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隽也不说话,只摆了摆手,迈开长腿就走了。

  这一段邂逅,对许隽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很快他就将这对姐弟抛之脑后。

  生活照旧,工作照旧,他过得繁忙而孤独。

  偶尔雪夜独坐,也会想起女孩那对澄澈的眼睛,宛如星光坠入暗河,寂寂动人。

  世间绝色千万种,他可以远远欣赏,却不知如何再次情动。

  再次遇到她,已经是一个月后。

  深冬的午后,许诩约他到一家咖啡厅喝下午茶。这据说是全市最好最地道的咖啡厅,开在使馆区边上,随便拉一个服务生过来,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跟外国客人对答如流。

  季白去省厅开会了,孩子上幼儿园小班了。兄妹俩打算喝了咖啡,就去接小宝贝。刚坐了一会儿,许隽就见吧台后站着个有点眼熟的男孩。

  是穆晨,许隽记得他的名字,穆瞳的弟弟。他也看到了许隽,年轻的脸庞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端起两块精致小蛋糕,朝他们走来。

  “许先生,没想到能再次碰到你。”穆晨腼腆地笑了,“我叫穆晨,你还记得吗?那天的事,我姐后来都跟我讲了。谢谢你。”

  许隽是本市知名人士,频频登上财经杂志封面,男孩认出他也不足为奇。他只是笑笑:“这里不错,好好干。”

  穆晨点头,放下蛋糕:“我请你们吃。”

  许隽也不推辞,笑着说谢谢。许诩抬眸扫了他们两人一眼,并不问其中究竟,只礼貌地也说谢谢。

  穆晨不敢多打扰,转身刚要走,就听到门口传来清脆的风铃声,他抬头望去,吐吐舌头:“我姐来视察我新工作的环境了。”然后就快步迎了上去。

  许隽和许诩同时看过去。

  穆瞳今天穿着件暗红色的外套,系一条白色围巾,脸上戴着副墨镜,润白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穆晨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姐弟俩脸上都带着笑意,低头轻语。过了一会儿,穆瞳摘掉墨镜,转头朝这边望了过来。

  许隽对上她清冷幽黑得仿佛冒着雪气的眼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舒服,又有点不太舒服——许是这些年他被众星捧月惯了,这女人看他的目光却太过于平静。

  他往椅背一靠,身体舒展开,抄手看着穆瞳姐弟走近。尽管神情平淡,可那修长双眼微微眯起,就生出几分放荡不羁的味道。

  一旁的许诩放下咖啡勺,捧着下巴盯着他:“怎么?你对他姐姐有兴趣?”

  “瞎说什么?没兴趣。”

  许诩慢悠悠地说:“没兴趣你摆出这么富有侵略性的姿态?”

  许隽斜了她一眼,没说话。

  穆瞳刚走到桌旁,穆晨就被其他服务生叫走了。她似也不以为意,微笑朝许隽两人点头。

  “许先生,我只是想再次感谢你。”她那白皙的脸红潮一直未褪,“不多打扰了。”

  许隽抬眸看她一眼,笑笑:“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你弟弟到这个地方打工不错,以后别让他去乱七八糟的地方。”

  穆瞳垂下眼,答:“嗯,我懂的。”她眼中的笑意更深,因为眼睛太漂亮,笑起来就像波光湛湛的湖面,叫人眼前一亮。

  许隽:“坐下一块喝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你。”

  这时穆晨走了过来,又寒暄几句,然后将姐姐送出了店门。许隽一直望着他们走远,沉思片刻,把那天出手帮他们姐弟的事跟许诩说了,然后话锋一转:“这女孩挺机灵,气质又好。你说我挖她到公司做助理怎么样?”

  许隽说这话,还真没什么私心。要知道一个机灵通透、长相还好的女孩,的确算是人才。而他原本有个花枝招展的女强人助理,但快生孩子了,要休半年假,他手头正缺人。穆瞳气质独特,如果今后考核过能力能够胜任,他当然求之不得。在高端商务交往中,有这样一个助理,那些企业老总们对她讲话,都要轻柔三分。

  本来他也只是随口一说,谁知很少关注他工作上事的许诩,闻言却摇头:“不行,她不合适。”

  许隽有点意外,淡笑:“怎么?这么短的时间,你就分析出她的能力不行?”

  “不是。”许诩答得很快,“她气质沉稳,进退有度。而且按你说的那天的事,她也许是个能担事的人。你也说了,她自己经营了一家书店,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那家书店虽然不大,口碑很好,说明她经营管理能力也很出色。但是……”

  随着许诩语气转换,许隽心头忽的微微一紧,就听妹妹说:“她是个盲人,所以当不了你的助理。”

  许隽一下子愣住了。

  许诩继续说:“她的神态跟普通人没有不同,眼睛也挺有神采,你没分辨出来很正常。不过她十指指尖都有茧,什么人会经常用到指尖呢?另外她右手虎口掌心也有茧。

  “另外,穆晨全程牵着她的手走过来,还一直跟她说话。你看咱俩见面的时候会这样吗?因为她第一次到这里,穆晨在给她引路。而且她跟我们讲话时,明显每一句都有停顿,我猜她是习惯性地在听声音。

  “我刚才也上网查了,网友点评她的书店,也说可惜美女老板是个盲人。”

  许隽这才有点震撼了。

  原来这个女人,一直看不见他。

 

 

☆、世间的颜色(中)

  穆瞳自小丧父,母亲将她和弟弟拉扯大。所以她的性格也颇像母亲,坚强、独立、安静。八岁的时候,她得了场大病,病愈后双目失明。母亲和五岁的弟弟抱着她号啕大哭,她轻声安慰他们说不要紧,她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而她的确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活得完全不输普通人。

  遇到许隽时,正好是她最艰难的时候。母亲病重,她这几年开书店好不容易攒下的一小笔钱,打水漂似的往里扔。弟弟想要帮衬家里,却在夜总会惹上麻烦。所以许隽的举手之劳,于她却是雪中送炭,铭记于心。

  但她亦明白人生随缘,两次遇见后,她想这一生也许跟许隽不会有交集。谁知三天后的下午,弥漫草木清香的书店里,却迎来不速之客。

  来人脚步轻盈,径直走向柜台后的她。旁边的服务员想要上前,那人轻声说:“不用管我,我找你们老板。”

  穆瞳认得她的声音——那天跟许隽在一起的女孩。她立刻站起来:“你好。”

  许诩在她跟前站定。

  许氏兄妹虽然性格迥异,但有的时候看人的目光、喜好倒是出奇一致。譬如许诩今天因为路过这家书店,心念一动进来逛逛。但单单只看着穆瞳干净如雪的容颜,就觉得心里舒服。

  “你好,我叫许诩。”她开门见山,朝穆瞳伸手。

  穆瞳微微一笑,也伸出手,只是离她的手还有一点距离。许诩手往前一移,主动握住。

  穆瞳亲自陪许诩在书架间流连。许诩选了几本社会心理学方面的书,正沉吟间,穆瞳微笑说:“育儿有关的书在第五排,还有些国外枪械杂志,在最后的货架上。”

  许诩一怔,侧眸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穆瞳笑容浅浅:“我鼻子很灵的。你身上有奶味儿,还有一点硝火味。”

  晚上许诩回家后,把今天的经历告诉季白。季白搂着她的腰,头探进衣领:“有奶味儿?我仔细闻闻。”

  过了好一阵,季白才心满意足地松开她,但也承认即便以他灵敏的鼻子,也分辨不出这味道。许诩顶着满脖子被他“闻”出的红痕,捧着下巴叹息:“她的鼻子可真灵啊。要不是盲人,加入警队多好!”

  季白也点头,虽然鉴证技术这些年突飞猛进,但“气味”这种东西,是无法精细收集鉴定的。

  “但她要是没盲,鼻子也许就没这么灵了。”季白说,“世事就是这样。”

  许诩和穆瞳很快成为了朋友。

  不是说多亲近,两人都是沉静性格。但有的时候,默契和友谊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和交流,就会悄然滋生建立。许诩本就喜欢读书,穆瞳店里会有些稀奇古怪、网上买不到的书,她索性在她那里办了张会员卡,每周末都过去阅读。

  穆瞳也很喜欢许诩的性格,直接、坦诚、我行我素。她看书看得专注时,会冷着脸对店里想要跟她闲聊的小姑娘说:“不要吵我。”把小姑娘委屈得不行;但是店里有什么事,譬如忙不过来,哪个店员临时有事要走开,她会双手插裤兜走到吧台后:“我来帮忙。”久而久之,店里的几个姑娘都对这位面冷心热的女警,又敬畏又喜欢。

  她们还找到一个共同爱好。有一次,一个年轻女店员,看着频频光顾的一名男顾客走远,面带娇羞地嘀咕:“这人是干什么的啊?”

  一旁的许诩头也不抬:“他是小学教师,挺适合你的,想追就出手。”

  穆瞳接口:“嗯,是二小的教师。”

  众店员都是一愣,转头看着她俩。

  许诩则放下书,看着穆瞳。而穆瞳安静的黑眸中,浮现澄湛的笑意。

  许诩是观察出来的:公文包、走路姿势、头发上的粉笔灰、讲话的习惯……

  穆瞳是闻出来的:墨水味儿、粉笔味儿,还有霖市二小门口大片大片薰衣草的香味。

  不同的方式,同样的敏锐。

  在那之后,两人偶尔兴致来了,就会有如此秘密切磋交锋。

  “这人是公务员。”

  “没错。”

  “这个呢?”

  “IT技术男。”

  “这个我闻不出来。”

  “理解你,电脑又没味道。”

  许隽知道自家妹妹多了个闺中密友,已经是大半个月后。当他听许诩提到“穆瞳”这个名字时,脑海中条件反射地就浮现出她的眼睛。尽管事实就在眼前,但他每每想起穆瞳眼盲这件事,始终少了点真实感。

  怎么说呢?

  见过那双眼的美丽,见过她眼中璀璨胜过星光雪色的色彩。这么一双眼,怎么会看不见呢?

  当然这点小心思,他不会对许诩提,只懒洋洋地点评她这名难得的女性知己:“头回听说,女人之间,因为推理建立起友谊。妹妹,你还真是奇葩。”

  许诩想了想,居然点头答:“说得也是,我的爱情是建立在推理基础上,友情也是。”

  许隽大笑,摸着妹妹的头发,却没说出心中的另一个念头。

  他曾经深爱的女人,成为妹妹唯一的女性好友;而现在,多年来头一回勾起他一丝念想的女人,又成了她的知己。这是不是缘分呢?

  不过,那念想也只是一丝丝罢了,睡一觉起来,过些天不见,也许就淡了。

  许隽偶尔也会去书店坐坐,这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有时是接许诩,有时候顺路去喝杯柠檬茶、买份报纸杂志。

  对许隽的到来,穆瞳的态度依旧云淡风轻。可许隽老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一抬眸一蹙眉,那如盈盈水光般的黑眼,沉默而温和。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看不见。

  两人偶尔交谈,而许隽点的茶水,从来不是普通店员打理,而是穆瞳亲手沏泡送上。这大概是为了感激他曾经的帮忙,但这与众不同的待遇,总引来店里其他顾客的侧目,倒叫许隽心头愉悦。

  偶尔店员们订外卖时,穆瞳也会问一句:“许先生要不要?”这种普通外卖,许隽已经很多年没吃了,当然说不用。但翻看杂志时,不经意间抬头,见她跟几个店员坐在吧台后,捧着饭盒无声地吃,一口一口,斯文又缓慢,他忽然就有点饿了。他发觉她虽然看不见,吃饭却是很精细挑剔的,辣椒、葱段、姜末都被她仔仔细细挑到一边,她也不喜欢吃大块的肉,不喜欢吃猪肝,总是挑出来——猪肝是明目的,她不懂吗?原来她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沉稳老练,也会有小小的任性和孩子气。

  这么无风无浪地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公司秘书笑着调侃他:“许总,大家都在猜您的神秘女朋友是谁呢?”

  许隽意外:“女朋友?”

  秘书:“是啊。”

  “我最近没女朋友。”

  秘书愣住了?没有?没有女朋友,一向浪子的许总怎么每周五都准时下班,一脸春风地开车离开?他桌上还多了好几本文艺畅销书,以他的性格,怎么会看这种卿卿我我的书?而且据秘书和助理们分析,书中都夹着精致书签,还有女人娟秀的字体,居然不是女朋友?

  许诩儿子两周岁生日这天,许隽早早从公司下班,买了一个大大的玩具机器人,扛回许诩家。按下门铃,却是穆瞳牵着孩子的手来开门。他还没开口,她已经展颜而笑:“许先生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