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鞋摊子。”

我一时之间不是很明白什么是鞋摊子,只能继续问:“我为什么在这?”

“晕倒,没地方送,只好弄家里。”

“目的呢?”

他迷惘地看着我,似乎很奇怪我为何问这个问题:“不能不管,你长得这么好看,又是外地人,没人管会出事的。”

我皱眉,问:“我的背包在哪?”

“在客厅里。”

“翻过吗?”

“翻了。”他老实地说。

“发现什么了?”

“你不是有钱人。”

我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给他灌输说:“你记住,我是从外地来这探亲的学生,你跟我一见如故,对我印象很好,你觉得需要帮助我,并很乐意给我提供帮助……”

我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动静,不出片刻,一个肺活量大,穿透力甚强的男声嚷嚷说:“张哥,我来了啊,给你带了点吃的今晚加菜,哎你他妈的在哪啊,昨晚咱们带回来那孩子醒了没……”

我心里一惊,立即在张家涵耳边打了响指,他顿了顿,还没完全醒过来,房门外已经大踏步走进来一个庞然大物。

我一抬头,稍微一打量这个身形,立即涌起本能的警惕,原因无他,这个男人就外形而言实在太有威慑感。

很年轻,但如夜巡的豹子一般凶猛有力,明明如小山一样魁梧的体积,却在移动之间毫无障碍和笨拙,他只是抬起手臂我就知道此人于体能和格斗方面训练有素,因为这类男人我实在见多了,当初囚禁我的地下室外头,有整整一队类似他这种外形的雇佣兵。

只是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很多时候与移动的肉块无甚区别,但这个人看起来却精明许多,他只朝我们这扫了一眼,脸上笑容立即一凛,低喝一声:“你们在干嘛?”

我微微退缩了下,睁大眼睛看他,做出正常十八岁少年在这种力量悬殊面前应有的惧怕,一声不吭。

“干嘛?什么干嘛?”张家涵这时清醒了,站了起来,转身对那个年轻男人喝道:“我看这孩子醒了就过来问他感觉怎样,你干嘛呢,嚷嚷什么,小心吓到他。”

他转头冲我安抚地笑了笑,说:“别怕啊,这是我弟弟,袁牧之,很斯文的名字对吧,跟他的人一点不配,所以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袁大头,你以后也这么叫吧。”

大块头怪叫说:“张哥,没你这么在外人跟前损我的。”

“嘿,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你有几根屌毛我都清楚,装什么,”张家涵笑骂他一句,换了个语气对我柔声说:“你还头晕吗?要头晕就再躺会,我去给你们弄饭,大头,你陪他唠唠嗑,温柔点,别吓到人家。”

他转身走出去,屋里登时只剩下我与袁牧之,我悄悄地又往床里缩了缩,冷眼观察这个大个子,他脸庞还带着少年的轮廓,但眼神已经锋利如刀刃,他同样在打量我,就如耐心捕食的豹子,等着对手松懈的一刻。我心里很警惕,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人内心远比外表要精明周密,心理防线也比一般人强,要控制他,必须取得他的信任,长时间一点一滴慢慢地给他心理暗示,我微眯了眼睛,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对象。

“你不简单。”他偏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嚣张的笑容,重复说,“你来这干嘛?”

“我只是过路的,”我淡淡地回答,“来这探亲,找到人我就会走。”

“没找到人,也就说你并不清楚你的亲戚住哪。”

“是,”我点头,“但她确定无疑就在这座城市,我可以慢慢找。”

“找到之后呢?”他感兴趣地问,“你想干什么?”

“跟她谈谈。”我平静地回答他,“我所需要的,只是找到那个人然后跟她交谈而已。”

“只是谈谈?”他讥讽地笑了,“你在忽悠我吗?”

“我没必要忽悠你。”我看着他,放缓了语速,用诱导的口吻说,“我在跟你说实话,你要相信我。”

他有点上钩,但用不了两秒钟立即清醒,眼神锋利地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还是不能对这个人操之过急,于是我换了种口气,淡淡地说:“随便你信不信。”

他目光一转,直截了当地问:“我进来之前,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跟张家涵聊天。”

“聊什么?”

我抬头:“这不是我需要回答的。也许你去问他本人更好。”

“张家涵是张哥的本名,这个名字他很少用,平时大家只管他叫张哥或发财哥,因为他想发财却老发不了,已然成了这一带的笑料,他怎么会跟你说他的本名?”

这种状况是我考虑不周,一般来说,催眠师问什么,病人都会如实回答。

但我没想过,真实的答案未必是正确的答案。

我避开对方咄咄逼人的视线,轻声说:“这个问题,你同样该去问他本人。”

大块头不动声色地靠近我,狠声说:“小子诶,我不管你来这办什么事,找什么人,我只警告你一次,张哥是我哥,你要敢利用他或是干点什么对不住他的,我保证让你后悔顶着这张漂亮脸蛋来到世上。”

我波澜不兴地回看他。

渐渐地,他目光中现出一丝迷茫的神色,伸出手想摸我的脸颊,手还没碰到我,却见刀光一闪,若不是他缩手锁得快,手指头都可能被我切下来。

我口袋里长年累月揣着一把MadDogATAK的“疯狗”高级战术突击刀,是我在地下室书库的抽屉中找到的,小巧便携,设计简洁实用,在角落里呆了几十年却无损它的锋利。

没办法,我不能只靠催眠术防身,在一个人的孤独而漫长的时间里,耍刀成了我唯一的游戏。

袁牧之脸上只有片刻的惊诧,随即换上狠厉和兴奋,邪笑说:“嘿,有点意思啊。”

我斜觑他,握着刀轻声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靠近。”

“还没什么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动刀子,小子,你有种。”他带着笑,准备伺机扑上来。

我却在这时把刀仔细收起来,对他微微一笑说:“我从十岁开始玩这把刀。”

“正好,我从十岁开始就知道怎么痛宰拿刀对着我的人。”

“诚然你无论从体格或力道上都远胜于我,但在你痛宰我之前,凭着我对这把刀的熟悉程度,我大概能同时割破你右上臂血管,”我淡淡地说,“你全身的血量最多只能支持两分钟,然后会有一地的血,我想那样的话,张先生收拾起来应该麻烦吧?”

袁牧之有这个顾虑,他微眯双眼,站起来点头笑了笑说:“小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这时房间外传来张家涵愉快的声音:“大头,叫客人出来吃饭。”

第4章

吃饭是件麻烦事。

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欧洲人,吃饭都很麻烦。

我不是很理解人为什么需要花很多时间换着花样和口味去烹饪食物,因为烹饪本身未必会提高食物的营养价值,相反却很有可能消减人体本该吸收的微量元素。查理解释说这是因为人类有天生追求口腹之欲的冲动,执着于美味的历史与地球上的文明史几乎一样漫长。这种无意义的追逐不但需要投入大量的物力人力,而且有时还得搭上生命危险——后者我尤其不能理解,既然手头已经有足够维持生命体所需能量的食物,为什么还需要为了片刻的口腹快感而舍近求远?事实证明,这又是一桩没必要的消耗和浪费,其本质大抵相当于消磨掉体内膨胀而无处发泄的力比多。

相比追逐美食的欲望,我更困惑于人为什么需要围在一处吃东西?而且喜欢边吃边说话,唾沫横飞,细菌滋生,到处充满交叉感染的可能性。而且饭桌上的话题通常都不是必须要在当时表达的,甚至不是必须要说出来的,如果说烹饪源于潜意识中的欲望,那么围桌吃饭到底源于什么?

特别是这种典型的中国小老百姓家庭饭桌,为什么他们拿各自的筷子伸进同一个盘子中夹菜,然后放进嘴里,再用沾染了自己唾沫和细菌的筷子又伸进那个盘子?

我对此有心理性抗拒。

而且我遇到真正的难题,我看过的所有的书,查理和我研究过的所有影像资料,都没告诉过我怎么使用那两根筷子。

我迟疑着捻起那两根细长的东西,观察了对面的张家涵一样,学着他把筷子置于拇指和食指之间,啪的一下,它们掉了。

我皱着眉严肃地盯着掉在桌面上的筷子,有一根还碰到桌底下,现在怎么办?难道我要捡起来把这样的东西放进自己嘴里?

大块头扑哧笑出声,连张家涵泛黄的脸也浮现出柔和的笑纹,我抬起头大惑不解,他们在笑什么?或者说,他们从没见过有人掉筷子,我的行为超出他们的理解范畴?

我弯腰将那根木质的细小棍子捡起,张家涵笑着说:“别管它了,大头,去厨房拿多双筷子来。”

我点头,这种做法是对的,至少确保了卫生。

人体很脆弱,在我所在的时代,又一种由禽鸟带来的不知名病毒肆虐亚非欧大陆,死人虽然不多,但造成极大恐慌,各种反政府组织趁机上街打砸抢,新闻上称之为历史上第二个“砸玻璃之夜”。

袁牧之冲我撇嘴,似乎不情愿,但还是起身去厨房重新给我拿了双这种小木棍。我接过,低头仔细研究它的构造,很简单,很普通,上面连纹样都没有,估计很廉价。我抬起头,看见袁牧之挥舞着筷子犹如上发条的机器人一样准确无误地伸进盘子里又飞快缩回去,不一会几个盘子里的菜都见少,粗壮的胳膊和手指做着这种灵活性极高的事毫无障碍。我再低头看看我的手指,规格上诚然比他的要小得多,目前为止也从未出现末端神经无感,手指运用不灵活的现象。

从理论上讲,用这个筷子我应该比他好才对。

我再一次尝试将两根小细棍子夹在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间,端起饭碗,试图往嘴里赶米饭,啪的一下,由于用力过度,饭粒拨起撒到我脸上,筷子狠狠地敲了碗壁,随即又拿捏不住,再次掉了一根到地上。

袁牧之像遇到什么高兴事似的指着我的脸哈哈大笑,张家涵试图板起脸让他别笑,但自己却忍不住笑开。

我面无表情,默默地将粘到脸上的饭粒一颗颗拿下。

“这里还有……”张家涵伸手过来,试图碰我,我往旁边一避,他尴尬了一下,缩回手,点点自己的唇边说:“这,这还有。”

我依着他的指示拿下唇边的饭粒,袁牧之放下吃光的饭碗笑哈哈地说:“哎呦张哥,这孩子可真逗,我还没见过这么大人连筷子都不会使的。”

张家涵转头斥责他:“这有什么,也许他从小在国外长大,不会使筷子也正常。对吗?”

最后两个字问的是我,我想了想,捷克的地下室确实算国外,于是点了点头。

“真的是这样啊,好可怜,你父母怎么也不教你?应该从小教你中国文化的嘛,不过你普通话说得还不错,”张家涵旁若无人地唠叨着,换上一种我不明白的温柔目光看我,然后亲自起身去厨房,拿了一把铁勺子递给我,柔声说,“不好意思啊,我原先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说啊,给,快吃吧,菜都凉了。”

我接过勺子,这是我熟悉的食具,我刚舀了一勺白米饭往嘴里送,碗上却多了几块肉和菜。

我一抬头,发现了一件令我不堪忍受的事,张家涵居然用他吃过的筷子把盘子里的东西弄到我碗里,而且还乐此不疲,又把他的筷子伸到另一个盘子里去,大有继续这个举动的趋势。

查理从没这么做过,我有生之年从未有人对我做过这样的事!

我瞪大眼睛,平生第一次身体反应快于意志地喊了声:“不要。”

张家涵一愣,随即却笑开了不管不顾地将夹了大块鱼肉又放进我碗里,嘴里念叨说:“小孩子不许挑食,鱼是很有营养的,吃了才聪明知道吗?看你瘦不拉几的,肯定没少挑食对不对?张哥告诉你,这个习惯要不得,人是铁饭是钢听过吗?老话没错的,你的身体就好比锅炉,不往里头烧柴火,怎么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作?对吧?”

他看我毫无反应,继续说:“吃不惯这么做的鱼是吧?哎呀这你就不懂了,新鲜鱼就得清蒸才好吃,够鲜甜,这鱼我去买的时候还会游呢,你没看袁大头都吃了大半条了?那是真正的好吃,比你在国外吃的要好吃多了,咱们中国五千年的文化,那是洋鬼子能比的?我告诉你啊,要了解中国文化,你就得先吃的下手。乖乖的,听话啊,赶紧吃了。趁热,不然等会凉了就腥了……”

我向来运转迅速的大脑此时出现超过五分钟的空白,然后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催眠张家涵所发的指令,我要他将我当成可信赖的,需要帮助的外地学生。现在看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个人的心理结构在接受这件事时发生了微妙变化,他自动将需要帮助的指令理解成需要照顾。

而且显然,张家涵对于照顾谁更热衷。

张家涵见我盯着饭碗不动,又柔声地哄着说:“快把饭吃了,最多这样,你乖乖吃了这顿,下顿你想吃什么我单给你做,好不好?”

“是啊,快吃吧。”袁牧之在一旁笑嘻嘻地帮腔,“张哥手艺可不是吹的,你要不吃可亏给我,我还没吃够呢。”

他飞快伸过筷子夹走我碗里的鱼,张家涵见了训斥他:“大头你怎么又这样?你的体积都是这个弟弟的两倍还抢人东西,你还要不要脸啊?”

他絮絮叨叨地骂着,袁牧之只是厚脸皮笑呵呵不搭理,张家涵没办法,伸手把整个鱼盘都挪到我跟前,正想又帮我夹,我忙说:“不用了。”

张家涵一愣,我补充说:“我自己来。”

他笑了,点头说:“对,自己来,主动点,别客气啊。你客气可就便宜了大头知道吧?看见他吃得那么壮没有?那都是小时候抢别的小朋友东西塞出来的。哦,你还不知道吧,我跟大头都是没爹妈的孩子,从小长在同一个福利院。大头可不得了啊,屁大点孩子就打遍院里无敌手。长大了也这个霸王德性,成天在外面也不知道混什么,正经营生也不做,真是。唉,这些孩子一个个大了都管不了,你可别学啊。来,自己拿勺子舀,能行吗?要不我帮你?”

我只觉耳朵里聒噪得不行,皱了眉头立即将铁勺子割开鱼肉送到嘴里,就着米饭,只求飞快地完成这个莫名其妙的吃饭过程。这个过程张家涵嘴里的话一直没停过,不用二十分钟,我已经大概掌握他跟袁牧之的关系,他们的交情程度,他如何照顾过幼年的袁牧之,袁牧之小时候多么横行霸道等。

我得到确切认知,这两人之间关系匪浅,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互相信赖并会为对方付出一定东西的伙伴。

查理也说过他愿意为我付出一切,但我没见过名为一切的东西,我没法想象那是什么。

人跟人之间维持关系的纽带真是奇特,我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俩人,张家涵喜欢说,袁牧之会扮演恰到好处的调皮捣蛋,似乎在用这种幼稚的行为想让张家涵的唠叨继续下去,而他明明在前一刻还在抱怨张哥越来越像个老太太。

言不由衷,心口不一,全世界的成年人都有这个普遍现象,比起感慨他们之间互相信赖的氛围有多好,我更愿意做一个试验,催眠他们,让他们以为面临类似生死关头那样难以抉择的时刻,我很想知道,这样手足情深的两人,在那种时候会不会为对方牺牲?

第5章

我想像这样一个时刻,也许有一天查理发明的时间机器公诸于世,他对霍金宇宙观的批驳和质疑成为科学界的新浪潮,数不尽的国家恐惧他而又想拉拢他,时间机器将成为继原子弹以后确保国家安全必不可少的武力威慑象征物。各国首脑就像今天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一样承诺不首先使用时间机器,如果那样,世界会怎样?

那无疑是个混乱的时刻,在时间的碎片与裂缝之间,却也无疑是产生英雄和领袖的时刻。如果那样,我所在的世界,我现在的世界,无疑都将支离破碎。

改变历史这种事,未必如听起来那么好。

如果将我的生命视为一根直线,整体来看,时间之所以具备意义乃在于它一路向前,时刻与时刻之间的不可重复——这是康德时间观的简易理解,它就如不可更改的轴线,规划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对历史的认知,甚至是对宇宙的认知。

在我逃出地下室后,我曾经拿追捕我的某个人做了个简单实验。我在一间黑屋子里连续催眠了他七天,彻底混淆他脑子里既定的时间观,于是那个可怜的人精神崩溃了。

他找不到时间的坐标,他无法靠着那个坐标认知身边的一切。

那件事对我而言只是实验,但却带来两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其一是查理有了改进时间机器的灵感;其二是追捕我们的人那段时间突然销声匿迹。

“因为他们怕了。”查理解释说。

“怕什么?”我大惑不解。

“怕发疯。”

“但你不是说过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吗?为什么连死都不怕,却怕发疯?”我问他。

“那是因为,与死亡相比,致人疯狂是他们未知的东西。”查理耐心地向我解释,当然他的解释也一如既往的拙劣,“我想未知更令人恐惧。”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我承认,最近频繁想起查理的次数是有点多,大概是因为他说话做事很合我口味,和他呆在实验室的时光是我迄今为止能想到的轻松时光。我们从不说废话,不做多余的事,他偶尔会流露无意义的情绪,比如因为我决定坐上时间机器而抑郁寡欢。但总体而言,查理在我身边并未造成我的困扰。

而这里的人,无论张家涵也好,袁牧之也罢,尽管观察起来不乏趣味,但沟通起来却颇有困难。据我的判断,张家涵热衷于一种孩童模拟成人家庭生活的游戏,我猜想在那样的游戏中他大概会乐意扮演母亲的角色,因为从早到晚,我总会看见他不是在打扫,就是去买菜,然后围上可笑的印有大嘴巴猴图案的围裙进厨房煮饭。

他的话总是很多,滔滔不绝,一个意思能够翻来覆去地用各种方法来表达,而话里的意思,几乎都是常识,我不明白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要喋喋不休地对另一个成年人重复这些常识?难道他在质疑说话对象的智力水平?

看起来又不像,我最终将之归结为一种心理病症的显像表现。

跟童年阴影有关,我想,他的童年在福利院度过,可想而知境况不会太好。因此有角色装扮的嗜好也是说得通的。

只除了他若能停止将我当成臆想中的娃娃来照顾,我会感觉好很多。

我本想趁着袁牧之不在的时候再给张家涵催眠,让他要以敬畏的心理对待我,换言之尽量别来烦我。可惜我在那间陈旧的公寓里住了三天,都没找到机会与他独处。

因为袁牧之总是会出现,我一靠近张家涵,他就如嗅到危险信息的狗一样凑了上来。他体型大,不说话的时候威慑力很强,我承认当着他的面还没把握不动声色地下手。

由于经历时间机器的撕裂和重组,我这次发病比以前严重,康复很慢,往常只需躺一天就恢复的精力,这次过了三天都没完全回升。在体能和状态都不是最好的情况下,我不愿意惹毛袁牧之那样的野兽。

我曾经怀疑他是不是窥探我会催眠,但接触后却发现未必如此。首先,他们生活的社区条件很差,基本属于这个城市的贫民窟。大量外来务工人员混居一起,楼下经常有穿着肮脏的孩子尖叫着跑来跑去。成年人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才够开销嚼用,没有社会保险那种东西,生病都是去街边药店买点不知成分的药品服下了事。他们不会有看心理医生的需要,生活中更加没有将催眠师当成真实存在物那样的概念。

其次袁牧之对我的警惕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手。我想那天我耍刀的一幕大概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他对我有一种野兽直觉般的警惕。他大噶怕我直接伤害到张家涵,我想。

无论是谁,家里来一个会使刀子的陌生人,戒备心重也能理解。

但第四天的时候,我却在张家涵口中无意中听到另一个答案,这个唠叨男人将我视为孩童来照顾也是有好处的,因为人会对孩童不设防。

当时他在厨房里给我炖味道古怪的汤,我静悄悄跟了进去,我算过时间,大概十分钟后袁牧之就会回来,所以我想趁着这个时机再次对张家涵施加催眠。

但我还没开始说话,他却回头笑着对我说:“饿了吗?洗手去吃白糖糕吧,我放在餐桌上,这个汤还得再熬会呢,我先把菜洗了,呆会大头回来再炒菜吃饭,好吗?”

我皱眉,淡淡地说:“我不饿。”

“那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厨房烟大,你不是身体还没好吗?回房间休息去,有东西吃我就去叫你,乖,你听话啊,今晚我给你做鸡翅……”

我正要不跟他废话,直接催眠他,却见他猛然转身,我微微一愣,他已经看着我说:“怎么看起来不高兴?谁惹你了?还是小冰有心事?要告诉张哥吗?”

我实在不明白这个男人问出这样的废话后为何一脸兴奋,难道这对他来说是有意思?我立即摇头说:“没。我没不高兴。”

“那你是怎么啦?往常也没见你进厨房,来,跟张哥说实话,是不是,”他略微顿了顿问,“是不是大头欺负你了?”

我微微眯眼,他这是什么意思?袁牧之虽然心理防线重,反应敏捷,且体格吓人,但总体来说还不到能欺负我的地步。张家涵这么说,难道意味着袁牧之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事?

要是犯了低估对手这种错误,那可糟糕了。

我还没问话,他却自顾自说:“你别怪大头,他都是为了我,唉,也是张哥没本事,这么大年纪还混得窝窝囊囊,没法替大头找个好工作,或者送他去上大学,反倒要他处处照顾我。”他低下头,苦涩一笑说,“小冰,你别怪大头多疑,他是怕我被你骗,我这么说不是怀疑你的意思,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这点,但大头不是像我这么愿意看人好的一面。他打小见到的糟心事多,人就养成这么个性格,凡事都不敢想好的,只敢想坏的。他看你这么安静干净,其实心里也很喜欢的,要不然不会救你,也不会同意你住下。但他总怕我被人骗,你别怪他好吗?都是我的错。”

我吁出一口气,这么说袁牧之并不是怀疑我能催眠,而是他怕我是职业骗子。那这确实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过错。我严肃地点头表示赞同,说:“时候到了我就走。”

“啊?为什么?”张家涵失望地喊了一声,“我一点也没想让你走的意思啊,小冰,我真的很欢迎你住这,大头也欢迎的,他昨天还给了我点钱,说是加一个人的伙食费。小冰,你不要多心,你这样身体没养好怎么可以走?你那个亲戚也不知道在哪,就算你找到了,这么多年没联系,人家让你进门不还是个未知数,你乖乖听话就住这,慢慢找人好不好?你在这我看得见也放心点……”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诚实地说:“时候到了我就走。”

张家涵这时不是失望了,他简直看起来有受伤和焦虑,似乎我说要走勾起他心理某个隐患疾病即将发作一样。他开始神经质地多了些抹灶台,扯围裙的小动作,但脸上表情却越来越沮丧,就像阴天的压抑全集中到他一个人脸上。

我还没试过仅靠催眠就让一个人对我有如此多的好感,这情况令我新奇,我仔细观察他的举止,不放过哪怕眉头的一丝颤抖,心想这一幕真该好好记录在案,以备往后的研究。

可惜我哪里有什么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