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茀拗不过她,最后只得勉强答应,待她换上喜儿的衣服后便与她从小门溜了出去,直奔艮岳。

她们在凤池边的樱花树下踢毽子,直到柔福踢飞的毽子引来了那意想不到的人。

他穿着窄袖锦袍绯罗靴,骑在一匹高头白马上,一扬手便接住了飞来的毽子,然后转头看见她们,竟然微微地笑了。

于凝神间,她清楚地感觉到心跳的异常。

他下马,把毽子递给柔福,此刻婴茀才回过神来,向他行礼道:“康王殿下。”

柔福笑着唤他“九殿下”,婴茀觉得奇怪,她为何不称他“九哥”?

然后柔福建议他与她们同踢毽子,婴茀想,他那么冷傲稳重的人,岂会玩这种女孩游戏,这个要求在他看来岂不唐突?

而赵构居然一口答应。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也是,如今的他前途光明,正踌躇满志,理应有如此的好心情。

他颇有兴致地踢着毽子,任毽子在周围翻飞,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明快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多年以后再回想,婴茀才意识到,这种纯粹因喜悦而生的笑容在他一生之中并不多见,所以这日的情景成了她最弥足珍贵的记忆之一。

那日的他们三人,多么愉快。

此后柔福又天天缠着她要她跟着再去艮岳,但太上皇后这几日时不时就命人来找婴茀过去报告帝姬近况,所以婴茀再不敢冒险随柔福出去。

接着某一天,柔福居然一人偷偷跑出去了。当宫中人发现时又惊又急,一面小心翼翼地封锁消息不让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知道,一面分散四处去找。

婴茀直奔艮岳樱花林去寻柔福,她知道柔福必定会再去那里。可是,从当日踢毽处到秋千架下均不见人,又找了许久仍无所获,婴茀精疲力竭,眼泪也扑簌而坠。

回宫后许久才见柔福蹦蹦跳跳地回来,面对宫人蜂拥而来之下的反复追问,她只嘟嘴宣布:“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谁都不许再来烦我!”

婴茀没有再问什么,只默默地伺候柔福更衣,端水来为她洗拭。当为她脱鞋时,婴茀发现她绣鞋后跟上缝着的银铃竟然不见了,而且是一双鞋上的同时消失,便抬头问:“帝姬,您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眨眼,想了想笑着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狗哥哥?那是指谁呢?这个问题令婴茀想了很久。如果她问下去也许会知道答案,但她没有这样做的习惯,所以她毕竟还是选择了沉默。

靖康元年十月,当柔福得知赵构又要出使金营议和的消息后,便向父皇提出了提前行笄礼的请求,并且指定要赵构参加。对于赵构的再度出使,婴茀并不觉得意外,她知道若皇上要求他定会答应去的,否则便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康王了。隐隐为他感到骄傲,虽然一想起他的远离和他将要面对的危险便觉得惆怅。至于柔福的请求,她想,毕竟是兄妹,虽见面次数极少,却相当投缘,所以帝姬希望借笄礼之喜祝康王此行平安。

笄礼那天,赵构果然随赵楷前来。数月不见,他更显英武,蹴水秋千之时的青涩已消散无踪,即便站在以俊逸闻名的赵楷面前也毫不逊色,倒是当时的赵楷与他的气宇丰神相较,显得颇为萧条。

但是他仿佛很不开心,一贯肃然的神情中混有忧郁的意味。

他的目光断续地追逐着柔福的身影,间或躲闪。

婴茀一直暗自关注着他。行走服侍间,她亦曾自他眼前经过。

他看不见她。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十一节 内讧

靖康元年正月初,金军攻陷浚州渡过黄河,在确定由康王构出使金营为质后,赵佶立即宣布要前往毫州太清宫进香,并带部分亲王、帝姬同行。赵桓倒没阻止,但马上召赵楷入宫与他“议事”,一面将他困在弥英阁不放他回王府,一面对赵佶说:“三弟才卸任,皇城司尚有许多公务未曾交接,朕这几日也需他经常入宫商讨处理相关事宜,恐怕三弟无法抽身陪父皇前往毫州了。不过好在父皇只是东幸进香,想必很快便可返京,朕命其他弟弟相随伴驾也是一样的。”

不但不许赵楷随行,连带着包括柔福在内的赵楷同母弟弟妹妹也一个都不放走。赵佶虽很愤懑,但见形势危急,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得匆匆收拾,带上一些妃嫔和其余儿女出通津门逃往东南。

赵佶这一去却并不在毫州停留,进香之后立即下令驾幸镇江,有长驻这山清水秀、沃野千里、人民富庶的江南之意,而且此时任知镇江府的官员正是蔡京的儿子蔡絛,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则是蔡京的大儿子蔡攸的嫡堂妻弟宋焕。

随即赵佶借行营使司和发运使司连向东南各地发了三道圣旨:

一、淮南、两浙州军等处传报发入京递角,并令截住,不得放行,听侯指挥。

不许东南各地官府向都城开封传递任何公文。

二、杭、越两将将兵,江东路将兵,及逐州不系将兵,及土兵、弓手等,未得团结起发,听候指挥使唤,先具兵帐申奏…如已差发过人数,并截留具奏。

不许东南各地驻军开赴开封勤王,并截留路过镇江的三千两浙勤王兵为太上皇卫队。

三、以纲运于所在卸纳。

不许东南各地向汴京运送包括粮食在内的任何物资。

三道圣旨一下,赵桓立即发现大事不妙,父皇此举明显是要使东南脱离朝廷的控制,自立政权,而且使京城陷入了兵粮双缺的绝境。又听说父皇在东南还任意对官员论功行赏,加官赏金,俨然以皇帝身份行事。

赵桓忙召集亲信大臣商量应对之策,随后先下旨命宋焕卸任还朝返回汴京,再暗中遣人与东南各地方官员联络,明令暗示他们应听从的是当今在位皇帝的诏令。东南官员们见形势不明,不知该听从哪位皇帝指挥比较好,便多半两头都奉承着打哈哈,而在此关键时刻,知宿州林篪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新君一边,公然抗拒太上皇赵佶的命令。

林篪曾在宣和三年与四年接连两次被赵佶贬官,自然对赵佶颇有怨言。赵佶驾幸东南后命东南各地缴税纳粮,他却仅答应输二十之一,而且还将此事上奏朝廷尚书省。赵桓闻知后立即命尚书省下令,让林篪“以钱上京,毋擅用”,言下之意即钱粮不得供给太上皇。

有了此令林篪更是不再听从赵佶的号令。而东南各官员见他不从命赵佶也拿他没辙,对赵佶也渐渐不再恭谨,赵佶下的命令他们多有不从,钱粮的供给也越来越少。赵佶此行一路上用度行事仍如在汴京做皇帝时一般奢侈,不断扰民勒索,闹得怨声载道,颇失民心。他手下随行的官吏又大多是些小人,勾心斗角惯了,逃至东南后仍恶习不改,立足未稳便开始相互倾轧,尤以童贯与高俅为最。

赵桓见时机成熟,便花了两天时间与已返京的宋焕面谈,软硬兼施地命他劝太上皇返回汴京,待宋焕答应后遂于三月四日再度将其任命为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使,令他从速再往东南,觐见太上皇。

宋焕到镇江后果然力劝赵佶起驾回京,并说:“皇上命臣转告上皇:郓王在京一切安好,只是因思念上皇而略显消瘦,但应无大碍,待上皇返京后必会很快恢复,请上皇不必挂念。”赵佶一听提及赵楷立时悲从心起,自然知道现今赵桓分明是把他当作了人质。又见此刻自己已是众叛亲离,面对内忧外患早已不知如何自处,何况东南官员不再听令,连钱粮都供给不足,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几番思量之下终于答应回去。

赵桓闻讯后即刻命人直趋镇江接赵佶回京,并遣李纲前往南京等候。四月三日,待赵佶的车舆至汴京城外后,赵桓更亲自率百官出城相迎。

赵桓一见赵佶立即跪下毕恭毕敬地磕头请安,然后目噙热泪地上前握住父皇的手嘘寒问暖,不住自责说:“儿臣任父皇在他乡受这许久奔波之苦,如今才接父皇返京,实属不孝,请父皇责罚。”

赵佶“呵呵”干笑两声道:“皇儿这么牵挂老父,时时遣人前往东南问讯照顾,并命各地官员小心侍奉,而今我这么快便能平安归来,全仗皇儿费心安排,皇儿何罪之有?”

这时刮来一阵微风,赵桓忙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亲手为赵佶披上,温言道:“最近汴京风大,父皇要注意添衣。父皇南幸之时,儿臣日夜寝食不安,惟恐父皇在外衣食用度有丝毫不适之处影响龙体康安。现在父皇平安归来,儿臣可以再如往常那样亲自照顾父皇起居,实在欣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忍不住引袖拭了拭眼角。

赵佶默默看着他,眼圈似乎也红了,拉着儿子道:“皇儿这般孝顺,予心甚慰。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赵桓唏嘘良久后,转头看看侍立在旁的宋焕,微笑着对他道:“宋卿此行可真是立下了大功。奉命下镇江,通父子之情,话言委曲,坦然明白,由是两宫释然,胸中无有芥蒂。朕日后必重赏于你。”

赵佶亦应声赞道:“宋卿既是孝子,又为忠臣,理应嘉奖。”

宋焕忙跪下谢皇上与太上皇的褒奖。随后赵桓搀扶着赵佶同乘一舆回宫。京中民众夹道迎接,见两宫皇帝如此亲近融洽,莫不感动,均连声欢呼、赞不绝口。

此后赵桓再无顾虑,先后赐死了蔡攸、童贯等赵佶近臣。宋焕身为蔡京、蔡攸父子的姻亲与党羽亦未能置身事外,赵桓以“以言者论其联亲奸邪,冒居华近,妄造语言,以肆欺妄”为由,先其落职,后责授他为单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

赵桓再请赵佶居于龙德宫,称龙德宫环境有益于修身养性、最适合颐养天年,若无必要,父皇不必再外出受外界喧嚣之苦。这等于是将赵佶软禁在了龙德宫。另外将以前服侍赵佶的宦官都赶往龙德宫居住,不许他们再入禁中,违令者斩。除此外,赵桓又令提举官每日将太上皇起居情况详细上报,安排新的内侍在龙德宫供职,名为妥善照顾父皇,实则旨在监视赵佶动向。

赵佶见宫中内侍新人增多,知道他们实是赵桓派来的耳目,便想以财物赏赐收买,不时取一些金银玩物赏给他们,但赵桓知道后马上下令,命开封尹仔细检查出入龙德宫的物品名目,如有得上皇所赐者,必须纳之于宫。

赵佶知道赵桓对自己满怀警惕,而今自己不仅失去了皇帝之权,几乎连人身自由也丧失殆尽。心中悲苦,却也无可奈何。

靖康元年十月十日是赵佶寿诞“天宁节”,赵桓前往龙德宫为四十四岁的父皇祝寿。席间父子颇为友好,言谈甚欢。赵佶在将赵桓所敬之酒饮尽后,亲自为儿子斟了一杯,劝赵桓饮下。

赵桓举杯正欲饮,却见耿南仲悄然挨过来,轻轻伸足踩了踩赵桓的龙靴。

赵桓立即会意:耿南仲这是在暗示他酒中可能有毒,切莫依言而饮。这事在朝廷中并不鲜见,十六年前,与蔡京不和的知枢密院事张康国便在一次宴会中饮下政敌所劝之酒后中毒身亡。于是赵桓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下,对赵佶道:“父皇,儿臣今夜还要去弥英阁与几位大臣议事,不宜再饮酒。父皇之意儿臣心领了,待改日无政事困扰之时儿臣再来龙德宫与父皇畅饮。”

赵佶愕然道:“只多饮一杯也不可?”

赵桓道:“儿臣不胜酒力,恐多饮误事,还请父皇恕罪。”

赵佶摇头再劝,赵桓终不答应,正在推辞间,只听一人上前淡淡道:“陛下以政事为重,确不宜多饮。臣斗胆,请陛下允许臣代陛下饮下上皇这杯酒。”

赵桓赵佶定睛一看,发现说话之人是郓王楷。他适才一直默默坐在一边自斟自饮,见赵桓推辞不饮父皇之酒便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此时的他看上去身形消瘦,面色酡红,目光却还是十分明亮。不待赵桓回答他便已举起那杯酒仰首饮尽,然后将已空的酒杯朝着赵桓一倾以示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丝嘲讽之意衍生于唇角。

“父皇,”赵楷看着赵桓,却启口对赵佶道:“皇兄受国事所累,不能陪父皇尽兴畅饮。父皇若还有酒,还是赐予我这无所事事的闲人罢。”

赵佶闻声站起,掩面出殿朝寝宫走去,行走间遗落一串压抑着的悲泣之声。

赵桓亦不再停留,冲赵楷一拂衣袖便转身回宫。赵楷待他离开后冷冷一笑,回座复斟一杯,徐徐饮下。

次日,赵桓在龙德宫前颁布一黄榜:“捕间谍两宫语言者,赏钱三千贯,白身补承信郎。”鼓励周围人等监听太上皇与接触之人的谈话并上报,要严惩“间谍两宫语言者”。赵佶知此举分明是针对赵楷,无奈之下只好命赵楷若非必要便不必频繁入龙德宫,以免无谓招惹是非。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十二节 零落

赵桓即位以来,虽有强国之心,但治国能力实在有限,性情又优柔寡断,朝令夕改是常事,用人也顾虑重重,在即位后的一年多时间内,竟走马灯似的先后拜罢了二十六名宰执大臣。而当朝的大部分大臣们也承袭了宋代官员玩弄权术、耽于党争的传统,怯公战、勇私斗,面对外侮却束手无策,在金军的步步进逼之下,大宋皇朝渐入困境、岌岌可危。

靖康元年十一月,金军兵临城下,要求太上皇入青城营中议和。那时赵佶已大受惊吓卧病在床,赵桓自知如让父皇入敌营议和自己必将蒙上不孝罪名,受尽天下人唾骂,何况也担心被自己解除了所有权力的父皇在金人威胁下惟命是从,胡乱答应所有割地赔款的要求,故此赵桓公然表示上皇年事已高,又惊忧而疾,不宜出行,还是自己亲往青城。此言一出又感动大批大宋子民,交口称赞皇上仁孝。

赵桓带降表入金营,但没明确答应速交三镇之地的要求。因斡离不未接到金主诏命,倒也没怎么为难他,拘留了他两日后便放了他回去。不过那粘没喝屯兵于汴京城下却日渐骄横,强行向宋索取少女一千五百人,限年内送入金营。赵桓不敢拒绝,遂命宫门监如数在宫女中选择,列入名册送往金营。

一时宫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宫女们都怕自己中选,人人胆战心惊,终日哀愁悲泣。宫门监毕义开始逐宫挑选,第一天公布了第一批名单后,入选宫女莫不面如死灰、伤心欲绝,当晚就有一名宫女跳入凤池自杀。有了这一例,那些性情刚烈,不肯落入金营受人凌辱的女子便纷纷效仿,次日凤池、及大内瑶津池淹死的宫女遂猛增至三十多人。毕义见状也觉恻然,但君命难违,吩咐手下太监准备棺木收殓宫女尸首后仍硬下心肠继续挑选。

柔福宫中的女子们也惊恐非常,生怕宫门监会在名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每天傍晚战战兢兢地去打听公布的名单,发现没有自己后便小舒一口气,但旋即又会陷入明天未知命运的阴影中。

有一天半夜婴茀自梦中醒来,发现同屋的喜儿还没睡,一个人愣愣地抱膝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婴茀便问她:“喜儿,你怎么了?”

又唤了两声喜儿才回过神来,一下子便哭了,说:“婴茀,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死的。”

婴茀忙问她原因,喜儿一边流泪一边说:“今天我去上皇寝宫向他禀报帝姬的情况,然后想起好些天没见青菡了,就顺道去找她。没想到一推开她的房门便看见她悬在梁上,披散着头发,面色紫红,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珠瞪得像是要掉出来…”

婴茀不寒而栗,立即起身过去坐在喜儿身边,紧紧地将她抱住。

“她被选中了…”喜儿满脸是泪,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她是服侍太上皇的宫女都不能幸免…接下来肯定就是我们…当然是我们,我们是服侍柔福帝姬的宫女,帝姬是郓王殿下的亲妹妹,谁都知道皇上最厌恶的就是郓王殿下…”

没想到现今事情会变成这样,婴茀搂着喜儿黯然想,当初身为郓王妹妹宫女的她们不知被多少宫中女子羡慕嫉妒,而如今同样的身份却成了暗伏的祸因。的确,皇上连他父皇身边的宫女都敢动,何况是跟郓王关系密切的她们。

“如果让我去金营我也会像青菡那样自杀的。”喜儿泣不成声地说:“可是我不想死啊,我才十四岁…”

“或许,我们运气不会那么差罢…”婴茀喃喃道。其实她自己对此也根本没有什么信心,说这话既是安慰喜儿也是安慰自己,对可能存在的被选入金营一事,她有着丝毫不逊于喜儿的深重恐惧。

喜儿忽然抹干了眼泪,抬头神色严肃地对她说:“我们不能这样等下去碰运气。婴茀,我们设法逃出宫去罢。”

婴茀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逃出宫去?不可能!”

“真的真的!”喜儿急切地拉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每天午后龙德宫东侧门都会开,让出宫采购的太监出去,那些太监人数不少,守门的禁兵未必个个都认得,要是我们弄身太监的衣服穿,混在采购的太监里低头走,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婴茀默然片刻,然后说:“不妥。我们既被选入宫服侍帝姬,怎能未经许可就离她而去?”

喜儿道:“我们服侍帝姬这许久了,与帝姬情同姐妹,帝姬必定也不会愿意看着我们死的,她会明白的,会原谅我们的。婴茀,你跟我一起走罢。”她忽然又哭起来了:“你不知道青菡那样子有多可怕,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死人…我不要变成她那样…”

这时窗外有风掠过,树影婆娑,投在窗纱上竟如女人披发的身影。婴茀不禁地打了个寒战,与喜儿相拥得越发紧了。两人暂时都没再说话,过了好一阵婴茀才轻轻道:“你让我想一想…”

第二天,喜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套太监的衣服,于午后拉着婴茀悄悄换了,然后趁人不注意溜出去,朝龙德宫东侧门疾步走去。

果然有很多太监陆续朝外走去,守门的禁卫只抬眼看看,并不仔细盘问。喜儿递个颜色给婴茀,示意她跟上,随即自己便尾随着那些太监向门外移步而行。

婴茀也随之走了两步,双足却越来越沉重,犹如灌铅一般,到最后终于停下来,垂目略一思量,便转身沿来路走回。

喜儿见她没跟来大感焦虑,回头想唤她,但顾及禁卫毕竟还是忍住了,再掉头过来继续前行。

婴茀走到转角处,止步回首,目送喜儿的身影一点点融入东侧门外明亮的光线中。

喜儿的逃逸为柔福宫中的宫女招来了更大的灾祸。在宫门监毕义上报后,赵桓以非常时期发生此事足以淆乱人心,必须降罪为由,命将原定自柔福宫中抽选宫女的名额由两名增至五名,并立即选编入册,强行带走。

柔福不依,大哭大闹,命宫女们聚在她的寝宫不许人带走。毕义闻讯亲自带人来抓,闯入宫中也不再按名选择,抓住谁就是谁。一时宫内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们纷纷奔走哭号,哀声震天。婴茀紧依在柔福身边,小脸惨白,双手紧紧攥着柔福的右手,柔福则一边哭一边怒骂周围抓人的太监们。

忽然有个太监奔到婴茀面前,双手一拉想把她捉走,婴茀失声惊叫拼命反抗,柔福立即朝太监冲过去拳打脚踢,怒道:“放开她!”那太监却仍不撒手,像是铁了心要抓婴茀,柔福怒极,干脆一伏首狠狠向他手背咬了下去。

太监吃痛,抽手出来下意识地扬手朝柔福挥去,立即便把她打倒在地。婴茀忙弯腰搀扶,连声问帝姬有没有事。

柔福不答话,只一味高声怒斥道:“天杀的狗奴才,竟敢打堂堂帝姬!回头我告诉父皇,一定要把你凌迟处死!”

那太监闻言一时间不知是该道歉还是不管不顾继续抓人,便愣在了那里。毕义见此情景叹了叹气,道:“已经找到五个了,帝姬身边这个就留下罢。”率众太监朝柔福下跪行礼告罪后即带着刚抓的五个宫女离去。

婴茀怔怔地看着相处多年的被抓宫女哀绝的神情,听着她们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哭声,提前闻到了属于她们的死亡气息。那时天色尚早,她却觉得身处于沉沉暗夜中,触手所及,尽是无尽的黑色和寒冷。

她无助地跪在地上,与愤怒而伤心的柔福相拥而泣。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十三节 分飞

靖康元年岁末,赵桓将选好的一千五百名少女送入了金营,但金人仍然不依不饶地索要无度,日日遣使追讨金银。到靖康二年元月,宋廷国库已空,实在再无力纳金应命,粘没喝见宋推延纳金日期便勃然大怒,要赵桓再度入金营面议缴款限期,否则马上领军屠城。

赵桓不得已只好答应再往青城金营。他心知这次形势不比以往,已很难全身而退,于是在临行前精心作了一番安排。在赵佶“南幸”归来后,赵桓很快立了自己的长子赵谌为太子,此刻赵桓密召数位心腹大臣入宫,嘱他们若等不到自己归来便辅佐太子继位,勿使大权旁落,随后在次日早朝上,赵桓宣布:郓王楷伴驾同赴青城。

赵桓没解释命郓王随他入敌营的原因,但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既然有皇帝亲自前往和谈,金人是不会再要求亲王随行的,赵桓是怕自己身陷敌营后赵楷趁机争权夺位,故此一定要将赵楷锁在自己身边。

赵佶闻之此事后怒极,无奈如今自己权力早已丧失,根本无力无法改变赵桓的决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儿子赵楷身入虎穴。急怒攻心,病势便越发沉重了。

赵楷倒是默然领命,毫不反抗,然后静静地自锁于王府中再不与外人接触,出行前于吟诗作画中消磨时间,心情仿佛异常平静。

柔福又因此哭得肝肠寸断,婴茀不住在一旁安慰说:“郓王殿下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帝姬您看上次康王殿下出使金营不就平安回来了么?…”话虽如此,但她一边说着却有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想起赵楷日渐萧索的身影和他即将面临的不可预知的命运,投在柔福身上的目光也不禁地凄恻起来。

出发之日,婴茀随柔福与宫眷、百官一同出城送行。赵楷与王妃兰萱同乘象辂前来,到了告别处,赵楷双手扶王妃而下,婴茀发现他凝视王妃的神情是她全然陌生的,宁静而柔和,含有难得的郑重,和一丝若隐若现的忧郁。而王妃依然表情淡漠,淡妆素裹,冰清玉洁般风骨。

看见柔福与婴茀,赵楷便微笑着向她们走来,对柔福道:“咦,妹妹竟能起这么早?莫不是趁机出来游春罢?”

柔福眼圈一红,啐道:“我是来提醒你,你上次答应我要为我画一幅樱花图,别一去金营就赖着不肯早早归来,故意把这事给忘了。”

赵楷笑道:“妹妹放心,此前已与金人说好,五日内我们必会返京,待今年樱花一开哥哥马上为你画。”然后又悠悠地转朝着婴茀说:“说起赖帐之事,我倒想起似乎有人尚欠我一物没还。”

婴茀知道他是指上次所赌的那一吻,便含羞低头不肯答话。柔福却不明白,睁大双眸问:“谁欠了楷哥哥东西?不会是婴茀吧?婴茀,你欠楷哥哥什么?”

婴茀尚未来得及辩解已听赵楷在一旁道:“呵呵,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是个秘密。婴茀,咱们不告诉她。”

柔福继续追问,赵楷只是笑吟吟地摇头不说,不久后便有宦官过来,对他说:“官方吩咐:天色已不早,请郓王殿下上马启程。”

赵楷点点头,柔福一把拉住他,流泪道:“楷哥哥,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呀!”

赵楷微笑着抚着她的头,说:“好,就算是为了我欠你们和你们欠我的东西,我也一定要回来。”

婴茀向他一福送别,他含笑颔首,然后转身走至兰萱身边,深深凝视她道:“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