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隐隐觉得,他还是没有原谅自己的母亲。午饭他没有跟祁家的亲友吃,打过招呼,带着安妮上我家吃去了。我们还没进门,就听到家里笑声不断,我一进去,全家人都围了过来,妹妹白葳更是抱着我直跳,她的西班牙未婚夫则腼腆地跟我打招呼。母亲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张罗出一桌的佳肴,都是我爱吃的。父亲询问我在长沙的情况,还跟祁树礼说,有空多回家。他特意加重了“回家”两个字,显然在他们的意识里,祁树礼已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饭后已经是下午三点,祁树礼带安妮到银湖边上散步,我跟在他们后面。银湖美丽依旧,只是可能是冬天的缘故,湖边行人稀少,甚觉冷清。我望着微波荡漾的湖面,心痛到无以复加,祁树杰,我的丈夫,你看到了吗,你到死都惦记着的小静来了,还有你的大哥,如果你想到还有这一天,你会舍得葬身湖底吗?

安妮看不到,却很激动,一直用手在摸,她摸到湖边一棵大榕树时,更加激动得泪流满面,显然她记得那棵树。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苍老的树干,犹如抚摸自己沧海桑田的心。“就是这棵树,我跟阿杰在上面刻过字的,”她把脸贴近树干,好似在找寻岁月流逝的痕迹,“怎么找不到了呢,明明刻过的,哥,你以前看着我刻的,对不对?”

“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是不能消失的呢?”祁树礼若有所思地说。

安妮回过头,眼中满是疑惑:“包括爱和恨吗?”

“是。”

“可你为什么不能放下对你母亲的恨呢?”安妮一针见血。

怎奈何曲终人散(7)

祁树礼答:“那是不能忘却的记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Frank,”我走过去看着他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连小静都放下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对很多事情都放开些,也许不会觉得那么累,这是你过去跟我说的。”

祁树礼别过脸,“你不懂,完全不懂,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何其的惨烈,小静也不会懂,你们都不懂!”他自言自语,掉头就走。

我定定地看着他走远,孤独的背影衬着如血残阳在林荫深处忽明忽暗,感觉是那么的悲凉、仓促、无奈、留恋…仿佛是一部电影的尾声,最后总是主人公或回头或决然地消失在镜头里,我的心猛地抽搐,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也要消失了吗?

祁树礼在湖边的一家宾馆下榻。我因为要照顾安妮,也住在了酒店。用过晚饭后,安妮就睡了,我到祁树礼的房间商量次日的行程。

“还是先去看看父亲的坟吧,这么多年了,他也一定很想念小静。”祁树礼说。我同意他的意见,“那行,先去你父亲那,然后再作其他的安排。”

他疲惫地斜靠在床头,欣慰地看着我,说:“你长大了,懂得接受别人的意见了。”

“我都三十好几了,才长大啊?”我笑。

“有的人一辈子都长不大呢,”他拍拍旁边的枕头,示意我坐过去,“你不知道你以前的脾气好犟,无论我说什么,你从来就没听从过,那个时候的你啊,浑身带刺,尖锐得谁都不敢靠近你。”

我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只是笑。

他起床想过来拉我,刚站起身,却突然浑身抽搐跌坐在床上。“怎么了,你怎么了?”我跳起来扶住他,却见他脸色煞白,双手揪住自己的胸口痛苦得缩成一团,“药…快去拿药…”他伸出一只手指向行李间,“在…在那个蓝色大行李箱里,白色的药瓶…”

我连滚带爬地奔进卧室的行李间。

“我不会离开你的,永不…”祁树礼服药后缓过来了,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让我的脸贴着他的胸口,“你听,我的心在跳,记住,考儿,是为你在跳。”

“Frank…”我揪着他的衣领,哭得像个孩子。

次日起得很晚,祁树礼不再忌讳在我面前吃药,他没有过多地解释昨晚突发的状况,只是说前阵子到医院检查了下,查出有胆结石,可能要开刀。“不碍事的,只是个小手术而已,”他安慰我说,“回长沙后就会动手术。”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他说:“别告诉安妮,免得她担心。”

用过早餐我们直接去了祁父的墓地,回来时又去了一趟祁家的旧宅,祁树礼带我去过,那个老妇人还在。祁树礼说她是他们家以前的邻居,他小的时候还是她帮忙照看的。安妮在门前的两棵桂花树下站了很久,抱着苍老的树干,嘴里在念叨着什么,潸然泪下。我怕她太伤感想去拉开她,祁树礼拦住我说:“让她去吧,这么多年在外面流浪,她是想得太厉害了。”

可我远远地看着她抱着树独自缅怀垂泪的样子心还是很疼,这个孤独的女孩,这个一度忘记过去的可怜女孩,她难道不知道,年华这个东西是流淌着的,逝去的年华任谁都唤不回来,要不怎么叫似水流年呢。

接着我们又去了仙人谷,因为是冬天,漫山遍野一片苍黄,凛冽的寒风在山谷间呼啸,仿佛无数个厉鬼在哀号,一眼望不到边的野草被四面八方呼啸来的山风扫荡得巨浪翻滚,真是奇怪,刚才在山谷外面还是微风徐徐的,怎么一到这山谷就狂风大作,是得道的那个老仙人在思念故乡吗?

安妮不要我们相陪,一个人摸索着走向草林深处,她穿了件红色羊绒短大衣,系着浅咖啡色的围巾,长发翻飞,背影决绝,迎风前行的样子简直可以入画。我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在想,她是想寻找儿时失落的那顶草帽吗?她怎么就不明白,丢失的东西一旦真的丢失是再也找不回来的,纵然能找回来也决不是原来的样子。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她开始在摆脱着什么,是摆脱过去还是摆脱现实我不得而知,但以她一贯的个性,不是让自己伤心就是让身边的人伤心,最后的结果肯定不是我们想要的。

怎奈何曲终人散(8)

回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我们在酒店用完餐就回房间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赶回长沙,祁树礼的胆结石好像疼得更难受了,必须马上赶回去做手术。临睡前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责怪我怎么不多住几天再走,白葳难得回来一趟。“树礼身体有点不舒服,得赶回去检查身体。”我搪塞说,不敢说是做手术。

母亲马上追问:“哪里不舒服啊,要不要紧呀,这次回来我就觉得他的脸色很不好,人也瘦得不像样子了。萍萍不是我说你,你也多关心关心他,别只顾自己,这么多年了,他对你怎样,你自己应该知道的,这样好的男人你上哪儿去找?”

母亲的话很尖锐,我没敢吭声。

她就继续在电话里数落我:“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遇见一个好的就安下心来过日子,别一天到晚瞎折腾,你这个年纪已经折腾不起了,跟你同年的那些个同学,孩子都上小学了,你倒好,连个正式的归宿都没有,你说要我们做父母的怎么放得下心?”

“好了,妈,我知道了,我听你的就是。”

我连忙打断母亲,挂掉电话,怕她一说下去就没个完。祁树礼从浴室洗完澡出来,一边系着睡衣的腰带一边问:“你妈跟你说什么,瞧你这样,这么不耐烦。”

“她说我同学的小孩都上小学了,我还在玩,她怕我人老珠黄了没人要。”

祁树礼牵过我的手:“怎么会没人要呢?我不就想要你吗?是你一直不给我机会而已,至于孩子…”

他不说话了,目光忽然变得黯淡。

我知道,他想起了在西雅图那个被米兰踢掉的孩子。

良久,他终于渐渐平静:“想想有几年了?九年吧,我爱了你整整九年!从未停止过,我这一生失去过那样多,而唯独你,无法从我的生命中剔除,就如他在你心中无法剔除一样。其实你不知道,我一边在爱你,也一边在挣扎,挣扎了很久,还是无法让自己少爱你一点,更没有办法去爱别人,即便旁边的人再年轻,美若天仙,我也没有办法的。我什么都给了你,就再也给不了别人。就如阿芷,除了给钱我不知道还能给她什么,后来碰上安妮,她不缺钱,我就更不知道给什么了,利用跟她结婚报复你,其实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没什么给她只好给她婚礼,我想借由这婚礼能让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但你说我如果跟她结婚就生不如死,我吓住了,因为还没跟她结婚,我就已经生不如死,失去你,被你怨恨,我只能是生不如死…”

这样长的一段话,没有办法让人不动容。

但是我无能为力,只能跟他说:“对不起,我给不了你要的。”

他说:“我想要的并非如你想象,我只要你好好的,过得幸福,至少比我幸福,那么,我还要什么呢?”

“爱一个人真的就是想让他幸福,哪怕这幸福是别人给予的。”

“可是有时候也想让自己幸福的,这幸福却只能你给予。”

“就算是怜悯,你会给予吗?”

“比如此刻…”

有些伤感,有些惆怅,谁能给谁幸福?我落寞地望向窗外,有一扇窗户没关紧,湖风吹起落地窗帘,露出落地窗外繁华的湖岸灯火,每一个角度都美轮美奂,让人无法抵御。

而他已经拥紧我,用下颚摩挲着我的额头,温情异常。我抬眼看他,立即被一双闪烁着炽烈光芒的眼睛灼到。我能给他幸福吗?就算是怜悯?

我挣脱他,起身欲离开。

他拉住我的手,梦呓一样的:“考儿…”

“明天一早还要赶回长沙,我得去休息了。”

“我知道,还是因为他。”

“你既知道,何必再问。”

“一个晚上而已,有那么难吗?”

“Frank,女人的心和身体是一起的。”

他不理会,起身又拥住我,“我知道,一直就知道!”他很固执,又很坚忍,抱着我不肯撒手,“可是考儿,如果有来世,我还是很想可以再次跟你相遇,而且是更早地相遇,没有人比我早,耿墨池都不行。”

怎奈何曲终人散(9)

他又说:“希望来世,我们能成为彼此的唯一。”

我瞪大眼睛,被他紧握着的手心忽然开始发冷,那寒意一直渗入心脏,由此迸出强烈的疼痛,让我无法抑制,全身都在发抖。

这样的话,一个人跟我说就够了,为何他也来说?

如果真有来世,我又要把自己劈成两半不成?

今生就纠缠得够呛,来世还要这样?

他以为我很冷,扶我到床上躺下,拉过被子紧紧地将我裹住,像裹一个婴儿。然后轻轻地低下头,吻我的发鬓…没有办法拒绝,只能任由着他。激情燃烧的夜,我没有化茧成蝶,反被他的热烈又裹了一层茧。今生我都没有办法摆脱这自缚的茧,而他怎么还是不明白,这么多年啊,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属于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男人,一直是他的,哪怕心灵和躯体短暂剥离,也还是他的。

我将头埋进被子,感觉像缩进壳的蜗牛。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中有婴儿的哭声,循声找去,发现在一片繁花丛中躺着一个赤裸着身子的孩子,粉色的肌肤表明刚刚出生,挥舞着小手小脚哇哇大哭。我迟疑了下,正欲离开,那孩子忽然说话了:“妈妈,别丢下我…”

我吓了一跳,心想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会说话,一定是妖怪变的,赶紧跑。我夺路而逃,那孩子的哭声却一直跟在身后,四周也变得越来越黑暗狭窄,等我停下来喘气时,发现自己竟站在了一个悬崖边上。正想掉头往回跑,却猛然发现孩子就站在我身后,张着小手叫着“妈妈,妈妈”朝我蹒跚而来,我吓得大叫一声,脚下一滑,跌进了万丈深渊…然后我就醒了,满头大汗,祁树礼被我惊醒,问我是不是做了噩梦,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昏昏入睡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昨夜下了雪。窗外已经有树梢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绒。隐约还有小孩子在远处嬉闹,打雪仗。笑声清脆悦耳。

湖边的雪景是很美的,但我无心欣赏,想起昨夜的梦仍然心有余悸。在回长沙的车上,我将梦境说给祁树礼听,他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笑得我一头雾水。

“好事啊,老天有眼,看来这回我是真的修成正果了,哈哈…”他的喜悦溢于言表,像捡了个宝。坐我旁边的安妮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她的哥哥在发什么神经。

“考儿,凡事只要心诚啊,”祁树礼像是大彻大悟了似的,说,“我想我的诚意感动了老天,终于让我们祁家有后了。”

我立即明白过来,有几秒钟的失神,孩子?我顿时有些心慌意乱,视线模糊起来,车窗外的景致笼罩在一片水雾中,虽然是冬天,但山野的风光却很好。轻盈的雪,纷纷扬扬,青山碧水,稻田无边,随处可见山坡竹林,恍惚中梦境里的繁花小径真实地展现在我面前,这是一种强烈的预感,梦或许会实现?我问自己,如果上天真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怎么办?

正想着,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是耿墨池家的电话,我一接听却不是他的声音,是他的保姆打来的,在电话里语无伦次:“白小姐,快来,出事了…耿老师他…他…”

“他怎么了?”

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

“他…他心脏病发作了…”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留住他离去的脚步。

我不是上帝,我留不住他的脚步。而我曾经失去过那样多,那样美好的一切,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再找回。所以,我不敢再奢求什么,我只要他好好的存在着,只要他让我知道他还存在着,站在世界的这端,遥望他在另一端,只要知道,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命运始终如一的残忍,连最后的一分企望都让我落空。老天把他最后的存在都要夺走。此刻我站在病房外精神恍惚,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拥有什么。

旁边,主治医生毕恭毕敬地在跟祁树礼说:“祁董事,我们都很尽力,这次能逃过一劫,很大程度上都靠他内心的意志,他并不想死…”

怎奈何曲终人散(10)

“废话!谁愿意死啊?你愿意吗?”祁树礼立即翻了脸,气势汹汹地吼道,“我要的不仅仅是你们尽力,我要你们救活他,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医生低着头,战战兢兢,想辩解什么又不敢开口。

我叹口气,走过去把手放在祁树礼的肩上,说:“不要怪医生,生死有命,岂是人为可以控制的,你的心我了解,他也了解,我们都了解。”

“不,不,你不了解,”祁树礼连连摇头,焦急异常,“他必须活下来,只有他活下来,你才能很好地活着,如果我…有什么事离开,他是唯一可以给你照顾和关爱的人…”

我没理会他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医生这时候又说:“请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我号啕大哭。祁树礼怎么劝都劝不住我,他的胆结石看样子又有发作的迹象,一直捂着胸口,后来可能是疼得太厉害了就一个人回了家,留了两个人在陪着我。我把他们都赶走了,独自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流泪到天明。

第二天上午,耿墨池醒过来了。

我还是不能去看他,医生进进出出,在给他做各种检查。

他的保姆这时也过来了,问起发病的原因,保姆说,是他太太去闹的。

“他太太?米兰?”

“是的。”

“她闹什么?”

保姆摇头,又说:“不清楚,只听到他们在争遗嘱什么的。”

“没错!”祁树礼刚好走了过来,背着手,神色很冷酷,“米兰逼耿墨池修改遗嘱,她知道耿墨池一个子儿都没留给她,想抢在他咽气前扭转乾坤。”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女人,怎么如此贪婪,就算是想要财产,一定要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吗?自己的丈夫多活一天,她都看不过去吗?明眼人都知道,耿墨池不是一个守财的人,他不给她钱,只是想维护自己作为丈夫的最后一点尊严,因为他左手给她钱,她可能右手就给了她的日本情人中田。没有廉耻的女人!

我直奔米兰下榻的酒店。可是在酒店门口,我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一辆救护车被人群围着,一个满脸是血的长发女子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进救护车。我的心一紧,挤过去想看个究竟,伤者的脸没看清,却看到了她指间的硕大钻戒,不用问别人,我已经知道她是谁。

我傻了似的站在人群中,目睹救护车呼啸而去,感觉不到悲伤或者焦急,只觉得一颗心像灌了铅般,沉重得就要窒息。

我怎么能够轻松得起来?

开怀大笑吗?

我做不到。

是谁做的呢?

我不知道。而颇具讽刺性的是,接米兰去医院的急救车正是白树林医院的,她跟他的丈夫躺在了同一家医院。我将这事告诉祁树礼,他表现得很平静,只淡淡地说了句:“这种女人,不会有好结果。”末了,又补充一句,“别告诉耿墨池。”

晚上我终于可以进特护病房见耿墨池。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鼻腔中插着氧气管子,床边的架子上挂着输液瓶。

他的脸很平静,见到我时还吃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你走,我没事。”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这么痛苦。

可是我真的舍不得,哪怕多留一刻也是好的。因为跟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珍贵,值得我用全部的记忆去收藏。他却一直让我走开,走开。原来他也是个狠心肠的人,挣扎到最后,什么都无能为力,只是让我走开!

我不走,扑在床沿,握着他插着针管的手,就是这双手,曾经无数次地被我抚摸过,还是那么的修长,却因为过于消瘦,指关节的骨头突兀得触目惊心,“别让我离开你,也别为难自己,什么都不重要了,真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放手吧,让自己轻松点有什么不好?”我将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