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

耳边突然传来张家涵的声音,我猛然睁开眼。

“小冰,”他嗫嚅着,看我的眼睛有我没见过的忧心忡忡和恐惧。我平静地迎视他,然后问:“你怕我?”

“不是,”他立即摇头,“我不是怕,我是担心……”

“恐惧,”我看着他的脸,“你在恐惧,你恐惧的指向是我,你怕什么?”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喉结涌动了一下,终于问:“你,你刚刚对律哥做的事,是催眠吗?”

我点头:“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对我也做过?对,对浩子也做过,对那个来杀我们的人也做过,是吗?”

我低下头,默默地卷好手里的画像。

“你催眠我,是想知道什么?”他的声音明显在发抖,“还是,你命令我做什么?”

我抬起头,接触到他充满挣扎和痛苦的表情,心里有些微的刺痛感,但不足以影响什么,于是我说:“我命令你信任我,因为我需要你提供一个落脚点,当然我还需要你提供食物。你对我的好感都是我给你传达的指令,它并不真实,我想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不是,”他摇头,激烈地反驳,“我对你好,喜欢你,照顾你,把你当亲弟弟一样疼爱,这些怎么会是假的,假的能让我担心你得晚上睡不着?假的话,我能掏心掏肺想你好,怕你出事,饭桌上要有一个菜你多吃了两口我都高兴,这些怎么会是假的,啊?这些怎么可能是假的?”

“不是说你的情绪是假的,而是说它们的诱因不真实,”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是缺乏语调的平静的声音,因为我不得不压抑心里越来越明显的刺痛感,“人的意愿是可以被修改的,我有这个能力,虽然我没怎么刻意去做这个工作……”

“原冰!”张家涵怒喝一声,“你什么也不懂!”

“我不需要懂表面的情绪,因为我掌握你的意识中更深沉的东西。如果这种情感是真实的,那你为什么会怕?”我声音平板地问,“你觉得我像个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反过来把你吃了,是吗?”

张家涵脸色发白,他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指出的,可能是他也不愿意去承认的东西,那些掩盖在喜欢和照顾之下的丑陋的东西。

我深深凝视他的眼睛,我估量着里面那种恐惧的深度,然后我不得不转身进房间收拾我的背包。

我不愿意让张家涵怕我,但我能理解他的恐惧,我可不就是一个怪物,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被关着,说不定就是因为我从小是个怪物。

东西早已准备好,从上次在医院出来我就想走了,只是后来发生危险,我不能丢下张家涵而已。

但他也没丢下我,我看着我的房间,那张床,在别人拿着枪冲进来之前,他下意识选择了把我藏起来。

我一直也不明白人为什么会下意识选择牺牲自己的行为,但在那一瞬间,我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想如果我没催眠过张家涵就好了。

这种想法对催眠师而言无意义,我皱了皱眉,晃晃脑袋命令自己摈弃。

我背着背包走出来,张家涵还站在那,脸色还是很难看,全身在传递一种剧烈挣扎的痛苦,我走过去,伸出手想帮他清除了记忆,但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好像刺着我心脏的那根针变大了,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疼得不得不微缩瞳孔。

那就这样吧,我不再做多余的事,于是我转身就走。

“等等,小冰,你等等……”他扑上来攥紧我的手,急切而焦灼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怎么就退了一步,我不是想避开你,真的真的,我道歉好吗,我没有怕你,小冰,你别走,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啊,我只是有点没想通,你给我时间好不好,我只是个普通人,我要点时间接受家里有个不寻常的孩子……”

“对我来说,”我转头看他,轻声说,“没有语言,只有欲望,欲望分真实与不真实两种,你刚刚退后一步,是真实的。”

他急得眼睛里涌上水雾。

“那个,”我想了想该用的礼貌用语,“打扰了。”

“不是这样的……”

“再见。”我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松手吧,张家涵,张哥。”

他愣愣地松了手,我冲他微微一笑,然后转身,打开门,离开这个地方。

走的时候,我还记得把门轻轻阖上。刘慧卿告诉过我,如果用力甩门,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如果表示对主人的尊重和对他招待的感谢,离去时要记得好好关门。

我想我学得挺快。

有些遗憾《大卫·科比菲尔》那本小说我还没看完,虽然那本书从头到尾充斥效率底下的人道主义精神,但我还是很喜欢看,那个故事适合在一间温暖安全的房间里看,当然手边有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还有熟悉的人在同个空间做其他事或说话的声音传来更好。

那不是我习惯的读书环境,我其实习惯缩在地下室唯一的高高的窗户下精神高度紧张地翻阅一本书,因为有时候那里会有阳光投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光格子,光格子会随着时间而挪动,它挪到哪,我就跟着挪到哪。

我比较了这两种读书环境,然后得出结论,后一种更能让我飞速掌握知识。

我戴上帽子和耳机,打开列侬的唱片,他在唱我喜欢的一首歌:OurlifetogetherissoprecioustogetherWehavegrown,wehavegrownAlthoughourloveisstillspecialLet'stakeachanceandflyawaysomewherealone心脏刺痛的症状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我在评估我生病的可能性,于是预先吞了一颗药丸。没有水,我转身进了一家便利店,第一次掏出查理为我准备的这个时代的纸币,买了一支矿泉水。

收银台那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姑娘,她起来睡眠不足,说话有气无力,眼神像浮游生物一般掠过我的脸,随即又漂移开。

等她找钱的时候,我发现柜台前有个铁架子,上面花花绿绿摆了许多大本彩印的书刊,我认真看了一会,发现都是关于各种名人的花边新闻,以满足普通人对名人隐私的窥淫癖欲,就在此时,我看见其中有一张少女的脸格外熟悉。

那个少女穿着粉色绸缎长裙,尽管脸上涂抹了许多没必要的颜色,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轮廓和五官组合。

下面有一行字,大意是名媛举办慈善拍卖大方异彩之类,我没去理解所谓名媛是什么生物,它们为什么会发光,但我确凿无疑地知道,这个女孩是我要找的人,洪馨阳。

她果然长了一张能讨我喜欢的脸,但她的笑容不是那么好看,仿佛一层面具一般,轻轻松松就能揭下来。

我把那本书一块买了,将精神不振的姑娘找回来的钱币从大到小一张张仔细排列好,然后放回口袋,这个过程姑娘一直盯着我,像看外星生物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脸说:“你累了,需要去休息。”

她愣愣地点头。

“下班吧。”我对她下了指令,“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我转身走出便利店的时候,身后传来女孩拉闸关门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天,今天是阴天,云层很厚,太阳光无法穿透云层,整个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倦怠。

第31章

我决定去见那个名为洪馨阳的女子,我想尽快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后完成我来到这个时空的使命。

我感觉我将这件事拖太久了,一件事拖得越久,它所具有的意义就越发令人怀疑。我想意义这种东西说到底是跟完成这件事的欲望迫切程度相关,如果欲望长时间不被满足,我毫不怀疑它会转化成焦躁,而我如果焦躁,则对事情进展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坐在马路中央一块圈出来的绿草地上,皱着眉毛啃一个名为红薯植物茎块,这种东西买自路边,有个男人用铁桶改造的炉子烘烤它们,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淀粉烘烤的浓郁甜香。我的本意并不是吃它,只是观察这个炉子用什么燃料燃烧而已。可是周围的人一拥,我莫名其妙被推到那个炉子跟前,当对方问我“要几个”时,我的肚子传来响声,我想那是饥饿的信号,我于是掏钱买了一个。

咬下去又甜又软,并没有吃起来那么香,可用来填饱肚子是合适的。我啃完它后掏出手帕去自来水开关那弄湿了仔细擦手,然后我决定再去买一个。

可到了掏钱的时候我发现我的钱币不翼而飞。我很确定查理给我的一叠钱放在牛仔裤的后面裤带里,但是现在一摸却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我难道不小心掉了?我偏头微微闭上眼回想了一遍最后一次看到钱的情形,忽然明白过来,我的钱被人偷走了。

偷窃和抢劫,这是自人类建立城邦以来最常见的两种犯罪形式,在此之前我只在书里见过有关它的描述,有法学家坚持对这种行为必须严惩,法国十八世纪也曾发生过因偷窃而处以绞刑的案例,但我不知道发生这种事,对被偷窃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的全部货币都不见了,三千九百八十二块,我只用了两次,一是在便利店,二是在烤红薯的摊子前。

“喂,你要不要啊?”那个小贩不耐烦地提醒我。

“没钱了。”我说。

“妈的没钱买什么啊,一边去一边去,别挡着我做生意啊。”他不耐烦地挥手。

我默默地转身站到一边,观察来这个摊子买红薯块茎的人们,他们大多行色匆匆,提着公文包或者小挎包,把包夹在胳膊下,掏钱后,一边啃着这个东西,一边小跑着奔向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

看着看着,我渐渐明白红薯的意义了,对这些人来说,它大概是在正餐之前填饱肚子的一道小食,因为它的香味太浓郁,而它的营养成分又太单一,只能构成对晚餐的一个前奏式序曲。

因为想到这个地方,我顺带想象了一下张家涵家里现在可能有的晚餐内容。他跟我说过,晚餐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这个时候他会多做两个菜,确保有肉有素,我喜欢吃肉,总将味道古怪的青椒和红萝卜夹出来,他每回都边叹气边唠叨边把这些东西吃掉。

我几乎能立即从脑子里勾勒出他在饭桌上说个没完的神情。

天色已晚,卖红薯的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仍然在看着他,没有意识地只是观察,然后我发现他低骂一声,丢下摊子,大踏步朝我走来。

他把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塞到我手里骂骂咧咧说:“卖剩的,给你了,看你可怜。”

我低头一看,是个形状难看,烤焦了一片皮的红薯。

“吃了就回家吧,站马路中央等天上掉钞票啊?我说这天也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家里大人该着急了。”他哼哼唧唧地加了句,“看你就是欠收拾,不管你了,不想回就继续呆着,等会警察不来管你,该有坏人来抓你。”

他说完就收拾东西推着车子走了,我在他走后又呆了一会,坐下来咬那个红薯,我发现身体的饥饿程度已经达到一个高度,因为我的手因为低血糖而微微颤抖。我顾不得烫,剥开了皮就直接咬那甜烂的肉,正吃着,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小弟弟,一个人坐这干嘛啊?你家大人呢?”

我抬起头,是个长相丑陋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他盯着我的目光流露出明显的贪婪之意,但脸上偏偏要堆出于此不符的亲切笑容,使得整张脸扭曲变形,令人看了很不愉快。

但现在我忙着吃东西,于是没理会他,低下头继续啃那个红薯。

“小弟弟,真一个人啊?哎饿了是吧?这地瓜有什么好吃的,来,叔叔带你吃饭去好不好?别怕,叔叔是好人,你别一个人坐这了,走走,咱们吃饭去……”

我觉得他的声音同样难听鼓噪,于是我说:“这是番薯。”

那个人一愣,问:“你说什么?”

“这是番薯不叫地瓜。”我淡淡地说,“你说错了,我吃了这个就不饿,不需要吃饭。”

他愣住,满脸堆笑地说:“行吧,不吃饭就不吃饭,来,跟叔叔聊一下,为什么一个人坐这啊?跟家里闹矛盾了?”

我没回答。

“来这找工作没找到?”他又问。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心想有些奇怪他为何还不闭嘴。

但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只见他眼睛一亮,笑呵呵地说:“真找不到工作?咳,不是我说,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多少大学生都找不到,更别说你这样的小孩了。不过也是巧,你今天出门遇到贵人,我正好有个亲戚开酒店,他们那需要服务员,怎么样,你有兴趣没有啊?”

我听着这些辨别起来毫无难度的谎话,兴味索然地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

“哎,你别不信啊,我真能给你介绍工作,不要你介绍费,不压你的身份证,我不干那种骗钱的缺德事。你要不信就跟我去一趟,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说的当然不是真的啊,”我反问他,“难道你撒谎的同时能骗自己你在说真话吗?这是,自我催眠的一种?”

他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随即恼怒骂:“别不识好歹啊小子,我是好心好意来帮你,你别狗咬吕洞宾!”

“吕洞宾是谁?你的名字吗?你被狗咬了?”我四下看了看,奇怪地说,“可我没见到狗啊。”

“你!”他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红。

我低头看看表,时间还早,我很无聊,确切地说不是无聊,而是心里有种奇异的空泛的感觉,自我离开张家涵那以后,这种感觉就一直跟着我,于是我决定给自己添加点娱乐,我看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你想带我去哪?告诉我,你要把大街上一个陌生男孩带去哪?”

“我家。”他老老实实地说。

“去那干嘛?”

“给你吃药,然后上你。”

我皱眉,不太理解这个动词是什么意思,但我猜想大概指同性性行为的某个动作,于是我问:“然后呢?”

“把你的事拍成光碟,要挟你去卖身。”

我好奇问:“我能卖多少钱?”

“你长得好,年纪又小,卖好十几万不成问题。”

我问:“如果我反抗呢?会怎么处理?”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大概是把你关起来,给你打海洛因,让你上瘾。”

我站了起来,忽然间感到心底压抑的某种愤懑和怒气正破茧而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关在看不到太阳的地方吗?”

“是。”

“那好,我们的谈话就在这个假设的基础上进行吧。”我语调平淡地说,“接下去的话,我必须对你做点什么,这是在你要关起我这个假设上展开的必然结果,为了不让你关起我这个意愿成为现实,你现在走出去,站到马路中央吧,记住,站定了不要动,没问题吧?”

他浑浊的眼珠露出挣扎。

“你其实早就厌倦你的生活了不是吗?不能说出口的对同性男孩的占有欲望,毁掉别人的生活对你也未必带来什么成就感,就算你靠卖男孩赚到钱,但你仍然是这个城市犹如下水道老鼠一样的存在,你到哪都没人给予尊重,认识你的人都不会以认识你而感到光荣,男性该有的事业心和虚荣感你一样都没有,但你很懦弱,你无法凭借内心意志给自己的生活做出任何改变,”我柔声地诱导他,“即然这样何不结束了它?这么肮脏而没有希望的生活,结束它吧,只需要站到马路中央,闭上眼,一动不动就好。”

他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痛苦,转过身,慢慢地朝马路中央走去。

我冷静地看着他朝车水马龙的嘈杂车流中缓步走去,我看见他还未站定,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在他跟前紧急刹住,这声刺耳的刹车声惊醒了他,他扑倒在地,举手挡着车灯射过来的光,吓得瑟瑟发抖。

车上下来一个彪形大汉对他破口大骂,连踹了几脚,他茫茫然地扭过头,无意识看向我这边,我冲着他露出一丝微笑。

他脸色大变,恐惧异常地连滚带爬逃走,姿势狼狈不堪,很符合这种人惯有的形象,但很遗憾的是,他尽管摔了几跤,但在穿过马路的整个过程中,居然没有一辆车撞上他。

我压低帽子,转过头,慢慢走出这个地方,拐上人行天桥,继续往前走。

我下了天桥,决定去一个地方,于是我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给那个司机下了指令,我说:“带我去维多利亚大酒店。”

我在便利店买的那本花花绿绿的杂志上写,明天晚上,名为名媛的那群生物会继续在那玩一种“慈善舞会”的东西,我想洪馨阳也在那里。

第32章

计程车到地方后,我告诉司机我没有钱,这句话成功惹怒了那个男人,于是他骂骂咧咧说要报警,不让我跑,说要一直把我抓到附近的警察局。

涉及到警察的话无疑会很麻烦,警察隶属国家暴力机构,查理说过,对他们能离多远就离多远。我认为他说的是对的,因为在我们被追杀的日子里,救助警察根本没有作用,反倒有可能因为警察机制的腐败而导致行踪暴露,自投罗网。

我最终不得不对那位司机实施了催眠,他最后在一条陌生的马路边停好,我下了车,发现自己周围根本没有什么大酒店。于是我朝不同的人问路,其中有热心的老年妇人给我指了大概方向,有奇怪的两个少女只顾看我的脸笑得莫名其妙,还有中年矮胖的男人走上来问我要不要一块去玩玩,摆脱这几个人花了我点时间,大概步行了五十分钟,在我几乎要耗尽耐性的时候,我终于看到那座大酒店。

维多利亚大酒店很高,是一栋目测超过四十层的大厦,当前有很大的草坪,草坪中央有很大的一个喷泉,一旁还有一棵很高大的树,我说不上名称,只觉得它的树冠展开犹如一把伞,边缘整齐得不可思议。

我在夜色中观察这栋庞大的建筑,它灯火通明,大厅当中有一盏巨大的水晶灯高悬顶上,即便隔着门窗也能瞥见它炫目璀璨的光。很多人进进出出,有些拉着行李箱,有些没有,但他们无一例外全是衣冠整洁,男人多数是西装领带,女人则多有,我甚至看到好几个穿着中式旗袍,哪怕她是白种女性,她们无一例外全都涂脂抹粉,唇上的闪光在低沉的光线下仍然清晰可辨,脸上露出能拿到大庭广众下以供人细细端详的微笑。

这里的人跟张家涵家住那边的人截然不同,不仅在于衣着上,外貌上,还在于这里的人表情的弧度更浅一些,意愿掩埋得更谨慎一点,以至于乍眼看去,会有他们共用一个表情的错觉——当然我也知道,对其他人来说,这种东西可以形容为“教养”或者“风度”,对女士来说还可以用上“优雅”和“美好”,可惜这种形容在我看来太过宽泛以至于失去意义,事实上,这些人对我来说只分为两种: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人意志坚定,相反,对好几个从我身边走过的男女来说,他们脸上小心翼翼维系的优雅和风度如果我现在精神饱满,身体状态良好,我一定会好好研读他们的表情,但我已经累了,胃部又传来饥饿的感觉,风吹到我身上时令人很冷。而且糟糕的是,因为饥饿,寒冷的感觉便越发强烈,而因为寒冷,饥饿也袭击得更加厉害。

酒店里应该有东西吃,整个大厅遍布橘黄色的灯火,看起来也够暖,他们应该也有床,我希望有一张床,还有浴室,我想清洗自己。

可是我没有钱。

我坐在喷泉边,看着人来人往,也还有不少车开进去又开出来,我托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大酒店,就在一楼东侧,聚集了不少人。一张张铺着雪白台布的桌子上摆满各种食物,那些男女团团围坐,在里面,隔着玻璃,我能很清晰看到他们的表情,他们进食时的模样,他们碰杯时习惯性的嘴角上扬。我看得出有不少人不是为了食物而坐在那,因为他们的视线在看到食物时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欲望,哪怕那道食物看起来颜色漂亮,配在考究的器皿里,不知道比张家涵做的那些精细多少。

盘子边为何需要配上花朵装饰?那些花可真古怪,不像真的,但又好像能吃。

我的胃饿到有点抽疼,我在认真考虑一个可能性:即如果我走进去,坐下来吃东西,然后用催眠术离开,如果我做这种事的话,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以及,我以后想起来后悔的机率有多大。

我没想多久,就被一个人打断,他走过来恶狠狠地问我说:“喂,你坐这干嘛?这里不能坐,起来起来。”

我抬起头,发现来的是个男人,他穿着蓝色制服,腰上别着黑色塑胶短棍,估计是这家酒店的保全人员。

“说你呢,看什么看?我观察你很久了,大晚上的戴帽子坐这鬼鬼祟祟偷窥来这的客人,你想干嘛?啊?叫什么名字?证件拿出来我看看。”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证件是什么,但我想大概是这个时空的身份证明之类,我当然没有那种东西,于是我站起来,紧了紧背包,打算离开这里。

“喂,你还没交代清楚呢,心虚了?想跑?没那么容易!”他一把攥紧我的胳膊,用力一扯,把我扯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我的眉头皱起了,我垂下头,认真把帽子拿下来,然后抬头看向刚刚拽我的男人。

他脸上露出惊诧,退后了一步,口气犹自很凶说:“瞪什么?你背包里是什么?打开来我们看看。”

“为什么要看?”我问。

“我们现在怀疑你偷了店里客人的东西,需要检查一下。”他的口味稍微缓和了点,“如果你没偷,那么就快点配合我们的工作,早点解除误会也好。”

我淡淡看着那个拽我的男人,我发现他并不是真的想检查我的背包,或者说,他并不是真的怀疑我偷盗,他只是想通过诬陷我偷东西而羞辱我。他的眼中闪烁着对侮辱别人的兴奋,那是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像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一般四下乱窜,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于是我柔声问他:“你的酬劳足够开销吗?”

他的眼神迷茫了,老实地回答:“不是很够。”

“你的工作,被人瞧不起,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对不对?”我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眼睛中闪过确定的怨怒,立即问,“有人,确切的说,是你某个上司,在你工作的过程中一直压迫你,侮辱你,可你偏偏拿对方没办法,是这样没错吧?”

他重重地点头。

“那个人是谁?”

“大,大堂经理。”

“他怎么对你?”

“他瞧不起外地人,随便克扣我的奖金,安排自己的亲戚顶替我的位子,还经常当着客人的面训斥我。”

我眉毛一挑,柔声说:“你肯定很讨厌他,因为他命令你必须伺候那些肮脏丑陋的有钱人,他让你跟个窝囊废一样,只能靠欺负比你弱小比你穷的人平衡自己的心理。他还害你薪酬低微,让你买不起像样的东西,让你在众人面前丢面子,对不对?”

“对。”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继续忍耐下去?”我连续不断地诱导他,“你在浪费你的生命,你要改变知道吗?要从束缚你的泥潭中抽身而出,不要等了,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