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儿,”祁树礼在背后叫,“你最近的视力好像是越来越差了。”

我转过身,冷漠地看着他。“岂止是差,简直要失明了。”

“是吗?那很好,失明了你就不用把什么事情都衡量得那么清楚。”他丢下保安走了过来,背着手,目光尖锐地穿刺我。“你要是真失明了,对我来是真是个很大的福音呢。”

“是啊,你当然是希望我失明,这样就没人像我这样看你看得那么透了。”我反击道。祁树礼大笑。“你看得透我?哈哈…你要是这么容易看透一个人,你就不会弄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那你就离我远点!”

我瞪着这个狂妄的男人,气得眉毛直跳,转身就走。祁树礼跟了过来,一直跟着我进了莫愁居。“我没请你进来!”我挡在门口。

“怎么这么没礼貌,我是客人。”祁树礼没理我,绕开我直接进了客厅。“小四,给我泡杯上好的龙井,上次我给你的那种,”他像吩咐自己佣人似的吩咐道,“要浓点,我中午喝了点酒。”

NO.13 除非我们躺进坟墓(5)

小四忙不迭地奔进了厨房。

我还站在门口,像个鼓胀的气球就要爆炸。

“对了,小四,泡两杯,”祁树礼忽然又对着厨房喊,“你的白姐姐也要喝,茶是清火的…”说完他看着我,翘起二郎腿,气定神闲地抽起了烟。“有时候呀,我真觉得你很像西游记里的唐僧,总是辨不清谁是白骨精谁是观音…”

“是,我是唐僧,你是孙悟空,”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不过孙悟空纵然有七十二变,可变来变去终究是只猴子…”我看着他,真像是在看孙猴子。这个男人在我面前千变万化,可就像孙猴子一样,他应该有一个真实的原身,他的原身是什么样的呢?

“别这么看着我,没用的…”祁树礼吐口烟,瞅着我笑。

“你的命还真长,9·11你都能逃得脱。”我忽然说。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他点头说,“世贸大楼被撞那会儿,我刚从电梯里出来,听到响声后,跑到外面一看,好家伙,以为是在看美国大片呢,但马上就清醒过来,我知道我又躲过了一场劫难…可惜的是我的那些员工,只有少数几个跑出来了…”小四的茶泡好了,他端起茶杯盯着我的脸说:“你一定很失望吧,我居然还能活下来…”

“当然不是,我没你想得那么恶劣。”我也端起茶杯,吹了吹,正色道,“虽然我并不喜欢你,但我还是不希望你有事,你是树杰唯一的哥哥,你要死了你们祁家就…”

“你真这么想的吗?”

“还有一个理由,你捐的医院还没建成呢,你要死了,对我们市是一个损失…”

“没办法,我总是死不掉,好几次都这样,一次比一次惊险,我都活了下来。”祁树礼直摇头,为自己没能在9·11中遇难无限惋惜,“其实我早就活够了,上帝不收我,我也没办法。”

我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

“不过我现在明白上帝为什么不收我了,他还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呢。”

“什么任务?”

“收拾你。”他看着我说。

我当然知道他会收拾我,但没想到动作这么快,第二天上班,刚坐下手机就响了,一接是小林打来的,她约我中午吃饭。我问她干吗这么客气,她说有事情要跟我谈。

中午我们在芙蓉路的一家酒楼里碰面,小林一身洋装,典型的白领形象,很是可人。

“什么事啊,还专门请我吃饭。”我笑着问。

小林一边点菜,一边打量我,答非所问:“白姐,你真是越来越迷人了。”

“死丫头,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其实…是工作上的事,”小林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公司最近要给湘北贫困山区捐一笔款,用来给当地建两所希望小学,修一条公路,还要建一座桥…这是我们公司回报社会的一种方式,当然,也是一种宣传策略…”

“这是好事嘛…”

“是啊,祁总是出了名的慈善家,他在中国内地设有专门的慈善机构,这次捐款已经酝酿了大半年了,因为金额很大,我们想把声势搞大点,计划派遣一个十几人的队伍到贫困山区考察,祁总牵头…本来他可以不必出面的,但湘北有他的老家,他也想借这次机会回乡寻寻根、探探乡情…”

“我知道,这叫衣锦还乡,”我点头,却又不甚明白,“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完嘛,我们既然派队伍去考察,肯定是要邀请新闻媒体随行采访的,祁总明确地表示要指定你们电台作为唯一的采访媒体,而且…也指定白姐你作为随行的唯一记者…”

晚上下班回到家,我抑制不住满腔愤慨给祁树礼打了个电话。“你真是厉害,这样的馊主意你都想得出来!”我咬牙切齿地说。

“怎么这么说呢?”祁树礼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做慈善怎么会是馊主意,我现在有钱,有能力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为什么不帮呢?如果再来个什么9·11我可能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至于要你随行前往,当然是有点私心,但你去新疆不也把耿墨池带上了吗,你这次带上我应该不过分吧…”

NO.13 除非我们躺进坟墓(6)

他不提耿墨池还好,一提这个人我就火冒三丈,嚷道:“我带耿墨池去新疆是准备给他收尸的,如果我不在他身边,万一他发病死了,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你不会也要我给你收尸吧?”

“是有这个打算呢,如果你愿意的话。”祁树礼答,“而且让我喜欢的女人来收尸,这实在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给你收尸,谁给我收尸?你这个样子,我迟早会死在你手里!”

“又来了,我还没死,你怎么敢死?你忘了我跟你说过,如果你死在我前面,我肯定会把你跟我葬在一起的,你在世时不愿陪我,死后可要天长地久地陪着我呢。”祁树礼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

“天杀的!”我猛地挂断电话气得直骂。

才从新疆回来,又要去山区,我都不知道怎么跟父母交代,我答应元旦跟他们一起过的。但是两天后,我还是跟着居心叵测的祁树礼去了湘北山区。

一共耗了十来天,其实根本要不了这么久,就是在当地官员的陪同下看看破旧的校舍,走一走泥泞不堪的山路,还有淹死过好几个山里孩子的一条并不宽的河流,两天就足够了。但祁树礼却不慌不忙地走村串户,到处寻根问祖,他是在山里出生的,四岁才随父母迁到城里,据他自己说已经四十年没回过老家了,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却让祁树礼从一个光着脚丫的山里娃变成一个身价不菲的超级富豪,他的重返故土,对穷了一辈子的乡亲们来说无疑是天上掉下个财神菩萨。

所以祁树礼所到之处受到的非同寻常的礼遇就不足为怪了,只是苦了我跟着他耗,每天背着个相机穿梭在人群中,没什么拍了,就什么都拍,连农户家喂的猪都不放过。

那天祁树礼又带上我去了一户他儿时的老邻居家,照例是县长镇长村长一大群人陪,我实在厌倦极了,就绕到老农家后院围的鸡笼边拍照,旁边跟来好几个山里孩子,他们很奇怪我怎么给鸡拍照。

我跟那些孩子笑着闹着,一通乱拍,有个孩子把他家养的一只大黄狗牵了过来给我拍,当我正对着那只大黄狗按快门时,祁树礼已经结束这户人家的访谈准备离开了,他和他的那群随从看到了我的疯子举动,一院子的人目瞪口呆,只有祁树礼瞅着我笑,眼中满是慈爱。从未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很单纯,充满怜爱。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内心最原始最朴素的一面。

平常是看不到的。

他永远将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如果他能用一颗最本色的心对待我,不跟我玩阴谋,不窥视我算计我,也许我跟他之间不会形成现在这种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拉锯战似的尴尬处境。

我们一直在进行着某种拉锯战似的心理较量,这种较量在这十来天里演变得尤为激烈。白天我跟着他走村串户地耗,他考验我的耐心,到了晚上回到县城的宾馆,他就旁敲侧击制造各种机会接近我,就差没直接说要跟我住一个房间了,我当然不会就范,跟他斗智斗勇,折腾得心力交瘁。而他耗了十来天,居然一点也没要回去的意思,他好像很享受这种畅游山水间的逍遥自在,这对日理万机的祁老总来说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要知道,这十来天他损失好多单生意,损失的钱恐怕并不比他捐出去的少,这是小林跟我说的。

言下之意我当然明白,祁树礼为了拉我陪着他耗,他损失上百万,如果我再不识抬举,实在是对不住祁总裁的一番良苦用心。

“大哥,你干吗一定要这样呢,我是真的不值得你这样。”在即将返程的那天晚上我对他说了句掏心话,这是我第一次用“大哥”来称呼他,是以祁树杰老婆他的弟媳的身份来称呼他的。

祁树礼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称呼他,怔怔地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了似的。“不要叫我大哥,我不是你的什么大哥,”祁树礼一点也不领情,冷冷地说,“别以为用这样的称呼就可以让我放弃,在我祁树礼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个字…而且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小静可以叫我大哥,谁都不可以这么叫,虽然你跟她很相像,但你不是她,别想在我面前混淆视听,扰乱我的心智…”

NO.13 除非我们躺进坟墓(7)

我张大嘴巴看着这个灵敏异常的男人,蓦地意识到,跟他较量,我永无胜算的可能。他总是在你准备进攻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拦截你的暗器。我那一刀还没飞过去呢,他就毫不客气地给拦了回来了。“你要收拾我就干脆点吧,别跟我这么要死不活地耗。”我气馁地说。

“我当然会收拾你,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祁树礼看着我说,“我对过程的享受远胜过对结果的享受,我很享受收拾你的过程…”

回到长沙的时候已经过完元旦了,我累得全身骨头散了架,进门就昏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上午,我在家写节目稿,写累了就坐在小区花园里的长椅上晒太阳。

起风了,很冷,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身子。虽然阳光很微弱,但我还是希望自己是被晒晕了头,我居然看见耿墨池和米兰手挽手地从停车场走来。他们也看到了我,米兰马上更紧地挽住耿墨池的胳膊,满面春风地跟我打招呼。我好像没听见,死死地盯着耿墨池,他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我们从不相识似的。

“考儿,好些日子不见了,你瘦了很多呢?”米兰始终没松开耿墨池的胳膊。

我没理她,呆呆的,目光还在耿墨池的脸上搜索。

“我们就住你对面,真是太好了,没想到我们会成邻居。”

我看着耿墨池,他把目光移开了,他居然看都不看我!

“有空到我家去玩啊,我天天都在家的。”米兰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我家?家?我愣了一下,意识回来了,瞪着米兰。

“哦,忘了告诉你,”米兰脸上的笑容比凛冽的寒风更刺骨,“我们结婚了,刚领的证,婚礼定在下个月初,记得一定要来哦…”

高澎说,除非有一天我们都躺进坟墓,否则谁也别想得到安宁。

我约高澎出来,高澎很意外,不明白我怎么突然主动约他。自从那次把话挑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两人在一酒吧碰了面。酒吧里空气污浊,烟、酒、汗以及人身体的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感觉很窒息。不大的舞池挤满了紧紧贴在一起吊着膀子跳慢舞的男女,在昏暗暧昧的灯光和极尽调情的音乐的催化下,那些男女已开始动手,或搂在一起纠缠热吻,或如胶似漆地促膝谈心,好像他们已经好了地老天荒、久经考验几个年头了。其实他们有可能两个小时前还是陌生人。

“怎么了,亲爱的公主,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高澎一边给我斟酒一边试探着问。我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埋着头没说话。

“别想用酒来浇愁,”高澎拿过我手里的酒杯,“我试过无数次,没用。”

我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告诉我,高澎,我该怎么办,当一个人被逼到坟墓的时候,他该怎么办,活着,比躺进去难受,躺进去,比活着难受,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考儿…”

“你只需告诉我该怎么办,什么也别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又是一个失恋的女人。”他叹着气直摇头。

“我没有失恋,”我纠正道,“爱情这个东西,只有自己才可以放弃,即使对方不爱你了,你不放弃,爱就还在你心里…我现在的情况是,还爱着他,他却用爱杀了我,他没用别的武器,他用的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武器,杀人不见血,一刀又不能致命,又无药可救,明摆着要我一点点地痛死…”

“考儿,你别这样,谁都不会把你杀死,除非你自己想死。”高澎搂住我的肩膀,竭力安慰我,却徒劳无功。我又抓住他的衣领说:“我是想死啊,现在就想死,可是死了又能怎么样,就像刚才说的,躺进去或许比活着还难受…”

“考儿,你要我说实话吗?”高澎拭去我的泪痕忽然说。

“你说!”

“要说躺进去的感觉,我想我最有发言权,正如你说的,是比活着还难受,因为这么些年我差不多就是躺在里面过日子的,偶尔也会出来透透气,或许也会强颜欢笑,会放任自流,可是在最疲惫不堪的时候,我还是选择躺进去,虽然里面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但躺一阵后,心会静下许多,也会精神许多,于是又会出来,享受生活,折腾生活…”

NO.13 除非我们躺进坟墓(8)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不大明白他想跟我说什么。

“听明白了吗?”他也看着我,用手指了指胸口,“在我们心里,应该给自己预留一口棺材,说起来是有点那个,但实际上这口棺材是很好的心灵疗养所。当你在凡世挣扎得很痛苦的时候,你就不妨自己躺进去,什么也别想,把所有的悲伤绝望通通扔到棺材外面,你在里面就是最纯粹的自己,慢慢的,你心里的伤口会有愈合的迹象,就算不能痊愈,至少不会那么疼痛了。然后你就可以出来,太阳一照,你就醒了,会觉得所有的伤害不过如此,该干吗干吗去,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大不了我又躺进去…”

我瞠目结舌。

高澎没看我,点了根烟,吐出一口,又吸进一口,烟雾笼罩的表情模糊不清,好像说出这些话是件很吃力的事情,他突然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显得疲惫不堪。

“高澎…”

“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当作家。”

“嗯,这话别人也跟我说过。”

“你是个天才,”我像看一个大猩猩似的瞅着他,“我指的是你对生活的理解,完全是个天才,说得真好,把什么都说透了…”

“是因为我什么都看透了。”高澎笑着说。

“那我就照你说的办,在心里放口棺材…”

“考儿,我跟你讲这些话的意思并不一定是要你弄口棺材,我是希望你把什么都看淡一点,爱也好,恨也好,希望也好,绝望也好,都不要太较真,当有一天我们躺进真正的的棺材的时候,可以少些遗憾,活着的时候纯粹地活,死了就会少很多遗憾…”

我连连点头:“我听你的,高澎。”

“你不像一个很听话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不听话?”

“因为你太像孩子,惊天动地地一闹腾,你又是我行我素。”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呵呵,就你这么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我要看不透的话,我行走江湖十几年就白混了…”

我耍赖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高澎,我崇拜你。”

“崇拜一只青蛙?”

“总比崇拜癞蛤蟆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