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贤妃冷道:“好些日子不见她了,也不知道整天躲在房中做什么。”若是以前,她虽不喜欢柔福,但在赵构面前也断不敢以如此不客气的语气提到柔福,如今见赵构许久不理这妹妹,心下自是大快,想到什么便开口直说。

赵构默然不语。婴茀低首抬目微微看他一眼,轻声说:“公主病了好几天了,一直卧床静养。想是实在无力起身,所以今日不能来为潘姐姐贺寿了。”

赵构闻言一怔,下意识地问:“她病了?”

婴茀应道:“是。不知为何,自会稽归来后公主心情不好,寝食无味,最近这两日竟吃不下饭菜了,一点点粥也难以咽下,终日恹恹地躺在床上,消瘦了许多。御医看后开了药,但公主也喝不下…官家要去看看么?”

赵构垂目,语气淡漠:“不必。”

一时众人忽然就都沉默了。幸而张婕妤很快将话题引回到潘贤妃身上,笑语连连,夸她妆容美丽,祝她芳华永葆,婴茀忙也接口夸赞祝福,潘贤妃渐露喜色,于是席间气氛才活跃起来,这场生日宴才伴着喜乐觥筹交错地进行下去。

酒过三旬后赵构称尚有要务须处理,先起身离去。潘贤妃待他走远后,对张婕妤与婴茀道:“她哪里是有什么病,分明是见官家不理她了,才故意不吃饭装病来祈求官家垂怜。不过她这点小伎俩骗得了谁,纵然费这半天劲,官家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张婕妤笑笑,提壶亲自为潘贤妃斟了杯酒:“官家一向待公主很好,就算公主偶出不敬之言也并不怪罪,此次当真十分奇怪,不知公主做什么了让他这般动怒…”忽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首对婴茀说:“吴妹妹,最近我有个亲戚从会稽来,说如今会稽满城人都在夸你呢。”

婴茀不解,睁目道:“夸我?”

张婕妤微笑:“是呀。在会稽时有一晚官家外宿未归,是带你一同去的罢?据说你们留宿于一艘画舫之中,第二天那船家得知你们身份,惊喜不已,逢人便说官家如何风雅和善,吴妹妹你如何美丽绝伦,还慷慨大方,请官家赐了他五十缗钱。现在那船家都不再用画舫接游人游湖了,以红绸细细装饰了画舫,泊在湖边,只让人远看…听说还给官家和你立了长生牌位,日夜香火供奉呢。”

潘贤妃奇道:“有这事?那日吴妹妹也随官家出去了么?我怎记得那日晚上我们还在一块儿说话呢?”

婴茀也有一愣:“我没有…”

张婕妤又是一笑:“吴妹妹没去,那陪官家游玩外宿的是谁?…哦,我倒记得那日似乎一直未见公主,难不成…”

似被此话刺了一下,婴茀立时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抬头一看潘贤妃,见她目中疑惑之意越来越深,便立即微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日官家外出游湖,到了晚上还未归来。我从潘姐姐房中出来后正好听见辛统制在外间吩咐调禁军去寻官家之事,我当时也很担心官家,左思右想总是放心不下,便请辛统制带我一起去寻他。半夜时终于寻到了那艘画舫,但官家已经在内安歇了。我们未便进去打扰,便一直在外等待,直到次日官家起身…我只是去接官家,被那船家看见,后来想必是以讹传讹的,就传成我与官家同游同宿。”看看张婕妤,又说:“至于公主,那天她不太舒服,一早就闭门休息了,所以未曾露面。”

“是么?呵呵,原来是这样。”张婕妤道:“还是吴妹妹有心,时刻挂念着官家,我们怎么就想不到随辛统制去寻他呢?怪不得官家特别宠爱你,确实是有道理的。”

“不错。”潘贤妃接道:“吴妹妹年轻貌美,又能说会道,每一句话都能直说到官家心坎里去,如果我是官家,我也会专宠你。吴妹妹为了贴身服侍官家,不顾辛劳,又是学骑射又是学书法的,更令我等年长体弱又愚笨之人望尘莫及。这些年你陪官家四处奔走,山里海上都双宿双飞,如今不过是又一起在湖上宿了一夜罢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呢?”

她话中酸意清晰可感,婴茀连忙解释:“姐姐切勿如此说,婴茀惶恐。婴茀长得粗陋,比不得二位姐姐的柔美矜贵,学习骑射不过是为强身健体罢了,练字只是闲时消磨时间做的事,写得又难看,哪能叫书法!官家出行时带上我不过是为身边有个可以端茶送水的人,封我为才人也只是略表体恤,更不可称是专宠。那晚我们寻到官家时他已闭门安歇,我自然不敢吵醒他,确实是等到他次日醒来后才进去服侍他梳洗的。”

张婕妤见她极力辩解,似颇有些着急,便笑着拉她的手说:“好了好了,不必多说,我们都明白。大家都是官家的妃子,谁服侍官家还不都是一样?这些年我与潘姐姐偷了些懒,辛苦了妹妹,倒是我们颇过意不去呢。是不是,潘姐姐?”

潘贤妃挑唇笑笑:“张妹妹说得对,我正是这样想的。”

婴茀知赵构对自己较为亲近,她们自不免暗暗吃味,现在再说什么终是徒劳,便只好岔开话题,与她们闲聊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好不容易捱到宴罢才告辞离开。

回去之前想起了柔福,便决定先去探望她,不想刚走到她寝殿前便看见赵构的贴身内侍守在门外,婴茀问他:“官家在里面?”内侍称是。婴茀就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还要进去,想了想,最后还是启步进去。

走至柔福卧室门边时,赵构正坐在柔福床沿轻声跟她说着什么,而柔福只着一身白罗单衣,拥被倚着床头坐着,侧身向内只是不理他。赵构目中满是掩饰不住的爱怜之意,神色如此专注,竟丝毫未察觉到婴茀的出现。他此刻又急于要柔福听自己的话,便情不自禁地伸出两手扶她双肩,硬拉她转身面对自己,仍不停地说着,婴茀听不大清楚,但想来他说的应该是一些解释安慰或劝解柔福的话。

柔福仍咬唇低头不听,他便弯身低首搜寻她的双眸,又殷殷地说了些话,终于柔福双睫一垂,两滴泪珠夺眶而出,一脸委屈地啜泣起来。赵构叹了叹气,拥她入怀,一手轻拍她背温言安慰,一手慢慢伸至她鬓边将她一缕散发掠到她耳后,并很自然地顺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和耳坠上的珠饰。

消瘦憔悴,但始终骄傲的柔福,和冷战后终于向她妥协的赵构。空气中泛滥着他们的亲密,婴茀的双目忽然蒙上一层雾气。

她止住了要为她通报的侍女,悄然离去。一步步地从容走着,表情淡定,双目一瞬不眨地直视前方,任夜风吹去其中薄薄的潮湿.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三十九节 文姜

两日后的傍晚,赵构在书房内看书,婴茀相伴在侧,往香炉中添入一小块香片,用小火隔砂加热,以使室中不见烟。那清香轻缓地逸出,有植物雨露的味道,若幽绿的翠竹叶脉散发的芬芳,或甘露滋润着的蔷薇最初的那一抹香。

这特殊的香味引赵构暂离了书本,掩卷问婴茀:“今日焚的是什么香?”

婴茀低首答说:“是蓬莱香。”

蓬莱香是未结成的沉水香,多成片状,有些看上去像小斗笠或大朵的芝菌,是上佳的香料。这种香赵构并非未闻过,可以前均不曾留意,而今闻见却倍感熟悉而亲切,仿如心间有四月和风轻轻拂过,微微一颤后绽出一片明净的愉悦。

那日在柔福的卧室内,他闻到了相同的清香。

她的衾枕似乎都用蓬莱香薰过,她身上亦染上了如此的味道,与她天然的体香相融,使他霎时意识到原来香味也会有美酒所起的作用。

目光重落在书卷上,看见的却仿佛是她散发垂肩轻颦含嗔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婴茀在一旁看见,便问他:“官家看到什么有趣的内容了?”

“哦,没什么。”赵构道:“只是寻常的句子,但此刻细品,才觉出其中悦心之处。”

婴茀亦淡然笑笑,不再说话。赵构这才收敛了心神,准备继续细阅手中书卷。

忽有一阵清悠婉转的歌声自远处传来,唱的不是坊间流行的各类词牌曲调,歌词亦不是寻常诗词,四字一句,颇有古风。

赵构微有些诧异,便抬首朝外凝神细听。唱歌的女子一曲歌罢,略停了停又重新唱过,这次声音比上次清晰,似是走近了些。

赵构听出她唱的是《诗经·国风·郑风》中的《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歌词很特别,其间说的似乎是一位美女罢?”婴茀闻后轻声问。

赵构颔首:“歌中的女子,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

此诗形容的女子,是春秋时齐僖公的次女文姜。文姜姿容绝代,艳冠天下,而当时齐僖公主政下的齐国国力强盛,因此文姜便成了各国君侯、世子恋慕追求的对象。在众多求婚者中,文姜只中意郑国世子姬忽,于是齐、郑两国遂缔结了文姜与姬忽的婚约。郑国子民亦早闻文姜美名,得知世子中选,将携美人归后十分欣喜,便作了《有女同车》一诗,想象文姜出嫁之日世子以车载她归国的情景,并盛赞她的美貌与美德。

“齐僖公的女儿,那就是齐国的公主了。”婴茀微笑道:“想必这位公主像福国长公主那般美丽。”

赵构无语。一位美如木槿花的少女,步履轻捷似翱翔地翩然走来,身上的玉佩珠玉于她行动间玎珰作响,她的面容娇美,神态安娴且优雅…这不是及笈那日的柔福么?

须臾,又听歌声再起,这次唱的是一首《齐风》中的诗《载驱》:“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济济,垂辔濔濔。鲁道有荡,齐子岂弟。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敖。”

赵构听着,脸色渐变,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将书重重一抛,怒问:“是何人在唱歌?”

原来此诗内容意在讽刺文姜与同父异母的哥哥公子诸儿,即后来的齐襄公的私情。

郑国世子姬忽与文姜订婚后不久便以“齐大非偶”为由,称自己势位卑微,不敢高攀大国公主,态度坚决地退了婚。文姜被姬忽拒婚后大受打击,精神恍惚,终日半坐半眠于宫中,寝食俱废。她的异母哥哥诸儿时常入闺中探病,每每坐于她床头,借探查病况之名满怀爱怜地对妹妹遍体抚摩,与其耳鬓厮磨,只是未曾及乱。他们青梅竹马地长大,彼此皆暗生情愫,感情一直很暧昧,姬忽拒婚或许就与此有关。

后来齐僖公将文姜许给鲁桓公,诸儿闻讯,伤心之下终于不再掩饰对妹妹的感情,遣宫人送给妹妹一枝桃花,并附诗一首,惋惜自己未能与妹妹结缘,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花落鲁地: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吁嗟兮复吁嗟!

而文姜得诗后亦领其意,解其情,以诗作答:桃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柜无来春?叮咛兮复叮咛!

这是暗示哥哥要把握眼前时机。两人遂不管不顾地在文姜出嫁前,彼此远离前夕将深藏已久的爱情燃烧在桃花影里,做下了乱伦之事。十八年后文姜借于归之机又入宫与诸儿缠绵三昼夜,她的丈夫鲁桓公得知后怒打文姜,结果被更为愤怒的诸儿设计杀死。

鲁桓公死后文姜再无顾忌,留在齐国公然与诸儿出双入对,《载驱》这首诗便是描写文姜回齐,并与诸儿驾着马车招摇过市的情景。马车以红革竹席为篷,车外缀满饰物,车内铺着软席兽皮,由四匹骏马拉着疾驰而过。文姜与其兄同乘一车,一路公然调笑,令路人为之侧目。

那歌者先唱《有女同车》,再唱《载驱》,分明意指文姜诸儿乱伦之事,正触中赵构心病,故而他当即便怒不可遏。

婴茀听了他的问话,探首朝歌声传来的方向看看后说:“似乎是从张姐姐院内传出的。”

“去,把唱歌的人拘来杖责八十!”赵构朝门边侍侯的内侍命令道。内侍答应,正要赶去,却被婴茀叫住:“且慢!”然后她睁大双目吃惊地问赵构:“怎么了?她唱得不好么,还是打扰了官家读书?官家将以何罪名治她的罪?”

经她一问,赵构沉默下来。杖责八十是很严重的刑罚,若要以此处治宫人确实需要一个可以公开宣布的理由。届时该如何解释?唱得不好不是理由,打扰读书罪不至此,更不可让人知道他是为了她唱的内容而处罚她,否则反倒会引原本不知道此事的人去研究歌中深意。

何况,若非心虚,断不会如此动怒。所有人大概都会这么想。

于是只得放弃适才的念头,命那两名内侍回来。

婴茀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良久,才轻声问:“官家,那歌词说的是什么意思?”

赵构不答,片刻后问她:“婴茀,朕是不是对公主太好了?”

“官家对公主确实很好,”婴茀应道:“无微不至,关爱有加。有官家这样的好哥哥,亦是公主之福。”

赵构略有些迟疑地再问:“那宫中之人…对此是不是有什么怨言…你可曾听见她们说什么闲话?”

婴茀说:“公主是官家身边惟一的妹妹,官家自然会特别优待她,这是很正常的事。宫中女子多了,免不了有几个心眼小的,见官家经常赏赐公主财物,一时眼红嫉妒也是有的,或许偶尔会就此抱怨几句罢,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官家不必在意。”

赵构又一阵沉默,最后还是问了出来:“她们可曾抱怨过…说朕与公主太过亲近?”

婴茀一听便浅浅笑了:“兄长与妹妹亲近些她们也抱怨?这臣妾可没听过。如果有,那她们也太过无聊。官家是怜惜公主以往受过许多苦,所以如今经常去看望照顾她,这有什么好疑神疑鬼的,难不成是怕官家把公主留在身边一辈子?公主将满二十了,官家必会为她寻一位如意驸马,她出嫁那天一定也会美如舜华,说不定也会有文人为她写下歌谣,留给后人咏唱呢。”

她的话让赵构暗自一惊。他与柔福分离数年,好不容易得以重聚,这一年多以来他早已习惯有她在身边的生活,却没想到她渐渐增长的年龄必将领她归于与另一个男人的婚姻,而自己,毫无留住她的任何理由。

有女同车,有女同车,谁将有此幸运,与她同车,载之以归?

不觉轻叹出声,目光越窗落在庭院内的木槿上,止不住地怅然。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一节 击鞠

绍兴元年十一月,尚书左仆射吕颐浩见越州、会稽等地漕运不继,而临安形势已稳定,更适合做驻跸之地,便建议赵构移跸临安,说:“如今中原隔绝,江、淮之地,尚有盗贼,驻跸之地,最为重要。陛下应当先定驻跸之地,使发布的号令容易顺利传达到川、陕等地,军队顺流而可下,使漕运通畅,不至于艰阻。然后速发大兵,以平群寇,于明年二三月间,使国民得务耕桑,则国之根本即可立了。现在天下之势可谓危急,失去中原之后,只存江、浙、闽、广数路而已,其间亦大多曾被金军所破,浙江郡县往往已遭焚劫,浙东一路,而今看来对漕运颇为不利。若不移跸于上流,保全此数路,使国家命令易通于四方,则民将失却耕业,号令亦将被阻绝。以后金人复来,再追悔也于事无补了。”

赵构觉他所说在理,便下诏宣布移跸临安。

绍兴二年春正月丙午,赵构带着宫眷与百官回到临安。七日后宴请百官于宫中,并召集数十位年轻官员将领在宫内正殿外行击鞠赛以庆还跸。

击鞠便是马球。宣政年间,每年三月,赵佶都会在汴京大明殿举行几场盛大击鞠赛,军士将领、文武百官、宗室皇族,甚至后宫美女均可分明上场竞赛,场面甚是热闹壮观。不事游幸的赵桓对此就毫无兴趣,自他即位后宫中很少再举办击鞠、蹴鞠等比赛。靖康之变后前几年政局不稳,战事频繁,赵构辗转于江南,常居无定所,故此也并无心情重拾这类竞赛娱乐。现在形势渐好,赵构归来,见临安自收复后官民重建效果不错,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心中很是喜悦,也便有了仿汴京旧事召官员将领同来击鞠的兴致。

那日大殿外宫院中东西两侧各竖了两根金龙彩雕木柱做球门,高约丈余,门前分别站有一人守门,两名禁中侍卫官手持小红旗侍立于一旁,以为比赛作裁判,并随时传达皇帝旨意。另有数名御龙官身着锦绣衣,手握哥舒棒,准备巡边拾球。大殿殿阶下竖有日月二旗,东西相向,迎风猎猎而舞。教坊鼓乐队设于殿外两廊之下,每边各设五面鼓,连带着每个球门后的五鼓,共有二十面。不上场的百官坐于场边所设两厢坐席上观看,而柔福与婴茀等宫眷则坐于殿内珠帘后远观。

参与竞赛者分为两队,一队着黄衣,一队着紫衣,此刻均乘马执球杖分列两旁静候。须臾,只听长长一声名马嘶鸣,宫院正门立时敞开,现身而出的赵构身穿明黄锦绣劲服,足登乌皮镶金长靴,手持一柄红漆彩绘球杖,骑在一匹红鬣锦鬃高头骏马上,一脸肃然地策马朝场内疾驰而来。

霎时鼓乐齐鸣,教坊乐伎合奏《凉川曲》,两厢官员当即起立恭迎,珠帘后的妃嫔宫女亦连连喜呼:“官家来了!”纷纷起身走近,如当年汴京宫女看水秋千一般,以手争擘珠帘去看赵构身影,而柔福气定神闲地独自坐着,并不如她们那般激动。

赵构入场之后立即有一名内侍抱着一个金盒跑来,在赵构面前跪下,打开金盒,取出里面的朱漆七宝球毕恭毕敬地置于赵构马下,再拜,然后退出场外。赵构先象征性地击球入门,旋即回马入正席,饮毕群臣敬上的一盏酒后才正式入场开球,率黄衣队与紫衣队驰马争击。

他球技娴熟,开球后只与黄衣队队员传切配合数下便已攻至紫衣队球门边,引杖一截,稳稳接住队友传来的球,两侧观众立时齐声喝彩,教坊乐队伴奏得越加起劲,二十面大鼓同时擂响,其声震天。赵构微微一笑,从容推击,对方守门官员扑救不及,球应声入门。

皇帝先拔头筹,乐声顿止,群臣跪下山呼万岁。球门两侧置有绣旗二十四面,并设有空架子于殿东西阶下,每队攻入一球便须插一旗于架上记分。唱筹官哪敢怠慢,早已取出一面旗插于了黄衣队架上。

比赛继续进行。此后黄衣队攻势不减,很快又由赵构再下一城,黄衣队两筹在手,击鞠赛以三筹分胜负,黄衣队只须再攻入一球便可大获全胜。赵构颇为自得,扬手挥杖示意队员一鼓作气尽快拿下这场比赛。黄衣队队员们亦大受鼓舞,振作精神驭马奔游追击七宝球,紫衣队颓势越来越明显,眼见便要招架不住了。

很快赵构再度攻至对方门前,球已被队员传至他马下,正在他低首朝下引杖将要击球的那一刹那,忽有一支黑漆球杖横入视野,那呈半弦月状的杖端插于了他的球杖与球之间,不过是短如电光火石的瞬间,球已被执杖人远远击开,朝黄衣队球门那边飞了过去。

赵构抬首,看见了破坏他临门一击的男子。

那人着紫衣,骑一匹通体黑亮的马,一手握球杖,一手策良驹,挺身坐在雕鞍之上。二十多岁的样子,剑眉朗目中颇有几分英气。见丢了球的赵构冷冷视他也不害怕,只略微欠身以示歉意。

赵构记得他。他是永州防御使高世荣,当初接柔福归来,他亦有功。

比赛仍在进行,赵构未及多想,又驰马走开准备接应队员传球,不想高世荣适才所断的球已落在紫衣队杖下。高世荣迅速策马奔至前场,他的队友当即心领神会地将球朝他一拨,他不待球落地,侧身双手握杖迎空一击,只听“啪”地一声,球硬生生地改变飞行的轨迹,黄衣队守门者尚未反应过来,球已经飞入球门。

这球进得煞是漂亮,两侧观众不禁齐声叫好,乐队依律击鼓三通,紫衣队的旗架上也插上了一面记分的旗帜。赵构微微蹙了蹙眉。

按比赛规定,进球的队员要下马向皇帝谢恩。高世荣随即下马朝赵构叩首谢恩,赵构摆手命他平身,然后重又开球,继续比赛。

此后形势陡然逆转。高世荣乘骑精熟,驰骤如神,驾着黑马东西驱突,行动如风回电击一般,不断抢断猛攻,黄衣队门前风声鹤唳,没隔多久城门再度告破。

两队平分秋色,剩下一筹最为关键,先入球方为胜,因此双方队员神色都变得尤为凝重。黄衣队好不容易自后场将球断下,一众球员立时迅速反击,一路疾驰一路牢牢将球控制在己方球杖下。奔至前场,控球队员抬头一看,发现赵构已驭马到门前,而他身边并不见紫衣队员身影,一喜之下连忙将球一击传出…忽见一道黑影凌空闪过,影落之时飞向赵构的球已不见踪迹。众人定睛一看,才看出原来是高世荣纵马自远处飞跃而来,在空中以杖将球击下,落地时再俯身一挡,略停了停球,然后猛地挥杖,全力一击,只见那球如流星般越过数名黄衣队员头顶,划出一道悠长弧线,擦着门柱自黄衣队球门左上角吊入。

短暂的沉默后鼓声和喝彩声再起,高世荣亦微笑着下马,第三次朝赵构跪拜谢恩。

赵构浅笑一下,道:“好,你赢了。”然后不再多说什么,下马入殿更衣。

赛后赵构召群臣进殿饮酒,并分赏胜负两方。席间赵构盛赞高世荣,笑对群臣说:“高卿马术球技都精湛过人,今日紫衣队获胜可说全仗他一人力挽狂澜,理应特别嘉奖。”然后和言问高世荣:“卿希望得到什么赏赐?”

高世荣出列,躬身问:“陛下,臣可以直言相告么?”

赵构道:“当然,但说无妨。”

于是高世荣抬首,朗声说:“臣请陛下降福国长公主予臣。”

赵构一凛,暂未作答,举杯徐徐饮下一口酒后再凝眸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高世荣再次躬身一揖,一字一字清楚地答道:“臣斗胆,求尚福国长公主。”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二节 罂粟

赵构将酒杯搁下,身边侍女立即过来,提起酒壶为他斟满御酒蔷薇露。一缕呈浅紫红色的细流自壶口倾坠而下,注入桌上的白玉雕龙杯中,融聚成一泊清澈的液体,有略深一层的纯净色泽,清香四溢,其间有蔷薇花瓣的芬芳。

酒露淙淙倾流,那声音在沉默的大殿内显得异常清晰。赵构一直看着,待一杯酒完全斟满,才终于开口:“赐永州防御使高世荣钱一千缗,绫十匹,绢三十匹,绵五十两。”

这是相当厚重的赏赐,比当时参知政事一月俸禄还要多。他此言一出群臣皆明白这等于是拒绝了高世荣向福国长公主的求婚,以厚赏聊表对他的抚慰。

不料高世荣并不跪下谢恩,却上前一步,长揖再道:“陛下赏赐臣不敢受,请陛下收回。陛下若觉得臣位卑职轻配不上公主,臣会继续为国征战、建功立业以求达到陛下的期望。在此之前陛下不必再赏赐别的财物给臣,臣一生所求,惟公主而已。”

他话说得如此直接明白,甚是惊人。群臣都知道赵构对现在这个唯一的妹妹异常看重,迟迟不将她许人,大概就是觉得满臣文武中找不到一个堪与她相配的夫婿,而高世荣虽然人也年轻有为,身为防御使,官职不可谓不高,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求婚显然较为唐突,结果如何根本毫无把握。于是众人一面惊叹于他的勇气,一面猜测着赵构接下来的反应,在赵构尚未答复之前殿内便已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

赵构直身而坐,四下冷冷一扫视,群臣立即噤声。“卿的意思朕明白了。”他淡淡道:“但长公主下降并非小事,此事稍后再议。”

高世荣似还想说些什么,赵构已一扬手:“奏乐。”

丝竹声立即响起,赵构微笑着向群臣举杯,众人连忙举杯以应,纷纷道出祝酒之辞。高世荣只得默默回列坐下,闷闷地独酌了一杯。

他是河北世家子,有良好的出身,自小学诗文、练弓马,及长成后也是个文武皆全的人物。靖康之变后他投入宗泽军中,因既有胆识又懂谋略,阻击金军表现英勇,而颇得宗泽赏识,得到了他的逐步提拔重用。

建炎三年十一月,活动在淮河、黄河流域的乱军流寇首领刘忠带兵进犯湖北蕲州,赵构调高世荣前往蕲州协助蕲、黄都巡检使韩世清与刘忠作战。两将协力,不久后便击败了刘忠。刘忠最后弃巢而逃,转入湖南。高世荣领兵搜查刘忠山寨贼营时,在一间小小的柴房里发现了一个形容憔悴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暗淡破旧的衣裙,头发枯黄暗哑而蓬乱,脸颊和双唇都毫无血色,神情恹恹地倚坐在墙角,在他劈开锁推门进去的那一刹那她下意识地扭头朝内,像是被突然加强的光线刺了一下。

“你是谁?”他站在门边问。

她缓缓转头,睁目,大大的眼睛无神而空洞。她的双目正对着他,但他却不能确定她是在看他。

就像一粒寒冷的水珠滴落在心上,这景象忽然令他微微一颤。

他不自觉地靠近她,低身蹲下和言问她:“你是谁?为何被锁在这里?”

她静静地打量他,从头盔到铠甲,从五官到手足,然后,他听见她清泠的声音。

“你是宋将?”她问。

“是。”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