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问我如何知道心爱的人真爱我。

我说那当然。

有些事只存在于心,不能被否认。

哦,他们说某天你会发现

所有恋爱者都是盲眼。

当你心燃起了火焰,

你肯定会发现,烟雾弥漫你的眼

于是,我取笑他们,

他们竟怀疑我的爱,

我欢快地笑起来。

但今天我的爱飞走了,

我的爱没有了。

此刻朋友们嘲笑我。

眼泪我藏不住,

于是我笑着说,“可爱的火苗熄灭时,

烟雾弥漫你的眼。”

烟雾弥漫你的眼。

烟雾弥漫你的眼。

忘月支肘,侧耳倾听这隐约的难以捕捉的歌声,浅浅的烟雾逐渐在她眼中弥漫。

这个夜晚,所有关于旧日的人事,依稀仿佛随着这如水般飘渺的歌声,来得那么突然,将措手不及的她,整个淹没。

忘月闭上眼睛,如果,她卑劣一些,只需要静静流下两行眼泪,这个坐在自己身边,即使开车,也将泰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会即刻粗莽却不失温柔地过来拥抱她,安慰她。

可是,她是沈忘月。

忘月睁开眼来。

“有兴趣听故事吗?”

海嘲瞥了一眼忘月沉静的表情,很率性地点了一下头。

“如你不嫌弃这对耳朵。”

忘月呵呵轻笑,这人,总是有些出人意料。

忘月略微沉吟,组织措辞。

“有个女孩子,幼年失怙,一直寄住在亲戚家里。亲戚家中并不富裕,勉强能维持一家三口日常用度,年节的时候还能小小奢侈一下。无端多了一张嘴,又要读书又要置衣添床,经济上难免拮据。好在亲戚对女孩子并去刻薄,自己孩子有的,必要叫这个女孩子也有一份,很公平。女孩子初时并不知道家里景况其实这样艰难,后来偶然间听见亲戚说话,才晓得日子已经过得捉襟见肘。那时女孩子正在准备高考,至此,她已经约略领悟,想要叫亲戚替她拿出巨额学费,几成妄想。她不能教两个老好人的经济雪上加霜,所以她瞒着他们出去打工。就在这时,她认识了她后来的先生,陈生。陈生是法学院在读生,每周到律师行去当实习生,给律师整理文件一类。女孩子则是给律师行当清洁工,每天等律师们下了班,才摸上去清洁打扫。

“陈生很怜惜女孩子,常常留下来加班,只为了给女孩子买一顿晚饭或者宵夜。你知道,女孩子在那个年纪,很容易会被对自己温柔体贴的男性吸引,进而动心。女孩子很快就陷入爱河,不能自拔。陈生在女孩子眼里,自然就象是上天派来解救她的白马王子。

“后来,女孩子也很争气,竟然考上了同一所法学院,成了陈生的师妹,又经陈生推荐,从清洁工一跃而成为律师行里的小助理,帮助大小律师们打打杂,处理一些琐碎事务。女孩子对陈生又是感激又是爱慕,自不在话下。女孩子拼命工作,一方面为了赚取学费,一方面为了不辜负陈生。渐渐律师行里有人开始注意到女孩子,看见她的努力与才华。

“在女孩子大学三年级时,律师行和她签了份协议,由律师行出资赞助她读完剩下的学业,而她必须保证继续名列前茅,毕业后即到律师行工作。陈生很替女孩子高兴,觉得他们未来前景美丽。

“女孩子毕业那年,她和陈生结了婚。并和陈生在同一间律师行里工作。她以为幸福的生活开始了。可是,她并不知道等在后头的,将会是什么。

“陈生亦是自幼丧父,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女孩子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得到母爱,工作之余,总是想方设法孝敬婆婆。谁知婆婆总嫌她不懂节省,乱花钱,事事看她不顺眼。陈生便赔笑说,以后只要把工资交到母亲手里,那就是最孝顺的。她信以为真,真的悉数把薪资都交给婆婆管理。

“日子稍微好过了几天,女孩子也得到上司赏识,将她由助理律师攫升为独立律师,办理一些民事诉讼案件。她渐渐开始有些名气。与她恰恰相反,陈生因为连输几场官司,日子并不好过。他开始酗酒,很晚回家,动辄冷嘲热讽。婆婆见了,便指桑骂槐,暗暗将一切不顺遂的源头指向她。

“女孩子以为陈生是工作上一时受窒碍,心里郁闷,所以才会如此,一直体谅迁就。哪里知道,她越是迁就,他就越是变本加厉。终于有一天,嘲讽发展成动手。他打了她,而婆婆只是在一边冷眼旁观,嘴角有得意的冷笑。

“女孩子原以为陈生是一时酒醉冲动,在他次日酒醒告罪后原谅了他。陈生和她之间的关系略改善了几天,想不到没过多久,陈又故态复萌,把她打得半死,人事不省。事后他又向她道歉,她因为爱他,爱这个家,还是原谅了他。”

忘月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嘴角有一丝迷离凄楚的笑纹。

真蠢,是不是?这样的循环往复,终至一日,连道歉都没有了,只剩下虐打。旁边始终有一个冷笑着的婆婆,仿佛旧时宅院里终生不得幸福的老婆子,看见比她年轻的女性受苦受难,心里便有一股子变态的快感。

“女孩子试图反抗。她爱陈生,但不代表她生来就要受这样的凌辱。反抗的结果是,陈生连她的脸都不放过,狠狠的打,几乎是往死里打。她鼻青脸肿,不能见人,只得请假在家。同事都关心她,想上来探望,她都推说得了流感,怕传染给他们,不让他们上门来。

“这样反反复复次数多了,总有人会怀疑。陈生就叫她不要上班,就在家里吧。可是陈生自己的工作却并没有就此上了轨道。他总是输掉官司,然后大醉一场回家象打畜生一样打她。

“他把她对他那最后一点点爱和希望都打得涓滴不留。

“最后一次,陈生打女孩子的时候,女孩子昏死过去,陈生和她母亲迟钝地发现,她身下流了好多血。那血,几乎流成了一条河。女孩子失去了她的孩子,而她甚至都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忘月说不下去,她所失去的,又何止是那个小小的,还未成形的生命?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至今记忆犹新。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即使接受了专业的心理辅导,即使她以为她已经可以直面。

不不不!那种深沉黑暗的痛苦,已经镌刻在骨血里。

连再世为人,都抹不去前世的记忆。

海嘲蓦地把车停在路边,也不管后头车辆里司机气急败坏的咒骂,然后隔着手排挡,一把抱住了忘月。

他的动作看上去粗野狂莽,可是,手里的劲道却是温柔的。

海嘲一只手捧着忘月的后脑勺,使忘月不能闪躲他的注视。

“这是什么鬼故事?还记着它做什么?早应该统统忘记!这世上还多得是幸福美好的事!走,我领你去看!”

似是恶狠狠的语气,眼神偏偏温朗无比。

连心情暗沉的忘月,都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驱散了她身上那彻骨的寒意,让她不想就此结束这一晚。

“好。”

这个男人,看上去总是带着难以洗去的粗犷,锦衣玉食,也不改一身不羁。但不知恁的,就是这个男人,让忘月发自肺腑地哭,也让忘月发自肺腑地笑。

倒是海嘲,愣了一愣。

海嘲没料到忘月这样痛快就答应了他。

“不怕我把你拐去卖了?”海嘲挑高一边眉毛,问。

“似我这等姿色,只怕你也卖不了几个钱,还要背上一个拐卖妇女的罪名,任四少爷还是斟酌一下的好。”忘月有了开玩笑的心情,愿意同他脑力激荡,唇枪舌剑。

“嗯,有胆识。”海嘲微挑的眼里有难掩的笑意,“坐好了!”

海嘲发动引擎,在流光如海的夜街车阵里急速飚驰,左右穿梭。

那种速度和紧张刺激,真真叫忘月一时忘却万千烦恼。

海嘲停下车时,忘月的手心里已经有些微汗水。

闹市飙车,于法不容,可是却使人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忘月暗暗吐舌,哎呀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飙车成瘾,那可糟糕。

海嘲不是没看见忘月的小动作,也不来拆穿她,只是引着忘月在一条静静的小巷里前行。

忘月跟在海嘲身后,发现他步伐虽大,节奏却慢,竟是有意无意地缓下脚步,等她跟上来。

忘月看着海嘲的背影,不禁浅笑。

这样的男人,有多少女人,愿意天涯海角跟随他去。

如果,她不是现在的她,忘月也愿意就此随他而去。

这样一想,忘月不是不怅然的。

她,人未老,身心却已经残破不堪,即使几经修补,亦再不复从前。

“我们到了。”海嘲在寂静的深巷尽头,停下脚步,回过头对忘月说。

忘月勉力扬起笑靥,抬头望去。

巷弄尽头,是一幢两层小楼,底楼门廊上亮着一盏暖黄色夜灯,照亮一方。

门楣上方有一块班驳的匾额,漆着“江湖郎中”四个金字。

忘月立刻知道此间主人不凡。

“小西,是我,小北。”海嘲对着门边的对讲器说。

“咔哒”一声,看似老旧不堪的前门轻轻地打开。

“走吧。”海嘲向忘月伸出手来。

牵着忘月,海嘲熟门熟路,在微微幽暗的底楼找到楼梯,盘旋而上。

上了二楼,忘月还没来得及适应温暖的光线,一个瘦高男人已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与海嘲拥抱,互相拍打对方的胸膛肩背,拍得“嘭嘭”作响。

“小北,你怎么想起来要上来?”瘦高男人看起来白净斯文,但手劲似乎不小。

海嘲捂住胸口,做痛苦状。

“小西,我老了,可受不了你的铁砂掌。”

“嘿嘿,我有上好的伤药,保证你吃了还想吃。”高瘦男人听了,嘿嘿一笑。

有一名温柔如水的少妇端着一个放有两碗酒酿小圆子的托盘走出来,看见海嘲带着忘月,并没有显得太诧异,只是浅笑怡然。

“你们男人,怎么尽顾着说话?也不招呼小姐。”说完,把托盘放在开放式客厅里的茶几上,过来拉住忘月的手。“这么晚了,一定饿了罢?来,尝尝我的手艺。”

少妇嘴角有一朵白花般恬静的笑,竟将她不甚出色的容貌映得美丽无匹。

忘月毫不抗拒地任由少妇领她坐下,接过少妇递来的碗盏。

小小的青花瓷碗里盛着温热的酒酿小圆子,上头漂浮着几缕桂花,香气芬芳,诱人食欲。

忘月倏忽觉得饿,埋头将一碗酒酿圆子吃个精光。

海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朋友叙完了旧,看见忘月吃得如此香甜,便轻轻地,把属于自己的那一碗,也推到忘月跟前。

忘月看见那小小一碗的圆子,不知恁地,眼眶微微发热。

“海嘲叔叔!海嘲叔叔!”有小男孩欢天喜地奔过来,也不管大人在座,一把拽过海嘲的手,“我的系统崩溃了啊,你要救救我的小笔。”

海嘲摇头失笑,向忘月轻一颌首。

“忘月,你随便坐一会儿,我去救他的电脑。”

“恩。”忘月低低应声,以掩饰自己淡淡的鼻音。

“哎呀,真不好意思,那是我们的儿子天天,他最近沉迷骇客游戏,系统时常濒临崩溃。”少妇笑得极恬雅,“还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我先生,安西,我是夏静。

“沈忘月。“忘月压抑下那直冲鼻骨的酸意,也微笑着自我介绍。

夏静温朗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的流光,与瘦高的安西交换了一下只有他们才能明白的眼神。

沈忘月呵,那个传说里的女子。

“我去看看天天的终极破坏力有多强,要劳动小北出手相救。”安西向妻子和忘月点点头,笃悠悠踱进里间去了。

留下忘月和夏静。

忘月再迟钝,也明白这是要留下她们单独说话。

夏静嘴角的笑纹始终恬静如水。

“沈小姐一看便知道是聪明人,我也不同你转弯抹角,让我们有话直说。”

忘月端坐在沙发里。“我洗耳恭听。”

“这话,就我们两人知道,即使海嘲以后问起来,我也会矢口否认。”夏静温柔的笑容后却是犀利的眼神。

“我明白。”忘月突然觉得,这个温雅的少妇,决不是一个寻常女子。

“小北,安西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不是亲兄弟姐妹,却胜似亲人。我们都出生在穷街陋巷,想要每日温饱,就要不择手段。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人在那种景况里,实在并不比野兽文明多少。后来小北被任家收养,渐渐有能力接济过去的朋友,可惜,却大半都走上不归路,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夏静声音低沉,语调徐缓,即使如此,忘月也从中听出了当时的惊心动魄,挣扎谋生来。

“只有安西和我,比较幸运,能摆脱过往那段决不令人愉快的历史,在小北的帮助下,才有了今天安稳平和的生活。”夏静的眼光柔和下来,“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取沈小姐的同情,而是想告诉你,如果不是小北把你放在心里,把你当成可以信任的人,他不会夤夜带你上来,只为了让我们看看你。而你,如果不喜欢小北,我希望你尽早退出他的生命。”

说到这里时,夏静眼里是忘月不会错认的,冷酷肃杀的利芒,象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射入忘月的眼睛里。

忘月却笑了。

“海嘲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福。”

“咦,在说什么,这么严肃?”这时安西和海嘲并肩走了出来,看见两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安西状似不经意地问。

“我在向夏小姐请教,怎样才能做出这样好吃的酒酿小圆子,让人连吃两碗也不过瘾。”忘月清朗地笑,脸上不露一点痕迹。

“你若是喜欢吃,我以后经常带你来。”海嘲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话音方落,安西和夏静已经交换了一个眼神。

海嘲,已经太喜欢这个女子了呵。

反倒是忘月,俏皮地抿了抿唇。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至要紧是让我再吃一碗。”

“真这样好吃?那我也要吃一碗,才不枉此行。”海嘲过来,坐在忘月身边。

夏静突然,无法直面一脸开心颜色的海嘲,不自觉站起身,回避海嘲的笑脸。

“我去给你们盛去。”

她这样做,究竟是帮了海嘲,还是害了海嘲?

她突然,万分不确定起来。

自安西和夏静那挂着“江湖郎中”匾额的小楼出来,海嘲驱车送忘月回家。

“他们是我少时的朋友,经历过很多波折,几近绝望。不过他们终于没有放开对方的手,还是走到了一起。安西现在从医,而小静则在政府部门里担任顾问,生活平静幸福。”海嘲目视前方,仿佛自言自语。

可是忘月知道,这些话,都是他对她的开解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