪己之后宣布禅位于太子赵桓。赵佶把赵桓召至福宁殿中,让其穿龙袍、升御座。赵桓乍惊乍喜,多年心愿终于成真自然是莫大幸事,但也深知现在国家内忧外患矛盾重重,现在继位责任重大,细想之下又觉惶恐不安,再说父亲禅位自己哪能表现出喜色,于是涕泣推辞,不肯立即答应。

而这时,郓王府中的赵楷亦听到了这个消息。

童贯派去报信的一群太监被赵楷的近侍挡在了书斋外面,说:“殿下吩咐过,作画时不许任何人打扰。”

为首的太监焦急地拨开近侍的手,大声道:“都什么时候了郓王殿下还有这等闲情呐!”于是大踏步冲了进去。

赵楷立于房中作画,此刻正在细细描绘其中一只九重宫阙上一飞冲天的仙鹤。太监冲进来时他略停了停,却也只有那么一瞬,也没看太监们一眼,又低首精雕细琢地一笔笔为仙鹤添上翎毛。

太监们朝他跪下,道:“殿下!皇上现在在福宁殿要禅位于太子了!”

赵楷手微微一颤,笔尖就点破了那一片细密精致的鹤羽。

他掷笔叹道:“看来这幅《瑞鹤凌云图》不易完成了。”于是转身迈步朝外走去。

为首太监趋至他身后问:“殿下是要去哪里。”

赵楷道:“福宁殿。”

太监见他此刻穿的是一身白色圆领大袖襴衫,作进士日常装束,头上也只以银纱罗巾束发,看上去不过是位翩翩儒生,因此建议道:“殿下似乎换身戎装比较妥当。”

赵楷淡然道:“不必。”随即头也不回地直赴福宁殿。太监也不敢多说,领着手下人等随赵楷前往。

待走至福宁殿前,奉命把守殿门的步军都虞候何灌见他们未经宣召私自前来,便仗剑以挡,不许他们入内。

赵楷看看他,问:“太尉莫非不认得楷么?”

何灌“唰”地拔出宝剑,答道:“灌虽认得殿下,但恐怕此物不会认得!”

赵楷冷冷视他,缓缓伸手以两指夹住剑刃,轻轻拨开,道:“太尉的剑所对的应是金人羯奴,而非大宋亲王皇子。”

何灌手中的剑渐渐垂下,他低头叹道:“大事已定,殿下所受何命而来?”

赵楷不答,只说:“烦请太尉通报一声,说郓王楷求见皇上。”

这时赵佶已在殿内听到了一些动静,派了名宫女出来说:“皇上请郓王殿下回去,改日再来觐见。”

赵楷不理,朗声朝内道:“父皇,儿臣只想知道这是您自己的意愿,还是受人逼迫不得已之下作出的决定。”

殿内默然。须臾赵佶的声音徐徐传出,显得苍老而幽凉:“你回去罢,楷。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或许对你而言倒也未必不好。”

赵楷闻言静立片刻,然后决然离开。在苍白的日光下,他白衣翩然的身影很快湮灭于朱门影壁间。

经此一变,福宁殿内的赵桓不再谦辞,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御座上。梁师成立即会意,忙过来双手搀扶,道:“奴才扶官家升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