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五人坐了下来,夏一扬扬手,“先上两扎啤酒。”
令小想成功地又喝多了。
不对。是除了夏一,剩下的人都喝多了。
两个男同事开始比赛着说斯小敏的好。他们争相拉扯令小想的胳膊,努力用一件件事实来证明斯小敏对他们,其实很有心。她之所以没有选择他们,其实是有苦衷的。
周志红几乎是半个身子靠在了夏一身上,“这人生,果然没意思。可是又怎么样,总不能去死。”
他们一直喝到凌晨。
结果一一被夏一拖进出租车,因为无法问到他们的家庭住址,夏一只好把他们也带到了酒店,重新开了间房。服务员几乎是嫌恶地上前来搭了把手,把周志红和两个男人扔到了房里。夏一自己带着令小想回了房。
斯小敏之死
令小想的嘴里一直在说些什么。夏一挨近了才听清,她是在唱歌:常常心里想,生命多奇妙,我们不太像,却又如此巧妙,截长补短成甜蜜力量,如何形容你在我心中的份量,如何表达这特别的情感,不需时时陪伴在身旁,依旧有增无减的情感,无论是彼此相隔著万水千山依然,穿越所有的距离,一定回到彼此身旁…
他把她放倒在地毯上,怔怔地凝视她。
她说她有二十八岁半。真的不像。脸上稚气尚未脱尽。虽然态度不好,却像是在掩藏一点没来由的心虚。不算漂亮,身材也不见得怎么样。可以定位于那种丢到人群中就不一定能发现的一类。
却无故地吸引了他。
可怜她是真的,有兴趣也是真的。
他拿出烟来抽。
令小想摇晃着坐起来,侧侧脑袋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起来。她抢过他嘴里的烟,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一口,模样贪婪熟稔,“你会唱歌吗?”她问他。
他从鼻孔里轻哼一声,骄傲地说,“我从小就是万人景仰的歌星。运动健将。集千万宠爱为一身的王子。美少年。”
令小想软软地笑了一笑,“呵,还是吹牛大王。”也许是酒精,让她的态度变缓和了。“那么,唱一首歌给我听吧。”她指间捻着烟,有点出神,“我小的时候,一不开心,我姐就会唱歌给我听。”她嘻嘻笑起来,“我姐她虽然长得好看,不过歌就唱得很烂,很烂…”
她把头靠在夏一肩上,“你会唱什么?”
夏一拿过烟来,自己狠吸两口,笑了,“我们俩这算不算接吻?间接亲吻?”
令小想伸出手,在他面孔上轻打两下,喝道,“滚!”
夏一挪动一下身子,把腿伸直,以便让令小想可以舒服地躺在自己腿上。
他说,“来,给我鼓掌吧。”
他唱的竟然也是那一首:常常心里想,生命多奇妙,我们不太像,却又如此巧妙,截长补短成甜蜜力量,如何形容你在我心中的份量,如何表达这特别的情感,不需时时陪伴在身旁,依旧有增无减的情感,无论是彼此相隔著万水千山依然,穿越所有的距离,一定回到彼此身旁…
斯小敏之死
令小想霍地坐直了身子,盯住夏一,“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夏一失笑,“流行歌,谁不会唱。”
令小想觉得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说,“可为什么偏偏唱给我听?”
夏一轻声说,“因为你喜欢。”
令小想的眼里浮起一点泪光,她的手指轻抚过夏一的眉,轻声说,“做我弟弟吧。好吗?”
夏一扬扬眉毛,正要说话,令小想用手指遮住了他的唇,“嘘…就这样说定了。”
无论如何,亲情总比爱情可靠。
夏一看着她,良久,笑起来,问,“我唱的歌好听吗?”
令小想点点头,“这首歌,我和我姐一块学会的。这一点我比她聪明。她学了好久。让我想想。十年前,我十八岁,刚刚到省城上大学。我姐带我去卡拉OK。”她笑起来,“那时候,我连点歌都不会。”
夏一说,“姐姐,以后你觉得孤单寂寞就找我吧。放心,我不收你钱。”
令小想放肆起来,“帮我找个合适的男朋友吧。”
夏一问,“具体要求?”
令小想想想说,“不像你这样的就行。”
夏一说,“行。我给你留意着。”
令小想捏捏他脸,“真乖。”
夏一无声地笑了笑,“你姐真是自杀吗?”
令小想目光闪烁一下,轻轻点点头,“有不只一个目击证人。那是她们报社的会议室。负责清洁的阿姨甚至看到她最后的身影。”
夏一注视着她,“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
令小想说,“她最后的,我未能参与的那部分人生。”
她表情平静,眼神里却全是深不可测的悲哀。
夏一清清喉咙,岔开话题,说,“没看出来,你酒量很好。”
令小想笑了,“我也没想到。”她抬起头无邪地笑,“我竟然还会吸烟。原来这世上有许多事,真的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比如爱情。
她坐直身体,寻找手机,“我要打个电话。”
夏一说,“大半夜的,你要打给谁?”
令小想答,“朋友。”
斯小敏之死
电话响了许多次都没人接。
夏一扯扯她,“算了。”
令小想甩开他,继续打。
终于有人接起来,非常厌恶非常不耐烦,“喂,谁啊?”
令小想脸上展开毫无保留的笑容,“嗨。林春红姑娘。”
那头静默许久,才爆发一声隐忍的低喝,“你是令小想?”
令小想答,“亲爱的。我是。”
那头继续忍耐地尖叫,“令小想!我以为你死了!你在哪儿?什么?在省城?在N市?什么时候来的?什么?什么事?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打电话给我?”
越到后头,声音越大。令小想不得不把手机距离耳朵远点儿。
夏一失笑,“你的死党?”
令小想无奈地点点头,一边回答电话那边的提问,“我现在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嘛。因为一直没找到男人结婚,所以没有脸见你…”
那头吼,“你在哪?你给我等着,我马上过来!”
令小想合上手机,示意夏一,“给总台打电话,送啤酒上来。”
夏一惊讶地睁大眼睛,“你还能喝?”
令小想嘻嘻笑,点点头,“就算死掉,也得喝。”
令小想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是令小想的大学同学,宿舍舍友。四年大学唯一的收获,就是这位名叫林春红的姑娘。
“我们好上的时候,她正要去自杀。”令小想眯起眼睛笑。
夏一骇得笑起来,“这么勇敢?”
二十岁当然勇敢。动不动就闹自杀。林春红其实不只一次要自杀。和男友吵一架,也嚷着要自杀。男友约会迟到,也要自杀。考试没考好,也要自杀。
她就像那个放羊的小男孩,屡次三番地瞎喊“狼来了!”听惯了就没人肯理她。一直到惨遭男友劈腿,情敌竟然是只胖妞。还单眼皮。这太让林春红受刺激了。如果对方丰乳肥臀,外加风情万种,她也就认了。她歇斯底里地跑去讨个说法,被男友轻蔑地甩过来几张钞票,薄薄的鲜红的纸张轻轻刷过她的脸,她立刻悲愤得想死。马上。立刻。
她再一次嚷着要去自杀。当然没人理。
斯小敏之死
她恼羞成怒地摔门离开。
还是令小想起了恻隐之心,忐忑十分钟之后追了出去。于是,她亲眼目睹了林春红跳下了城中河。
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想也不想也跟着跳下河去。
结果。结果很滑稽。反而是林春红救了她。她小时候在忻城少得可怜的游泳馆里的水中扑腾经验,在宽广的河流中完全没有作用。
林春红气得直骂,“你丫有病啊。”
令小想浑身湿淋淋地。脸色铁青。嘴唇苍白。
然后林春红拥抱了她,还很肉麻地说了一句话,“从此后,令小想,你就是我永远的朋友!我们俩,一辈子都是好朋友!”
这位一辈子的好朋友,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结了婚。然后,生孩子。她家庭生活忙碌,无法顾及友情,而令小想,完全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就这么,平静而自然地淡出了彼此的生活。
一点也不奇怪。生活便是这样。友情,亲情,甚至爱情,都逃脱不了这最终的命运。
夏一奇怪起来,“既然是你朋友,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她?没有第一时间找她?”
令小想迟疑片刻,才答,“我一个人哭就够了。不想让她陪着我哭。”
夏一的心轻轻一动,不由得伸出手去,搂紧了令小想的肩膀。
令小想笑了,“不用安慰我。我现在,心如磐石。”想想又补充道,“从此后也是。”
门外传来急促尖利的敲跟鞋声响。
令小想看夏一一眼,会心地笑了,“她来了。”
话音刚落,门便被大力捶响。
令小想一跃而起,上前开门。
一阵凶狠的斥骂声迎头扑来,“你这破妞!臭姑娘!你成天无所事事也不见来看我。老娘我过得水深火热,你竟然也忍心袖手旁观!”
夏一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蓦然出现的女人,打扮得很时尚,相貌姣好,身材苗条,并不像一个生育过孩子的母亲。她踏进门来,双手叉在腰上,柳眉倒竖地,“把脸包递过来,让老娘搧两耳光!”
斯小敏之死
令小想嘻嘻笑着,乖乖地凑上面孔。
林春红瞪着她,突然间便湿润了双眼,手捧住令小想脸庞,声音哽咽了,“小想,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令小想的眼睛也红了,她很努力地笑着,“喂,你别这么矫情行啵。有人看着呢。”
她往夏一的方向呶呶嘴。林春红这才注意到房里还有一个人,且还是一个男人!
她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狐疑地问,“蜜月?要死!大半夜地还把我叫过来!”想想不对劲,再度尖叫起来,“你结婚了?怎么不通知我?你…”
门外响起轻轻敲门声,这次是酒店客服。送来了啤酒。
令小想说,“不是蜜月。没结婚。这个男人跟我没关系。”想想这话没道理,没关系的男人怎么会大半夜地呆在一间客房里,于是改口道,“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夏一冲林春红伸出手,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非常纯洁的姐弟关系。”
林春红轻哼一声,说,“我告诉你,弟弟,令小想是个最无情无义的人。你最好别跟她有关系。”
令小想拿来杯子,递到她手中,“来,喝点儿。别只是说话。”
林春红正色道,“不过说真的,为什么突然来N市?还大半夜的?”
令小想微微一笑,平静地说,“喝到天亮就告诉你。”
夏一主动请缨,“今晚小想喝多了,来,红姐,我先陪你喝几杯。”
林春红盘膝坐下,说,“滚,小屁孩。”
夏一努力做出一副受伤的表情,默默低下头去倒酒。令小想赶紧捏捏他脸,“乖,咱不跟这种家庭妇女一般见识。”
她忘了她也曾这样斥骂他。
夏一冲她露一个灿烂的笑脸,林春红看呆了,喃喃说,“纯洁的姐弟关系,鬼才信。”
令小想说,“你知道,我一直想要一个老男人。”许是真的喝多了,她开始缓缓吐露心事,“一个喜欢穿白衬衣的,浑身散发着成熟男人味道的老男人。”
夏一说,“履文吗?”
林春红诧异起来,“咦,你连陈履文也知道。”她停顿一下,“要见见他吗?”
令小想的心跳停止了一秒。
“不。”她坚决地说。
斯小敏之死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迷糊中好像起来找过水喝,上过卫生间。目光胡乱地扫过另外两个人东倒西歪的身体,以及一地零乱的空酒瓶子。
然后继续熟睡。
很好。
没有梦。
非常累。脑袋一直昏沉着。
最终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听到手机呜呜低鸣。她没有理睬,径直洗头洗澡,还下楼去附近的商场里挑了一支唇膏,一盒口香糖。
等夏一和林春红逐一醒来,看到的令小想就是这副模样:衣冠整齐,唇上带点湿润的微红,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
她正襟危坐,神情轻松,“好了,亲爱的们,从今天起,我要认真生活了。我要找房子,找工作。当然,也要找男人。”她轻轻地拍拍手,“OK,大家各自努力吧。”
林春红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令小想说,“你负责帮我找工作。你老公好像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嘛,给我介绍份工作应该不是问题。当然,最好是活轻松,钱多的那种。”
林春红叫起来,“我靠,我老公做什么的你都不记得!”
她试图抬腿踢令小想一脚。
令小想嬉笑着躲开,转头对夏一说,“从今天起,你也去上你的班吧。”她疑惑起来,“我忘了,你有没有告诉过我,关于你到底有没有工作的事情?”
夏一燃支烟吸上,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固定工作,什么能赚钱就做什么。”
令小想同情地看着他,“可怜的孩子。你可得加把劲。这年头,男人没钱就等于什么都没有。”
夏一点点头,一本正经地答道,“姐姐教训得是。我一定谨听教诲,努力赚钱。”
令小想的手机再次响起来。
她拿起来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手机号码。她接起来,“喂,您好,哪位?”
那头像是犹豫一刻,才缓缓开了口,“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