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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小尉想破头都没想到会被亲生父母从家里赶出来。

晚上十点多,老头老太太从国外旅行回来,发现自己女儿居然无事人一般囤在家中的沙发里,边大吃大喝边看电视剧。房间不知道多少天没打扫,根本进不去人,垃圾桶周边围满了不知名的小飞虫,臭气轰天。地板上的杂志东一本西一本,混杂在堆满地的长裙、短裤、丝袜、T恤里…

不愧是恩爱多年的夫妻,只是相互对视了一眼便默契分头行动——老太太直奔邵小尉的房间,收拾了当季的衣服化妆品笔记本…一股脑扔进行李箱,老头则从厨房拿出拖把,俩人同时打开防盗门——

“是我们赶你走,还是你自己走?”

邵小尉动都没动,瞥了她爸爸一眼,还以为老头跟自己开玩笑,“别逗了爸!”

见她如此沉住气,老太太把行李拉到门外,关掉电视,指着大敞的门说——

“什么时候觉得自己错了,什么时候找到男人,你再回来。”

她哇啦叫,“妈,干嘛啊,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我不是胡闹,是觉得我俩真不适合。”

“对,你结婚当天才发现不适合,之前我跟你爸那么反对,你不惜绝食抗争,就差跟我们断绝关系了…我们俩,老骨头被你折腾碎了,好歹同意了,你逃婚!”

老头倒拎着拖布,木头棍磕在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声,“我们俩受不了你了,你自己出去单过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邵小尉坐在沙发上,还没弄清楚形势,心里头犹豫着要不要撒娇,糊弄过去。

老头突然甩着大拖布就横飞过来,吓得她失魂落魄,连滚带爬从沙发上爬起。

“哎,爸,你听我说,爸!哎呦,爸…”

老头是来真的。

挥舞着拖布满屋子追邵小尉,一个不留神躲到门口,被老太太从后背“送”了一下,等她明白过来,防盗门已经从里面反锁。

她只听到老头说了一句“丫头,别想着说服我们你再回来,你的钥匙刚才我已经收走了”,门内再没有任何动静。

邵小尉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担心隔壁邻居看到她的糗状,对着自家大门长叹了一声:“只生一个好啊!”

如果她是独生女,就不信老头老太太敢如此猖狂。

于是发微信给远在广州出差的哥哥邵小隽求救——

“哥,咱爸妈不要我了!”

邵小隽大她三岁,正因为上头有一哥哥,到她这儿算超生,当年罚了小十万块钱,所以邵小隽常叫她“小十”。

“哈哈哈,真的吗?小十,太好啦,喜大普奔。”

对于她的逃婚事件,邵小隽这个做哥哥的,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当天跟着戴川向所有客人解释,留下来善后,爸妈唠叨时偶尔劝上一两句,从不添油加醋。

妹妹大了,又不是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哭个没完没了的黄毛丫头,有些话,即便是亲兄妹,界限也是要分清的。

“我…能去你那里住几天吗?”本以为邵小隽会热情邀请她,看来只好自己主动要求。

过了几分钟,邵小隽回复:“你嫂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果然亲兄妹都靠不住。

邵小尉的嫂子,脾气是出了名的爆,哥哥被她搓圆捏扁,不敢说一个不字。婆媳之间闹得也厉害,婆媳俩都心直口快,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为了炒菜要不要焯热水,俩人能吵翻天。同一屋檐下勉强挤了半年,赶上房价稍稍回落,老两口付了首付就把儿子儿媳撵出去了。

至于她,啃老啃得太久,想必老头老太太以为女儿嫁人,终于能透口气,没想到连门都没过,又原样打回。

邵小尉蹲在地上想,如果自己将来有一个像自己这样的女儿,会不会做到爸妈如此忍耐、包容?

绝不!

当然,也许当她有了孩子成为人母后,又是另外一番心境和感受,可邵小尉顾不得想这些,打车直奔别琼家。

两年前,别琼执意购买这套年代久远的位于三环路窄巷里的机关楼小两居时,她还在嘲笑别琼,楼房旧得看不出墙体的颜色,电梯都没有,每天爬上爬下5层楼,图什么呀。可别琼解释说喜欢小区里的环境,有高耸云天的银杏树、槐树环绕,绿树成荫。难得的是,居住的邻居都是林业局的退休职工,相对环境简单纯粹。每天下班回来,间或遇见三三两两的老人闲坐聊天,或是哄着小孙子孙女说说笑笑,见到她笑眯眯主动打招呼,不知道多亲切。

邵小尉搬着大箱子出了一身臭汗总算到了五楼,正要按门铃,门突然被人向外推开,“那别琼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好家伙,这小妮子什么时候交上了新男友?

这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得叫她…

是,居然是戴川!

脑袋嗡嗡响,她逃婚后首次和戴川见面,没想到是在这里。

想要擦脸上因为出汗而糊了的妆,想要整理皱巴巴的裙子,低头看到T恤湿了大片,脚上踏着的人字拖下出租车时不慎踩到了路边的水洼,脚指头、小腿都是黑泥。

戴川看到她显然也是一愣,他指着门结结巴巴解释,“正…正好遇上别琼,就送她回来。”

“哦…”

他和她一样没做好准备,转身拉开门喊别琼的时候声音都是颤的,“小尉来了,你们俩聊我先走了。”说完逃也似的下楼。

邵小尉坐在在别琼家客厅里的布艺沙发上,神情恍惚。

“你们俩,什么时候联系这么紧密了?”

别琼脸色极其不好,心情坏到极点,偏偏邵小尉要往她的枪口上撞。

“您不会以为我跟你前夫好上了吧?谢谢啊,承蒙您看得起,我虽然条件比你差很多,但也不会饥不择食,这点还请您放宽心。”

“哪有哪有,”邵小尉本来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见别琼这么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马上全血复活,拉着行李箱直奔客房,开始收拾房间。

别琼终于明白重点不在这里,“喂喂喂,你什么意思?”

“哦,忘记跟你说了,”邵小尉已经开始往衣柜挂衣服,“我爸妈今晚回国把我撵出来了。实在没地去,反正你这里也空着,你不会不让我住吧?哈哈哈,你当然不会啦。”

她怕别琼不同意,决定先礼后兵,从挎包里翻出一盒有着精美包装纸的小长方形礼盒,“送给你的小礼物,不成敬意,请笑纳。”

“你想住多久就住好咯。”出乎意料别琼答应得十分痛快,“我一个人住也够焖的。”漫不经心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有着黑色人造皮革包裹着的类似喷雾器的东西,盒子上密密麻麻一堆英文。

“这是?”

“防狼喷雾。”邵小尉说,“现在世道太乱了,昨天看微博,说发生好几起在地铁里突然被陌生男人狂扇耳光假装情侣吵架拖着走,实际是拐卖人口的事情了。给你这个,关键时刻,没准就能救你命。我买了俩,一人一个。姐们儿够想着你吧。”

“这能起什么作用?”

“对准对方的脑袋这么一喷,”邵小尉打开人造皮革的摁扣,“有喷嘴的这端对准色狼,看到没,大拇指往下压,半小时内睁不开眼睛的。”

别琼撇撇嘴,“真有用吗?”

“放包里,将来你会感激我的。”邵小尉将防狼喷雾塞到别琼在客厅鞋柜上的手拎包,“要不要出去看场电影?”

“没心情。”

“一个人在家能有什么意思?去吧去吧。”

邵小尉其实想套话,问清楚她和戴川是怎么遇见的,偏偏别琼没领会,再多问几句,急了。

“拜托,心情不好,你的排遣方式是看电影。我就喜欢待在家里,想怎么待着就怎么待着。咱们能不能彼此尊重点?”

“好好好,随你。我洗个澡先。”她努努嘴,不在老爸老妈的眼皮底下生活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别琼肯定不会限制她夜里几点回来。

邵小尉走在去影院的路上。

强大的失落和孤独感席卷全身,夜色包裹着她瘦小的身体,迈出的每一步都如无心的稻草人,让她想起度过童年生活的小村庄。

那时北方的秋天来得急,一场暴雨过后天气就突然转凉,她常和和小伙伴们挣扎着甩脱要自己穿上长袖上衣的大人,在放学后奔向一望无际的田野。玻璃瓶里没多久就可以装满逮碧绿的大蚂蚱,还有肚子鼓鼓即将产卵的螳螂,再偷偷刨出几块地瓜埋在土里,上面架上木棍点着火,口水直掉满地。

村子与村子之间,有的隔了一条河,有的隔了一条马路,有的隔了仅仅一条胡同。李村、杨村、马家岗村…驮着海鲜、水果、布料、鸡蛋、馒头等等的小贩们沿村叫卖,同大人们撒撒娇,说几句好听的,总能弄到些吃的,再偷偷钻到后门的柴垛里,挤出一米长的洞,与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小伙伴们交换着吃,什么都是香的。

说不清是哪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变了一个人,不想做任何事,不想理任何人,分分秒秒想要逃离父母的控制,密谋着离家出走。偏没钱没地儿去,经济不独立且没有自己的生活圈,似被走街窜巷小贩拴在单车车把车把上贩卖的氢气球,腹内空空无一物却时刻盼望着要要走。中魔般骑着单车在初秋的午后,一个人咣当咣当从这个村落骑到那个村落。

此刻被父母从家中赶出来的邵小尉,再次有了年少时骑着单车没头苍蝇般乱飞乱撞的暴怒、焦虑、心慌、空虚、孤独感。

心理学家认为,“接纳孤独,并且能够享受孤独,是成熟的重要标志”。他们把孤独分为主动孤独和被动孤独,“前者必须而有益,能够促进人类成为独立人格的自由人,后者则没必要且没好处”。

若以此作为成熟的标志,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

若可以选择,谁愿意被动孤独。

可是在每次为自己的言行所付出代价的孤独时刻,邵小尉突然想清楚一件事,自己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孤独,而是害怕被人孤立和疏离。

家人,朋友。

以及生命中,曾经那么挚爱的人。

2

城市高楼林立,道路两旁的宣传栏上贴着“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的标语,外环路已经开通,处处可见拔地而起的楼盘,房价、物价直逼北上广一线城市。

半年前,“向阳花”对面的楼盘开盘当天便全部售罄,欧美建筑风的近八千多平的会所底商,据说也被一暴发户一掷千金买下。

别琼坐在蒋晓光的奥迪车中,忐忑不安地瞟几眼自己的上司,前边拐弯已经见到亚盛集团的大楼,越发心惊肉跳。

这时突然听到蒋晓光问:“听说园区对面的底商已经装修完了,不知道是建超市还是饭店?真希望两样都不是,否则太繁华,车来车往对小朋友来说不太安全。”

“不清楚,”别琼回答,“回头我去问问。”

“好。”

主动约乔磊见面被爽约,咖啡厅里偶见反被他当众羞辱,她永远无法忘记戴川近乎搀扶着无力的她离开时,乔磊突然挡住去路,在她耳边说的那席话。

“我约了你那么多次都不肯见我,在得知我的真实身份时,你终于肯来见我了?真是好荣幸。”他邪恶地看着她,暧昧地眯起眼睛,“我记得你曾经说,可不可以找一个我配得上的人喜欢,你觉得我,现在——配得上吗?”

忽然间冷笑,“不不不,对不起,我说错了。应该是——你觉得,你配得上谁呢?抛弃你的温沈锐?”

三年前,心情最坏负面情绪集中爆发的晚上,他不识相地跑来再次告白。

她终于能够体会到当时他的心情。

胸腔似被轰出一个洞,血肉四溅,失去听觉、视觉、触觉…眼前空无一物,她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也不知道如何被戴川带回家。

原来,语言竟然真的有着如此强大的攻击与毁灭力量,瞬间使人灰飞烟灭。

整晚失眠。直到晚归的邵小尉缠住她,讲了大半夜影院遇见前座的奇葩男大声讲话骂骂咧咧,被她提醒依然死不悔改,甚至站起来想要打她的故事。最终邵小尉忍无可忍从包里掏出防狼喷雾对着猥琐男狂喷,对方捂着眼睛蹲下嗷嗷叫着如被宰杀的肥猪,直到他的几个同伴站起来,眼看要对她大打出手时,坐在她后边的男生突然拉起她狂跑…集冒险与英雄救美于一身,这场电影看得太直。

可怜别琼压根没听进去,她正在一做辞职的准备,打算隔天递上辞职报告。这样迷迷糊糊凌晨四点多才睡着,结果七点多就被蒋晓光的电话吵醒。

“别琼,果然是你面子大,”电话那头的蒋晓光听上去很兴奋,“亚盛那边打来电话,请我们今天上午十点谈之前的风投协议。”

乔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想在领导面前再次羞辱自己?

还是,比如说,她想起港台剧里最常见的桥段。颇有实力的集团老总坐在办公桌后面,戴着黑色的墨镜,用十分粗犷的声音对眼前唯唯诺诺恨不得跪求签合同的签约代表说——

“只要你们开除她,我就跟你们签合同。”

…最坏也不过如此吧,大不了辞职。又不是离开了“向阳花”自己会死。

汽车在亚盛集团的大楼前停下,保安过来拉开车门,拿好钥匙停车。乔磊的秘书艾米早就等候在旁,见到蒋晓光和别琼热情极了,“乔总在会议室等您,请跟我来。”

还未到会议室的门口,乔磊从会议室内疾步而出,一边同蒋晓光热情握手一边说:“蒋园长光临,不曾远迎,请多见谅。”

“哪里哪里,您太客气…” 蒋晓光一面热情寒暄,一面别有深意地看了别琼一眼。吓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心里默念着,天哪,领导,你别期待太高啊,一会儿会发生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小别,你来了我很高兴。”乔磊凝视着她,“喝点什么?果汁、茶还是咖啡?”

“茶,”她语无伦次,“蒋园长喜欢喝茶,铁…铁观音。”

“不用不用,”蒋晓光看了她一眼,“客随主便,我都可以。”

“小别一向是喜欢喝石榴汁的,艾米,一杯石榴汁,一杯铁观音。”

“好的,请稍等。”

“我听小别说,你们是大学同学,没想到这么久,她的喜好您一直记得。”

“何止啊,”乔磊说,“小学、初高中,都在一个学校。”

“哦?”蒋晓光尽力掩饰自己惊讶的语气,最初看到别琼听到乔磊这个名字各种不自然的表现时,他就隐约猜到了点什么,但似乎,实际情况,比他猜到的要复杂一些。

“说来不怕您笑话,蒋园长,我从小学追小别,直到大学,每次都被她狠狠地拒绝。我这心,简直千疮百孔。”

乔磊边说边皱眉头,还捂着心口做疼痛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