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闪烁其词,反问:“难道你不幸运吗?至少我就没有你这样的运气,可以同时得到两个男人的爱。”

婚礼现场设在一家临近海港的超豪华酒店,从一楼到二楼,全场布满玫瑰和百合,连楼梯扶手都缠着粉色纱幔。所有的宾客都已到齐,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从楼梯口一直铺到了宴会厅正前方的礼台,礼台上花团锦簇,我和耿墨池的巨幅合影悬挂在一个红玫瑰编成的心形里。很遗憾,因为时间仓促,我们没来得及拍婚纱照。那合影也不知道米兰从哪找出来的,竟是数年前我们在新疆的天池边照的。只隔了数年,我们看上去却似年轻好多岁,衬着雪山和森林的背景,两人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竟有永恒的味道。

祁树礼牵着我走向红地毯的那头。也许是灯光太刺眼,我的视线晃动得厉害,走路摇摇摆摆,感觉走在一片荒芜的旷野,狂风肆虐,枯黄的草浪一层层地涌向天边。明明是满眼的玫瑰,怎么恍然变成了荒野?

站在礼台上,掌声四起。

是幻觉么?掌声听起来竟像是狂风的呼啸,脚下的礼台成了祭坛,我仰起脸,灯光那么强烈,视觉又出现交错,目光尽处竟有雄鹰在天空盘旋,是在为我们可怜的爱情哀鸣吧,我已经用尽我全部力气祭奠了这份爱情,他也是。我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花球。而不止是视线,我感觉连意志也变得模糊不清,所有的宾客和鲜花退居远处,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涌上前来的依然是翻滚的草浪,隐约,我竟然透过草浪看到了他灰色的墓碑。

乌云压在天边。

那样一块碑,孤独地立在阴沉的苍穹下。

面对着祭坛上的我,他竟然没有一句话要说。

却又好似说尽了所有的言语。

如果此刻我是英台。如果此刻山崩地裂。

我想我会扑进去,静静地躺到他身边,不用在荒凉的世间寂寞几十年。但我知道我不是英台,上天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跟他从此同眠。因为此刻我的手正握住另一个男人手里,耳边轻轻的,传来他温情的话语:“Cathy别怕,坚强点,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在你身边,记住,今天是我领着你走上红地毯,希望你从此获得幸福…”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回答他,意识混乱,婚礼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完全没了印象。而到了新房,满室都是怒放的玫瑰和摇曳的烛火,没有喜庆,感觉比荒野还悲怆,尤其那红色的烛泪,仿佛在我心里流淌。

我盯着梳妆台上鲜红的玫瑰,不知道是不是又出现幻觉,我竟然看到鲜血如花儿一样在地毯上绽放,如果不是祁树礼剧烈的咳嗽声,我肯定以为这是幻觉,不是啊,真是鲜血,祁树礼吐到地上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吐血!

“抱歉,我实在撑不住了!”

我把他扶到床上,他竟然跟我说“抱歉”。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已经不仅仅是焦急:“你肯定是累坏了。”

“是啊,有点累。”

“现在我就送你去医院。”

“不去,不去,没事的。”他连连摆手,为了表示自己真没事,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到了窗边的沙发上,他说,“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良辰美景,怎么能没有新郎陪着你呢,虽然我是顶替的,但也应该陪着你,而且我也不能睡床上,那是你们的床…”

他又说:“不过说真的,我这一生确实太疲惫,疲惫到无力再去为自己争取什么,所以只好放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成全你的幸福。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对你不放弃,其实只是想给你幸福,爱一个人,就想给她幸福,唯有如此所有的付出才会有意义,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发现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哪怕是拿命去换,也给不了,因为我不是你爱着的那个人…

“为此我常常很痛苦,我这一生都很痛苦,早年丧父,兄妹失散,来了美国白手起家,历经苦难,妻子却惨死。都快二十年了,我几乎已记不起她的样子,也记不起我还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直到遇见你,我绕了大半个地球,好象就是为了遇见你,于是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起来,只为了想拥有你…三年前带着你来西雅图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梦想成真,可是当他出现后,你还是离我而去,我不甘心啊,Cathy!也劝过自己放弃,你不在的时候我夜夜借酒浇愁,喝醉的时候心里只有恨,等清醒了,还是明白这爱已经在我的心底生了根,即便是失去生命,我也还是不能释然…即便如此,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我,连远远地看着你幸福,远远地爱着你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了,我终究是遭了报应啊,安妮是我的报应,你更是!”

“Frank,你跟我说这么多,什么意思啊?”我觉得他怪怪的,整个婚礼他都怪怪的,他背对着窗台而坐,肩头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银纱从他头顶罩下来,水银样的淌了满地,我忽然受不了这凄凉,说,“把灯打开吧。”

“不,让我在黑暗里待会。”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顿了下,又说,“以后我每天都要面对黑暗,现在,先学会习惯吧。”

他说话的声音嘶哑而混浊,轻得象飘在空气里的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烟,即便是有烛光,四周仍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他的脸,只瞧见他手中的烟头红宝石般,恍惚透着幽暗。

我心里又惦记起来:“我要去医院。”

说着就朝门口走。

他在背后喊住我,“他没事,你先休息吧,明早再去。”

“不行,万一他要走,我得送他…”我说着就要哭。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他似乎有意避开我,起身开了门出去接电话,“好,我知道,我就来。”我听见他在外面说。

不到两分钟,他又进来了。

我已经开了灯,他在门口定定地看了我会,面部剧烈地抽搐着,但只一会,他又恢复了平静,笑着把我拉到床边坐下:“饿了吧,我去给你冲杯牛奶,好吗?”

牛奶很快冲好,他端到床头,看着我喝下。

我杯子刚放下,他突然就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Cathy,我的Cathy,原谅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纵然是万分不舍也没有办法,天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从此再也没有人纠缠你了,没有了,Cathy…”

我吃惊地推开他:“你怎么了,好好的你哭什么?”

“听着,Cathy,你一定要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面对,因为我始终在你身边,只要他在你身边,我就在你身边…”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些话,眼眶通红,如濒临死亡的困兽透着令人心悸的绝望,他捧起我的脸,在我的额头深深的一吻,颤抖着声音继续说:“今生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所以才不得不以另外的方式来守候你,当你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不要难过,我从不曾离开你,我的心因为你而跳动,当你躺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时,请记住,那是我为你跳动…他怎么会赢得了我呢?他怎么会是我的对手?即便你还是爱着他,看上去是他,但实际是我,我只不过利用了他的躯壳。他会恨我的,我知道他肯定会恨死我,但是没办法,狮子老虎永无可能成为朋友,这辈子我们是对手,下辈子我不会再让他抢在我的前面遇见你,我一定比他早遇见你,从而让他也尝尝欲爱不能的滋味,今生我饱尝了这滋味,来生就会轮到他…”

“你,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听…听不懂?”不知为何,我的视线忽然又变得很模糊,他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摇晃起来,重叠,晃动,我抓着他的肩膀,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渐渐远离我的听力范围。

我瘫在他怀里如一团棉,乏力得就要睡去。

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好象是:“如果他恨我,那正是我要的,如果你难过,那不是我想看到的,高兴点,Cathy,终究你会感激我这样的安排,我唯一死不瞑目的是,我的孩子出生后居然叫他爸爸,这是他唯一可以赢我的地方,便宜了这家伙!…”

《如果可以这样爱续》终结篇:今夜无人入睡(4)

(爱情就是爱到最后一口气,心中的惦念还是你…)

You just faded away.

你还是逐渐衰弱下去。

You spread your wings you had flown.

你已经展翅飞离。

Away to something unknown.

离开我去到那未知的地方。

Wish I could bring you back.

我希望能把你带回来。

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

我一直惦念着你。

About to tear myself apart.

为我与你的分离而哭泣。

You have your special place in my heart.

你在我心中有特别的意义。

Always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

天堂一直很近!

And even when I go to sleep.

即使我睡着了。

I still can hear your voice.

我仍然能听到你的声音。

And those words.

你的那些话语。

I never will fet.

我从未忘记。

… 

《a place nearby》的歌声又在耳畔响起,在做梦?我努力睁开眼睛,不是做梦,窗外恍惚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很清晰,我听到是有人在楼下放音乐。我睡得很沉么,也没有喝酒,为何觉得全身乏力?我晃晃脑袋,从床上爬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我能沐浴到这真实的阳光,他呢?心里猛地一抽搐,墨池!环顾四周,新房里空无一人,大红的喜字贴在梳妆台上,床头的鲜花倾吐着芬芳。但是人呢?

我打开房门,音乐声更近了,就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是米兰,不知道坐了多久,让她看上去象尊雕像。她听了一夜的音乐吗?她也喜欢Lene Marlin的这首曲子?应该是喜欢的,因为她仰起脸看我的时候,脸上隐约还有泪痕,呆呆的,好半天她才说:“你终于醒了。”

“人呢?都上哪去了?”我连鞋都没穿就疾步下楼,“Frank也没看到,我还等着他送我去医院呢,也不知道墨池现在怎么样了。”

“你不用找他,他现在就在医院。”米兰说。

“他去医院怎么不叫醒我?糟糕,墨池!”我说着就要往门外冲。

“考儿!”米兰叫住我,“你等会…我有话跟你说。”

“哎呀,什么话不能待会说啊,我现在要赶去医院!”

“考儿!”米兰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差不多是喝斥的语气,吓得我回转身瞪大眼睛盯着她,直觉,可怕的直觉,毫无征兆地突袭而来,就在那一刻,我在米兰的脸上看到了可怕的结果…“在你去医院之前,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米兰走过来,拉起我到沙发边上坐下,“你要勇敢地接受现实…”

我没有看米兰,脑袋开始发晕,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比外面晨风中的树还抖得厉害,明明是在室内,却听闻耳边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这次就不是旷野了,而是感觉置身一片凄厉的荒漠。

“你冷静点,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没有能力去阻止…而且,事情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样,是这样…”米兰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尽力想让自己的表达清楚些,“你也许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人给耿墨池捐赠心脏,这一切都是个谎言,当然,是善意的谎言,但…那个绝症病人却是存在的,他就是…祁树礼…”

“轰”的一声剧响,天崩地裂,震得我两眼发直,四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没有力气转过头去。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那里。

仿佛过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气转过脸看米兰。我傻了似的瞅着她,以为她在说天书,而米兰全然不顾我碎裂的心脏,继续在说天书——

“他得了肝癌,而不是什么胆结石,已经是晚期,根本没得治了,除非移植新的肝脏,或者这种可能性也很小,因为确实没得治了,癌细胞已经扩散…但耿墨池的肝脏是健康的,正好他们的配型又对得上,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过什么样的争执,最后,耿墨池决定捐出自己的肝脏,祁树礼不得不接受,即使是一线希望,否则两个人都活不成…”

米兰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她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眼泪,显然是一夜没睡,让她的眼底印着沉沉的黑眼圈,她抽泣着说:“本来手术还要过两天才做的,谁知昨晚…医院打来电话,说耿墨池不行了,祁树礼只好用安眠药把你弄睡,他不得不去医院接受耿墨池的肝脏移植…”

“不…不!不!”我尖叫一声,电击般地站直身子扑向门外。米兰追了出来,把我扶进她的宝马,踩足油门飞一般地驶向医院。到了医院车子还没停稳,我就滚下了车,爬又爬不起来,米兰拉起我差不多是把我拖进了医院大搂。

那扇门就在前面。

不到五十米的距离。

“Mortuary”(太平间)令人思想停顿。

我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了,我不相信里面躺着的是耿墨池,怎么可能呢?不是说四十八小时吗?这才过了多久,三十六小时都不到啊!

“Mortuary”几个字母在我眼前忽近忽远,晃动得厉害。我已经浑身被抽了筋骨般绵软无力,米兰还有另一个护士扶着我走进去,看见了,他就躺在那,白色的布遮住他的全身,僵直着,跟多年前祁树杰横尸太平间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轮回?

难道这就是我挣扎得来的结果?

我知道他终会离开,却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他为了让我的后半辈子有所依靠,竟捐出自己的肝脏成就另一个人的生命,让那个人替他完成他今生爱的使命。是的,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肯定是他蓄谋已久的一次冒险,肯定是冒险的,他如何知道手术就一定能成功?又怎么能断定心爱的女人能否接受这残酷的安排?但是他别无选择,来这世上走一遭,什么也带不走,但总要留下点什么,留不下,也要让自己的爱通过别人来延续,为此他甘愿冒险,他其实一直就在冒险。

我扑在他的身上哭得声嘶力竭,抱着他僵硬的身子拼命地摇,好象他只是睡着了,可以摇得醒一样:“为什么是这个结果?为什么啊?我不要这个结果,墨池,我不要…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意义,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墨池…如果离开你可以获得幸福,我何苦挣扎到今天…”

哭到后来,我开始干呕。

米兰也哭,我呼吸不上来,她就捶我的背。

不管用的,我呕不出来,竟开始咳嗽。一股惨烈的甜腥味猝然涌到了喉咙口,硬是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不能把血咳在他身上,不能让他带着血腥离开。他这样一个人,孤独傲慢一辈子,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此刻我抱着他,真希望抱着的是一架琴啊,他不能弹奏了,我帮他弹,做他一辈子高山流水的知音。即便是死,如果能替他,我也义无反顾。但是没有办法,就算我即刻割开自己的脉,在他面前血流成河,也无法挽留他已经远走的脚步。拼尽力气到最后,原来什么都是枉然。

而我已经哭得没有一丝力气了。

只能拿出他白布盖着的手,贴着我的脸颊。

好似一切都未曾改变,好似我们昨日都如此亲昵过。

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和我的爱。

其实已经不朽。

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同,他的手怎么回事?厚实而宽大,一点也不象他从前。他的手是修长、温柔、非常优雅而有个性的,至今我都记得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舞蹈时的浪漫不羁,而且前天我都给他修过指甲的…我停止了哭泣,拿起他的手仔细端详起来,巨大的震惊让我目瞪口呆,我放下他的手,死死盯住他被白布盖着的脸。

“墨池,是你吗?”

三年前,在名古屋的那棵樱花树下,我就是这么唤着他的名字,当时他还能站起身朝我走来,可是现在呢,他横在这里,真的是他横在这里吗?

我从未如此紧张过,浑身汗毛直竖。

真的是他吗?真的是吗?

我抖抖地伸手去揭那张白布,时光交错,生命轮回,就如多年前丈夫的白布被揭开时一样。“啊——”我一声尖叫,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仰倒在地。

《如果可以这样爱续》终结篇:今夜无人入睡(5)

(走过生死,无论是谁跟谁相守,爱情已经永恒…)

葬礼就在凯瑞公园旁边的绿野墓园举行。

不是一个人的葬礼。

是两个。

安妮的遗体是在她哥哥去世的当天下午由专机运抵西雅图的。据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从9层公寓的高楼跳下来,竟然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有耳鼻流了点血。但她旷世美丽的眼睛是半睁着的,无论人们怎么抹,总也不能合上。跟她同时身亡的是她的丈夫陈锦森,她的丈夫死于睡梦中,被她用丝巾勒住脖子窒息而死,警察在清理现场时,发现了陈锦森即将发出而未发出的数封恐吓信,收信人就是耿墨池。大敛时,我亲自给安妮,不,给小静换上一套洁白的公主裙,如果不是半睁着的眼睛,她看上去就象是一个睡着了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