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妈妈房间门口刚要敲门,隐约听得里面有哭声。她急了,用力拍门,“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里面迟迟不给她开门,她更急了,“妈!你别吓我!妈,开门!”
终于,门从里面打开,舒慧明显脸上有泪痕。
“妈,出什么事了?”她闪身进去,除了桌上凌乱的几本书,并没有其它异状。
“没事,就是想起一些旧事了,没关系,吃早餐了吗?吃了的话咱们出发吧。”舒慧擦擦眼泪道。
“哦,真没事吗?”涂恒沙走到桌边,发现一本书底下露出一张照片的一角。
她把照片抽了出来,只瞥到一眼,还没看清照片上的人是什么样子,舒慧就冲了上来,将照片抢走了…
照片上是个小男孩。
“妈,这谁啊?”她从没在家里见过男孩照片。
“没谁。”舒慧把照片重新收好,“准备准备,去监狱吧。”
她无法,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和舒慧汇报。
“妈,那个…我今天不是要去监狱采访吗?”她寻思着怎么说。
“嗯,我知道。”
“有人和我一起去。报社的文字记者。”
“嗯。”那是当然,舒慧收拾起来很快,转身看到她还在磨叽,“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再磨蹭就晚了!”
“…”她这不是有话说吗?
“快去!”
“…”好吧好吧,那就这样吧,她最后补充了一句,“就是我以前提过的粟老师。”
“知道了。”舒慧表示。
涂恒沙于是回去换衣服了,想到可能会见到父亲,她还是精心打扮了一下,化了个淡淡的妆。
搀着妈妈到楼下的时候,粟融归先一步上来,礼貌地叫,“阿姨早上好。”
“小许!”涂恒沙开心地摇摇手打招呼,而后道,“妈,这就是我报社同事。”
舒慧也笑着点头,“小伙子好。”
“阿姨请上车吧。”粟融归请舒慧母女俩上了车。
舒慧这个年纪,有种见了俊俏小伙子就欢喜的通病,上了车便问开了,诸如小伙子多大了?家里几口人啊?弟弟妹妹多大了?家里老人身体可好啊?
听得一旁的涂恒沙都不好意思了,悄悄扯舒慧衣服,“妈,您查户口呢?”
舒慧笑笑,“小伙子以后多上家里来玩儿。”
“好!”粟融归答应得可爽快了,换来涂恒沙一记瞪眼。
三人到监狱,粟融归和涂恒沙是出示的记者证,舒慧则是作为犯人家属进入。
在等待涂成功出来的时间里,涂恒沙握着舒慧的手,只觉得两人的手心里都紧张得出了汗。
另一只手忽而一暖,被一只大手包裹住了。
想到妈妈就在身边,她慌忙把手抽出来,又瞪了他一记。
这时,狱警却出来了,告诉他们,涂成功并不愿意见他们。
涂恒沙只觉得那只紧紧抠着她手的手指都松了下去。
“那…他还好吗?”舒慧整个人都软下来了一般,无力地靠在涂恒沙身上。
“他挺好的,身体状况不错,也遵守纪律,积极改造。”狱警道。
“那就好…只要好就好…”舒慧眼里的紧张感消失了,缓缓点着头,对涂恒沙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妈,您一个人回去?”涂恒沙颇为不放心。
“没关系,我又不是小孩子,也没老到走不动,我自己慢慢回去,你们忙工作。”舒慧微微一笑,眼角点点泪花。
“妈,那您小心点。”涂恒沙有些揪心。
“没事没事,放心。”
舒慧没有见到涂成功,但涂恒沙终究是见到了的。
那是在采访完家属会见的场面之后,在见过了犯人和家属或相看泪眼,或执手大哭之后,涂恒沙和粟融归来到大活动室和犯人一起度中秋时见到的。
狱警指着一个人男人告诉她,“那就是涂成功。”
涂恒沙远远地看着那个穿着囚服,一身清瘦,岣嵝着腰,头发花白的男人,无法把他和自己臆想中任何一个父亲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五十五岁,却已经老成了这般模样。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身边的粟融归,下意识地便觉得自己矮了一截,脚步往旁边挪了挪,眼前闪过粟振的形象。粟振,五十九岁,发须依然全黑,腰板挺直,笑声爽朗,举手投足尊贵儒雅。
她站在活动室这头,涂成功在活动室那头,他们之间隔了大约十几米的距离。
她无法迈步朝他走近。
一步也走不过去。
她想,这大约是一生的距离了。
可她却再也无法静心,那个岣嵝的清瘦的背影,始终牵引着她的视线,乱了她的心。
她神游天外地拍着照片摄着像,有一回差点被线绊倒,还是干警把她扶住才不至于闯祸。
“行不行?不行我来。”在一旁边采访边写稿子的粟融归过来问她。
她摇摇头,打起精神重新推动摄像机。
一边逃避,一边被吸引,在采访快结束时,那么巧的,她居然还是和他撞到了一起。
她就站在他身后。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白发的根数,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膏药的气息。她心口一缩,为什么贴膏药?哪里受伤了吗?
她张了张嘴,半晌也喊不出一个字来。
她呆站在那里,看着那人渐走渐远,马上就要走出她的视线,她张着嘴,喉咙已痛,仍是叫不出口。
第166章最好的礼物
眼看着他就要走出活动室的门,她心里某个地方刺痛了一下,猛跑几步,朝着那人的背影道,“我…我是涂恒沙!”
不知那人是不是没听见,并没有回头。
她心里一急,大声喊,“我是涂恒沙!”
那么大声,连干警都注意到她了,那人身体一顿,却仍是继续往前,转眼便没了踪影。
这两声喊,却仿似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扶着设备摇摇欲坠的,几乎站不稳。
后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粟融归扶住的,不知粟融归跟干警们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被粟融归拎出监狱的,在她被塞进车里以后,她依然神情恍惚,眼前晃动的全是人影,各种各样的人影,穿着囚衣的岣嵝身影,大强爸爸拿着棍子抽人的身影,丫丫爸爸扎着一头小辫时的笑容…
她不知车行驶了多久,直到停下了,身边的人轻轻叫她,“涂恒沙?”
她散乱的目光才渐渐聚焦,原来都已经到家了,暮色中的红柳路,已有了炊烟。
她极喜欢这样的烟火气,打开了窗。中秋节的暮晚,空气里各种各样好闻的菜香。
“很难过?”他问。
她摇摇头,并不是难过,却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
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又瘦又小,还硬硬的,跟小时候一样,全然没有女孩子手的软度。他的手一握,她整只手都被包裹在里面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
她耳边却响起一句话:小许是会带着你跨过每一条线的,毕竟,你这么笨,走丢了怎么办?
这一刻,她对他是心存感激的。在今天之后,他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
她抬起头,和他的目光相遇。
车窗外夕阳的光点嵌进了空气的每一个分子,每一处都在闪闪发亮。
今天,实在是一个好天气呢…
“小许…”她凝视着他这张好看的脸,“我想做一件事情呢!”
他的脸在这样金光闪闪的背景里,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精致得完美无缺。
“想做什么?什么都可以。”他亦凝视着她,眸子里也溶进了光。
“可是,我怕你会生气。”她的目光落在他头发上,他头发短短的,看起来发质很硬,一点儿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软萌软萌了。
“不会。”他的声音愈加低沉,“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真的?”
“真的。”
“那你过来些,低头。”
他没有丝毫犹豫,靠近她,低下头,俨然任她宰割的样子。
她取下头上绑着头发的皮筋,手腕上还缠着两根,就用这三根皮筋给他在头顶扎了三个冲天小揪揪。
“好了。”她说,有些怯怯的。虽然他说了不会生气,但一定想不到她会这么干吧?
他抬头照了照镜子,问她,“还帅不帅?”
她心里顿时被暖融融的一团充实得暖暖的,原来他真的不生气啊!她眼眶一热,用力点头。
“要不要留个纪念?”他把手机给她。
“我…我有!我有!”这一刻,她心里开出一朵花,忙拿出手机,对着他的脸,咔嚓了好几张。不得不说,帅的人怎么都好看!他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也丝毫没有影响颜值。
她挑了张最好的发给他,“下回咱们照这个造型,我给你拍一组街拍,绝对秒杀男模,没准能让这款发型成为时尚界新宠。”
“好啊!相信涂大摄影师的技术!”他总之是什么都说好。
她笑了,“那你敢不敢现在就下车走一圈。”
“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说着就要开车门。
“哎!不要!”她忙拽住了他。
“怎么了?”
她怎么舍得他被人笑话?伸手将三个小揪揪取下来,凝视着他许久,“这样,就够了,足够了…”
她将他看得那么清楚,清楚到她可以去数他每一根胡茬。一、二、三…她无声地数着。
“在数什么?”他问。
她抿嘴微笑,没有告诉他,却突然将脸贴了过去,在他下颌上蹭了蹭,又蹭了蹭。
原来,被胡子扎着是这样一种感觉…
眼泪,刹那夺眶而出。
她打开门飞跑,泪水在风里纷飞。
他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她这么贴过来的时候,他也愣住了,一颗心砰砰乱跳,直到她下车逃跑,他才醒悟过来,忙乱下车,追着她而去。
“涂恒沙!”
他在风里边追边喊,前面的小小身影兔子一样跑得飞快,也不理他,他只能发足狂追,终于在校园里截住她。
彼时,才发现她泪流满脸。
“这是怎么了?”他扎过小揪揪的发型乱乱的,“扎疼了?”
她看着他的头发,忍不住笑,忙摇头,“不,不疼。”
“那怎么哭了?”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个小女人的心思,比海底针还多几个弯。
她也没说原因,和他并排走在校园的小径,她只悠悠道,“小许,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好!”
“…”她斜睨着他,“你都没问是什么事?”
“你说。”
“以后…”她踌躇着,小声地,“不许你再用胡子扎别人好不好?”
“…”
她说完马上就觉得不妥当,也不现实了,立即补充,“嗯…你的孩子可以例外。”
“…”他失笑,“孩子…么?”
她说的孩子是有物主代词的,他说的没有。
她渐渐品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愣住,而后满脸臊得通红。
幸好已经到家属楼下了,她拔腿就往楼道跑。
“涂恒沙!”
她跑得更快了,转瞬便上了楼。
到了三楼走廊,她往下一看,他还站在那呢,是看到她回头了吗?朝她挥手。
她停住脚步,站在走廊与他对望。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看起来像个首饰盒子,“给你的礼物!”
她摇摇头,没有什么礼物比今天更珍贵。如果,她说如果,如果有一天小许终究会放开她的手,她也不会怨他,她仍然会感激,今天这个日子,她的小许给了她这样的一天。
“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礼物!谢谢你小许!”她双手拢在嘴边,大声说。
他错愕。
她用力挥手,“谢谢你的胡子!”
他仍然迷惑不解,她却含着泪,迎着夕阳用力微笑。
第167章是你…
涂恒沙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擦干眼泪,若无其事了。
“妈!”她在门口便已经闻到菜香,应该是妈妈在做姜鸭,“真香啊!”
舒慧回头一笑,也是一如既往的恬静温柔,好像今天不曾去过监狱一样,“很快就好了!都是你爱吃的菜。”
“妈您真好!”涂恒沙从后面抱住舒慧的腰,脸贴在舒慧后颈轻轻摇,暮归炊烟,岁月静好,并不曾改变。
舒慧是敏感的,涂恒沙这样,她便感觉到了女儿情绪的波动。
“是不是…见到他了?”舒慧转身,将女儿搂在怀里。
“嗯…”涂恒沙在舒慧怀里蹭了蹭,“可是他没理我,没说上话。妈,你没见着,觉得遗憾吗?”
“你呢?没说上话遗憾吗?”舒慧顺着她的背抚摸。
涂恒沙在她怀里摇摇头,“一开始,有些复杂的情绪,怨、恨、挂念、舍不得、不甘心…太多太多了,可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妈,你呢?难过吗?”
舒慧苦笑,“二十年了,再多的难过二十年也消磨完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没有他,突然要见到有些不习惯罢了,现在倒是觉得,没见着比见着还好些,就这样吧…沙子,希望你不会觉得妈妈无情。”
涂恒沙摇头,“妈,我也习惯了,我们俩挺好的。我也想说,就这样吧。”她顿了顿,又问,“妈,可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重新找一个人呢?”
舒慧笑了起来,摸着女儿的头发,“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人呢?妈妈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有你,有工作,就足够了。不说这些了,去歇会,洗个手洗个脸,咱们母女俩好好过中秋。”
“好!”涂恒沙从舒慧怀里起来,回了自己房间。
她和妈妈相依为命的第二十个中秋节,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当她打开手机,看见那张扎着三个小揪揪的照片,又觉得,原来还是不同的…
她家的中秋家宴做好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母女俩摆好碗筷,倒上两杯果汁,准备平平静静欢欢喜喜过节。
涂恒沙的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
“沙子,你们粟老师来电话了!”舒慧先看见的来电显示,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