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赵构拂袖将手中宫灯抛开,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见柔福沉默不语,他继续说宗隽事:“完颜亶早已留意扶植反宗隽一派的势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进封兖国王的同时,也复任完颜希尹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这半年来,想是常与宗幹、希尹等人密议铲除宗隽、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软,为宗隽等人定了谋逆罪,诛杀宗隽后立即下令抄家,捕杀他幼子数人,其余家眷幼女皆没入宫中为奴。”

言罢赵构不禁又是一笑:“据说宗隽以前曾猎虎救完颜亶,却没想到,救回的亦是个小老虎,所谓养虎为患。”

柔福听完,静静抬目瞧他一眼,幽幽问:“九哥,那块玉佩呢?”

赵构一怔,怫然冷面不答她话。

“你这样,杀了他…”柔福重复说,这一次语气平淡得似无一点情绪,听不出悲喜。

“是,是我杀了他。”赵构蓦地侧身正面对她,坦然视她眼睛,“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柔福呆了呆,随即竟朝他轻巧笑:“是啊,你杀了他,这多好。”俯身曲膝将小水灯搁在地上,一时没搁稳,灯侧倒于地,烛火熄灭,她亦不顾,站直整装,以无比郑重的姿态向赵构再拜,道:“多谢官家。”

赵构觉她此举诡异,也未按常礼应答,只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灯时说:“待我再给你点亮。”

而她摇摇头,无语转身,沿着池畔走至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再将这无焰的灯置于水面,轻拨了拨池水,让它漂走,然后站直,漠然看它匿迹于“一点红”星河中。

倚桂阁周桂花香浮,丝竹管弦依旧和鸣。水面浮满万千灯火,万千灯火都于她目中沉寂。她寥落独立于这半壁盛世繁华的边缘,天际满月完美,却遗她一身孤清。

注:因出版字数限制,本书将拆分为两部,金国部分独立成篇。现在先写本篇剩余南宋部分,宗隽从柔福归国后到身亡的内容将来在金国篇中还会有详细描写。

第八章 太后韦氏·明妃遗曲

1.翠寒

赵构怒,于绍兴十年的夏天。

一册奏折被他猛抛于空中,拔出多年未用的佩剑,振腕朝天挥舞,剑影闪过,奏折化作纸蝶,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垂手提剑,视一地纸屑,冷笑。

这纸屑上原本承载着名将岳飞关于立储的建议:“今欲恢复,必先正国本以安人心,然后陛下不常厥居,以示不忘复仇之意…”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请求赵构早立储君以“正国本”,而这一次,赵构终觉忍无可忍。

诛杀宗隽、宗磐时,因挞懒兵权在握,完颜亶以他是立过大功的贵族为由暂不问罪,只令他离朝任燕京行台尚书左丞相。挞懒到燕京后,愈加骄肆不法,又与翼王鹘懒谋反,最终还是被完颜亶下诏诛杀。由此金国军政大权又落在宗幹、宗弼等主战派重臣手中,南宋使臣王伦亦被金扣押。绍兴五月丙子,完颜亶正式撕毁以前和议,下诏元帅府复取河南、陕西地。金以宗弼为都元帅再次大举南侵,分川陕、两淮与京西三路攻宋,仅一月之间便夺回了之前还宋的河南、陕西地。

赵构急召诸将应对,以吴璘节制陕西诸路兵马主战川陕,以韩世忠与张俊攻守东路,最主要的中路战场,则由岳飞、刘锜领军,与宗弼率领的金军主力对抗。

岳飞率军御敌之时,趁机呈上此密奏,再次将立储之事与抗金复国大计相联系,请赵构借立储以安民心,不予金人设法扰乱宋内政之可乘之机。

每每提及此事,赵构便不快。立储这等内政要事,岂可由拥兵在外的武将妄议?何况是岳飞,对朝政屡有异议、态度激烈的岳飞。他出战之前曾入朝奏对,见过赵瑗,对其赞不绝口,明说暗示赵瑗堪负治国重任,赵构立时怒从心起,但如常将火压下,只淡淡说了句:“卿握兵于外,此事非卿所专预。”

然岳飞仍不知收敛,不静守职事,倒是频频上疏,再三请求尽快立储。

立储?立谁?赵瑗么?那个非自己亲生的、收养的儿子?

他是认准了大宋皇帝将来也不可能有亲生子嗣。

每次看到岳飞的奏疏,赵构都会觉得看见了他的脸,带着嘲讽的笑,说着建议立储的话。自己残缺的生育能力想必在他眼中无异于一大笑柄。

陛下立储罢,先正国本以安人心…他必是故意的。

因此怒极拔剑,裂碎他的奏疏,虚幻的他的笑容亦随之破碎,看着满地纸质残骸,才勉强寻到一丝的畅快。

略歇了歇,平复了气息,赵构举步朝赵瑗读书的资善堂走去。

到了资善堂,透窗望去,但见赵瑗正在伏案苦读《左氏春秋》,读到妙处,出声吟诵,脸上亦有喜色。

《左氏春秋》,是赵构昨日与赵瑗闲聊时提到的,说自己年少时常读,获益良多,没想到这孩子今日就找出来重读。再抬目一看,见室内墙壁上题了一首诗,分明是赵瑗的笔迹,其中有两句是:“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赵构心一动,越发想起自己年少时寒窗苦读的光景,不禁微有些感慨。

不是不喜欢此子,只是希望,他几番冒死拼来的江山,能有一个延续了自己血脉的儿子来继承。因着这抹始终不灭的希望,他从未正式下诏给瑗和璩“皇子”的身份,虽然私下他们是以父子相称。同样也因尚有这希望,他会在别人建议立瑗为储君时止不住地觉得愤怒,虽然他一直颇爱这孩子。

这孩子还甚得人心,除了秦桧倾向璩,其余一干大臣都看好瑗,平日对他诸多赞美,将他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这情形令赵构不悦,进封璩为国公与瑗并列,亦是有意表明,即便要在养子中选储君,瑗也不是惟一的选择。

离开资善堂时骄阳似火,未行几步便觉身上沁出一层薄汗,赵构遂信步走向翠寒堂,那里有长松修竹蔽日,是禁中纳凉之地。

翠寒堂是紧随为太后准备的慈宁宫后新建好的,环境幽静,一侧有太湖石层峦奇岫,引水至顶倾泻而下,寒瀑飞空,水流注于其下荷花池中。此时风荷正举,红红白白地摇曳生姿。堂前庭中置茉莉、素馨、剑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等南花数百盆,花后鼓以风轮,一吹便清芬满殿。在堂内又搁有数十银盆,堆满冬天存于冰库的积雪,故此间清凉无匹,人入其中大可忘却人间尚有尘暑。

此刻婴茀与张婕妤正坐于庭中圆石桌两侧闲聊,每人面前搁着一官窑瓷碗,其中盛新鲜甘蔗浆,并加以碎冰块,以勺一触便有清脆碰撞声逸出。二人见赵构至,忙起身行礼,待赵构入座,才又一一坐下,婴茀旋即命侍女也为赵构奉上蔗浆。

“官家从哪里来?”张婕妤笑问。

赵构道:“适才去资善堂看了看瑗。”

张婕妤便颇欢喜,又问:“依官家看,他书念得如何?”

赵构看了她一眼,垂目持勺轻拨碗中冰块,无表情地说:“此子天资特异,宛若神人。朕教他读书,他记性是极好的。”

婴茀从旁含笑赞道:“建国公天资聪颖,豁达大度,虽得官家宠爱,却始终恭敬持重,处事谨慎。他年纪小小,竟如此懂事,真是难得。”

赵构听后不语,张婕妤倒是非常高兴,忍不住自己也夸赵瑗:“这孩子是极聪明,又好学,除读书外,骑射翰墨无一不精。先前岳少保不是也说么,瑗英明俊伟,越发肖似官家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响,赵构已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出手甚重,张婕妤身一斜,竟倒在地上。

婴茀一惊,忙起身搀扶张婕妤。

“贱人,”赵构直斥张婕妤:“胆敢私结外臣,妄议朝中事!”

似尚不足解气,又拿起盛蔗浆的瓷碗,连汤带水地整个朝张婕妤砸去。婴茀眼角余光窥见,立即将身挡于张婕妤之前,那碗落势甚猛,婴茀避无可避,闭目将头一侧,碗就切实地砸在她左额上。碗应声碎裂,婴茀左额顷刻间血流如注。

张婕妤受此惊吓有些手足无措,一壁支起身下意识地去扶婴茀,一壁转首惶惶然探看赵构神色,觉得委屈,双目噙满泪水,却又不敢流出。其实她从未与岳飞有任何往来,只是一向关心养子,故此服侍赵瑗的内侍但凡听见官员议论与赵瑗相关的事必会转告她。岳飞大赞赵瑗朝野皆知,宫中自然亦有所闻,非但张婕妤,就连婴茀与潘贤妃又岂有不知的?

周围的宫人有短暂的慌乱,欲为吴才人治伤,又恐赵构不许,踟躇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婴茀并不擦拭面上血污浆水,只伏首跪下,轻声道:“官家息怒。”

赵构静下来,看她额上的血徐徐坠下,一点一点在地面散成鲜红的圆。片刻后,目光才移至张婕妤身上。

“年来你做的事,还道我不知么?”他的语气,似比翠寒堂的雪更冷。

那一瞬张婕妤颇茫然,细思自己所做的事,一时无法猜到哪件为他意所指,而他神色慑人,自己更不敢胡乱分辩,只得长跪请罪,口中嗫嚅:“臣妾,臣妾…”汗已涔涔下。

赵构再侧目看婴茀,道:“抱歉,误伤了你。”示意宫人过来扶她。

婴茀轻轻推却宫人的搀扶,叩首,垂目,无比谦卑恭谨的态度,说:“臣妾与张姐姐情同手足,妹妹甘愿为姐姐受罚。何况臣妾愚钝,这些年服侍官家必有不妥帖处而不自知。虽官家大度,每每不与臣妾计较,但长此以往,倒恐会折臣妾之福。而今上天假官家手对臣妾略施惩戒,于臣妾实是幸事。”

听了这席话,赵构容色才略微缓和,徐徐伸手亲自将她扶起,道:“快包扎好伤口,血流了这许多,脸都白了。”

待婴茀伤口处理妥当,赵构吩咐宫人送她回去,自己随即也离开,始终长跪于地的张婕妤泪才涌出,悲从心起,伏于地面不住啜泣。

赵瑗惊闻此事后立即赶来请张婕妤回去,张婕妤泣道:“你娘不慎,激怒了你爹爹,恐妨哥前程。如今只得长跪请罪,若无你爹爹之命,断不敢私自回去。”

赵瑗遂除外服跪于赵构寝宫前为母谢罪,赵构命人请他起身,他伏首哭道:“瑗惶恐,此事因瑗而起,愿长跪于阶前代娘请罪,请父皇责罚瑗,让娘回宫歇息。”

良久,殿内才传来赵构冷淡的声音:“都回去罢。此事与你无关。”

由此,除了岳飞无人再敢提跟立储有关的任何事,就连以往宫眷们常爱谈论的,瑗与璩的比较都成了禁忌的话题。

张婕妤经此一事,心情郁结难以释怀,不若往常那般爱笑,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常常患病。赵构似略感愧疚,于绍兴十年十二月乙未进封她为婉仪,但同时也进封了吴才人,连品阶名称都一样,也是婉仪。

宋内命妇分为五品:一、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二、大仪、贵仪、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婉仪、婉容、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三、婕妤;四、美人;五、才人、贵人。

这次进封,张婕妤只进一品,而吴才人则升了三级,从此二人并列,于张婕妤来说,倒是明升暗降了。

2.和议

绍兴十一年春,某日赵构召秦桧等重臣入禁中赏花赐宴,以往这类事赵瑗都会于一旁作陪,但此番竟缺席,独自来柔福府中。

柔福问他:“你父皇赐宴众臣,你何以不去?”

赵瑗蹙眉答:“我不想看见秦桧。”他从小在赵构膝下长大,亦逐渐学会遇事不露喜愠之色,但现在提及此人,不由仍现一脸鄙夷。

柔福便微笑:“你厌恶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如今多见一眼也不愿?”

赵瑗低首,先是沉默,思量半晌,才说出原因:“我听见他与父皇密议,说接到完颜宗弼手书,宗弼告诉他议和条件:‘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

“岳飞…”柔福沉吟,问:“他如今是否还是一心北伐,议迎二帝?”

“是,”赵瑗颔首说:“只是今年正月宗弼率十万大军直入淮西,父皇命张俊、杨沂中、刘锜迎敌,并命岳飞领兵东援,岳飞没立即赶到,金军是被杨沂中、刘锜与张俊的部将王德击退的。待杨沂中、刘锜还军后,宗弼忽然又命金将回师攻陷毫州,重创杨沂中与王德的援军。岳飞这次闻讯后驰援,而金军已安然渡淮北上。为命岳飞增援淮西,父皇先后下亲札十三次,但他这两次都没及时赶往,因此父皇十分不快。”

柔福问:“岳飞可有说迟去的原因?”

“说了,一是他偶感寒嗽,一是岳家军缺乏粮草。”赵瑗叹了口气:“但朝中大臣都说,他这是因上次北伐受阻,心中颇有怨气,所以…”

绍兴十年,岳飞率岳家军与宗弼大军交锋多有胜迹。七月先取得郾城大捷,以步兵上阵迎击金骑兵,用麻扎刀、提刀、大斧等利器将拽着金兵大砍大劈,金军尸横遍野,宗弼不得已转战颍昌。岳飞料到他有此着,先命岳云驰援,再次击败宗弼骑兵三万。宗弼后在距汴京西南四十五里处的朱仙镇驻军十万,欲阻岳飞进军,不想岳飞只先遣五百铁骑为前哨便已搅乱金军阵势,岳飞再挺枪跃马,驰入金军阵内,众将奋勇向前,金兵十毙六七,全面溃败,宗弼匆匆驰回汴京,才得保性命。

由此北方义军纷纷响应,捷报频传,岳飞也准备召谕诸将,整装出发乘胜追击,豪言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

但赵构与秦桧意在议和,连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此前秦桧已先致书张俊、杨沂中、韩世忠、刘锜等人,命其回撤。岳飞见诸将已奉命后撤,自己坚持下去不免陷入孤军深入之境地,亦只好领命班师,然心中悲愤,班师前向东再拜,泣道:“十载功劳,一旦废弃,奈何奈何!”

“唉,他日后真要留神了…”听了赵瑗的话,柔福亦不禁感叹:“恃才而不自晦,于你父皇是大忌。”

赵瑗凝神看柔福,忽然脱口说:“其实姑姑也经常说父皇不爱听的话,做使他不快的事,但他总能容忍…像姑姑与岳少保这样敢逆父皇意的人,世间真无几个。”

“那不一样。我是女子,手中又无兵权,跟他耍点性子,他只当是猫儿狗儿闹,”柔福呵呵一笑,然转瞬间神情又变得凝重,“若换作手握重兵的将领跟他耍性子,他只怕会立即想起苗刘之变。”

她移步举目,望一碧如洗的净空,道:“我倒不怕逆他的意,于国于家无用,亦无所牵挂,惹恼了他,大不了一死而已。但岳飞…似他这般能人不多,若因意气枉送性命,是真可惜。”

这年四月,赵构采纳给事中范同建议,下诏命韩世忠、张俊、岳飞相继入觐,任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将他们原先主持的淮东、淮西与京湖三宣抚司统制以下的官兵划归三省、枢密院统一指挥,改称统制御前诸军,再加杨沂中开府仪同三司,赐名存中。此举明升官爵、隐夺兵柄,为防私交甚好的韩、岳二人联手与朝廷抗衡,赵构刻意将二人分开,让韩世忠留御前任用,而命张俊、岳飞前往楚州措置战守事宜。

秦桧既得宗弼之信,便极力营谋,必欲置岳飞于死地。先提拔其党羽万俟禼为右谏议大夫,再授意其于七月上疏,先指岳飞“爵高禄厚,志满意得,平昔功名之念,日以颓坠”;再提增援淮西之事“稽违诏旨,不以时发”;又称其淮东视师,“沮丧士气,动摇民心”;另不忘隐约暗示之前岳飞撂担子上庐山一事,“日谋引去,以就安闲”。

赵构倒未立即就此表态,但岳飞遭此弹劾,既难忍受亦意识到处境堪忧,次月便累表请罢枢柄,赵构很快准奏,罢去他枢密副使之职,改任他为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

岳飞改任宫观闲职后,秦桧再无顾忌,与张俊密谋,欲重金悬赏,诱岳飞部将告发岳飞过失,却无人应命。后张俊又听说岳飞曾因故欲斩部将统制王贵,且屡加刑杖,便劝王贵对岳飞加以攻讦。王贵一听连连摆首,道:“大将手握兵权,总不免以赏罚使人,若以此为怨,将怨不胜怨了。”但张俊并不就此作罢,改以私事要挟,终令王贵胆怯,勉强就范。

随后张俊又买通屡受张宪抑制的副统制王俊,命王俊向王贵告发岳飞副都统制张宪,诬陷其在岳飞交出兵权后欲裹挟岳家军离去,以此威逼朝廷还兵于岳飞。王贵将王俊状词呈交镇江枢府,张俊接了,即遣王贵将张宪捕来,亲自审讯。

张宪自不肯认罪,连声喊冤,虽经张俊严刑逼供,仍不屈招,始终坚持:“宪宁受死,不敢虚供。”张俊遂自造一纸口供,送交秦桧上报朝廷,诬指张宪与岳飞勾结谋反。

十月,赵构下旨,将少保岳飞及其子岳云投入大理寺狱,并设用以查办谋反大案的“诏狱”审理此案,命御史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讯问。

岳飞受审并不多言,只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随即解衣露背,请何周二人审视。两人一看,但见他背上刺着深入肤理的四个大字——尽忠报国。

何铸与周三畏不禁亦对岳飞心生敬意,向秦桧力辩其无罪。秦桧不悦,道:“此乃圣上之意,尔等岂敢不从!”

何铸叹道:“我等何敢左袒岳飞,实乃强敌未灭,无故杀一大将,失士卒之心,非社稷之长计!”

言罢,何周二人请辞离去。秦桧便改命谏议大夫万俟卨办理此案。万俟卨是秦桧心腹,又素与飞有隙,自然竭力逼供,对岳飞几番酷刑拷打,但始终不能迫其认罪,到最后,岳飞只在狱案上愤然写下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这年岁末,赵瑗忽夜驰快马至柔福府,下马后急奔入内找到柔福,喘着气说:“姑姑,你救救岳少保罢,他要被赐死了!”

柔福站起身,睁目道:“他,决定了?”

“是秦桧。”赵瑗忿然,“经他授意,岳少保被处以谋反罪。许多朝臣都上书营救,连太傅韩世忠也挺身而出,质问秦桧有何谋反罪证。秦桧亦只能支吾道:‘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怒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再据理力争,但秦桧置之不理,一心要治死岳少保。”

听到这里,柔福低垂双睫若有所思:“不,最希望岳飞死的,倒不是秦桧。”

赵瑗一怔,心下明白她意指谁,却又不敢接话,只好继续说:“昨日建州布衣刘允升汇集士民,要向父皇申诉岳飞冤情,今日秦桧得讯后连夜入宫,那时父皇正在资善堂教我习字,秦桧竟也不避我,径直对父皇说:‘擒虎易,纵虎难,岳飞一案久悬未决,恐生他变,请陛下速作决定。’父皇想了想,说:‘那就赐死罢。’说完挥袖命秦桧退出,继续从容挥毫,又过半个时辰才回寝宫。我一待父皇离开便策马来找姑姑。请姑姑入宫见父皇,为岳少保求情罢。”

“我?”柔福不由浅笑,问他:“你以为,我救得了你父皇决心要杀的人?”

“若世间尚有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姑姑了。”赵瑗双目闪亮,仍是蕴满希望的模样,“我记得绍兴八年,姑姑曾说服过父皇,不拜迎金人及接受他们的册封。如今若姑姑出面,亦有使父皇收回成命的可能。”

“你错了,瑗。”柔福摇摇头,语调只是淡淡,唇角笑意仍在,但看他的眼睛中有无计可消的悲哀,“我无法改变他…我也从来不曾,改变过他。”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癸巳,赵构下旨,岳飞以毒酒赐死,张宪、岳云依军法斩首。

宋金绍兴和议于岳飞死前一月签署,双方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宋割唐、邓二州与金,岁奉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

和议既成,赵构便命人着手筹备奉迎徽宗梓宫及皇太后韦氏归宋事宜,并早早地下旨命起建祝圣寿道场,预备明年为南归的皇太后贺寿。

“明年将庆皇太后六十三岁寿辰,虽非大寿,但因是太后回銮后首庆生辰,务必隆重,一切应早作准备。”赵构特意强调嘱咐。

承旨官之前便细查过相应资料,太后年岁自然已熟记于心,但此刻听赵构这般说,倒愣了愣,讷讷道:“据宫中籍册记载,皇太后生于哲宗天佑四年,明年应是五十三岁…”

“放肆!”赵构立时勃然大怒,拍案道:“皇太后是朕亲娘,难道朕会记错母亲年岁?皇太后生于神宗元丰二年,明年正是六十三岁!宫中籍册历经战乱必有纰漏,但此等大事岂可出错,还不快通审一遍,将错处统统修正!”

承旨官惧而伏地谢罪,忙唯唯诺诺地领了旨,出去后立即着人通审籍册,将皇太后韦氏的年龄改大了十岁。

3.伤春

绍兴十二年春,正月壬寅,赵构下诏命建国公瑗出宫就外第。

赵瑗时年十六,在宫外的府邸赵构早为他备好,但自去年入冬起,张婉仪便缠绵病榻,过了年仍不见好,赵瑗忧心如焚,跪请赵构许他继续照料病母,晚些再出宫。赵构答应,让他再留居宫中两月。

张婉仪病得不轻,听说瑗将离宫别居更是忧伤,病势日趋沉重。赵瑗每日侍侯于她病榻边,不敢擅离,到后来见母亲情形不妙,更是衣不解带地昼夜陪护。

婴茀亦每日都会至张婉仪处探望。某日来时,见张婉仪昏昏沉沉地兀自躺着,而赵瑗疲惫之极,伏于所坐椅子扶手上小寐,面容也是憔悴不堪,便轻叹了一声,命人取一件外袍,自己亲自为赵瑗盖上。

赵瑗却立时惊醒,马上起身向她行礼。

婴茀微笑道:“瑗哥事母至孝,中外称颂。然亦应仔细身体,若因过于劳累也病倒了,你母亲看见不知将多伤心,痊愈之期只怕倒会因此延后。”

随即转首命宫人:“送建国公回宫歇息。”

赵瑗并不欲走,启唇想自请留下,婴茀却又轻拍他肩,将他止住,压低声音和颜道:“这些天你为照顾母亲都未去资善堂,可知你爹爹又为你请了两位先生,天天在那候着等你相见呢。孝顺自是应该,但若久不理睬新先生,你爹爹也许会觉你有失尊师之道,虽一定不会说,可心里必是不悦的。何况你爹爹对你寄望颇深,若见你因家事耽搁了学业,自不免会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