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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透气。”

草坪中央的喷泉哗的一声忽然涌高,然后又急速落下,隔得这样远望过去,只能看见一片迷蒙的白雾,很快就消失在闷热的空气中。

门没关严,隐约有华尔兹的乐曲声从门缝里飘出来。

她停了一会儿终于回头问:“你是来找我的?”

“嗯。”顾非宸回答得很简练,目光在她赤着的双脚上停住,说:“跳完最后几支舞曲里边就结束了。”

“那走吧。”

起来很快把鞋子穿好,走到他面前,见他仍旧站着没动,她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看他。

其实穿了十厘米的鞋子,她看他的时候仍需要微微仰起脸。

阳台上有些暗,但她此刻正对着玻璃门,大堂里亮如白昼的光线恰好映在她的脸上,半明半暗间,仿佛流彩之中的莹莹白玉,一双眼睛却又那样黑,又深又亮,嵌在其中璀璨明媚,煞是动人。

顾非宸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凝,仿佛忽然勾动了某些久远的记忆。在许多年前,当她还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的时候,她似乎总是喜欢微微仰起头来看他,眼中带着盈盈笑意,像是流动的波光,又仿佛那样珍贵易碎,令人不舍得伸手去碰一碰,唯恐将它们打碎了。

过了半晌,他才发觉自己恍了神,而此刻的秦欢早已经别过脸去,眼神平淡地盯着门内的那满室喧哗热闹,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伸手将门彻底打开,说:“进去吧。”

真在放着华尔兹舞曲,偌大的场地中央被当做舞池,灯光也调暗下老,现场的男男女女有些已放下酒杯,围在场边。

代表见到顾非宸,立刻迎上来说:“请顾总替我们开舞。”

顾非宸客套地推让,结果对方比他更加客气,坚持邀请他先入舞池。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顾非宸转过头,朝秦欢看了看,秦欢正自脚痛,但一句异议都没表示,就直接挽住他的手臂。

这也许是第一次,她与他在这样的场合共舞。却也同样是第一次,秦欢觉得跳舞跳得这样痛苦。

其实她从小学习舞蹈,古典、爵士都难不倒她,像这种社交舞虽然跳得少,但在十六岁之前也是被母亲亲手调教过的。

听说母亲年轻时是社交界的红人,举手投足皆尽风情万种,迷倒过不少富家子弟。当然这些都是从管家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根本无从求证,因为当她好奇去问母亲的时候,得到的永远都是一句严厉训责。

她在母亲的眼里永远都是孩子,孩子不应该好奇大人的事。

舞曲悠扬婉转,小提琴带着迷人的诱惑力。秦欢知道,此刻自己就是全场目光的焦点,她在旋转的同时甚至可以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其实与顾非宸在这里双双现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况且如今他又带着她跳舞。

经过这段时间的公开出入,恐怕众人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过去陈泽如曾笑她是“养在深闺无人识”,哪怕当年和顾非宸订婚这样大的事,也因为顾家人行事一贯低调,所以没几个人知道。可如今,大概没有人会不晓得她就是顾非宸的未婚妻了吧。

秦欢任由自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分散一点注意力,不再关注自己已经痛到锥心的双脚。

她竟然还因此联想到了美人鱼。为了爱情失去声音和鱼尾的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还是快乐地和王子跳完了最初也是最后一支舞。而她怀疑自己与这位悲情的童话人物差不多了,因为脚痛得就快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她机械麻木地着跟顾非宸的脚步旋转,恍惚中感觉到他托在自己腰后的手劲似乎加大了些。或许是出于本能,她下意识地就将自己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地交了过去。

其实舞曲的时间并不长,最多四五分钟,但对于她来讲却是度秒如年。最后只恨不得自己被他整个儿托住,因为多走一步路都是一种折磨。

好不容易熬到一曲终了,其实还剩一点点结尾,可顾非宸突然带着她停了下来。

她还有些诧异,只觉得这样的结束有些突兀,顾非宸却已经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回场边。其余客人见他们停了下来,而音乐还在继续,便三三两两地结伴下了舞池。

顾非宸在一旁站了一会儿,便转头跟主办方代表说:“抱歉,我还有些重要的事,要先走一步。”

主办方连连说:“顾总您真是太客气了,您先忙。今晚非常感谢,那我们有空再联系。”

顾非宸的手依旧放在秦欢腰间,点头说:“再会。”

秦欢几乎是被顾非宸的力量带着才能勉强挪出酒店,小刘早已接到电话,将车停在廊外头。上了车,秦欢忍不住皱着眉将鞋子除下来,车内灯不知何时被点亮了,照在她的双脚脚趾和后跟上,赫然几个水泡令人触目惊心。

“和我吵架的时候不是能说会道吗?今晚怎么成了哑巴!”男人冷峻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过来。

听在秦欢耳里却是十足的冷嘲热讽,她才没空理会,只拿手指轻轻去碰那水泡,可刚挨到便疼得整个人瑟缩一下,触电般收回手来。

“直接回家。”顾非宸吩咐小刘。

她一愣,刚想抗议,却潜见一旁递来的冰冷严厉的眼神:“我不想这个时候跟你吵,你要是想让自己好得快一点,最好乖乖跟我回去,让佣人帮忙处理一下。”

一想到明天自己还要在学校忙一天,秦欢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顾家的客厅里亮如白昼,赵阿姨早叫用人拿了药箱来,从中找出银针,在火上消了毒,又用棉签蘸酒精擦了一遍,才让秦欢抬起脚来。

秦欢有些不好意思,执意要自己动手。赵阿姨看看她,说:“哎哟我的小祖宗,十年前你搬来这儿的时候,连内衣都是我替你收去洗的,现在怎么跟我这么生疏了?”一边不由分说抓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前,一边假意威胁:“你再这样阿姨可真的生气了。”

“……谢谢。”秦欢只好乖乖地任由赵阿姨给她挑破水泡。

其实她会窘迫,倒并不是因为长大了所以就生疏了,而是此时此刻,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正用一双猫咪一般的杏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她当然记得这个人。

那天在餐厅里,顾非宸和这个女人一起吃饭,看样子关系熟稔。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今天一进门居然看见她也在这里,穿着休闲服坐在沙发上看娱乐节目,头发还湿漉漉地塔在肩头。

“温如青。”顾非宸只是极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女人的名字,其余的一概没说。

倒是温如青大大方方地冲她笑:“嘿,我知道你,你叫秦欢对吧?我是顾的老同学,最近借住在这里。”

当赵阿姨替她挑完所有水泡,又用消毒药水搽过一遍之后,秦欢准备起身告辞。

赵阿姨拦住她,眼睛看向顾非宸。而后者此前一直都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翻报纸,这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

“今晚就住在这里,明天送你回去。”

“为什么?”她冷冷地不看他,“我想回家睡。”

“那你试着穿上鞋走走看。”

他的语气轻飘仿佛是真的随便她。但秦欢只刚将脚塞进拖鞋里便发觉破皮的地方被蹭得生疼生疼。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温青如见状机灵地站起来拉住她的手,笑嘻嘻地挽留:“不如留下来,我们也可以讲讲话。虽然只见过两面,但其实我一直想认识你呢。”

秦欢没想到她居然这样热情随和,况且大家都是女同胞,她也断然不能像对待某人那样拉下脸来拒绝。她还在犹豫,温如青又说了:“而且你要是现在回去,把伤口弄得更严重,有人会心疼的。”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带着一种精灵俏皮的笑意,秦欢听她讲得这样直白,又是在佣人们面前,当下不觉怔了一下,又下意识去看另一个人的反应——果然,顾非宸的脸已经沉下来。

“你在中国的事情如果办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考虑从这里搬出去了?”他放下报纸,淡淡地开口。

“还早着呢,不急着搬。”温如青倒是一点也不怕他,转头就促狭地眨眨眼睛,悄声跟秦欢说,“你看,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秦欢也微微有点窘,一时之间摸不清温如青与顾非宸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她能看出来。温如青的性格直爽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这时赵阿姨见机行事,在一旁顺水推舟,连忙招呼用人去把房间收拾一下,连反驳的机会都不再给她。

房间仍是她以前的那间,似乎自从她搬出去之后就再没有人动过,所有一切都维持着原样。

应该每天都会有人进来打扫,今晚只不过是替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被褥和枕头。

洗澡之前,她居然还在衣帽间里找到一条全新的睡裙。是浓艳的红色,薄纱质地,轻柔得仿佛一团红雾,可以轻易攥在手心里。这睡裙还是她去年这个时候买的,纯粹心血来潮,因为从未穿过这样香艳的款式,而她那段时间正好心情低落,经过橱窗便进去买了这条裙子,希望可以给自己的心情带来一点色彩。

可是,买下它的第二天,她便发现自己怀孕了。

是顾非宸的孩子。

生活变得灰暗一片,即便丢进染缸里恐怕也着不上任何颜色。而裙子被用人拿去漂洗之后,就一直放在衣柜里。

如今她把防尘袋拆开,看着这抹浓烈的红,盯了良久,才走进浴室。

浴巾都是全新的,沐浴用品则是她多年用惯了的那种,所以淋浴的时候,秦欢有很短暂的一阵恍惚,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更忘了这么久以来都发生过什么。

微烫的水冲在皮肤上,脚上隐隐作痛,但一会儿适合了水流也就麻木了。她闭上眼睛,满屋子都是蒸汽,镜子上早就一片水雾,其实这样炎热的夏季,这种温度让人窒息,可她一直冲到皮肤发红才擦干了出来。

赵阿姨正等在门外。见她终于现身,问她:“要不要吃夜宵?厨房晚上做了鹅肝燕窝酥,你是下去吃,还是我替你拿一碟上来?”

“不用了,阿姨。”

“听说你晚上陪着去应酬了,现在怎么着也该饿了。下楼去吧,顾先生这会儿不在家。”

“他又出门了?”问完才发觉失言,她淡淡地别开脸去说,“我又不是为了躲他。”

“知道知道,你不是躲他,你只是不饿嘛。”赵阿姨无奈地摇头,似乎又好气又好笑仍把她当做孩子,只能温言劝道,“那你陪阿姨下楼坐坐,顺便把头发晾干。好不好?”

“那好吧。”

秦欢勉勉强强地下楼,发现温如青仍盘腿坐在客厅,正百无聊赖地调着电视频道。

见她出现,温如青冲她招手:“快过来坐。”

“你和顾非宸是同学?”吃夜宵的时候,秦欢随口问。

“对啊,我们的交情很长,不过可惜从来没机会和你见面。我回国的次数比较少。”

“我以前也在国外住。”

“知道。你十六岁搬来这里的嘛,后来成了他的女朋友,再后来,又分手了。”

秦欢有点讶异:“你全都知道?”

“我其实见过你的照片。”温如青不以为意地笑,“是我让顾非宸从网上传给我的。”

秦欢垂着眼睛用叉子拨了拨小碟里的糕点,语气听起来有些淡:“我和他没有合照。”

“我看到的是你的单人照。”

“哪张?”

“嗯……我想想……应该是你躺在露台上晒太阳的照片,穿一件白色的上衣,午仔热裤,那天的阳光估计很好,看上去你整个人懒洋洋的,捧着书都快睡着了。”

听到这样的描述,秦欢努力回想了一下,却毫无印象:“我不记得拍过这样一张照片。”

温如青低下头吃了口东西,只是笑了笑,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说不定是偷拍的呢?”

秦欢不由得哑然,好半天才低低“哦”了声,神色有点尴尬。

其实那些往事,越是甜蜜,到如今便越是伤人。仿佛曾经的蜜糖已统统化成了砒霜,无色无味,却鸩杀着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毫不留情。

她甚至不愿去想照片里的场景。

因为她以前确实喜欢跑到三楼露台上看书,那里有一张躺椅,是顾怀山特意替她定制的,长度宽度包括每一道曲线的设计,都与她的身体相契合。

春暖花开的季节,躺在上面晒太阳是一种极为满足的享受。

也许照片真是偷拍的,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顾非宸会做这种事。他的手机似乎只是用来打电话的,偶尔同她发短信,那也是在她强烈要求之下,他才妥协。

要不然,常常她一通几百字的短信发过去,换来的只是一两分钟的通话。他并不理解女孩子的心思,有时候她要的,只是隔着时空但彼此牵挂的交流。

这天晚上,直到她们吃完东西上楼去睡觉之前,顾非宸都还没有回来。

倒是第二天,秦欢醒得很早。自从上班之后,她每天都必须这个时间起床,才能保证不迟到。

睁开眼睛之后花了足足十来秒,大脑才清醒过来。她想起自己昨夜睡在哪里,同时又惊讶于自己的一夜熟睡。

明明已经离开一年了,可睡在这张床上,居然还是令她有回到家的安心。

原来身体是真的可以存住记忆的。

哪怕心里很想忘记。

洗漱后下楼用早餐。饭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佣人静静立在一旁伺候。厨房依照她的口味,很快就端上中式和西式两份套餐。

她喝了一口牛奶,一边切三明治一边随意地问:“顾非宸有交代过今天谁送我回去吗?”

赵阿姨正好走过来,说:“一会儿小刘会送你去学校。”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告诉她,“……顾先生昨天半夜哮喘犯了,现在还没起来。”

“是么。”刀叉在瓷盘上微微一顿,半秒之后却又若无其事地将刚才的切割动作熟练流畅地继续下去,秦欢头也没抬,又起一小块三明治,说,“好吧,麻烦您让小刘在门口等我,五分钟后出发。”

赵阿姨欲言又止。临到她收拾停当要出门了,才建议:“不如今天别上班了。”

她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却摇头:“不行。学校最近特别忙,我们要举办一台欢迎新生入学晚会,有好多事情要提前准备。算了,不说这个了,等有空我再来看您。”

她走得很潇洒,只在车子拐出前院大门的时候,因为角度的关系,她抬眼看了看今天的天气,因此顺便瞟到二楼某间卧室的窗户。

那里窗帘微微开了一条缝,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出里面的任何动静。

汽车喇叭响了一下,气势恢弘的镂花大门应声缓缓打开。她很快就自觉无趣,沉默地收回目光,系好了安全带。

“她走了。”温如青站在窗户边上,饶有兴致地透过窗帘缝隙朝外头观望,过了好久才终于舍得转过头来,脸上神情却有些复杂,“我挺佩服她的。”

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的男人只淡淡地看她一眼,似乎情绪不佳:“你经常这样一大清早闯入男人的房间吗?”

“偶尔吧。男朋友算不算?”她眨眨眼睛,打算对他的怒气视而不见。

“可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我知道呀。所以,你应该感到荣幸。好多男人求我去他们的房间,我都还不答应呢。”

回应她的只是一声冷哼。

她又接着刚才的话题,似乎无限感慨:“顾非宸,你觉不觉得她就是你命中的克星?换做其他女人,我相信此时此刻早就奔进来看你了,可是再看看她,头也没回就走掉了。难得这世上还有不稀罕你的女人,我真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结果她的话引得顾非宸偏过脸去低低咳了两声,脸上的神色却依然很淡,仿佛不以为意,又仿佛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

“戏看完了,你该出去了。”他说,“我要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