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想那么多做什么,没准一脱头套,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这么一琢磨,冷不住打了个冷站,又侧眼去看了看。…应该不会吧…得了得了。

三人转了两个多小时,待到终于在管理处找到了正焦急万分的迷糊的妈妈,硝子才发现,接下来轮到自己找同伴了。正懊恼着,听见身后有人说了句:“辛苦你了。”又连忙回过去鞠躬,见是那位熊先生,弯了一半的腰不由一僵,到嘴边的话也突兀地变了样:

“没你辛苦——”

反应过来时,脸已经飞快地烧了个通红。

倒是另一位工作人员上来替她解了围,他拍着熊先生的肩:“怎么还穿着哪?两个小时前就该换班了吧?穿着多闷啊。”

“嗯…就去。”

硝子心里突然一亮,难不成是为了替女孩找妈妈?为了安抚她特意不脱的?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人确实很善良啊。

…不会是满脸横肉的善良吧。…这都哪门子想法啊。

跟在那布偶后面走出了屋子,同小女孩及她母亲道别后,硝子同样正要走,一边的“熊先生”突然动作了起来。硝子停下脚步,只见它抬手,伸过去脑后,拉开拉练,随后把庞大的玩偶头套摘了下来。

硝子听见自己在心里惊骇地喊了一声。

是一张既动人又苍白的男生的脸,和看向自己的深墨色瞳孔。

男生长长地喘了喘几口气。又摘下了包在头发外的白色头罩。头发湿湿地紧贴头皮。简直可以清晰地看见包围着他的热气不断在空气中蒸发。硝子看那副满头大汗的样子,先忍不住替他难受得哆嗦了一下。

“…我。我说…你小心中暑。”忍不住提醒,毕竟,穿着堪比一条鸭绒被的装束站在这种太阳底下里,也太不注意健康了吧。

男生看来一眼,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不过面色却是陡然颓下来。

“我就说啊…你快去换衣服吧。”

对方像是完全无视这劝告似的,只是又朝她看了看,面无表情地扭头就进了员工区。硝子一人傻傻地站了一会,心里还交替着对这人模样的惊叹,以及被无视的气愤,正反交替着,琢磨不清。气冲冲地往走远几米,又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换完了服装的男生捂着额头站在身后。发线在他无力的动作中模糊颤抖,似乎能看清欠佳的脸色,在整个欢腾热闹的游乐场中,好象格外不起眼而具违和感的一个白色小纸片,被人随手一贴贴在这里一般。

硝子的脚步停了下来,犹豫一会后,折了回去。

“你,没事吧?…”

男生很快地调整了神情,看看她:“我没事。”跟着又露出更冷淡的语调,“谢谢,你不用在意。”

“…”长得好看了不起啊?!要不是这一脸病奄奄的样子,谁要在意你!

可话是怎么说,就在硝子忍不住脱口抱怨时,眼看着男生闭了闭眼睛,随后脸色迅速白下去,她才慌乱起来:“你,你出什么事了啊?在这边坐一下吧。”也顾不了那么多,将对方带到一边的长椅上。

没有拒绝的男生,似乎也自知身体有恙,很是听从地跟着硝子坐了下来,随后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很长的。很长的睫毛。

缩进小部分下巴的蓝色T恤,都把他的脸衬得格外清瘦和白寥。像没了主心骨那样扁扁地折开。硝子心里地安静下来。

是姓…姓新堂?名叫…圣?是圣么?还是叫藤里(注:“圣”HIJIRI和“藤里”HUJIRI发音接近)?

是叫新堂圣的男生…么。

感到额头上被抚过什么东西的新堂惊醒地睁开眼,他的反应显然吓住了正在给他擦汗的硝子,手僵硬在半空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出了很多汗…所以,我,那个…”

“不会。”有些无力地吐口气,一边示意硝子把她的手帕收回去,停顿了良久,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可能那套装的时间穿得长了点,闷得不太舒服…”

“啊。是啊。多穿两个多小时…不过,”终于对自己说话了!硝子下决心把后半句说了出来,“不过你身体好象也不怎么好似的。…虽然抓起小偷挺利索的。”

“…你多虑了。”又闭起眼睛。过了一会,“毕竟那是晚上。…和白天不同。”

“白天果然还是太热了么。”硝子想,现在打个工可真不容易啊。

谈话停止了一段时间。

“你不走么?”

“…嗯…嗯?”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人对自己开口,反应了一会才摸到对方的问题,“走什么?”

“你的朋友。不找他们?”

“啊呀!”忘光了!…不过眼下这情形,“…反正等下还要在门口集合的,应该没关系。”

男生没有再说话。于是之间的状态又恢复成之前略带不协调感的沉默。硝子反复揉搓着手指,又觉得烤在自己脖子上的阳光快要在那里烧出印记来。却又没有移开。余光里一眼眼溜着一边的新堂。庆幸他的位置有树阴遮挡。近处的旋转木马,灯光绚烂,不断地投射在新堂的脸上,光和影之间露出的脸部线条。

终究还是个非常英俊的人啊。硝子在心里默默地叹着,比藤岛前辈还要帅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是个性别扭了点。不过,像他这种人,肯定有女朋友了吧。不知道他女朋友是什么样啊,这么好运地能交到帅哥。美死了吧。唉唉,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苦海出头,想要挽挽藤岛前辈胳膊的事,几乎是梦一样地遥远啊。

…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个…”

男生睁开眼。

“新堂君是在这打工吧,其实扮布偶,这个活,时薪又不高,也不太适合你的身体啊。”口吻像在搭讪一样啊,真讨厌自己!

“没关系。”男生漠漠地看着旋转的木马。

“啊?”

“我觉得这个工作挺好。”

“会么?”绝对不相信,“这种几乎连声音也不能出的COSPLAY…好在哪里啊?”

新堂冷淡到近乎无礼地看向硝子:“我觉得这样,正好。”

硝子脸一阵红一阵白,感觉下巴上一根血管控制不住地激烈跳动,她狠狠咬住牙,才忍着没有把心里气愤的句子扔到对方脸上,可终究两人之间的温度还是迅速降温。充满了对峙的冷漠感。而尴尬也在不能动作,不能出声中变得更加强烈,硝子只能扭头看向一边的游乐器械,不知道该不该希冀对方先把僵局打破一些。

而最先起了变动的却不是她和男生,在一连串脚步靠近后,硝子看向气喘吁吁停在新堂面前的身着制服的游乐场人员。

“啊呀,太好了,你还没走。”

“怎么?”男生问。

“近藤那家伙摔伤了腿,进医院去了。”

“什么?”一下子坐直了。

“玩偶剧场还缺一个,你来顶一下他的位置吧。”

“好,我这就去。”

“喂!!!”听到这里硝子终于按捺不住又叫了起来,“你吃得消?!”

来人疑惑地看看新堂:“你怎么了?”

“没有。”新堂长长地看着硝子,站起身,“小姐也应该去和朋友汇合了吧。他们会担心的。”

硝子感觉像受到极大的侮辱:“行行行,你去演吧,你去演吧,你这种不珍惜自己的人病死也是活该啊!”

声音突兀地喊出去,自己却先愧疚起来,硝子无限紧张地注视着男生的反应。

“那就活该病死好了。”面无表情。

他的无动于衷却像细密的针,在硝子心里扎出飞快的一排痛点,冒出细微的血丝。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跑过去拽住男生,冲着那个工作人员喊:

“他病着呢,你们真要找人来演,那让我来!”

新堂坐在后台,感到脸边突然多了一股寒气,转头,看是女孩递来的冰咖啡,想想,接了下来。随后女孩也就着他坐下,掀着瓶盖,却像不得劲,几次也不得力。新堂心里叹口气,伸手拿了过来,听着女孩连声的“不好意思”,再开,却感觉到自己手上力气也不多,但还是咬牙掀了开来。

“我是多管闲事,但我就是见不得人这么不爱惜自己。”一边往喉咙里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新堂不出声,硝子像更得到了鼓励:“还好最后还有其他临时演员,不然你若真上场,在头套里闷得吐出来,有多麻烦。”

已经吐过了。

不仅有呕吐。还有气竭和脱力。尤其是夏天,把服装脱出来后,整个皮肤依然包裹在密不透风的窒息感中,几乎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在没有打这份工前,没有想过原来扮演布偶人会是这么困难的工作。

还是因为有太多太多已经发生的事情,带着它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压抑感,盘剥掉了自己太多的力气。

新堂侧眼看看女生俏丽的短发,嘴角喝得都是咖啡色印记。他把咖啡罐放在一边,眼前的人影忙碌交错:

“你也是好心。”

“哈,你终于知道啦。”幸福得欲哭的样子,“游乐场还算给了我一点安慰呀。”

“什么?”不明白句子里的意思。

“哦,我是…一直以来都觉得游乐场这地方不太,吉利,所以总是很排斥的,不过今天看来,还是有好事会发生的。”

“什么算好事?”

“啊?”这个,当然是,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之类…什么乱七八糟的呀,“…我喜欢的前辈学长也来了这里。”

“这样啊。”露出了一点“你们女孩子啊”的口气。硝子被激励得乘胜追击的念头猛然兴起:

“你见多了吧。游乐场里的情侣可真是多啊…要是我,每天在这里工作的话一定会受不了刺激在头套里默默流泪也说不定。”

新堂的视线落在不知远处的哪个地方:“在这里…应该都要开心才对。”

“没错没错,”所以你别老冷着一张脸吧,“不过我再不回去,吉泽一定会生气得劈了我。”

一连串碰撞滚动的声音,沿着自男生手中掉落的铝罐,延长了几米,才停住。没有喝完的咖啡,在路上形成断续的色线,阳光下,返出刺眼的光泽。

“啊…”硝子想要站起来,新堂抢先一步走去,弯腰将咖啡罐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又走回来。硝子想也许是他手打滑吧,毕竟罐子外凝结的水气很厉害。正在她觉得有些尴尬的时候,听见新堂出声:

“你朋友…”

“吉泽?”看着男生在眉心细微变换出的色调,硝子不明所以地跟着补充道,“吉泽香满。你认识她吗?”

“…不。不认识。”

在门口汇合时果然还是被香满狠狠地唠叨了一通。诸如“你到底是为什么来游乐场的呀”“藤岛学长啊藤岛学长啊”“再怎么说也不能就这么跑了吧”的唠叨不绝于耳。等她看见走在硝子身后的新堂,才突然恍然大悟地将硝子拉到一边,快人快语地逼供“新认识的?哪认识的呀!看不出啊…”硝子正要回答的时候,却看见男生已经走远了。想喊什么,又喊不出口。

依然像个浅色的纸片,被贴在某个地方。硝子心里的某种情绪在他的影子后一点点膨胀起来,直到藤岛学长搭过她的肩微笑着问“刚才去哪了”,女孩才立刻切换了频道有些紧张地解释起来。临到末了,听见藤岛学长一句“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里呢,以后有空常出来玩吧”,硝子几乎要用力压抑自己的兴奋,点头说着“行!我最喜欢游乐场了!”

果然,像他说的“在这里,人人都应该开心才对。”

关于硝子和藤岛的故事不能在这里继续延续下去。最终还是要说到新堂。新堂圣。这个夏天,他已经在游乐场里打了一个多月的工,在上了电车后常常会听见自己的耳边不连贯的呼吸声,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偶尔会有坐在身边的女高中生扮着拘束朝自己频频看过来,或是会听见身后窃窃私语的话题怎么提到自己然后转为女生间默契的轻笑。这和在游乐场扮演布偶的工作有太大差别了。在那里,自己在他人眼中永远是一个卡通形象出现,陪游人拍照,甚至会有小男孩一直爬到肩上。

遇见一个又一个像硝子那样的普通女生,对着身为大布熊的自己嬉笑不停,或是以年长一些的心情无视自己走过。万千游人在自己身边穿梭,酝酿着整个游乐场的欢乐和幸福。而硝子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名叫新堂圣的少年,之所以接下这样的工作,并非因为游乐场找不到人手开出的相对高额的薪水,而是负责人无意的一句“这活辛苦就辛苦在不透气,甚至不能出声。”

不能出声。

为什么非要出声。

会碰到身体有残患的人,旅游团组织的坐着轮椅或是带着助听器的人们进入游乐场,由于身体原因大部分设施他们无法乘坐,所以有相当的人围着布偶们照相也算是“到此一游”。新堂在那时见到了不能说话的中年男子,比划手势流利,也能听见他发出的“呀呀”的声音。当时新堂很同情他,却随后又发现,这与自己对“声音”这种东西的痛恨,并不矛盾。

把自己往车窗上尽量靠过去的新堂,又听见了回荡在耳边的浓重的凌乱的呼吸。好象有一阵了。身体时冷时热。原因是因为接下了这份工作,还是因为更早以前…不久的以前,在春天的时候…自己对着眼前的女生说出的一句“请你忘了我吧。”

原因那样地冗长,其实在更早以前就注定了,在那位新来的女老师成为14岁的自己的班主任时,因为照顾独居的自己而淋雨病倒,无知的少年在安慰她时却不慎用出了声音的力量,反复暗示着“老师,你不会冷的”、“老师你没事的”,直到她病危,随后的事发生得又滑稽又可笑,父母着急为保儿子勒令他将这段过去遗忘,却又没有想到会在17岁的夏天时又用出声音的力量,天空中下起了蒲公英的大雨。他那时是用一种怎样温暖而怜惜的声音,说出“蒲公英”这三个词,却并没有意识到未来将在无法挽回中持续。

无法挽回,所以会用声音的力量说出“请你忘记我吧”。

无法挽回,所以怎样难受的工作,在毛绒玩具里喘不过气,想吐,累垮都没有关系,既然不用出声。

无法挽回,所以放弃身体的健康,也没有关系。

在这个名叫新堂圣的少年心里,永远记得那样的一天。夏天的游乐场,自己扮演着玩偶熊四处与人合影。又一拨来访的高中女生包围了自己,他通过充满汗味的头套里,看见那个褐色长发的小个子女生,鼻子些微鼓翘,眼睛明亮如昔,和女伴拉在一起笑个不停。

女生们争相上来拖着玩具熊的胳膊一起拍照。一个,两个后,第三个人喊着“吉泽,该你了”。

应声的她非常熟练地勾过自己的胳膊。

是因为把自己当作一个吉祥物的熊吧。

隔着厚实的绒布衣能感觉到她的身体。

请你忘记我吧。

请你忘记我吧。

我就在你的身边啊。吉泽。

为什么我不能让你知道我就在你的身边呢,吉泽。

“熊先生,看镜头了哦。”女生笑着朝他看过来,柔和的声音透过人造毛皮材料而白色头罩,透过皮肤和血液,融进每个细胞。

少年脑中出现刺痛的忙音,贯穿了他往后短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