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沈忘月,真会煞风景。也不问问是什么样的公益广告,先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直说没有钱。

“钱不是问题。”他倒要看看忘月还有什么借口。“叶氏广告公司愿意无偿为基金会拍摄公益广告。”

“珍爱是非营利民间慈善组织,所有的捐赠都属于自愿自发,只在特殊活动时才会派发宣传手册。毕竟我们珍爱基金会拥有政府的特别许可,有开具财政部认可捐赠证明的资格,向我们捐款,可以享受减免税的政策优惠,个人和企业都乐于行善又得到回报,何乐而不为呢?但大肆广告,会给人造成一种聚金敛财的感觉。”忘月垂下睫毛,淡淡地说。

“你先别急着否决我的提议,不妨先看看这份企划。”

忘月看着叶仰尘自长袍的袖笼里摸出一卷纸,不是不诧异的。这个叶仰尘,也是个别致的人呵。

接过纸卷,忘月将之收进自己的手袋里。

恰在此时,饭菜送上。

忘月看见色香形意俱佳的菜肴,胃口大开,立刻埋头专心品尝。

叶仰尘看着忘月头顶的发旋,嘴角边有淡淡不自觉宠溺的笑容,也,有一丝怅然。

即使坐得如此之近,心灵的距离,却始终遥远。

她,防着他,防得滴水不漏。

吃过午饭,回到基金会,忘月趁空把叶仰尘交给她的企划书取出来展开。

企划书做得十分详尽仔细,甚至还用电脑绘图工具画了分镜头。

的确是一个构思巧妙,创意十足的广告,

可是,有几个身受家庭暴力伤害,性暴力伤害和其他歧视侮辱的女性,愿意挺身而出,抛头露面,向别人展示身上的累累伤痕,让世人看见她们所遭受的非人折磨?

即使是她自己,也要用去数年时间,才能慢慢,让心里的那处伤口,一点点结痂。

不不不!她知道噩梦还没有过去,还象一条盘踞在心底,准备随时蹿出来择人而噬的毒蛇,时刻等待她的疏忽,给她痛不可当的一啮。

如果她够勇敢,她应该答应叶仰尘,充当珍爱基金会的形象代言人,上电视去现身说法。可是,她毕竟没有那么伟大,那么坚强。三年来,她一直不断收到威胁和恐吓,但她毕竟不是公众人物,知道她了解她的人不多,所以那些威吓于她,并没有形成真正的威胁。

可惜,她也只是一个平凡女子,也会害怕,也会受伤。

她,不是圣人。

正犹豫间,电话响。

忘月暂时放下手里的企划书,接起电话。

“嗨,忘月。”电话那头,是海嘲大咧咧朗朗然的声音。“我是海嘲,下班有时间吗?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忘月在海嘲看不见的这一方,泛开一缕柔和的微笑。听见海嘲的声音,都是叫人开心的。不藏一点心机,开心不开心,都一目了然。

“什么好地方?”

“现在还是秘密,不过决不教你失望。”海嘲笑声朗朗,“担心我卖了你?”

“不。”忘月暂时抛开心里翻腾的暗影,“我十分期待。”

“那就说好了,我晚些时候来接你。”

“好。”忘月笑着说再见。对于海嘲的邀约,她不是不期待的。

等到下班时候,忘月收拾办公桌,将桌脚下字纸篓里的环保垃圾袋口扎紧系好,随手带出办公室,熄灯,关门。

基金会的员工看见忘月拎着垃圾袋出来,早习以为常,并不大惊小怪。曾有人开玩笑说,若不是珍爱基金会先一步招揽了忘月做牛做马,说不定忘月就是绿色和平组织的成员了。

忘月闻言,只是一径的笑。

她穷困过,拮据过,深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她愿意以身作则,环保节省。

下了楼,忘月把手里的垃圾袋放进无机垃圾回收箱里,和上晚班的保安打过招呼,慢悠悠走出大门。

靠近基金会大楼的林荫道旁,停了一辆乌黑发亮,仿佛黑色钻石般耀眼的法拉利跑车,车篷升起,车窗半降,看似在等什么人。

忘月即使对车没有太多研究,也不是顶感兴趣,亦忍不住多看一眼。

世界顶级跑车,果然不同凡响,只静静停在那里,已经足够吸引眼球,倘若在本城热闹的街道上飞驰而过,真不知要羡煞多少男女。

忘月暗暗想着,渐渐接近跑车,正要从拉风的跑车边经过,到路口去等海嘲,却不曾想,法拉利的顶篷,向后无声滑下。

“青青。”

如果可以,忘月在该刹那愿意失去记忆,可以仿佛从来都不认识这管声音,和这声音的主人。

可是,多么好笑,小说里,电影里,那些女主角如此轻易地,罹患创伤后失忆症,就此忘却前尘,再世为人。而她,即使学会了不去回想,一经外界触发,往事却总是那么清晰地一一浮现,连细节,都丝毫不差。

下意识,忘月退开半步,眼神慎戒。

从车上走下来的程功,英挺得有些邪肆的脸上,掠过一抹苦笑。

“青青,光天化日,我不会把你怎样。你何至于拒我于千里?”

忘月不语,只是冷冷看着这个男人。

“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程功靠站在车旁,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谈什么呢?”忘月始终,和程功保持一定距离,全身肌肉绷紧。“如果是公事,越过接洽人员,直接交到我手里,并不合规矩。且下班之后,不谈公事,是我的原则。至于私事——”

忘月淡淡看了程功一眼。

“我不以为我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私事可谈。”

她同他,恩已断,情已绝。

程功脸上的苦笑又深一重。1`

“青青,我知道我当年伤你甚深,我也不求你原谅,可是,看在我们曾经相爱、夫妻一场的份上,请你和我一起回家去看看妈妈。”

妈妈?忘月瞥了程功一眼,那个永远对她充满莫明敌意的妇人?

“妈妈近年身体不是最好,一直想看我结婚生子,可是,所有我带回家的女伴,她都不喜欢。她一直说,始终还是青青好。青青,你就当是满足一位老人最后的心愿。”

始终还是青青好?!

忘月听了,直想冷笑。

是啊,的确始终还是青青好,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连离开的时候,都孑然一身,不取分文。还有哪个女孩子,肯忍让到这种地步?

自然是青青最好。

“有些事,是不能回头的,程功。令尊和你,想必不会不懂。即使忘不了,也请放下。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忘不了,可是,她要放下。她没有一个又一个三年,背负过去那些沉痛难当的回忆,一辈子孤独前行。

忘月暗暗深吸一口气,准备绕过眼前这个带给她终生恶魇的男人。

“青请,我已经改过,请给我一次机会。”程功突然直身,趋前一步,伸手拦住忘月。

忘月正想翻脸,耳边却听见海嘲爽朗的声音。

“忘月,碰见朋友了么?”

忘月紧绷的神经,倏忽便放松了。

海嘲穿着黑色中长皮衣,黑色毛料手工订制长裤,却怪异地踩着一双登山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渐渐接近程功的法拉利跑车。

不知道为什么,忘月本能地意识到,海嘲凶巴巴的表情下掩藏着抑而不发的、紧绷的愤怒。

程功则往后退了退,慎戒地看着海嘲的手象抚摩情人般延着法拉利跑车流线的车身轻轻抚摸。

出人意料的,海嘲并没有对程功的法拉利跑车做出任何破坏性的举动,只是绕过车头,走到忘月身边,握住忘月隐隐颤抖的手,紧紧扣在掌心里。

“程律师想必收入颇丰,不然怎买得起一辆市价四百万的法拉利跑车,还这样堂皇招摇地开上路。本埠的路况不是最理想,真是可惜了这样一辆好车。”

忘月几乎失笑。海嘲这话,褒贬掺杂,让人怎么回答都不对。想到本城道路交通之拥堵,性能再好的车也只能开四十码以下,乌龟一样缓缓挪行的场面,忘月也替这辆有战神之姿的法拉利跑车觉得可惜。

“不好意思,程先生,我约了忘月,先走一步了。”海嘲冷淡地朝程功微点了一下头,就拉着忘月的手,往前面他停车的地方去了。

忘月走在海嘲身边,倍觉安全,是以只管前行。

忘月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程功眼睛里,迸射出的,狼一样阴狠刻毒的目光。

只有海嘲,在忘月看不见的角度,眼中凛冽的寒光大炽,又蓦然散逸无踪。

海嘲把忘月带到一间位处黄金地段的俱乐部门前。

忘月看着门前那块并不刻意引人注目,极之朴素的门牌,十分好奇里面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谋杀时间俱乐部。

这是本埠顶顶有名的娱乐场所,私人会馆,绝大部分楼面都不对外开放,能升到九楼未来时间,一直是名流富豪引以为傲的地位象征。

忘月一直有所耳闻,却无缘亲历其中。

看见忘月脸上向往的表情,海嘲笑了。

他做了个正确的决定,不是吗?

“来罢,我带你进去。”海嘲一直紧拉着忘月的手不放,似怕他一松手,忘月就会象取回羽衣的天女一样,飞回天上的宫阙去。

海嘲牵着忘月的手一路走进去,虽然颇碰见几个忘月叫得出名字,在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眼里也都对海嘲牵着的忘月充满了好奇,却都很克制地,并不上来打探,只是笑眯眯地以眼神示意,任四少爷,改天一定好好拷问你。

海嘲俱回以“懒得理你”的超拽眼神。

忘月跟在海嘲身边,不由暗暗发噱。

这些大男人,无聊八卦起来,实在并不比女人好多少呢。

海嘲只是抓紧了忘月的手,以一种宣示所有权的,霸道却温柔的方式。

忘月脸上挂着一个她自己并不自觉的,傻呼呼的朦胧微笑,任凭海嘲拉着她,往不知名的地方去。脑海里有一首歌,回荡响彻成天籁。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别人怎么说我不理

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

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我的心一直温习说服自己

最怕你忽然说要放弃

爱真的需要勇气

来面对流言蜚语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

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

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

放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

如果我的坚强任性

会不小心伤害了你

你能不能温柔提醒

我虽然心太急更害怕错过你

(《勇气 》词/光良 曲/瑞业)

海嘲拉着忘月在一扇金属门前停下脚步,回头有些奇怪地看了忘月一眼。

“怎么了?”忘月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海嘲看她的眼神好象看见了一头外星怪物,好奇而研审。

“你一路过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在哼什么啊?”

忘月哑然片刻,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她竟忘形地唱出声来了么?

“我在唱歌。”忘月笑望着海嘲,眼底有神秘清亮的光芒。

海嘲微愣,然后收紧手劲,那么紧,却不至于弄疼忘月。

“哦——唱歌啊,我差点以为你在念经。”

这下轮到忘月微微一愣,然后微笑,进而朗然大笑。

天啊,她对着他的后背,虽然不是深情款款,但好歹唱的也是情歌一首,他竟然能听成念经?

这算不算是不解风情的最高境界?

忘月不得而知。

忘月只知道,稍早程功带来的,留在她心底的那一丝阴霾,也就此彻底被挥去,不留痕迹。

海嘲见忘月笑得那么爽朗,眼底也流露出开心的笑意来。

忘月啊,是适合在阳光下,笑得无比灿烂的女子呵。

谈得怎么样?”一间布置幽雅,光线柔和的和室中,一个女子软糯的声音,带着一些令男人为之心动的渴盼和急切,低低的响起。

“还来不及和她谈。”程功扯松领带,脱下西装上衣,拎了拎裤管,盘腿坐在和室榻榻米上。“被任四横插一杠,只能再找机会了。”

“任——四?”软软的女音微冷,隐在条几阴影里的柔美身形坐直,望向了表情不豫的程功。“他——知道了什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程功耙了耙梳理整齐的头发,“但是有他在林青身边,对于我们的计划,总是一大麻烦。”

柔光中,一个眉目姣好,五官深刻,带着混血儿特有的异国情调的女人淡淡皱起了修饰精致的眉,眼尾轻挑,红唇微噘。“你说过她很好搞定的,你答应过我的。”

说完,有些不依,有些挑逗地,偎进程功的怀里。

程功软玉温香在抱,英俊的脸上却只是露出一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