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双手双脚全被这人锁住,就像怕稍有松懈,她就要像上回一样,再一次逃离他的生活。

四肢被禁,面孔也被迫对着他,恩静视线所及,只有男子脸上一点一点扩大的晨光。

那么好看。英挺的鼻是鼻,微凹的眼是眼,他大了她那么多岁,可十几年时光匆匆流逝,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却只是更加沉稳的气韵。这样的男子,在年少无知又参不透生活之苦楚时爱上他,是多么轻易的事情啊。

直到房门口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极轻地,就两下,却让阮东廷的眼瞬时间睁开,再不复方才的睡意朦胧。

十几分钟后,当恩静不知所以地看着他穿戴整齐,然后在他的督促下自己也穿戴完毕后,门口再一次传来那道敲门声。

这一回,还有阿忠低低的声音:“先生,抓到了。”

“怎么回事?”

“什么抓到了?”

“我们要去哪?”

一路上阮东廷尊口紧闭,对恩静的提问一个也没回答,只是牵着她的手,一路往楼下走。

可除了恩静外,这宅子里的其他人,却大多都知道了点零碎:昨天早上阮东廷难得回家,带着一款新研发的玫瑰布丁让妈咪和俊仔品尝,可俊仔嘴挑,说玫瑰布丁做得不够清爽,需要再改进。阮生说酒店里还缺了点特殊配料,而那配料甜品间里刚好有一些,所以打算在明天不去酒店了,就留在甜品间里改造。

以上都是铺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今早,当醒来的恩静被阮东廷再一次拉躺到床上时,有一道身影悄悄遣入了甜品间。

她的手上有东西,她对这个甜品间是那么熟悉,她极其轻易就找到了最适合拍摄的角度,然后,举起手上的东西就要安装——整个流程一气呵成,熟稔得仿佛做过了无数次,只是就在那黑乎乎的东西就要被装到角落时,甜品间的灯“啪”一声,亮了。

“真巧啊,勤劳的张嫂。”最熟悉最威严最冰冷的声音,就在甜品室门口响起!

是秀玉,还有司机阿忠!

那正熟稔地将监控器往墙角上装的张嫂惊呆了——不是大家都外出了吗?老夫人不是带着小少爷出去旅行了吗?阿忠不是请假吗?这家中上上下下的佣人不是都放假了吗?可现在这一切、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她手中的监控“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秀玉含怒的声音正好响起:“吃里扒外的东西,枉我这么信任你!阿忠——”

“在!”

“去把先生叫下来!”

当恩静被阮生拉到甜品间时,看到的,就是妈咪站在哆哆嗦嗦的张嫂面前,严厉得就像是要把张嫂吃了的样子:“你给我老实交代,前后一共装了多少只监控?”

恩静震惊了——张嫂?

可阮东廷的声音里却一点意外也无,就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幕:“所以,为什么我坚持说事情不是秋霜做的,你现在明白了吗?”

难怪明明一早就能引这条老蛇出洞的,可他偏偏要把视频藏在她公寓、引她回来,就是为了要让她亲眼见识这条在阮家藏了多年的毒蛇!

恩静惊得说不出话来,可电光石火间又想起那一次,她建议妈咪装修房子时,妈咪让张嫂去通知何秋霜搬家,结果监控当晚就被拆了!她满心愤怒地以为是何秋霜,妈咪也满心愤怒地以为是何秋霜,可原来——对,原来,还有另一个嫌疑人!

只是,恩静又突然想到最早接收到的消息:“可初云之前说,何成曾经向她透露说是何秋霜安装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幕后指使者最高明的地方。”

“幕后指使者?”

“你以为,这老贼要是没有收到好处、没被人指使,她敢在家里做这种事?”他顿了一顿,而后冷峻地看向已经吓坏了的张嫂:“送警局,我阮家不做违法囚禁的事!”

“那监控呢?”阿忠问。

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浮现在阮东廷唇角:“装上去。”

“阿东!”妈咪攒眉。

他的笑依旧从容:“别急啊妈咪,挺有意思的,不是么?”

让“阮氏”的员工们窃窃私语的是,第二天,恩静竟又出现在酒店里——股东大会上!

“阮氏”的股东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清晨,股东会上无端端多出了一名女子。那是早已被各路媒体形容成“阮氏弃妇”的陈恩静,依旧面色平静,眉眼疏淡,只是,竟岿然坐于阮东廷惯坐的位置上!

就在众股东面面相觑时,坐于她身旁的阮东廷开口了:“我和陈恩静女士的离婚协议里规定,我手头上70%的‘阮氏’股份,将有六成会划到陈女士名下。”

整个会议室都沸腾了:“什么?”

百分之七十的六成,那不是百分之四十二吗?

离婚协议一签下去,这女子倒成“阮氏”的最大股东了?

只有最中央的两人波澜不惊,恩静转过头去,轻声吩咐站在她身后的男子:“刘律师,麻烦你宣读离婚协议里关于股份的那一条。”

“好的,‘陈女士’。”

会议室里瞬时鸦雀无声,方才的哗然全数敛起,只刘律师的声音流淌着,一字一句:“阮东廷先生手头拥有的‘阮氏酒店’的股份,将有60%被分配到陈恩静女士名下,即时生效。陈恩静女士必须接受,并在‘阮氏酒店’里担任实职。如双方任何一人拒不履行,则离婚协议失效;如陈恩静女士在接受股份后出现任何不测,无法接管‘阮氏’和股权,则股权全数归阮张秀玉女士所有。”

最后一条更离谱的规定,让这一席股东纷纷吸了口凉气:“什么?意思是再一次让阮老夫人当大股东?”

就连恩静也皱眉——很明显,这是合同里新添进去的条款,她并不知。

可刘律师却像事先已和阮东廷通过了气,笑眯眯补充道:“前提是,如果陈女士有任何不测。当然,我绝对相信陈女士会健康又平安,所以,股权和管理权还是归陈女士所有。”

恩静看向阮东廷,男子的脸半掩在落地窗外洒进的晨光里,平静得看不出情绪:“协议书里所提及的‘实职’,是指‘阮氏’的总经理职位,所以从今天起,陈女士调离财务部,到三十九楼的经理室办公。”

与他只有一墙之隔。

一众股东简直惊呆了,恩静也错愕,可她没机会拒绝,因为很快,阮东廷便宣布了散会。

“为什么要调我的职?这点刘律师并没有和我说啊!”等股东们都退出去后,恩静飞快来到阮东廷面前。

“现在不是和你说了么?”

“你这不是在‘和我说’,你这是在‘通知我’!”

“有区别?”

她气得竟有些发抖,简直不敢相信这人能不可理欲成这样。

你听——“要么任职,要么取消离婚协议,选哪个?”他的口气那么张狂。

“你!”

“你看,这就是我没有提前通知你的原因,”他手一摊,仿佛自己的行为是合情合理的,“完全没必要,不是么?”

太过分了!

可当然,他阮某人前脚能出张良计,她后脚就敢过墙梯。全世界都以为离婚协议里那一条“60%的股权归陈恩静所有”是她这“阮氏弃妇”厚着脸皮要求添上去的,好,很好,那她就让脸皮再厚一点——要搬上三十九楼是么?要当总经理是么?有何不可?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总经理一就职,便在“阮氏”上下掀起了改革大潮。有些自然是有意义的,比如人事改革,能者居上,且将每年“十佳员工”的评选范围从高层扩大到基层员工,调动众人的积极性。可另一些,就莫名其妙得令股东们愤怒了,比如说,将一贯出现在茶楼、普通茶餐厅的南音,引到“阮氏”的早茶厅里。

“岂有此理!我们‘阮氏’是星级酒店,来往的都是大人物,把这种音乐引进来算什么?”

“难怪早前小道消息说她是个歌女,我看八成是真的!”

“这阮总也真是疯了,竟由着她胡来!”

“有什么办法?不就为了尽早甩开她,奔赴他的美人窝嘛?”

Cave一来到“阮氏”便听到了这么堆闲言碎语。在阮东廷的办公室里,素来人贱嘴更贱的他当然不忘损好友:“再这么下去,本少还真是替你的前途担忧呢。”

阮东廷却连眼角也没抬一下,自顾盯着手头的文件:“两件事:第一,下次进办公室前再不敲门,我会让保安把你驾出去。”

“第二呢?”

“第二,有屁快放。”

Cave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啧啧,粗话都飙出来了,看来恩静妹妹的大改革闹得你够呛啊!”邪魅的俊脸移下来,这妖孽,连对着男人都能这么放电,“要不哥们让Marvy出面,帮你劝劝她?”

“你以为有用?”阮东廷不以为然地瞥他一记,这下终于是搁下了文件,目光越过空中隐形的尘埃,不知落到了哪里,“想闹就让她闹吧。她心里有委屈,不闹一闹,也不痛快。”

“股东那边呢?听说现在意见很大啊。”

“那又怎么样?”他的谓叹几不可闻,“既然是我的人,她敢闹,我就没理由不敢当。”

他目光深沉,可Cave却一点也没被这深沉感染到:“啧啧,感人肺腑哪…”可你看那张脸,哪里有感动的痕迹:“只可惜你在这深情款款,我们恩静妹妹在那,可是闹着要离婚呢。”

愚蠢的旁人们都以为是阮生提出的分手,可他是谁啊?是有点贱却一点也不蠢的Cave连,一句话便能让万年面瘫冷了脸:“你以为她离得成?”

“我不知道啊,重点是我们恩静妹妹以为她离得成呢。”

阮生面一黑,凌厉光线从眼底射出,下一刻,嗓音陡然下沉:“那现在就加快速度吧,我需要你出面。”

可连大少爷还是那么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哎,‘出面’很费劲的呢,阮总。”

“给你加一成。”

“真的很费劲呢。”

“一成半。”

“真的…”

“别给脸不要脸!”

“OK,成交!”

没有人知道这段对话的意思,也好,反正他们也不打算让旁人知道。

这边连楷夫春风得意地从总裁办公室退出来,那一边,恩静正在早茶餐厅里指挥工人布置南音唱奏的舞台。

一道靓丽的身影从隔壁的咖啡座移过来,怒视着恩静:“你真行啊!真的要把阿东的心血毁掉吗?”

当然,面对着别人的产业都能这么颐指气使的,还能有谁?恩静脸转也不用转,便知那必是何秋霜无疑。

“阿津,幕布再往右移十公分。”她自顾指挥着工人,全然视她为无物。

高傲的何秋霜哪能忍受这种度?

“我在和你说话!”干脆三两步踱到恩静跟前,瞪着这一派在她看来简直荒诞至极的闹剧:“在星级酒店里唱南音?陈恩静,你要股份,好,股份给你了!你要当总经理,好,职位也给你了!可你竟然还敢在这无理取闹,到底凭什么?”

“你呢?”恩静的面色却十分寡淡,是那种很明显不把对手当对手的淡,声音不咸不淡地,她说:“门都还没进,就急着想摆总裁夫人的架子,请问又是凭什么?”

只一句,就激得秋霜怒气大起:“陈恩静!”

身后似有镁光一闪而过,恩静淡淡地往那处瞥了一眼:“如果想让阮先生丢脸,就趁那边的狗仔没收摄像机,尽管洒泼吧。”

秋霜立即转过头,可很快,就在确认了真有娱记在那边后,俏脸便又阴转晴了:“谢谢提醒啊,‘陈女士’。”

话落,她风情万种地朝那狗仔走去。恩静还猜不到她要做什么,就听到何秋霜的声音好愉悦地响起:“你们这些当娱记的也拜托一点嘛,像她这么厚脸皮的,股份都给了,总经理也让她当了,还死撑在那里不签字,你们竟然也没人报导,真是…一个个都在做什么啊?”

狗仔的娱乐嗅觉瞬间被点醒。

陈恩静面色一冷。

第二天,大街小巷里传的都是“‘阮氏弃妇’得了股份却还死撑着不肯签字”的消息。

简直成了全香港的笑柄。

不,何止香港?几天后她接到大哥的电话:“阿爸很好,阿妈也很好…”絮絮叨叨了一堆后,才问她:“如果你觉得不好,恩静,要不要回家?”

家吗?吾心安处是故乡,可原来,故乡里的人也知道了她的丑闻。

“大哥,我的事还没办完,暂时不回去了。”

“事?离婚吗?”

“嗯。”

“恩静啊,其实妹夫他…”

“好了,别替他说话了。”

说再多又有什么用?毕竟原本自己说了今晚要来她公寓谈事的他,下班时间还没到,就因为何秋霜的一句“身体不舒服”,双双消失在“阮氏”。

一整夜,她一个人坐在静谧的公寓里,如同那漫长的十余年的等待时光。

静寂如死。如死的静寂。

许久,才打开餐桌上的牛皮纸袋,取出一纸文书,签下了名。

她培训的南音团队已经能完美地演唱出她和他都爱的经典曲目了,《陈三五娘》,《子夜歌》,《琵琶行》…只不过,还没有正式登台表演过。

约上他作最后谈判的那一日,恩静只在电话里说:“来茶餐厅验收我的工作成果吧。”阮东廷以为她说的“成果”只是这一支南音队伍,不作多想,便搁下了手头的工作。

时值傍晚,午茶已过,晚茶未到,又是下雨天,整个茶餐厅里人影寥寥。

她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要把窗关严,只是失神地坐着,任细雨绵绵地打湿了她衣袖。

阮东廷一过来就先替她关好窗,又拧眉拉起她的手,抽出手帕擦拭她衣袖:“怎么回事?下雨了也不懂得要关窗…”直到黑眸瞥到桌上的牛皮袋,“这是要做什么?”

烧成灰他也能认得,那就是她拿来放离婚协议书的袋子。

他的眉蹙然死拧了起来。此时台上的歌女已经调起了嗓,幽婉弦声如泣如诉:“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好一派寂寥的秋景,她静静听了两段,才开口,说:“阮先生,请你把协议书签了吧,我很想回家了。”

这城市的繁华夜景再迷人,终究也不是她的安栖地。她想念那一座有着腥湿海风的古城了。

阮东廷却看也不再看那牛皮袋一眼:“可以,我明天就让阿忠去给你搬行李,送回阮家。”

“我说的不是阮家!”他明明知道她的意思。

可很明显,故意装成不知道:“不是阮家还能是哪里?”这一次,冷然的脸似乎掺入了一丝怒:“恩静,你不把我当先生,也不把妈咪当妈咪了是吗?知不知道自从你搬出来后,她老人家日子是怎么过的?”

她当然知道!即使不去探查,因初云的事而时不时到秀玉那儿去的Marvy也告诉过她:老人失去了女儿,现在又失去了钟意的儿媳妇,能陪她听歌剧、能给她唱南音、能同她聊天解闷的女孩子们一个个都走了,妈咪素来疼女比疼男多,初云走了,恩静也走了,现在一看到阮东廷她又心烦,在阮家,你说不上她有多大变化,可厨子却换了一个又一个,皆因秀玉说:“不知为什么,吃不下,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她沉默了。

为什么年轻人做的这一切抉择,最终会伤害到的,都是老者?

台上歌女依旧悠悠地拂着琵琶,调着嗓:“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过是半首曲的时间,已有幽愁暗恨生。

“恩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浓眉死拧的男子才像是做了艰难的决定,告诉她:“我现在其实是有计划的。”

恩静闭了下眼睛——他有计划,聪颖如她是料得到的,从那天他在抓到张嫂后还把监控器装上去,她便知,他一定是有计划的。

只是啊:“你的计划就是放任何秋霜伤害我、放任全世界来取笑我吗?”

“如果我能说,这只是必要的计划之一呢?”那对暗邃魅黑的眸心依旧如一泓深潭,冷峻,却勾人。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放任自己沉沦了:“那我真的觉得,阮先生,和你在一起好累。”

真的,好累好累了。

这一天的谈判还是以失败告终——没有人知道的,他根本就不肯签字。她将协议书留给他,昨夜便已签好了自己的名,就待他签字生效:“你什么时候签好了,就让刘律师过去拿吧。”

而后站起身,离开前,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加大了的雨势。

怎么会这么巧呢,似乎每一次同他谈分离,都要下雨,从十几年前下到十几年后,还不停。

突然间,她想起十四岁那年的雨夜,目光还停留在窗外时,低低询问已经逸出口:“阮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她总爱问他这个问题,问了好多遍,问到这一刻,他都开始怀疑起这么多年来,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答对过。

所以,她自顾地笑了:“你想说1987年,阿陈过世的那一日,对不对?”

他的回答,永远都不对。

恩静离开了餐厅。《琵琶行》已唱到了尾音:“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