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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清峄哼了一声,说:“我这不是在家里吗,你还要我回哪里去?”雷少功见他明知故问,可是怕说得僵了,反倒弄巧成拙,只得道:“那边打电话来说少奶奶这几日像是病了,您到底回去瞧瞧。”见他不作声,知道已经有了几分松动,于是说:“我去叫车。”

正是黄昏时分,庭院里颓阳西斜,深深映着花木疏影。青石板上浇过水,热气蒸腾。阶下的晚香玉开了花,让那热气烘得香气浓郁。素素坐在藤椅上,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是热,热得人烦乱。一柄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新姐走过来说:“院子里才浇了水,这里热得很,少奶奶到里面坐去吧。”她懒得动,也懒得作声,只是慢慢摇了摇头。新姐问:“厨房问晚上吃什么,还是吃粥吗?”

她点了点头,新姐去了,过了片刻,却喜滋滋的回来说:“少奶奶,三公子回来了。”她的手微微一抖,心里像是火焚一样的焦灼,他到底是回来了。

她一双软底缎鞋,走在地板上亦是无声无息。客厅里没有开灯,他的脸在晦暗里看不分明。她远远站定,孤伶伶的立在那里,等他开口。

她身后是朦胧的余晖,勾勒出单薄的身影。他久久凝望,隔着半间屋子,便是隔着一个天涯。不能逾越的天堑,他永远不能够令她为自己展开笑颜。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言。

无力感油然而生,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脸去,面无表情冷漠的说出一句话来:“听人说你病了,有没有叫许大夫来看?”她轻轻点了点头,他脸上只有冷淡的倦意,她忽然灰了最后一分心。新姐却终究忍不住,喜滋滋的说:“三公子,少奶奶害臊不肯说——要给三公子道喜了。”

他转过脸来瞧她,她眼里却只是平静的无动于衷。那末这个孩子,她认为是可有可无,甚至,只怕是厌恶也不一定。她不爱他,连带连他的孩子也不愿意要,他竟然连开口问一句的勇气都失去了,只是望着她。

她眼里渐渐浮起苍凉的伤感…他到底是猜对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不过替她添了烦恼,成了羁绊。他乏力的转开脸去,窗外暮色四起,花树的影子朦朦胧胧,天黑了。

雷少功想不到他这么快出来,知道必是不痛快,默然跟着他上车。最后终于听见他说:“咱们去吃苏州菜。”

宜鑫记的茶房见了他,自然如得了凤凰一般。笑容可掬的簇拥着他进去,一路忙不迭的碎碎念:“三公子可有阵子没光顾小号了,今天有极新鲜的鳜鱼。”一面又叫柜上:“去窖里取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来。”

说是二十年陈酿,也不过是店家夸口。但那女儿红后劲极佳,他与雷少功二人对酌,雷少功犹可自持,慕容清峄已是七八分的酒意。正上甜汤时,却有人推门进来。笑吟吟的道:“三公子,今天这样的日子,我这个不速之客可要过来敬杯酒。”

雷少功抬眼望去,只见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娉娉婷婷,正是许长宣。她与锦瑞关系极好,锦瑞将她视作小妹妹,故而与慕容清峄也是极熟悉。慕容清峄醉得厉害,只是笑:“你不是在国外念书,是几时回来的?”许长宣道:“回来可有一阵子啦。”微笑道:“我记得今天可是好日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少奶奶呢?”

雷少功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问:“许小姐是回来渡假,还是长住?”许长宣说:“长住,以后可不走了。”见慕容清峄正瞧着自己,缓缓便低下头去。

慕容夫人从枫港避暑回来,锦瑞维仪都来见她。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耍,母女三人便在小客里说话。维仪问:“三嫂今天过来吗?”慕容夫人说道:“她身子不方便,我叫她不用过来了。”锦瑞说:“我瞧老三这回混帐,素素这样子,他倒还在胡闹。”维仪道:“也是奇怪,认识长宣那些年了,三哥怎么这会子瞧上她了?”

锦瑞道:“我看长宣糊涂。”慕容夫人却说:“长宣才不糊涂呢,是老三糊涂。”又说:“锦瑞,你可别小瞧了长宣。”

锦瑞心中不悦,隔了几日,便约许长宣出来喝茶。见她穿一身雪青色云纹暗花旗袍,不由道:“怎么穿得这样素?”长宣微笑:“近来觉得淡雅一些好看。”锦瑞便说:“长宣,我们家老三你是知道的,他顶会伤人心了,你可别上他的当。”长宣笑道:“大姐说哪里去了,近来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不过是吃饭喝茶罢了。”锦瑞见她这样说,心里倒明白了几分,不由颇有几分不悦,只说:“那你好自为之吧。”

过了旧历年,慕容夫人惦着素素产期将近,怕她独自在外疏于照料,于是叫她搬回双桥,就近照拂。慕容清峄回家自然是蜻蜓点水,应个卯就走了。

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素素在庭院里散步。刚刚走过花障,忽听到熟悉的声音,正是维仪,那声调却有几分气恼:“三哥就是糊涂,眼见着三嫂要生了,连家也不回。”那一个却是锦瑞:“可不是,许长宣倒拿得住他。”素素不欲窥听,转身便走,谁想急切之下扭到腰,腹中却是一阵抽痛,忍不住哎哟了一声。锦瑞与维仪连忙走出花障来看,见她痛得满头大汗,维仪先慌了手脚:“三嫂。”锦瑞说:“这样子像是发作了,快,快去叫人。”一面说,一面上来搀她。

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慕容夫人虽然镇定,却也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坐了片刻,又站了起来,隔了一会子,又问:“老三还没回来?”维仪说:“这会子定然已经快到了。”锦瑞倒还寻常,只是道:“母亲你也太偏心了,当年我生小蕊,也没见您这样子。”慕容夫人道:“这孩子…唉…”正说话间一抬头,见慕容清峄回来了,只见他脸色苍白,于是安慰说:“瞧那样子还早,你别担心。”

入夜后下起雨来,过了午夜,雨势越发大起来。只听得窗外树木枝叶间漱漱作声,那风从窗隙间吹来,窗帘沉沉的,微有起伏。慕容夫人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回头轻声叫佣人:“叫他们将壁炉生起来,手脚放轻些,别吵到素素。”又对锦瑞维仪道:“你们两个先睡去吧,这会子也落了心了。”维仪低声笑道:“这时候叫人怎么睡得着?”又说:“总得等她们将孩子洗好了,抱出来咱们瞧瞧才睡得着。”

壁炉里的火生起来,红红的火光映着一室皆温。慕容夫人见素素是精疲力竭了,睡得极沉,几缕发丝粘在脸上,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雪白的脸孔上只见浓密黑睫如扇轻合。一抬头见慕容清峄目不转睛瞧着素素,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

护士小姐抱了孩子出来,维仪首先接过去。轻轻“呀”了一声,说:“三哥你瞧,这孩子五官真是精致,长大后定然是个大美人。”慕容夫人微笑道:“她爷爷打电话回来问过两次了。”锦瑞哧的一笑,说:“父亲终于做了爷爷,只怕高兴得会提前赶回来呢。”又说:“老三,你是不是高兴傻了,连话也不说一句?”维仪却道:“我知道三哥,他为生了女儿在赌气呢。”慕容夫人道:“女儿有什么不好?明年再生个男孩子就是了。”又说:“咱们别在这里了,看吵醒了素素。孩子你们也看到了,快回房去睡吧。”

她们走出去了,慕容夫人又嘱咐了护士几句,这才去回房去。孩子让护士抱去了,屋子里安静下来,素素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轻轻握住自己的手。那手是极暖的,叫人贪恋。她以为是慕容夫人,朦胧里含糊的叫了一声:“妈。”又昏昏睡去了。

慕容清峄久久凝望着她,她的手还轻轻搁在他的掌中,柔软微凉,只有此时,只有此刻,他才能肆无忌惮的看着她,她才不会避开他。她受了这样的苦,不曾对他吐露过一句,不曾向他倾诉过一句。甚至,对着慕容夫人,也强如对他。

手伸得久了,渐渐发麻酸软,他却盼着天永远不要亮,这样的时刻,可以再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慕容沣公事冗杂,第三天才回到双桥。慕容清峄去书房里见他,只见侍从在一旁研墨,慕容沣正搁下笔,见他进来,说:“你来得正好。”慕容清峄见那露皇宣纸上,写得四个字,轻轻念出声来:“慕容静言”。知道出自《诗经》中的“静言思之”。慕容夫人在一旁道:“好固然好,就是太文气了。这两天大家都叫她囡囡,这个乳名看样子是要长久叫下去了。”又说:“要不然再取个乳名叫盼儿好了,盼了这许久的孩子。”慕容沣道:“盼儿不如判儿,望她长大后能知黑白,判是非,辩良善。”

慕容夫人微笑道:“你对囡囡期许可真高。”

慕容家族亲朋众多,慕容沣本素来不喜大事铺张,但此番果然高兴之下破例,慕容夫人将弥月宴持办得十分热闹风光。判儿自然是由素素抱出来,让亲友们好生瞧上了一回。大家啧啧赞叹,汪绮琳也在一旁笑吟吟的道:“真真一个小美人胚子。”又说:“只是长得不像三公子,倒全是遗传她母亲的美。”维仪道:“谁说不像了,你瞧这鼻梁高高的,多像三哥。”汪绮琳笑道:“瞧我这笨嘴拙舌的,我可不是那意思。”只见素素抬起眼来,两丸眸子黑白分明,目光清冽,不知为何倒叫她无端端一怔,旋即笑道:“三少奶奶可别往心里去,你知道我是最不会说话,一张嘴就说错。”

宴会至深夜方散,慕容清峄送完客人上楼来,先去婴儿室看了孩子,再过来睡房里,素素还没有睡,见他进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如最冷清的星光,直直盯着他,不怒不哀,却叫他又生出那种彻骨的寒意来,这寒意最终挑起本能的怒意:“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说过不碰你,这辈子就不会再碰你!”

她的眼如深潭里的水,平静无波。许久,如常缓缓低下头去,像似松了口气。他心里恨毒了她,她这样对他,毁了他的一切。以后的半生,都会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残酷。她轻易就将他逼到绝路上去,终究逼得他冷冷的说出一句话来:“你别以为可以如意,将我当成傻子。”

她重新抬起眼来,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仿佛如月下新雪,直凉到人心里去。她终于开了口,说:“你这样疑心我?”

他知道她会错了意,但她眼底绰约的泪光终于令得他有了决然的痛快。她到底是叫他气到了,他宁可她恨他,好过她那样淡定的望着他,仿佛目光透过他的身体,只是望着某个虚空。对他这样视若无物,他宁可她恨他,哪怕能恨得能记住他也好——她这样绝情残忍,逼得他连心都死了,他已经是在无间地狱里受着永世的煎熬。那末就让她彻底的恨他好了,能恨到记住他,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了,总胜于在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他脱口就说:“不错,我就是疑心你,疑心那孩子——连同六年前那一个,焉知是不是我的儿子?”

她浑身颤抖,心里最大的痛楚却被他当成骗局。原来在他心里,她已经如此不堪。隔壁隐约响起孩子的哭声,原来她错了,连最后一丝尊严他都这样吝啬的不肯给予,他这样恶毒,将她肆意践踏,而后,还可以说出这样冷血残酷的话来。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她绝望的扭过头去,不如不将她带到这世上来,原来襁褓之中等待着她的就是耻辱。她被如此质疑,他竟然如此质疑她。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一声声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肠,眼泪夺眶而出,她轻轻的摇着头,眼里只剩了最后的绝望。那神气令他心里狠狠抽痛,不详的预感涌上来,他扑上来抓她的手,她死命的挣着,他不肯放,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腥咸的血渗入唇齿之间,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她到底挣脱了一只手,用力一扬,“啪”一声重重扇在他脸上,她怔住了。他也呆了,渐渐松开手,她猛然转身向门外冲去。他追上来,她几乎是跌下楼梯去,每一步皆是空的,每一步皆是跌落,痛已然麻木,只剩下不惜一切的绝望。她宁可死,宁可死也不要再活着,活着受这种屈辱与质疑,活着继续面对他。他这样对她,她宁可去死。

廊前停着送客归来的汽车,司机刚刚下了车子,还没有熄火。她一把推开司机上车去。她听见他凄厉的最后一声:“素素!”

她一脚踏下油门,车子直直的冲出去,仿佛一只轻忽的黑色蝴蝶。“轰”一声撞在合围粗的银杏树上。银杏刚刚发了新叶,路灯晕黄的光线里,纷纷扬扬的翠色扇子落下来,仿佛一场碧色霖霖的大雨。剧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她只来得及露出最后一丝欣然的微笑。

耿耿的长夜,仿佛永远等待不到黎明。休息室里一盏灯,朦胧的光如流泪的眼,模糊刺痛。杂沓的步声终于惊起最沉沦的惊痛,如同刚刚回过神来才发觉与大人走失的孩子,巨大的恐慌连同绝望一样的痛苦,只是直直盯着医生的面容。医生让慕容清峄的目光逼得不敢对视,慕容夫人缓缓地问:“到底怎么样,你们就实说吧。”

“颅内出血,我们——止不住血。”

慕容清峄终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眼里只有血丝,缠绕如同魔魇一样的绝望,看得医生只觉背心里生出寒意来。慕容夫人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好孩子,去看看她。”维仪终于忍不住,用手绢捂住嘴哭出声来。慕容清峄微微摇头,过了片刻,却发狂一样甩开慕容夫人的手,踉跄着推开病房的门。锦瑞见他差一点跌倒,上前去扶他,也让他推了一个蹑趄。

素素一只手臂无力的垂在床边,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点滴药水滴落的声音。他捧起她的手来,郑重的、缓慢的贴到自己脸上。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风中最脆弱的花蕊。氧气下每一声急促轻浅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五脏六腑。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寒冷,冷得像是在冰窖里,连浑身的血液都似要凝成冰。他宁可是他,是他要面临死亡,也好过要他面对这样的她。这样残酷,她这样残酷的以死反抗,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再面对他了。心灰到了极致,只剩绝望。原来如此,原来她宁死也不愿再要他。

这一认知令他几乎失却理智,他慢慢低下头去,绝望而悲痛:“我求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我求你。求你一定要活着,我答应你从此可以离开我,我答应你,此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哪怕这一生一世我永远不能再见到你,我只求你活下去。”

第23章 尾声

天终于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声音渐渐轻稀,微弱如低不可闻。窗外天际青灰的一隅,渐渐发白,淡化成孔雀蓝,逐渐渗出绯红。半边天际无声无息绚出彩霞万丈,绮色流离泼金飞锦。朝阳是极淡的金色,窗外树木四合,荫翳如水。阳光从枝叶扶疏里漏下一缕,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内。窗下高几上一盆兰花,香气幽远沁人心脾,若有若无萦绕不绝。

我紧张的抱着母亲的手臂,问:“后来呢?”

“后来?”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着她的侧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轮廓令人屏息静气。我紧紧抱着她的臂膀,像是害怕这美好是幻象,一松手她就会重新消失在故事里似的。

她说:“后来我一直昏迷,医生断定我再也不会醒来,你父亲终于绝望,也终于放手。”

我怒道:“他就这样轻易舍弃了你。”

母亲微笑起来,眼睛如水晶莹温润。她笑起来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轻声道:“我一个多月后才醒来,等我醒来之后,我要求离婚,你父亲同意了。是夫人作主,对外宣布了死讯,给我另一个身份,安排我出国。”

我仰脸望着她,如同世上一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只有从容平淡的光洁,我满心生出欢喜,我说:“母亲,你是对的,父亲永远不值得原谅。”又说:“母亲,你真是不会说谎,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一说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亲微笑着低下头去,她仍是惯于低头。我想起《九张机》的题字,问她:“那么那个方牧兰呢?”母亲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国后就和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络。”

我一转念又想起来:“母亲,父亲这次派人接你回来,准是没安好心,不管他怎么花言巧语,你可别理他。你现在是自由的,他劣迹斑斑,不可原谅,再说他是有‘夫人’的。”

母亲道:“这次你父亲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我苦着脸皱着眉:“那个卓正会是我哥哥?”母亲却是极欣慰的:“你父亲能找到他,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当年…”她轻轻叹了一声:“当年我是一万个不舍得…后来听说…”她声音里犹有呜咽:“天可怜见,你父亲说,大约是当年孤儿院弄错了孩子,我真如做梦一样。”

她的眼泪热热的落在我的头发上,她慢慢抚摸我的长发,那温暖令我鼻子发酸:“囡囡,你长这样大了…上次见着你,还是年前你父亲带你出国,我远远在酒店大堂那头瞧了你一眼。判儿,你不怪我吗?”我眼泪要掉下来了,脱口说:“都是父亲的错,才让你离开我。”

母亲眼里也有泪光,她轻声说:“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咱们两个说了一夜的话,你不困吗?”我说:“我不困,妈,你一定累了,你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咱们再聊。”她牵着我的手,长久的凝视我,说:“那你也去睡吧。”

我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跑下楼去。客厅里静悄悄的,我一转过头,竟然看到了父亲。他坐在沙发最深处,烟灰缸上的一枝香烟已经泰半化作了灰烬。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他只是远远望着那支烟出神,眼里神色凄苦而无望,仿佛那燃尽的正是他的生命一般。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可以坐上一生一世似的。

我看到梁主任走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先生。”

父亲这才抬起头来,梁主任说:“您该走了。”

父亲嗯了一声,一转脸看到我,问我:“你母亲睡了?”我点了点头,他瞧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温和,他说:“我已经叫卓正过来了,回头等她醒来,你们两个好好陪陪你母亲。”

我想起母亲吃的种种苦头,不由得说:“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时,我这种蓄意挑衅的口气准叫他生气,但这回他只叹了口气,就在这当口,我突然失声叫了一声:“父亲!”他也觉察到了,伸手去拭,却拭了一手的血,梁主任连忙帮他仰起脸来,侍从连忙递上纸巾来。父亲用纸巾按住鼻子,说:“不要紧,大约天气燥热,所以才这样。”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点,梁主任十分不安,说:“打电话叫程医生过来吧。”父亲说:“你们只会大惊小怪,流鼻血也值得兴师动众?”放下纸巾说:“你看,已经好了。”

梁主任见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从取了衣服来给父亲换上,梁主任到底忍不住,说:“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天气这样热…”父亲说:“天气这样热,人家都等我一个,怎么能取消?”回过头来对我讲:“我晚上过来,你好好陪着你母亲。”

我答应了,父亲走后不久,卓正就来了。母亲见着他十分高兴。一手握了他的手,另一只手牵了我,眼里柔柔的神色令我又要掉眼泪了。母亲轻声说:“咱们总算是一家团聚了。”

电视里是父亲熟悉的声音,他身后是熟悉的建筑。母亲远远看着电视里父亲的身影,卓正也转过脸去看,我笑着说了一句俏皮话:“这样热的天气,慕容先生还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发表演讲…”话犹未完,只见屏幕上父亲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向前扑倒。臂膀将几只麦克风砰得触落,发出尖锐的啸音。全场的人这才失声惊呼——我连惊呼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电视镜头里已经是一片混乱。侍从室的人抢上去,镜头被无数的背影挡住了,嘈杂的声音里什么都听不到。电视信号被切断了,滋滋的一片雪花,旋即出现无声无息的黑暗,能吞噬一切令人恐惧到极点的黑暗。

这世上有一种人,像是活在玻璃罐子里,比如我可怜的妹妹囡囡。她看起来很骄傲,像是一只小刺猬,实际上她不过是株养在温室里的兰花,偶然奢望探头瞧瞧外面的风雨,也自有人会替她挡住滴水不漏。

很奇怪,我一下子有了妹妹,有了母亲,自然,还有了父亲。父亲只单独见过我一次,那次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问了我几句很寻常的话,余下的时间,他只是长久的凝望我,仿佛想要从我身上,找到过去光阴的影子。他从来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很明白的知道了一切。血缘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比如见到母亲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父亲出事之后,母亲险些晕倒,囡囡更是没了主意。从这一刻我便明白,这两个人是我竭尽全力所要保护的,也是唯有我能保护的。我当机立断打电话给侍从室,要求到医院去。

我们见到父亲时,他仿佛已经安然无恙,神色很平静的半倚在病榻之上。专用病房宽敞明亮,像是一套寻常豪华公寓。若非室内淡淡的药水气息,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是病房。母亲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发着淡薄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萦绕掩盖了药水的味道。当她走近时,我清楚的看到父亲脸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亲转过脸问我:“你们怎么来了?”口气像是责备:“定然吓到你母亲了。”

医生说,他需要立刻动手术。

不是没有风险的,看外面那些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就知道。父亲有话要同他们说,我于是和囡囡一起,陪母亲去休息室里。过了许久,他派人来叫我。

我以为他是想单独交待我一些话,谁知房间里还有雷部长和霍先生。我进去静静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用手指一指我,说:“我将卓正交给你们了。”

他们两个人都大惊失色,当即一下子站了起来,霍先生叫了一声:“先生。”

父亲说:“他从小不在我身边,未免失于管教。我只希望你们看待他,如同看待你们自己的儿子,替我好生教导他。”

雷部长说:“先生过虑了——也叫我们如何当得起。”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人一样,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静幸福的度过一生。”他转过脸来瞧我,那目光宠溺温和,好像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我终于懂得了,其实在他心里,他是极累极累的。

等大家都离开,他疲倦的闭目养神,这时母亲来了。她的脚步非常轻,可是父亲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仿佛有着第六感似的。他望着母亲微笑,母亲也微笑起来。

母亲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个房间都仿佛突然明亮,父亲轻声的说:“对不起。”母亲眼里蒙胧泛起水汽,闪烁着泫然的泪光,她说:“我明白。”

他们都只说了三个字,可是倒仿佛交谈了千言万语一样,四目相投,目光里都只有一种欣慰的安详。父亲的笑容渐次温暖,如同阳光熠熠生辉。他伸出手来,母亲轻轻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他们就这样执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过头去,囡囡站在门口,我轻轻走过去拉了她:“咱们走吧。”她还要说什么,我已经将她推开,顺手关上病房的门。她冲我翻白眼,瞪着我。这小丫头,我刮刮她的鼻子:“你不觉得咱们在这儿多余么?”

我带她顺着走廊往外面走,天气很热,夕阳隔着玻璃照进来,温热的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远远的草地上,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也可以这样快乐。在他们的头上,天空那样湛蓝,一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来,半空皆是绮丽的晚霞,渐渐绯,而后橙,继而紫,落下去,是荡漾的朱灰金…

前传 碧甃沉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家国万里,关山如雪,乱世惊梦,半生繁华,她与他终究是情深缘浅,长恨如歌。

引子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徐徐驶入永新车站,淡白的蒸汽在寒风中弥漫开来,车厢里的人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因为车门没有像寻常一样及时打开。永新历来是军事重镇,承军的南大营便驻防在此地,此时站台上星罗密布的岗哨,因着局势紧张,亦算是司空见惯,只是那样整肃的实枪荷弹,无端端又叫人生了惶恐。

车门终于打开了,却不许人走动,实枪荷弹的卫兵把持住了各个车厢口,车厢里的人不由惊恐的瞧着这些人,他们与站台上的岗哨不同,一色藏青呢制戎装,靴上的马刺锃亮,手中枪尖上的刺刀,闪着雪亮的光芒。他们沉默而冷淡的守望着车厢,拾翠心里一阵发紧,望了何家祉一眼,何家祉低声道:“这是承军的卫戍近侍,按常理不应该在这永新城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领头的是位便衣男子,从车厢那头缓缓踱过,目光却从所有年轻女子的脸上扫过,空气仿佛也凝固了一样,拾翠与他目光相接,不由打了个寒噤,他径直走过来,口气虽然很客气,话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独断:“这位小姐,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拾翠吓得脸刷一下白了,何家祉叫起来:“你们要做什么?”那人依旧是冷淡的口气,对他置若罔闻,只看着拾翠:“麻烦你跟我们回去。”拾翠只觉得惊恐到了极点,只吓得连连摇头,拼命往后躲。家祉上前一步,提高了声音质问:“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哪有这样光天化日下公然抢人?”那人受过严诫不得动粗,心里怒极,却只是皮笑肉不笑,说:“王法自然是有的,这是军事机密,你既然不肯识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王法。”将头一偏,后面的卫戍侍从便将枪栓一拉,瞄准了两人,车厢里的人都吓得噤若寒蝉,家祉只得眼睁睁看着拾翠被逼着下车,好在那些人还算客气,并不推攘,也并不斥骂,只是黑洞洞的枪口下,任谁也不敢反抗。

站台上却早就有几部车子等着,拾翠这才发觉,和自己一同被逼着下车来的,还有六七个年轻女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她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和她一样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那些实枪荷弹的岗哨。

拾翠和另三个年轻女子被命令上了后一部车子,汽车一路驶出车站,她的心怦怦乱跳,永新城里街市倒还是繁华,但因为承颖两军连年交战,街市间也布有岗哨,只是比平日更显戒备森严,她们坐的车子在街上呼啸而过,却是一路畅通无阻。她一抬头,看见对面坐的女子,眼睛茫然望着窗外,双手紧紧捏握着,那白皙纤柔的手上,细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她自己虽怕到了极点,但见她这样惊恐绝望,忍不住轻声安慰她:“放心,应该不会有事的。”其实更像是安慰自己。

那女子嘴角微微一抖,恍惚像是一丝微笑,可是那笑意里也只是无边的恐惧。车子走了不久即转入一个院落,院门口照例有岗哨,一见了车子,立正上枪行礼。拾翠见车子驶入大门,路两侧都是极高大的树木,冬日晴好湛蓝的天空,那些树木的脉络,清晰如同冰片上的裂纹,阳光射下来,却没有一丝暖意。

车子停下来,她们一起被送进宅子里,那宅子是旧式西洋小楼,从侧门进去,屋子是简洁而时髦的西式布置,墨绿色的沙发,茶几上甚至还放着一瓶折枝菊花,暖气管子烘着,散出幽幽一缕暗香。送她们进来的那人虽是一身的戎装,说话倒也还客气:“请诸位小姐在这里稍候。”他既然用了请字,忐忑不安的心稍稍缓和,那人言毕就退了出去,只剩了她们七八个人呆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却是个佣女模样的人,端着茶盘给众人沏上了茶,她们却没有人敢喝,只端着杯子站在那里,仍旧是惊恐的互视着,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屋子里的暖气管子烧得极暖,只一小会儿,整个人麻木的血脉都像是活过来一样,拾翠端着那只玻璃杯子,手足终于暖和过来了,一转过脸,却瞧见适才在车上坐在对面的女子,虚弱而无力的半倚在墙角,身子在微微发抖。她心中怜悯,走近去才瞧见她脸上全是虚汗,不由问:“你怎么了?”

那女子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说话。拾翠见她已然摇摇欲坠,连忙扶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其余的人也留意到了她们,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瞧着。拾翠见她手心里全是腻腻的冷汗,不由问:“你是不是病了?”

那女子依旧是摇头,拾翠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只无力的攥着手中的手袋,那手也一直在微微发抖。她本是护士,见她如此虚弱,不由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替她披上,那女子这才轻声说:“谢谢。”终究手上无力,手袋也滑落下去。拾翠忙替她拾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说:“我姓尹。”拾翠道:“我叫闵拾翠,真是倒霉,无端端遇上这样的无妄之灾。”那女子又哆嗦了一下,就在此时,忽听走廊皮鞋的声音,显是有人往这边来了,屋子里的人都惊恐万分眼睁睁瞧着那两扇门。

拾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门终于被人打开,一个文雅儒秀的男子走进来,虽只是便衣,那目光却极是锐利,拾翠冷伶伶又打了个寒战,只见他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却落在那尹小姐身上,眼底微微泛起一点笑意,话里也透着温和的客气:“尹小姐,总算是接到您了——请您随我来。”

那尹小姐似乎想站起来,微微一动,竟似再也没有气力一样。拾翠也不敢上前去扶她,她苍白渺弱如一枝残菊,呼吸急促而无力,只紧紧攥着沙发扶手上罩着的抽纱蕾丝,仿佛那里积蓄着全部的力量,身子只是微微的颤抖着,就在此时,走廊上又传来杂沓的步声,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为首的那人一身的戎装,只没有戴军帽。乌黑浓密的发线,衬出清俊英气的一张面孔,年纪只在二十七八岁上下,眉宇间却有着一种冽然之气,先前那人一见他进来,叫了声:“六少!”

拾翠脑中嗡得一响,万万没想到竟然能见着慕容沣,因在这北地九省,无人不知晓这位赫赫有名的慕容六少,自从慕容宸死后,便是他领着承州督军的职务,成了实质上的承军统帅,怪不得永新城中这样警戒,原来是他从承州的督军行辕过来南大营中。慕容沣却紧紧盯着缩在沙发角落里的那位尹小姐,过了片刻,方一字一句沉声吐出:“尹静琬。”缩在沙发深处的尹静琬低垂着头,恍若未闻。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几步就将她拽起来,她本就虚弱,轻飘飘就像个纸人一样,软弱无力的瞧着他,视线模糊里只有他衣上锃亮的肩章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的声音如夏日闷雷,隆隆滚过,咬牙切齿:“你告诉我…”他全身都散发着森冷之意,屋子里的人都惊恐万分的盯着他,他那样子就像是困境中的野兽,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你将孩子怎么样了?”

她虚弱而急促的呼吸着,因为让他的手掐得透不过来气,旁边那人担心的叫:“六少!”慕容沣蓦然回过头来:“都他妈给我闭嘴!”那人早先是慕容沣父亲的幕僚,慕容沣的秘书何叙安,他甚知这位主子的脾气,当下便缄默不语,慕容沣却只恶狠狠盯着尹静琬:“快说!”

那尹静琬孱弱的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羸弱的面孔上,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她吐字极轻,字字却如同雷霆万钧:“你永远也别妄想了。”他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迸起,眼里除了怒不可抑,却渐渐渗出一缕惊痛似的绝望,掐住她颈子的手,不由自主的收拢,她透不过气来,脸上的笑意却一分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的笑出声来,拾翠只觉得这情形又诡异又恐怖,慕容沣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眼里只有濒死一样的绝望,忽然就松开了手,尹静琬本就虚弱到了极点,跄踉着扶着沙发犹未站稳,他忽然一掌就掴上去,“啪”一声又狠又重,她像只无力的纸偶,软软倒在了地毯上,一动不动的伏在了那里,慕容沣绝望一样的暴怒里,回手就拔出腰际的佩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的头。

旁边那人见势不对,忙劝阻道:“六少,等尹小姐醒来问清楚再处置不迟,请六少三思。”慕容沣扣在扳机上的中指,只是微微发抖,她的长发凌乱的散陈于地毯上,像是疾风吹乱的涡云,她伏在那里,便如死了一样,毫无生气。他想起适才她的眼睛,也如同死了一样,再也没有了灵动的流光,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森冷而漠然的绝望。看着他时,就如同虚无飘渺,不曾存在一样。这虚无的漠然令人抓狂,她如此狠毒——她知道致命的一击,方才有这样的效力。他胸腔里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里缓缓剜着,汩汩流出滚烫的血,她硬生生逼得他在这样无望深渊。

他漠然望着地毯上连呼吸都已经微不可闻的女子,她伏在那里,弱到不堪一击,可是她适才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生生将他推入无间地狱,他死也要她陪葬!既然她如此狠毒,他也要她下炼狱里陪着他,受这永生永世无止境的煎熬。他慢慢松开扳机,缓缓垂下了枪口。

他缓声道:“将这些人送走,叫医生来。”

何叙安答应了一声,向左右使个眼色,便有人带了那几名女子出去,拾翠也鱼贯而出,她本走在最后,大着胆子回头一瞥,却见慕容沣躬身打横抱起尹静琬,那尹静琬已经晕迷不省人事,如瀑的长发从他臂弯间滑落,惨白的脸上却似乎隐约有着泪痕,拾翠不敢再看,快步走出屋子去。

第1章

两年前,承颖铁路。

临夜风凉,从开着的车窗里吹进来,茜色长裙簇起精致的蕾丝,便如风中的花蕊般招摇不定,长发也吹得乱了,却不舍得关上窗子。车窗外是黄昏时分晦暗的风景,一切都像是隔着毛玻璃,朦胧里的原野、房舍、远山一掠而过,隆隆的车轮声因已经听得习惯,反倒不觉得吵闹了。

喧哗声渐起,尹静琬不由回过头去看包厢的门,跟着出门的长随福叔说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福叔办事最持重,这一去却去了很久却没回来,给她做伴的明香急了,说:“这个福叔,做事总是拖拖拉拉,这半晌都不回来。这是在火车上,他难道去看大戏了不成?”尹静琬哧得一笑,说:“看大戏也不能撇下咱们啊。”过了一会儿,仍不见福叔回来,尹静琬这才有些着急。她头一次出远门,明香又只是个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不见他回来,心里害怕出事,对明香道:“咱们去找找福叔吧。”

她们包着头等车厢里两个包厢,掌车最是殷勤奉承,一见她们出来,马上从过道那头迎上来说:“小姐,颖军的人正在查车呢,您还是先回包厢里去。”明香撅着嘴说:“自从火车出了暨原城,他们就查来查去,梳子一样梳了七八遍,就算是只虱子也早叫他们给捏出来了,还查什么查啊?”尹静琬怕生事端,说:“明香,少在这里多嘴。”那掌车的笑道:“总不过是查什么要犯吧,听说三等车厢里都查了十来遍了,一个一个拉出来看,也没将人找出来。”明香哎呀了一声,说:“赶情是找人啊,我还以为找什么金子宝贝呢。”

那掌车的说漏了嘴,也就陪接在手里,自然喜不自胜,连声答应:“小姐放心。”

她们回到包厢里,又过了一会子,福叔才回来,关上包厢的门,这才略显出忧色,对尹静琬压低了声音,说:“大小姐,瞧这情形不对。”尹静琬向明香使个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厢门口,福叔道:“颖军的人不知在找什么要紧人物,一节一节车厢搜了这么多遍,如今只差这头等车厢没搜了。我看他们的样子,不搜到绝不罢休似的,只怕咱们迟早躲不过。”尹静琬道:“现在还没出颖军的地界,我们有付达成签发的特别派司,应该不会有纰漏,只愿别节外生枝才好。”

她年纪虽不大,又是头一回出门,福叔见她冷静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听见掌车在过道间摇着铜铃,正是用餐的讯号,便问:“大小姐是去餐车吃饭,还是叫人送进来吃?”尹静琬道:“去餐车吃,在这包厢里闷着,总归要闷出毛病来。”到底年轻,还有点小孩子心性,只坐了一天的火车就觉得闷乏,于是福叔留下看着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车。

餐车里其实一样的闷,所有的窗子都只开了一线,因为火车走动,风势甚急,吹的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扬起,像只无形的手拍着,又重新落下。火车上的菜自然没什么吃头,她从国外留学回来,吃腻了西菜,只就着那甜菜汤,吃了两片饼干,等明香也吃过,另叫了一份去给福叔。明香性子活泼,三脚并作两步跑到前头去了,她一出餐车,忽然见着车厢那头涌进几个人来,当先二人先把住了车厢门,另一人将掌车叫到一边去说话,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着车厢里四处打量。

这头等车厢里自然皆是非富即贵,那些人与掌车的还在交涉,她事不关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厢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厢里送吃的了,她刚刚坐下来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书来,忽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推开,抬头一瞧,是极英挺的年轻男子,不过二十余岁,见着她歉意的一笑,说:“对不起,我走错包厢了。”

她见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个念头还未转完,那人忽然回过头来,问她:“你刚从俄国回来?”她悚然一惊,目光下垂,见那书的封面上自己写着一行俄文,这才微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你搭讪的方法并不高明。”他并没有丝毫窘态,反倒很从容的笑道:“小姐,我也才从俄国回来,所以才想跟你搭讪。”

她不觉微笑,正要说话,忽听车厢那头大声喧哗起来,她不由起身走至门畔,原来是颖军的那些人与掌车交涉不拢,两个人将掌车逼在一旁,开始一间间搜查起包厢来,她瞧着那些人将些孤身的男客皆请出了包厢,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惊,忽听身畔人细微如耳语,却是用俄文说:“помогать косв(帮助我)。”

她愕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晕黄的车顶灯下,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车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明白原来这一路的阵仗都是冲着他来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应该招惹任何麻烦,可是他距她这样近,他身上有极淡极淡薄荷烟草的味道,就像是许建彰身上的那种味道,熟悉却又如此亲切。查车的人已经近在约三公尺开外,与他们只隔着一个包厢了,她稍一迟疑,他已经轻轻一推,将她携入包厢内。她的心怦怦乱跳,压低声音问:“你是什么人?”

他竖起了食指,做出了禁声的手势,已经有人在大力拍着包厢的门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随手拿起她那本书,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包厢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她霍地站起来,他也像是被吓了一跳,放下书喝问:“干什么的?”

那些人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却是十分镇定,竟然任由那帮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为首那人道:“你出来。”他知道再也躲不过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带下车去,只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难逃,虽然忧心如焚,眼里却没有露出半分来,不动声色的望了尹静琬一眼,缓缓站起来。

尹静琬心念一转,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我们是正经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事,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为首那人听说他们是夫妻,脸色稍霁,又将那派司接过去一看,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误会,误会,打扰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目光却依旧狐疑的注视着两人,顺手替他们关上包厢的门,那门却虚虚留着一线缝隙。

她背心里早已经是一片冷汗,见势不妙,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猝然吻上来。她大惊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轰然涌进脑中。这样陌生而灼热的接触,全然未有过的感觉,唇上陌生的热力与气息,她本能的挣扎,却叫他的力道箍得丝毫不能动弹。她从未曾与男子有着这样亲密的接触,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如同天罗地网般无可逃避。她觉得自己被卷入飓风中,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唯一的感觉只是唇上的灼热,与他近乎蛮横般的掠夺。他的手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掴过去,他手一错已经扣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对不起。”

她回过头去,见包厢门已经落锁,这才明白过来,只是气忿不过,反手又是一掌,他却毫不躲闪,只听清脆一声,已经狠狠掴在他脸上。她见他初次出手,已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打不着他,但没想到他竟没有拦阻自己这第二掌,微微错愕,只见他脸上缓缓浮起指痕,他却只是微笑,说:“谢谢你。”

她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运气好,我正巧有门路,拿着派司在手,才可以打发走那帮人,不然还不被你连累死。”真是鬼迷心窍,才会鬼使神差的帮了他,见他脸上指痕宛然,稍觉过意不去,“喂”了一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想,说:“我姓陆,陆子建。”她璨然一笑:“这么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报的是假名,故而这样调侃,当下只是微微一笑,说:“能与小姐同车,也算是宿缘不浅。虽大恩不言谢,但是还请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门拜谢。”她见他眉宇间隐有忧色,说:“算啦,你虽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己,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们也算扯平了。”她年纪虽小,心性倒是豁达爽朗,他微一迟疑,便不再追问。她看了看车窗外明灭的灯光,说:“捱过这半夜,等出了颖军的地界,我猜你就没事了。”他见她如此聪明灵透,嘴角微动,欲语又止,她却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经吃了天大的亏,不如吃亏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辈子记着我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还没走,总得到余家口才肯下车。”她一边说话,一边凝视他的脸色,提到余家口,他的双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颖二军的交界线,承颖二军这些年来打打停停,这一年半载虽说是停战,但双方皆在余家口驻有重兵,承军的南大营便驻在离余家口不远的永新城内。

她叫明香进来陪着自己,明香年纪虽然比她小,却出了好几回远门了,见着有陌生人,机智的并不探问。她们两个挤在一张床上,他就斜倚在对面那张床上闭目养神,车子半夜时分到了余家口,他却并没有下车,她心里只在暗暗奇怪。她本来大半夜没睡,极是困倦了,到了凌晨三四点钟,再也熬不住朦胧睡意,方打了一个盹,突然朦胧里觉得有人走动,勉强睁开眼睛,火车已经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哪个站了,外面却是灯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岗哨。她蓦然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推开了包厢的门,在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在黑暗里静静的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个念头未转完,他已经掉头离去了。

整列火车的人都睡着了,仿佛只有她独自醒着,四下一片死寂里,只听站台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杂沓的步声、汽车的引擎声…夹着一种单调的嘀嗒声,她过了许久,才发觉那单调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枕畔发出的,怪不得觉得这样近。伸出手去,借着窗中透进站台上明灭的灯光一看,原来是一只精巧的金怀表,细密的表链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听那表嘀嗒嘀嗒的走着,沉甸甸的像颗不安份的心,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了。

晌午时分火车已经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后却久久不启动,福叔去打听了回来,说:“车站的人说有专列过来,所以要先等着。”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专列就过去了。下午终于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进站,只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车,尹静琬隐约觉得是情势不对,但事已至此,只得随遇而安。乘客从渠江下了车,这里并没有汽车,好在离城不远,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轮车进城去。

进了城更觉得事情有异,承州为承军的根本之地,督军行辕便设在此处,城中警备森严,所有的商肆正在上着铺板,汽车来去,人马调动,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边商家一问,气吁吁的跑回来告诉尹静琬:“大小姐,出事了。慕容大帅病重,六少赶回来下的令,全城戒严,只怕又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