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她说,她只记得被耿家收养后的生活状况,之前她还被一个人家收养过,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完全没了印象,好像那段记忆被她整个地丢失了,无论她如何苦苦追忆,丢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好在现在的养父母很爱她,因为她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格外受宠,只是养父母也不是原配夫妻,养父跟他的前妻生有三个儿子,养母嫁给他之前也已经有了墨池,这个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实际是一点亲情概念也没有,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还好安妮很讨人喜欢,到了他们家后一直过着公主般养尊处优的生活…

但是安妮对这段生活并无多少感激,相反她对她的三个兄长心怀仇恨,耿墨池是唯一跟他合得来的。至于为什么对那三个兄长心怀仇恨,她不愿详谈,好像是十四岁那年随养父母移居新西兰后,受到那三个兄长的欺凌,而且还怀孕了,虽然只是一句话带过,但安妮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痛苦得浑身抽搐,她捂着脸不让我看她的样子,我坐到她身边,拥住她试图让她平静。

“后来怀孕了,养父母逼问我时我才不得不说出真相,养母当时就抱着我痛哭不止,她责怪自己疏忽了我,她是真爱我的,一直当我是亲生女儿,我的悲剧到现在都让她自责,她跟养父闹,吵着要带我回国,养父非常宠爱养母,当然舍不得放她走,为了平息养母的怒气,他就要三个儿子中的任意一个娶我为妻,当时我就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他们开恩要我,可是那三个混蛋没有一个人愿意娶我。尤其是老二居然还说了句话,他说我才不会娶这么低贱的女人为妻呢,太掉价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耻辱,无论后来养母怎样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我却再也活不过来了,终于在十五岁那年离家出走,混了很多年,十九岁时我爱上一个流浪画家,跟他学画,居然也考入了美院,毕业后我小有建树,在当地的华人圈里也是叫得响的人物,追在我身后的男人不计其数,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玩弄他们,游戏人生…”

“安妮,别说了,别说了…”

NO.15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5)

我拥着这个可怜的女孩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因为听到这里我也是泪流满面,我做梦都没想到,快乐如天使的她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被痛苦往事纠缠这么多年,她可能是真的累了,斜躺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再说话。我只得转移话题,“你真的不记得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了吗?”

“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什么呢?”

“湖,我就记得有个湖,还有桂花树,我记得小时候我住的那户人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树,还有…好像还有一个山谷,长满茅草的山谷,山谷里的风很大,总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远,总是…有人帮我捡回来,是谁帮我捡的呢,我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哦,那顶帽子,我记得那顶帽子,是草编的,帽檐很阔的那种,帽子上还系着很好看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乐,我想象得出来。”我被安妮的回忆打动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乐,”安妮摇着头说,“每次一回忆过去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我现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记忆的影响…童年对我来说只剩了个模糊的影子,我不知道怎么丢失了那段记忆,在我来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记忆真的丢失了。”安妮摇着头,眼神更空了。我摸摸她的额头,关切地说,“没试着去找吗?记忆丢失了可以找得回来啊。”

“怎么会没试着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几年,越找越模糊,能记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问过心理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医生说是我的潜意识里在排斥过去的那段记忆,那段记忆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并对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是愉快的记忆也可能是悲伤的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最想记住又最想忘记…因为思想斗争得太厉害,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自然地删除了那段记忆,就跟电脑里删除一个文件一样…”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当一个人连过去都忘记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的时候,还需要去揭她的伤疤吗?可怜的安妮,正是那段被她丢失的记忆,造就了她今天的放纵和游戏人生,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呢?虽然我很想知道,但我不会再问,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追问。

“忘了就忘了吧,忘却跟记忆一样,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抚摸着安妮柔亮的卷发说,“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把握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乐…”

两天后的一大早我就离开了落日山庄。

回到城里已经是中午,一进门就要小四赶紧给我熬碗姜汤,我受凉了。小四忙不迭地跑进厨房,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疲惫不堪,正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却被对面空落落的墙吓得睡意全无。

“小四,小四!”

“来了,来了,什么事啊?”

小四连忙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墙上的照片呢?”

“哦,祁叔叔拿走了。”

“什么?”

“昨天他拿走的。”

“谁要你让他拿走的?”

“他自己拿走的,他说已经跟你讲好了的…”

我“扑通”一声就跌倒在沙发里,差点昏厥过去。这个混蛋,居然趁我不在家忽悠小四!我不由分说就挣扎着爬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隔壁,该死的不在,保姆说他要到晚上才回来。我又一个电话打过去,他接了,我破口大骂:“你混蛋,为什么偷走我的照片?”

他不慌不忙地解释:“不是偷,是拿的。”

“还给我!”

“非常抱歉,我已经把照片寄到美国去了,你要想看的话,就跟我去美国吧…”

“你真不是个东西!”我拿骂耿墨池的话骂他。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他用耿墨池的话回答。

我要气绝身亡了,活不了了,跟这么个恶棍做邻居,我准是前辈子做了缺德事,这辈子遭报应来着。可我拿他一点辙都没有,照片被他弄美国去了,我又没本事追过去,如果真过去,那不就正中了他的计?我本来是受凉了的,结果现在反倒上了火,一边冷得发抖,一边烧得滚烫,偏偏报社的编辑又打电话催稿,先前交的文章都发完了,我要再不交稿子“妖精日记”就要面临断粮。没办法,我连午饭都没吃,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到书房敲键盘了,写完第一篇文章,我忍不住取了这么个题目:当你遇到一个恶棍。

NO.15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6)

写了一下午,我筋疲力尽,烧得更厉害了,晚饭也没吃,裹着毛毯缩在沙发里等死,樱之和周由己正好来看我,一进门就被我的样子吓住了。

“你这是怎么了?”樱之忙赶紧过来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吧?”

“没什么,就是有点冷。”我招呼他们坐下,又吩咐小四泡茶,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半,我一惊,“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你失踪了几天,我们怎么都联络不到你,上哪去了啊?”樱之问。“没去哪,就是去看了个老朋友。”我搪塞说。心里还是很感动,难为他们这么惦记我。但很快我感觉不对,他们的表情很不自然,连一向喜欢开玩笑的周由己也闷不作声,狠狠地抽烟,直觉告诉我,他们有事!

“你们只是来看我吗?都老同学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樱之看看我,又看看周由已,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考儿呀,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只要我帮得到,说!”

“你能不能去找张千山…”

“张千山?找他干吗?”

“还不是为毛毛的事。”

“毛毛的事要我去找吗?”

“考儿,你…你听我说…”樱之一脸愁容突然哭了起来,吓得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啊,哭什么你?”我坐到樱之身边抓住她问。

“好吧,我都告诉你,是应该告诉你的,”樱之抹了一把泪,看着我说,“毛毛…不是张千山的孩子,不是!”

我吃惊得张大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樱之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真不是他的孩子,我跟他结婚的时候已经怀上了,所以毛毛不到九个月就出生了,别人都以为是早产…我一直瞒着张千山的,后来他还是知道了,在一次给毛毛验血的时候知道的,他逼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怕他找麻烦一直没敢说,他是个老实人,又讲面子,也没怎么跟我过不去,只是对毛毛的态度就…”

“等等,毛毛的父亲不是张千山,那是谁?”我打断她。

樱之看着我,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坐一边的周由己。我立即明白过来,“你们…怎么回事啊?”我越听越糊涂。

“我跟由己大二的时候就…可是…”樱之面露难色,显然说出下面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当时他跟好几个女孩好着呢,我只不过…快毕业的时候我怀孕了,但我没敢跟他说,怕他看低我,正好张千山向我求婚,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张千山知道后,就开始夜不归宿,我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但我不敢跟他闹,他也不跟我闹,他家是高干,很要面子,可是我们的夫妻情分却彻底完了,我原打算就这么耗下去,等毛毛长大了再带他离开这座城市,可是张千山跟那女人真的有了感情,他提出要跟我离婚,而且还不把孩子给我,他说他要报复我,要我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孩子…”

“都怪我,太爱玩,一点责任都没尽到,”周由己插话道,“要不是她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个孩子。”

“那张千山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你吗?”我问周由己。他点头说,“他知道了,所以才不肯把孩子给我们,他恨我们…”

“你们既然相好,大学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公开呢,一直瞒到现在!”我气得没话说。

“我…我这人的毛病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就是那样,对她,我是很喜欢,但当时我并不能确定是否爱她,而且她也没明确表示过非我不嫁,就是说了,我也未必答应,我当时还那么年轻,绝不可能让婚姻困住,毕业后各奔东西,她也很快就成了家,我也没把那当回事了,以为她也忘了,所以…”

“不怪他,怪我,一直都闷在心里,爱他,又觉得自卑,不敢奢望跟他在一起,心甘情愿守着这个秘密…这些年我活得好累,整天提心吊胆,怕张千山知道,我对他尽心尽力,像伺候老爷一样的伺候他,为的就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毕竟我是欠了他的,可是他还是知道了,他不打我不骂我,却不把孩子给我,这比用刀剐我的肉还难受,他抓住了我这个弱点,他知道我爱孩子…”

NO.15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7)

“我知道了,他在报复你们。”

“是的,他报复我们。”樱之点点头。

“考儿,你去跟他谈,无论他开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周由己说。

送走他们后,我满脑子都是糨糊,事情太突然了!樱之和周由己大学的时候就好上了,我跟她住一个寝室,居然从未发觉。那个时候周由己因为善于交际当上了学生会主席,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成绩又好,家境也好,就是生性风流,樱之怎么喜欢上他的我是真不知道。我认真回忆,忽然想起大二的时候,有一阵子学校要开运动会,樱之被抽到学生会帮忙,我估计两人就是那个时候好上的,而周由己恐怕当时也没怎么当真,他一天到晚跟这个睡觉,跟那个上床,樱之对他而言只不是吃惯了荤菜换换清淡的口味而已。问题是樱之当真了,她虽然老实巴交个性内向,见了生人都脸红,但她心思细密,沉得住气,所以这么多年,她居然瞒得滴水不漏,我不服她都不行。

但她的深藏不露让我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让我为她捏把汗,她骗了张千山那么多年,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不可能释怀,张千山会把孩子给她吗?

果然,第二天我去法院找张千山时,他正在埋头批阅文件,我还没开口,他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是他们叫你来的吧,回去,告诉他们,想要回孩子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复婚!”

“复婚?”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现在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我跟我现在的老婆早晚都要离婚,当初跟她结婚纯粹是被她缠的,她一天到晚只做两件事,打牌和化妆,我看着她就烦,离婚对我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把孩子还给周由己,听清楚是周由己,但条件是李樱之必须跟我复婚,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像从前一样的对她,我们还是夫妻,还可以生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瞪着张千山,两眼发黑。这个男人是不是疯了?

“你…很爱樱之?”我试探着问。

“是啊,大一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她!”张千山一脸悲愤,“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笔,敲着桌子激动地说,“跟她结婚后,虽然她对我百依百顺,但我知道她从来就没爱过我,她只是在尽义务,她从不跟我争执,更别说吵架,我在外面养女人她也一声不吭,她就是做做样子跟我闹几句我心里也好受些吧,起码能让我安慰自己,她是在乎我的,我这么多年的付出是值得的,但是她没有!一点愤怒的表示都没有!”

“可感情这种事是不能随意志转移的,她不爱你也没办法啊,再说你们弄成现在这样还可能生活在一起吗?”我好言相劝。

“怎么不可能,她欺骗了我那么多年,我戴了绿帽子做了王八还给他们养崽子,我都算了,这对别的男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事,她为什么不能?”

“可她不爱你呀。”

“那就没得谈!”他看看我,又低下头继续批阅文件。我知道没法再跟他谈下去了,只得起身告辞,他抬起眼皮朝我点点头,算是送客。回到家我把张千山的态度告诉了樱之,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在电话里嚷了起来:“不可能,我就是死也不可能跟他复婚!”

“那你们就没得谈,他说的。”我如实相告。

“我完了,我是真完了,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樱之哭了起来。

“先别急,再等等看,说不定张千山又改变主意呢。”我的话说得还真准,午饭前张千山打电话过来了,说:“我想过了,她不可能跟我重新过。”

“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能强求呢。”我连连称是。

“那就算了,但是…”

“但是什么?”

“她必须有所补偿,”张千山终于露出底牌,“她拿一笔钱出来吧。”

“多少?”我大喜,要钱就好说话多了。

“两百万。”

“什么?两百万!”我的下巴差点磕到地板上,“你卖孩子呢!”

我又把张千山的话转告给樱之,她大骂张千山是在抢钱。但她想了想又说要跟周由己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我在电话这边冷笑,找他商量,宰了他也没办法。虽然他在外面混了些年,但他是个烧钱的主,积蓄很有限,一下子要拿出这么一大笔钱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知道张千山这是在将他们的军,逼樱之就犯。他还真是个疯子!

NO.15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8)

午饭小四弄了很好吃的糖醋排骨,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上楼蒙头大睡。一直睡到快吃晚饭才起床。吃过晚饭我洗了个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书房的窗前梳头,窗口正对着近水楼台,祁树礼也站在那边的窗户前,他在抽烟,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因为隔得有点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霸气,还有他洞悉一切的老奸巨猾,他偷走照片的目的是什么?看我光着身子?肯定不是,以他阅人无数,岂会没见过女人光身子?

电话响了,我跑过去接。

“考儿,我能过来吗?”

“不能!”

“为什么?”

“像你这样的贼,我还敢让你过来?”

“我不是贼,照片是我拿的,不是偷的。”

“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就像孔乙己说的,偷书不能说是偷书…”

我大感意外,他被老美熏了这么多年居然还知道有个孔乙己。

“你要那照片干吗?”我苦口婆心,试图要他交出照片。

“欣赏啊,得不到你的人,欣赏你的照片总可以吧?”他在电话那边情意绵绵,“刚才看你在窗前梳头,好美啊…昔日心中的一个人,正如现在的你,轻轻地转身…”

我一阵哆嗦,赶紧挂掉电话。我可受不了他的诗情画意,如果念这诗的人是耿墨池,我肯定不是这个感觉,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扑到他怀里也念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什么的,爱和不爱原来有这么大的差别!

吃完晚饭我到湖边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在水一方。房门紧锁,我站在门口,想着他身患重病,还要远赴异国他乡,禁不住黯然神伤。突然一双鸡爪似的手放在我了的肩膀,我尖叫着回头,是米兰!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站在花园的路灯下像个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