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静简直要赞叹她丰富的想象力了:“何小姐,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秋霜一个字也不肯相信。房内灯光昏暗,那是插上门卡后便自动亮起的廊灯,同泪水一起横纵交错地打在秋霜的面孔上。

原来,她今天没有化妆了。

“你知道吗,当初阿东说要娶你时,我是第一个赞成的。为什么你知道吗?”

恩静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第一,因为我相信他不会爱上你;第二,因为我相信即使他不爱你,你也会好好地照顾他。因为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而你能够照顾好他,在我死后用一辈子好好照顾他。可是陈恩静,现在情况改变了——我没有死,我的病好了,我还很爱他,我对他的爱不比你少一分一毫!”她顿了一下,目光陡然间清醒而坚定:“所以为了他好,你是不是,该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恩静都清清楚楚地听着,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秋霜的目光迫切地看着她。

她越迫切,恩静便越冷静。

许久恩静才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知道吗?你说这些话,真的很荒唐。”

“荒唐吗?”秋霜却笑了,“那一定是因为你没听过‘鸠占鹊巢’的故事。”她冷冷地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杜鹃将蛋产在其他鸟类的巢里,只要一出生,就把别的鸟蛋推出巢,而陈恩静,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你在废尽心思地将我从阿东身边推走、废尽心思地让阮伯母恨我,你就是那只忘恩负义的鸠你知道吗?”

再也无法沟通了,秋霜的目光从最开始的疯狂渐渐渐渐地,转为了冰冷。

再看一眼陈恩静,蓦地,她转过身。

却在此时听到恩静的声音:“如果你真的是那只无辜的鹊,又为什么要隐瞒病情?”

她消瘦的背一僵,冰冷杏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是凄楚?

身后的人不得而知了。

“为什么要隐瞒病情?”秋霜的声音又低又弱,又似是添进了无数自嘲:“有时候,我也想问问当时的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话落,那瘦到了病态的身子又缓缓地颠踬前行。

第一次,她在嚣张的何秋霜身上看到了落寞。

阮东廷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才回来,却是满脸凝重,一边开门进房一边还拿着手机吩咐:“把病房号给我…”刚进门,换了个衣服,便又要出去。

恩静一看那神情便知有事发生:“怎么了?”

“秋霜在医院里。”

“医院?”

可顾不上回她的话,他已经又踏出了房门,连影都不见。

赶到医院时阿忠正焦急地候在门口:“先生先生,打听出来了,是兰桂坊里的一个酒保送来的,说是何小姐在他们那连喝了几晚酒,没想到在昨晚突然昏厥,”说到这,他匆匆瞄了眼病房,又低下声音道:“医生说,是因为抗器官相斥的药停太久,新换的肾脏没办法适应。”

他浓眉本来就已经是拢着的,这下看上去,攒得更紧。透过房门上的窗,阮东廷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张苍白得如同鬼魅的脸。

推门进去,被安排过来照顾的张嫂“哎呀”了一声,欣喜地转头同何秋霜说:“小姐小姐,先生来看你了!”话说完后,很快就识相地退了出去。

可床上的女子却没那么好的反应能力,看了他好久,无神的眼眨过好几遍,才敢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阿东?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可哪里是做梦?眼前正是她所熟悉的阮东廷的脸,阮东廷的声音,眼耳口鼻都是熟悉的样子。

她胸中无数翻滚的情绪一同涌上来,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他制止:“别起来。”可那只手刚伸出,就被秋霜紧紧地抱住,就在他伸手想制止她起身的那一秒,秋霜便死死抱住了那只手,生怕下一秒,就要消失。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滚烫泪水簌簌滚落,几乎要灼伤他手背,“阿东,你恨我、你恨我对吗?”

阮东廷沉默了。

“说你恨我啊!”这女子却这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教不知情人怀疑,她究竟是想被恨,还是不想被恨。

可阮东廷不是不知情人,他读出了那言下之意。

果然,又听到她凄哀的声音:“所以,已经连恨都不肯给我了,是吗?”

黑漆漆空洞洞的眼直勾勾对上了他的,对上那双暗邃深沉的,悠远辽阔的眼。

阮东廷还是沉默了。

原本死死握着他的那双手已经丧失了力气,被地吸引力作用着,软软滑了下去。“是啊,怎么会是恨呢?”秋霜的声音那么自嘲:“再怎么说,恨也是需要感情的吧?要是换到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

“好了,别说了。”

可秋霜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那时候,你和我,哪里要谈爱或恨呢?哪里还需要欺骗呢?”她轻轻笑了一下,突然间,目光飘忽了起来:“那时我们多么相爱啊,不管我再任性再无理取闹,你都会包容我。可是后来呢?”

“别再说那些事了,秋霜,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可她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自顾沉浸在陈旧的回忆里:“还记得吗,决定要娶陈恩静的那一晚,我问过你:‘你怎么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处理终身大事呢?’就是因为这句话,你才想到要娶旁边那个唱戏的吧?因为她又穷、又没地位,可娶了这么穷又这么没地位的女人,你才能不受阻碍地照顾我啊!要是娶了其他名门千金,就算你我已经清白、你我之间只剩下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可试问,又有哪个千金能容忍?所以那时我好庆幸,庆幸她出现了。反正我的时间也不长了,那女子又待你那么好,等我死后,你到底是要爱上她还是一辈子都有名无实地和她过下去,那都是你们的事了——可是阿东,我没有死,我竟然没有死!”

“在你渐渐将心移到她那边的时候,我…竟没有死。”一颗眼泪滴下来,像是失重,“好尴尬,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反驳她的这一句“尴尬”。

好尴尬,对不对——哪里会不对呢?

她的眼,没有焦点地在这房间里游移:“其实你真的以为我不想告诉你吗?怎么可能?我多想看看你得知这消息时高兴的样子。”她声音轻轻的,就和失重的泪一样,“可我不敢,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高兴之后,尾随而来的一定就是最尴尬的场面——到时候,我和你该怎么办?明明你一早就说过了,你要照顾我,你要的只是‘照顾我’,”她笑了一下,伴着继续滚落的泪,笑了一下,“可是,如果我已经不需要你的‘照顾’了呢?如果我已经不是病人了、如果我的身份只剩下‘旧情人’了,阿东,你和我之间,在你的心已经彻底转向了陈恩静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连爸爸都看得出来、就连爸爸都懂得和我说,如果让你知道我病好了,我们之间就完了,我好怕、我好怕…”她激动得一度说不下去,可后来,还是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我好怕你会左右为难,可我更怕你一点都不为难——什么意思你知道吗?阿东,你一定知道的吧?在你对陈恩静越来越好、在你对她的感情浓得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时,你对我、对我们的关系,会不会连为难一下都不再愿意呢?”

说到这,她飘忽的目光终于还是移到了他瞳孔里,与他眼底深刻的痛楚相接。

那是实实在在的痛楚,为了过去,为了旧日爱人在混沌情感中痛苦的挣扎,可她知,唯独不为了爱情。

秋霜的眼泪又下来:“所以我宁愿就这么拖着,一直拖着。”

“你这又是何苦?”男子沉重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

“苦吗?”她却笑了笑,“不苦。”

阮东廷沉着声:“既然病好了,你就该有新生活。”

“新生活?”秋霜摇着头,“阿东,我最怕的、最不想听的,就是你这句‘新生活’。”

新生活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意味着离开他、离开这段“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彻底地断了与他最后的一缕关系?

那叫新生活?那是什么生活!

“我根本就做不到的,”她声音里满是自嘲,“那三十万支票,你也知道,是我栽赃给陈恩静的。因为我好怕,我看你对她一天比一天好,我好怕!可这种怕,在发生那条钻石项链的事情之后,就彻底幻灭成绝望了。我和你说过一百遍了,那项链不是我塞到她包里的,可你不信我,这样严重的事你竟然不信我!”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想到那日男子绝然离去的背景,她的心在微凉的晨光里,碎成了一万片一亿片:“阿东,你怎么可以不信我?怎么可以!”

她突然急急地喘起来,大概是气火攻心伤及心肾,突然间,秋霜痛苦地捂住胸口。

“怎么了?你怎么了秋霜?”

“我告诉你阿东…”

“别说了!”

“阿东…”

“好了别说了!”他捂住她的唇,她却如八爪鱼般迅速缠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十几个春秋午夜梦回里最熟悉的怀抱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紧紧地抱着他。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或许,神才有答案吧。

病房外的影,渐渐远离。

陈恩静走出了医院。

三分钟前,当她从秘书处得知何秋霜的房号、匆匆打了的赶过来时,在病房一米开外的地方,被张嫂拦下了。

老管家吞吞吐吐:“那个…太太您、您…”一句“太太您还是别进去了”怎么也说不出口,却挑起了恩静的疑心。张嫂越是迟疑,越是让她觉得一米之外的那一处有什么正在发生,而果然,越过张嫂走过去,就在房门外,恰好看到了那对男女拥抱的身影。

她梨花带泪,而他呢?看不到脸,可恩静却清楚地看到了缠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双手,那么紧,那么紧。

她走出了医院。

外头日光大好,明晃晃地耀得人眼花。人潮急速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这城市如此之迅驰,似不知日光太猛烈,人偶尔也需停下来,歇一歇。

恩静伸出右手去挡那太明亮的日光,却突然,左手虚虚拿着的包被个巨大的力道一拉,抽离了她掌心。

恩静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那一个力道往左扯了下,可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旁边有人惊呼:“天哪!抢劫!”

那刚拉扯过她的黑影迅速往人群中奔去,随即,是另一个高大的身躯,迅速追上去:“站住!”

整条大街人影幢幢,被日头清洗得洁净而明亮。好半晌,陈恩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是,她被抢劫了,就在一分钟之前!而有仗义者已经替她去追了那个抢劫犯!

追到街的尽头再转弯,人潮终于退散时,她竟看到三四个黄发混混正围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很显然,就是刚追出来要帮她抢回包的好人了。

那好人一看到她就低咒了声不妙,干脆放弃那只包,跑过来拉起她:“跑!”

可抢到了东西的人竟不肯放过她。一看到恩静,彼此递了个眼神便举刀冲过来。还好拉着她的人跑得够快,可跑到巷子口,她还是被一个黄毛抓住了手,那尖锐的刀在日光下耀过明晃晃的光,然后,划开她手臂。

鲜红液体涌出来,带着温热的腥气。

“Shit!”好人低咒一声,却连一秒钟都不敢停,加足了马力拉着她更快速地跑。恩静只觉得日头晃得人眼花,终于,终于在大片人潮再度涌入视线时,她听到拉着自己的男子高吼一声:“阿Sir!阿Sir!”

人潮纷至沓来,她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有男子的声音在浮动,是刻意压低了的那一种。

“我不知道,可就觉得不是单纯的抢劫案…”

“为什么?因为这位小姐赶过来时,我怕对方人太多会伤到她,本来已经决定不追那只包了…”

“对,他们不罢休…”

“不,不!绝对是冲着这位小姐来的,我敢肯定,他们故意把我们引到小巷里动手…”

“每人都带刀,不是普通的抢劫犯,要不是我先追出去,这小姐肯定已经没命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人声细碎如同铅笔落在卡纸上的声音,沙沙沙。也不知过了多久,恩静才听到公事公办的男音:“谢谢你,刘律师,有需要我们会再请你到局里协助调查。”

“没问题。”

然后,世界恢复回平静。

想必一定是有人在找她,所以手机才会不停不停地响。送她来医院的人在晚餐时分就走了,她似乎是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只是昏昏沉沉着睁不开眼。直到感觉已经睡了一世纪,天光乍明时,手机铃又尖锐地响起,这一回,恩静的的眼皮才沉甸甸地掀开。

“你醒啦?睡好久了呢!”护士连忙跑出去叫医生。

手机停了一下,又响,怎么也不肯罢休。恩静被划破的那只手此时被包得像粽子,她用另一只手去翻大衣——手机就放在大衣口袋里,所以包被抢走了,手机却还在。

一接起,就听到妈咪焦急的声音:“终于接电话了!恩静、 恩静你在哪?”

整整十几个小时,从无彻夜不归纪录的恩静竟然一整晚都没有回房间!秀玉直觉就是出事了,结果这头声音明明还是很虚弱的女子却说:“昨天太晚了,就直接在Marvy这边睡下了。”

“胡说!”婆婆却怒喝,“Marvy就在我房里!”

果然,她并不是说谎的料,全然不打草稿。恩静叹了口气,低下了声音:“昨天包包被人抢了,在追那抢劫犯时,不小心划破了手…”

“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打给东仔?他都快急死了,整晚都在打你的电话!”

恩静的瞳眸黯了黯,电话挂断后,果然见到未接来电里,阮东廷的号码旁写着个“16”——他给她打了十六通电话。恩静刚要搁下手机,可下一通电话又进来了——是,第十七通!

她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下了静音,将手机重新扔回大衣口袋里。

医生说她并无大碍,想回去或想再留院观察都可以。

他说的时候,隔壁病房突然传来了耳熟的叫嚣声:“我说呢,怎么连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原来是这还有个住院的啊!”

是Marvy。

恩静眉一皱,走出病房时,竟真的看到了好友站在隔壁病房里,而一旁冷着脸任她冷嘲热讽的男子——不就是阮先生么?

原来何秋霜也转到普通病房了。

而原来,她所入住的病房,就在自己隔壁。

“本小姐在和你说话呢!装什么面瘫啊?自己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

阮东廷当即拉下脸,拿起手机理也不理Marvy,便拔下一连串号码。

门口同时响起手机铃——

“恩静?”他顺着铃声转过头,就看到恩静正站在门口,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只缠了厚厚一层白纱布的手。他走过去:“你的手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这人根本就是霸道惯了的,哪会理她的拒绝?恩静往后退一步,他就往前进一步,进到最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说:“昨天遇到了抢劫,不小心弄伤的。”

他蹙眉,即使已经听妈咪在电话里讲过,可亲耳听到她说时,那对眉还是忍不住紧皱了起来:“哪来的抢劫犯?报警了没?”可念头一转,又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事了,随时可以出院。”

他这才稍稍宽心:“你的病房呢?”

“就在隔壁。”

阮东廷薄怒地瞪她:“所以从昨晚到刚刚,我就是在你隔壁打了二十几通电话,对吗?”

恩静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混乱的心事,只好说:“我…在睡觉,没注意听到…”

“注意听到妈咪的注意听到Marvy的,独独没注意听到我的?”

她垂下头。

阮东廷拉起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走进隔壁房间。后面Marvy要跟上来,他倒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关了门又落了锁,也不管Marvy在外头直翻白眼,便将恩静拉到病床上:“说吧,到底在闹什么?”

他看上去情绪也不太好,估计是有什么烦事缠身。

恩静垂下头,不出声。

“说啊!”

“说…什么?”

“有什么你就说什么!说你为什么会遇上抢劫?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原谅了她呢?”低低的询问冷不防插入他的问话中。

阮东廷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她”是指谁。

果然:“明明那天你那么生气,她装病骗了你那么久、害你白担心了那么久,可你怎么就突然原谅了她呢?”

声音轻轻的,就像一丝丝责备或反对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疑问。

阮东廷深吸了口气,片刻后,才说:“恩静,她有她的苦衷。”

苦衷?

就算她有她的苦衷,那他呢?也再一次敞开胸怀,接纳了她的苦衷,是吗?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昨天在重病病房的门外,她看到那双瘦到了病态的手不顾一切地攀着他的脖子,那样紧,那样紧。

苦衷?人生在世谁没有苦衷?不过是有人选择沉默,有人选择诉说,而更有些人,诉说得过分生动罢了。

“记得有一回我问你爱是什么,阮先生,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慢慢地,她将目光移开了,不再对着那对会教她深陷的无底黑眸:“你说,‘爱就是想看她笑,想让她快乐,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她轻笑了一下,那么自嘲地,“所以后来,无论她犯再大的错,再怎么无中生有再怎么谎报病情,你都会原谅,对吗?因为爱就是‘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