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边走,一眼便看到一身紫红旗装的尔岚挺着肚子被下人小心扶着走进了东小院。

茹蕙急忙上前,接过尔岚的手:“再两个月就要监盆了,怎么还往外跑,你这是就怕不出事?”

茹蕙的责怪,让尔岚脸上露出无奈又温暖的笑意:“布尔和从江南给你送了不少东西,我这不得赶紧给你捎过来?”

“东西你随便找个下人送来便是,自己在家好好养胎不好,偏要乱跑。”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向着院中走,用了一刻钟才进了明堂。

扶着尔岚小心将她安置在七围板罗汉床上坐好,茹蕙这才看向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少女:“舒舒都长成大姑娘了。”

樱唇细眉长眼的舒舒今年十二岁,是康良亲王杰书的外孙女,现任康亲王崇安的表妹,辅国将军巴尔图的外甥女,生母系杰书第七女,嫁到鄂卓氏生下舒舒几年后便病逝了,舒舒幼年无母教导,性情被鄂卓氏养得有些偏激蛮横,四十三年,尔岚被皇帝指给巴尔图做了继室,怜她身世,时不时便将这孩子接回外祖家,时间久了,这孩子性子慢慢改了些,不过,到底还是有些左性。

舒舒蹲身行礼:“舒舒见过侧福晋,侧福晋吉祥。”

茹蕙伸手虚扶:“快起来。”又指了指侧手的座椅:“咱们也不是外人,你且自己坐。”

舒舒起身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身姿端正地坐着看她舅母与茹蕙在罗汉床上说话,茹蕙想了想,伸手拿起身边一个半身马偶塞到舒舒怀里,果然,这孩子抱着布偶看着闭眼睡觉的小马一下便放松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孩子还是没安全感啊。

茹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让下人放了几碟点心干果在舒舒身边,又给她倒了杯果汁,茹蕙这才转头给尔岚的腰后塞了一个靠枕,“在我这里就别再端着了,靠着吧,也舒坦些。”

怀孕的人腰、背都累得很,尔岚听着这话,神情一哂,依言放松地靠着靠枕,放松着一咱过来略有些疲累的身体,“东西我给你抬来了,都是些江南有京城没的,虽不名贵,却胜在新奇,布尔和费了好些精神收集,不仅你,婶子、我那里也都送了几箱,昨儿入的京,你找个人去点点,有些该入库,有些不能放的赶紧用了,免得坏了。”

茹蕙依言叫了名叫书蓉的管库房大丫头去接东西,自己则身体一展,抱着一只周岁孩子大小的布偶小狗窝进了几个四方靠枕之中,目光瞟到老实坐着的舒舒,发觉她的仪态有了一个质的转变,想了想,明白过来了:“明年又要选秀了,舒舒年纪也到了吧。”

尔岚笑了:“可不是呢。”

“当年为着选秀,我没少被师傅折腾,行走坐卧样样都要改,那段日子的苦楚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头皮发紧。”

尔岚莞然:“若没秦嬷嬷好手段,哪有你现在的逍遥日子?说起来也好些日子没见着她老人家了,身体可还健旺?”

茹蕙展颜一笑:“好着呢,一顿能吃两碗饭,就是成日爱窝在后面的院子里研方制药,太医院的张太医与丁太医又时不时送幅方子、少见的药用古藉什么的过来,她老人家便更是忙得什么都不管,成日的泡在药材堆里,一身的药味儿。”

都说师徒如父子,茹蕙与秦嬷嬷的感情,真是比母女还深,这些年郝氏陪着茹父幼子在蜀地,茹蕙十岁后的日子一直是秦嬷嬷陪着,这感情如何不言而喻。

尔岚听她抱怨秦嬷嬷万事不管,一时忍不住失笑:“还说别人,你前些年又好多少?那会儿来见你,我差点以为你疯魔了,头不梳脸不洗,一身衣裳左染一块褐,右粘一片绿,哪里有一点京城第一美的风姿,啧啧,猛不丁差点把我闺女吓坏。”

茹蕙抿唇看着尔岚,看着她眼中的调侃,满脸的取笑,最后到底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那会我正制美颜膏呢,你自己也用了,效果不错吧。”

见尔岚点头,茹蕙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要想做出超出前人的好东西,不投入全部精力怎么能办到,自然便没有时间管衣裳仪容,见你那会儿前一刻还一脑门子的丹方配伍、君臣佐使,能一眼把你认出来已经不错了。”

尔岚摇头:“当年在宫里初见又大方又高贵,协助掌事姑姑办事时又颖锐敏达进退有度,谁会想到你居然会有不修边幅的一天?也不怕那幅邋遢相把雍亲王吓着了。”

“我那是不把你当外人才会直接见你。”茹蕙斜了调侃她的尔岚一眼:“当年我还觉你温柔和顺一派长姐风范呢,哪里想到不过几年功夫,你便也变得这般促狭。”

想起宫中那段青葱岁月,两个已为人母的女子不由默契地相视而笑。

“布尔和可曾说什么时候能回来?”

“去年得雍亲王举荐,查克丹往江宁就职,她死活要跟去,把八岁的沙达利、六岁的儿子莫尔根甩手丢给了婶婶,好在婶婶精神好,将两个孩子养得也精细,这一年功夫倒比以前还胖了。前些日子她给三婶的信里哭诉南方潮湿。”尔岚摇头:“还说饮食不习惯,把三叔三婶给心疼坏了,立马收拾了好几车东西让送过去。”

茹蕙忍不住乐,“我们三人,她最得父母欢心,都成婚这么多年了还那么娇气。”

又点头:“夫妻若欲感情好,就该同甘共苦,查克丹愿意为她不纳妾,她跟去是对的,便是苦一点忍忍也便过了。”

尔岚看着茹蕙脸上的欣羡轻轻笑了笑:“我知道,这是有人想娘了呢,只可怜我这幼年丧母的,却是再想也见不到了。”

茹蕙见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赶紧转移话题:“你今日怎不带玉录玳过来,我好些日子没见她了,怪想的慌。”又装模作相叹气:“要是能一辈子留在身边多好!”

茹蕙一言,果然让尔岚再没心思伤感,一脸没好气嗔她:“你还没完了是吧,你别忘了,虽然隔了好几代,但她始终和弘曜阿哥是同一姓氏。”

一句话,茹蕙顿时如被扎破的皮球一样泄了气:“唉,那么好的姑娘啊,多可惜啊。”

若非同一姓氏,抢来做儿媳妇才好呢。

“沙达利那孩子也不错。”尔岚看着蔫儿了的茹蕙,有些好笑:“年纪也正好。”

茹蕙没好气:“我倒是想抢呢,奈何布尔和不肯。”

居然不肯,弘曜多优秀的孩子啊,这天下的母亲不都是想给女儿找个好女婿吗?偏偏不论她怎么利诱,布尔和就是不愿意。

尔岚转头看了一眼安静坐在一旁的舒舒,“这孩子一直坐在这里听咱们扯闲篇,你找人带她出去转转。”

这是有不适合舒舒听的话要说了。

茹蕙会意,让服侍在侧的寻兰带着舒舒去花园玩耍。

“我就知道。”等舒舒被带走,茹蕙哼了一声:“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尔岚失笑:“不是你叫我没事少出门的?这酸样子又做给谁看。”

茹蕙撇了撇嘴:“得,左右都是你有理,说吧,你来找我可是和舒舒选秀的事儿有关?”

“就知道瞒不过你,舒舒明年选秀,你看…”尔岚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说:“弘昀阿哥明年也十三了。”

茹蕙眉头轻轻动了动:“看上他了?”

尔岚叹气,脸上有此臊得慌,只是,再不愿意,她也不得不说:“前年我来看你,带着舒舒,那孩子见着了弘昀阿哥。”

说到这里,尔岚只觉难以启齿,一张本有些腊黄的脸亦胀得通红。

第87章

茹蕙看着一脸羞耻的尔岚,还有什么不明白:“依舒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可是直接开口央了辅国将军?辅国将军发话,你就只能硬着头皮来找我了吧。”

尔岚苦笑:“再瞒不过你。”

她是巴尔图的继室,在辅国将军府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所幸有茹理年看往辅国将军府送礼,让辅国将军府后院的女人没人敢小瞧她,她的日子这才过得轻松一些,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茹蕙待她的好却成了舒舒生出妄念后的依仗,而她所依仗的男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念头,居然真好意思让她找茹蕙说这事儿。

“弘昀是李氏的儿子,你觉得她能让我做弘昀的主?”

“我知道你为难,也觉不该来找你,不过想着前年若非你出手,弘昀阿哥命都会没了,便想着试试,至于成不成的,那是另一回事,毕竟李侧福晋求到你面前时,说过弘昀阿哥的事你都做得主不是。”尔岚说完这些话,抬头看了解眼茹蕙,“这事儿吧,你也不必太当回事儿,反正我今儿来了,也跟你说了这事,便是不成,巴尔图也不能说我什么。”

尔岚的意思茹蕙当然明白,她只管走这一趟,成不成的都无所谓。

茹蕙笑了:“就知道你这人通透。”

尔岚叹气:“不通透又如何,难不成闷在心里把自己气死?这些年我早看透了,这女人呀,千万不能自己跟自己较劲儿,要不,那命准长不了。”

茹蕙笑了笑,点头:“能这么想,你指定是个长寿的。”

尔岚乐道:“承你吉言,我努力。”

茹蕙笑着点了点头,想了想,将当日事情告诉尔岚:“那时太医都说弘昀已无可救,李氏走投无路,便冲到我面前求救,说什么只要将弘昀救回来,便是拿她的命换也成。”

茹蕙冷笑:“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换得来命?若有,又有谁不愿换呢,说到底她不过是借弘昀的命将我一军罢了。

我那时真是气急了,她自己儿子的命,凭什么强要我背负?

跪在我面前逼着我救,爷就在边上一脸期冀看着,我不应不行,应下了救回了倒好,救不回来她又该说我因私怨而存坏心了,我那时实在被逼得没办法,这才发狠说要是救回弘昀,以后他的事她李氏都不得再插手。

话虽说过,但是血脉天性,李氏怎么可能不插手弘昀的事?便是她真不插手,十岁早懂事的弘昀就真的不想着她了?比如现在我与李氏对同一件事发表不同意见,到最后,弘昀会维护的,还是他亲生额娘。再者…”

茹蕙脸上露出难言之色。

尔岚一惊:“怎么?”

茹蕙环视一圈,将侍候的人都遣了出去,这才倾身凑近尔岚低语:“弘昀虽救了回来,实则已坏了根子,他这些年从来没离过药,他这样,以后子嗣却是极其艰难,舒舒跟着他,可未必是好事。”

尔岚大惊:“有这事?”

茹蕙点头:“正是因为弘昀体弱,我们爷这两年也没再拘着他读书,由着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茹蕙靠回椅背,叹了口气:“那孩子性子比弘时好了不知多少倍,偏偏身子却再也好不了。李氏自从知道他身子坏了,就将心力全都投到了弘时身上,十一二岁的孩子,什么不懂?不知多伤心,偏偏那是他额娘,又养育他多年,为了争口气,他背着人用功更勤,我知道后私下劝了几句,那孩子当面应得好,背过身却一切照旧,于是身子熬得就越发不好了。”

尔岚吸了一口气:“作孽啊。”

“可不是呢,可有什么办法,血脉天性,谁也阻止不了。”茹蕙摇头:“我是真不明白李氏,这病弱的孩子不该倾注更多心力照顾吗?她偏偏反其道而行,把弘昀冷在一边,一门心思地宠着弘时,要什么给什么,偏偏轮到正事时,弘时只要一撒娇吵闹,她便帮着撒谎找借口不去上学,王爷说了几回都不听,也是没谁了。”

尔岚听了,半天没说话,半晌,她抬起头,笑了一下:“我估计知道她为什么这样。”

茹蕙转头,惊异地看着她:“你知道?”

尔岚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你知道人在绝境之下遇到一根救命稻草会如何?”

“抓住。”

“没错,抓住,不顾一切,不惧任何代价,也要抓住。”尔岚长长吐出一口气:“李侧福晋如今的心理,大抵便是这样吧。”

“她又不是濒临绝境,怎么会生出那样的心思?”

“怎么就不是绝境?”尔岚嘴角轻轻挑了挑:“我听你说你进府前,李侧福晋可是得宠了好些年。”

茹蕙点头:“她长得娇美,虽说行事张扬,遇事却也放得下身段,还连生三子一女,比起福晋的端庄,宋氏的温驯,武氏的文雅,王爷以前最宠的就是她。”

“着啊。”尔岚一拍手:“可是现在的李侧福晋是什么样子?”

茹蕙低头想了想,而后惊异地抬头看向尔岚,她是当局者迷,见李氏行事张扬蛮横如旧,却没发现她的目光确实不如早年那般自信了。

看茹蕙明白过来,尔岚笑了:“恩爱亦逝,如今的李侧福晋过的日子变了,心境自然也早不复从前,她大儿子废了,又失了宠,怎么能不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小阿哥?要想紧紧抓着小阿哥,她自然只能事事顺从儿子的心意。”

茹蕙背靠着罗汉床的靠背,回忆起上一次见到李氏的样子,一身耀眼的衣裙,一脸浓艳的妆容,明艳张扬如昔,但是,她的脸颊尖削,眼神阴郁,发色亦很是黯淡…那个女人在强撑?

“王府里,除却我,过得最好的按说便是她,怎么就成那样了?”茹蕙不解。

“不甘,嫉妒,恐惧…”尔岚轻轻摇了摇头:“后院就这么大,天天看着你过得风生水起,既得王爷宠爱,儿子又优秀健康,她的日子却越来越糟糕,心里怎能好受。”

“那也不该冷待弘昀,那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又亲自养育了这么多年。”

“她那是聪明。”尔岚冷笑:“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只想着付出不想着索取?儿子于她,是未来的保障,如果儿子不能带给她未来的荣华富贵,她自然便会冷下来…或者,她疏远弘昀阿哥也是为弘昀阿哥好,毕竟只有她远着弘昀阿哥,你才会心疼她,才会全心救治他。”

茹蕙低头默然半晌:“心呢,她心里就不难受?又把弘昀的一片孺慕之心放在哪里?”

摇头叹了一口气,茹蕙眼含不屑:“当初我将我爹留给我的保命丹给弘昀服了,这才把他的命保住,并非是凭我的本事,这些她明明都知道的。

弘昀命保住了,剩下的不过是养,怎么养她就算不懂,也可以问太医,遇事不自己想办法,却将责任一推了事,说爱子,却无所作为至此,我该怎么说?”

不想付出,不想承担责任,还想着摘果实,李氏这个女人谁说她不聪明?!

尔岚看了一眼茹蕙,突然开口:“弘曜阿哥去了宫中,弘昀阿哥病弱,如今府里懂事的就只剩下弘时阿哥了。”

茹蕙不明白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尔岚看她完全不明白,忍不住咬牙:“弘昀阿哥病弱,弘时阿哥可是比弘曜阿哥年长。”

茹蕙再次点头。

尔岚快气乐了,也不跟她绕弯子:“你就没想想王府世子之位的归属?”

弘昀的身子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世子之位是别想了,剩下的自然便是弘时与弘曜。

弘曜优秀,但是,弘时年长啊,这世子之位最后到底谁属,还真是两说。

“世子?”茹蕙瞪大眼,“你别说,我还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事儿。”

尔岚已经不想跟她说话了:“你长心了吗?”

茹蕙乐了:“长了,要摸摸吗?”

尔岚白了她一眼:“乐吧,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茹蕙哈哈大笑:“人生除死无大事,遇问题解决问题,若解决不了哭有什么用。”

“你就嘴硬吧。”尔岚冷哼:“上次送布尔和,不知谁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哈哈。”茹蕙干笑,目光瞟完东边,又瞟西边,“谁呀,不知道。”

“傻子。”

“谁?”

“你。”

“我?”

“对呀。”

“怎么啦?”

“傻!”

“谁?…”

站在东次间外终于听够了墙角的四爷唇角扬了扬,清了清嗓子。

“爷?”屋内听到动静的茹蕙扬声问。

“嗯。”不错,一听咳嗽声就知道是他,这女人他算没白疼。

四爷满意地抬脚进了明堂,入目便是大堂正中歪在罗汉床上的两个女人:“瓜尔佳夫人来了?”

见是四爷,尔岚急忙起身要下地行礼。

四爷一挥手,“坐着吧,你身子不便,便别多礼了。”

茹蕙也赶紧起身压住欲滑下罗汉床行礼的尔岚:“不知道自己身子重?乱动什么。”

尔岚无法,只得坐在罗法床上问安:“王爷吉祥。”

四爷点了点头,便转头看向茹蕙:“我刚领着弘昀过来,在院子里遇到舒舒,既然你有客人,我先带弘昀去书房了。”

说罢,冲着正襟危坐的尔岚点了点头,而后不等堂上两人反应,转身便出了房。

直到四爷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尔岚这才浑身一软,倒在靠枕上:“吓死我了。”

茹蕙看尔岚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吓什么吓,他又不是老虎。”

“老虎算什么呢?”尔岚摇头:“雍亲王比老虎可吓人多了。”

满京城,谁不这么想!

看尔岚有心情说笑,茹蕙便知她无碍:“既来了,便留在我这里吃饭吧?我让人准备你爱吃的。”

尔岚坚决摇头:“我不像你,我可得回去守着我们家那个男人,免得他被家里的狐狸精叨走了。”

所以说,这成婚后的女人,说起话来真是百无禁忌的。

茹蕙听她这样说,也没多留,辅国将军巴尔图后院的女人比起四爷来只多不少,确实不是什么安份的主儿:“得,你要回便回,我让人给你带点好菜疏回去,我庄子上用秘法种的,吃吃对你肚里的孩子好。”

尔岚也不推辞:“既是对孩子好的,你便是不给,我也是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