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我,声音微微沙哑,他说,阮陶,对不起。

我的脸埋在他的肩窝上,因为太过羞涩,只觉得脸上滚烫,所以当他问我,阮陶,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的时候,我特别杀风景地说自己肚子饿了,想吃梧桐街尾限量供应的肉包子。

那个时候,我总以为我和顾延之间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以后,这次没有回答,那就下一次好了,下一次如果还会害羞,那就再下一次吧,反正,我一定会答应的。

我这样想着,裹着雪白的床单亲吻他清凉无汗的脸颊。

旅馆的门轻轻地合上,我捧起桌边透明的玻璃水杯,抿一口温暾的水,平复热烈得就要爆炸的心跳。却不承想,手一抖,杯子打翻在床上,就像幸福满溢出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顾延会自此在我的世界里失了踪。

赵小仙说,顾延撞车的地方并不是梧桐街,也不是永安路,而是城市北面的别墅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跑去那里。

那天清晨,她坐在父亲的车子里,央他夜里下班时给她买一包糖果。

赵叔叔笑呵呵地应着,一抬眼,一抹人影慌慌张张迎上来,他来不及刹车,把那个人撞飞了好几米。

他们下车查看时,顾延已经昏迷,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那时候他们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算得上贫穷,所以,他们付不起这个责任。

但是赵小仙执意要把晴天救回去,救得活自然好,救不活再说。

他们背着他去了郊区的黑诊所,低价医治,原本也没有抱着什么希望。只是没承想,顾延被救活了,只是,有一些记忆,永远死去,顺着那些他流失的血液,永远被剥离于他的身体。

这些都是在医院里,赵小仙讲给顾延听的。

因为她发现,顾延早就知道了那本学生证的存在,她瞒不住,也不打算继续隐瞒下去,因为她终于明白,即使她犯了天大的错,顾延也只有原谅,他不怪她,从来都不。

袁熙在病房外,看着赵小仙抱着晴天痛哭,就像犯了过错的小孩子,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不想你离开我。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带我走出医院。

那天清晨,我看着袁熙平静的脸庞,脑子里一下一下撞击着疼,他在等我的回复,他说,阮陶,做我的女朋友吧,你再也回不去顾延的身边了。

隔夜的酒精让我精疲力竭,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女生吗?

袁熙突然笑,使劲儿地捏我的脸,拜托你清醒点,那种鬼话你怎么会信!

我有点怄气,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说你不喜欢女孩子的!

袁熙苦笑,还不都是因为你和夏文静,像两只赶也赶不走的苍蝇,铆足了劲儿地问我和刘芒分手的原因,我被你们烦死了,不得不说假话。

我发了一会儿呆,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袁熙的表情那么认真,他不再是那个妖媚得让女人也心生嫉妒的男孩子了,那一刻的袁熙,静静坐在清晨的熹光里,只是一个认真执著的小孩子。

我喜欢你。

怎么可能!我们一直是好姐妹!

我真是懒得思考,脑子里全是糨糊,我多希望袁熙能饶了我。可他偏不。

他说,去你大爷的姐妹!我喜欢你!

我不说话。

阮陶。他唤我,微凉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做我的女人。

我觉得整根脊椎都不对劲,一种微妙的战栗沿着脊椎一路上蹿,直到我的天灵盖,我清醒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袁熙,你在可怜我这个被失忆前男友抛弃的可怜女人吗?

袁熙有点生气,阮陶,你这样子太不可爱了。

嗯,我原本就不可爱。

你昨晚吻了我,阮陶,你得负责。

少来!我怎么可能那么做!

真的,就像这样。袁熙抓住我的肩膀,俯下头轻轻地吻住我的嘴唇。我猛地缩回身体,却被他紧紧地禁锢在怀里,我的挣扎完全出于条件反射,所以没控制好力度,一下子后仰过去,倒在床上。

袁熙的身体顺势压过来,一只手掌将我的两个手腕举过头顶抓牢,另一只手捏着我的下巴,轻柔的吻绵密地落下。

那是史上最混乱的三十秒,心跳在胸腔内拼命地撞击着,我平躺在床上,勇敢地睁开眼睛,看见瞬间明亮起来的天空,蓝得耀眼。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哭了。

如果刘芒在场,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骂我,你装什么处女啊!

但是眼泪就那样不动声色地流下来,是被突然陌生起来的袁熙吓到了吗?还是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见顾延永不回头的背影,看见他一步一步格外坚定地离开我的世界。

袁熙被我吓坏了,松开我的手,喂,所以你现在是有多厌恶我?

我看着懊恼地在我身边躺下去的袁熙,轻声说,不厌恶。

那你就是喜欢我?

喜欢。

只是没有喜欢顾延那么天崩地裂海枯石烂对吧?

对。

他侧过身把我抱在怀里,下巴抵着我的脑袋。

没关系的,阮陶,我等你。等你心甘情愿地把顾延从你心里请出去,等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把心里的那道门打开,等你适应我们之间某种关系的改变,等你发了疯一样喜欢上我。

反正,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等。

哪里背来的台词?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我枕着袁熙的胳膊渐渐有了困意。

袁熙亲一下我的额头,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也很累了,一夜未眠,我不知道那一夜的袁熙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才决定对我开口说喜欢。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我们身上,我听着袁熙的心跳渐渐进入梦中,我决定什么也不去想,不去思考。很多年以后的我,曾经回想,是不是就是在那个清晨,在袁熙均匀的呼吸声里,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放开了顾延的手。

有些事情,犹豫了一秒,就注定是要错过,错过了就是真的错过了,再也回不去。

是Emy打来电话告诉袁熙顾延向她借钱的事。

赵小仙得的是罕见的神经性呼吸障碍,情绪激动或是受了刺激就会晕厥,而后导致无法呼吸,严重的话甚至会休克死亡。最可怕的是,这样的症状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严重,很有可能在病人未受到任何精神刺激的情况下就会出现休克现象。

唯一的治疗方式是到国外的大医院进行心脏手术治疗,而且耗时较长,费用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负担得起。

顾延去找Emy,只是希望能先借一些住院费,稳住赵小仙的病情。

袁熙说,我愿意支付赵小仙在国外的一切治疗费用,具体事宜我们要去会议室详谈。

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角。

袁熙看我一眼,笑,你傻吧,我做这些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你知道很多明星都是靠着搞公益活动来宣传自己的正面形象,我也是一样,不会白白给他们大把的钱,相应的,赵小仙也需要配合我,在媒体面前掉几滴眼泪,说些什么感谢袁熙感谢公司什么的话。

我摇摇头,不是的,袁熙,赵小仙的事情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谁资助她,谁爱她,谁可怜她同情她,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已经缺课好几天了,我怕你被当掉。

袁熙苦笑一声,胳膊搭上我的肩膀,优等生,笔记什么的,全靠你了!

这之后我一直被编辑威逼利诱着一心扑在创作三流文学的事业上无法自拔,顾延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往脸上涂袁熙送给我的绿泥面膜。

我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迟疑着,小心翼翼地对着电话说了一声,喂。

五月的天,总有雨水昏昏欲坠,被乌云覆盖的天空一点点暗下去,不干不净的雨水轻易搅乱了我的心神,我有些不安地握紧了电话,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顾延的声音才轻轻地传来,他说,阮陶,是你吗?

嗯,是我。我的声音有点沙哑。

他继续说,我是顾延。

我说,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阮陶…他静默了一下,才说,下午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挂断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绿泥,只一双眼睛,坚定得不像自己。

在约定好的街心公园,我买了两杯咖啡等着顾延。很久以前,顾延也时常这样等着我,那时候我简直不守时得可耻,常常迟到,还要厚着脸皮怪顾延早到,害我有愧疚感。每一次,顾延都笑着递给我一杯热奶茶,包容地说,报告,我错了,下次一定根据你的时间轴进行移动,绝不早到让你愧疚。

而现在,我看着顾延从远处向我走来,迎着渐渐自天际绽放的光芒,仿佛带回那些被他遗忘的时光,他的肩上跳跃着的点点光斑,就是我们过去曾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他的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对不起,我迟到了。顾延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在我身边。

我安静地看着他,把咖啡递过去,笑着说,你没有迟到,是我早到了。

雨后阳光疏淡地洒落在我们肩上,顾延不说话,我便问他,小仙的病情好些了吗?

顾延点点头,眼睛清冽地看着我,就像雨后微凉的阳光,他说,阮陶,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垂下头去,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内疚,一缕伤感。

我摇摇头,是我执意要逼你想起过去,也是我一相情愿想要逼赵小仙拿出证据证明你的过去,甚至害得她病情加重。我至少,应该问问你的意见的,对不起,顾延,不,晴天,赵晴天,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想起,那么我愿意和你一起忘掉那些过去。

这些话,我说得那样轻松,没有停顿,没有犹豫,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有一个一直沉重地压在我肩上的什么东西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真好,我想。

一直以来,我与命运徒手抗衡,紧紧地抓住顾延从前的记忆不肯放手,那些回忆,在岁月里生长出温柔的毒刺,将我执拗的掌心刺得血肉模糊。

而现在,我终于把手放开,那些软刺就要慢慢愈合在伤口里。

风吹过晴天柔软的头发,他的眼睛悲伤地看着我,声音平缓,阮陶,也许以后的我恢复了记忆,会非常非常地后悔让你选择忘记我。

如果那个时候,我哭着回来求你,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你一定要狠狠地给我几耳光,让我滚蛋。

嗯。我轻轻地点点头,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我慌张地抬手擦干眼泪,笑着说,你看,我哭出惯性了,动不动就想哭,但是晴天你千万别误会,这眼泪真的不是为你流的。

不要紧。他说了三个字,伸手轻柔地将我的脑袋揽在他的肩膀上,我有一丝错愕,晴天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不想看见你的眼泪,虽然不能阻止,至少,可以借给你肩膀用一下。从今往后,再也不要为不值得的人掉眼泪。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双手紧紧地扯着他的衣领,放声大哭,那些温柔的岁月,就顺着我的眼泪慢慢蒸发干净。

那一天,我和晴天抵消了六年的爱与伤痛,握手言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需要日夜思念,孤独地守着那份稀薄的回忆惶惶度日。

那一天,晴天代替赵小仙向我道歉。

他说,可是,无论如何,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讨厌赵小仙,说她霸道跋扈,怪她自私蛮横,我也一定要站在她那边。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是这样坚信着,她认定我是她世界里唯一的依靠和全部的温暖,我就必须让她知道,她没有错。

本来我以为自己会因为他这番肺腑之言内伤个十天半个月,兴许哪天夜里醒来还能吐出一口鲜血来。没想到我的自愈能力如此超强,才刚入夜就已经可以一边吃着夏文静煮的招牌方便面一边看快乐大本营笑得花枝乱颤了。

刘芒鄙视我,你的心碎也太不专业了。

我打个饱嗝,说,我是个坚强的人。

刘芒翻个白眼,淡淡地说,你是够坚强的,要是换了我,袁熙敢把我流着口水睡觉的照片当手机壁纸,我肯定崩溃。

在沙发上猛掐自己的小肚腩企图消灭脂肪的夏文静突然尖叫,什么情况?!

刘芒淡定地说,一个男人用一个女人的照片,特别是熟睡中的照片来当壁纸,只有一个可能性,他想跟她交配。

什么什么?!夏文静发出杀猪一样的悲鸣,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使劲儿地摇晃,哎呀,好讨厌,你们也太饥不择食了吧!什么时候的事?!

我被她晃得头晕目眩,挣扎着说,别晃了!我都要吐了!

夏文静立即目瞪口呆地放开我,用一种圣母般普度众生的眼神看了看我的肚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无力地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哪样?夏文静眨巴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兴奋地盯着我。

我斜了她一眼,学着她的腔调和神韵捶着她丰满的胸部无限娇羞地说,哎呀讨厌,人家不跟你们说!

在她们两个看精神病患者一样的目光里,我放下碗筷溜回了房间。

十五分钟后,刘芒拎着啤酒进来找我,她说,阮陶,你别告诉我这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我把自己裹在空调毯里无力地说。

你和袁熙,你们在一起了?刘芒的眼睛里也不全是八卦的光芒,还有一种,怎么说呢,是一种强打起精神的过分开心的神情。

我忙不迭地打断她,姐姐,求你放过我吧,我现在胸怀大志,只关心家国天下,不想提儿女情长。

刘芒使劲儿地瞪了我一眼,说,给老子滚!

然后她又突然笑了起来,无比潇洒地挨着我坐下,喝了一大口啤酒,舔着嘴上的泡沫认真坦然地说,其实我早知道你们会在一起。

我有点胸闷,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刘芒哼了一声,说,看袁熙对你狗腿起来的那模样,跟抗战时期的小汉奸跟在皇军身边一模一样。

我无话可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捧住刘芒的脸,说,刘芒,该不会你对袁熙还…给老子滚!刘芒斩钉截铁地打断我。她的脸蛋因为生气的关系涨得红红的,细软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我有点后悔开了这么低级的玩笑。

只是刘芒竟然没有扑过来抽我,也没问候我大爷。

她只是眼睛弯弯地看着我,特别认真特别认真地对我说,阮陶,姐姐跟你说句比人民币还真的话,袁熙是个好人,你好好跟他在一起。

我说,姐姐,我也跟你说句比人民币还真的话,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你别这么快就把我和袁熙给定义了。就是开挂,感情也不带进展这么快的。总得给我时间想想吧。

刘芒就不再说话了,小小微翘的鼻子看起来有一丝天真,她低下头,声音很轻地说,我就是希望你开心点。阮陶,你自己都不知道,自从顾延消失后到现在,你究竟有多不开心。我每天看着你那张寡妇脸我就胸闷。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像她说的,就只是希望我好。

你才是寡妇脸,你们全家都寡妇脸!我吼回去,眼睛里却不经意间一阵潮热,我想起中学时代的刘芒,一直充当着照顾我们的角色。她看起来彪悍又凶猛,哪个要是敢在学校里外找我和夏文静的麻烦,她就怒气腾腾地冲过去教育他们一顿。每一次看着她流着鼻血回来跟我们报告,我把他们全打趴下了,我和夏文静的心里就充满了敬仰。

刘芒你太牛了!夏文静扯着我的袖子满脸敬佩地说,一般情况下夏文静是不会轻易使用牛这么高贵又娇俏的字眼来形容一个人的,除非那个人真的非常牛。

每当这个时候,刘芒就露出一排雪白雪白的牙齿冲我们笑,那是必须的!

她一直表现得很英勇,比任何一个男孩子都还值得让人依赖,整个初中,我和夏文静就像两个跟屁虫,狐假虎威地跟在刘芒身后轧马路,就觉得自己是古惑仔,特别牛。

所有人都怕刘芒,她叼着烟,顶着一头熏得七彩斑斓的头发,穿一件性感小吊带往那一站,没有人敢轻易靠近。也只有我和夏文静知道她少女的一面,其实刘芒的内心世界还是蛮丰富的,当年她看《还珠格格》的时候,哭得眼睛都肿了,小肩膀一颤一颤的,到夜里睡觉了还蒙着被子在哭。

她说,紫薇太倒霉了,被小燕子骗得好惨啊,呜呜呜!

还有就是,那个时候的刘芒,或许是更早以前的刘芒,也有脆弱和悲伤的时候。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部来自她的家庭。

有一年冬天刘芒来了例假,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她说,阮陶,我可能要死了,你让我见袁熙一面。

我吓坏了,套上衣服就跑去她们家找她。

那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家,比起家,更像是一个狭小憋闷的赌场,屋子里满是呛人的烟味,几个在脑袋上绑着烫发卷儿的中年妇女呜呜泱泱地搓麻将,时不时地听见有人喊,你他妈会不会玩儿!

我立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

终于有个嘴巴涂得像刚喝了血一样的女人发现了我的存在,气急败坏地问我,你哪个?又冲屋里喊,哪个家的闺女来找她老子了,出来认!

我说,阿姨,我不找老子,我找刘芒。

她眯着眼睛使劲吸了口烟,冲屋子里努了努嘴,然后就不再看我,继续搓麻将。

我沿着散发着霉味的墙壁朝里屋慢慢地移动脚步,走廊里没有安灯管,黑魆魆的一片,我伸直了手臂一点一点往里摸索,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朝前扑了过去。

摔在水泥地上的那一刻,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打了个嗝,紧接着就有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朝我压了下来,酒气喷在脸上,让我想吐。

幸好在那个男人的嘴巴还没落在我脸上之前,有一束橙色的光芒冷厉地投射过来。

阮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