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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入了冬,战事越发的紧迫起来。承军虽然打到了乾平城下,但因为外国政府出面,所以不得不暂缓开战,只是围住了乾平,由外国政府调停,开始谈判。慕容沣因为那一国的友邦转为支持昌邺政府,十分头痛,所以谈判的局势就僵在了那里。虽然乾平唾手可得,但却因为受了内外的挟持,动弹不得,不仅南线如此,北线与俄国的战事,也因为有数国威胁要派出联军,不得不忌惮三分。

所以不仅是慕容沣,连同一帮幕僚们都心里十分焦急,这天会议结束之后,秘书们都去各忙各的,唯有何叙安与朱举纶没有走。慕容沣本来就不耐久坐,此时半躺半窝在那沙发里,将脚搁在茶几上,只管一枝接一枝的吸烟,一枝烟抽不到一半就掐掉,过不一会儿又点一枝,不一会儿那只水晶的烟灰缸里,就堆起了满满的烟头。何叙安咳嗽了一声说:“六少,叙安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容沣说道:“我看这几天你都是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么事。”何叙安道:“如今虽然形势并不见得怎么坏,可是老这么僵下去,实在于我们无益。就算打下了乾平,大局上还得听昌邺政府节制,实在是无味得很。”慕容沣“嗯”了一声,说:“昌邺内阁由李重年把持,老二侉子跟我们积怨已久,如今只怕在幸灾乐祸。”他心中不耐烦,只用脚去踢那茶几上的白缎绣花罩子,他脚上一双小牛皮的军靴已经被缎子擦得锃亮,缎子却污了一大块黑乌,连同底下缀的杏色流苏,也成了一种灰褚之色。朱举纶是个老烟枪,坐在一侧只吧嗒吧嗒着吸着烟袋,并不作声。

何叙安道:“内阁虽然是李重年的内阁,可离了钱粮,他也寸步难行。假若壅南程家肯为六少所用,不仅眼前的危机解了,日后的大事,更是水到渠成。”慕容沣本来就不耐烦,脚上使劲,将茶几蹬得“咔咯”一响:“别兜圈子了,你能有什么法子,游说程允之投向我?”

何叙安身子微微前倾,眼里却隐约浮起奇异的神采:“六少,程家有一位小姐待字闺中,听说虽然自幼在国外长大,可是人品样貌皆是一流,更颇具才干,程家虽有兄弟四个,程允之竟称许这位年方及笄的小姐为程家一杰…”他话犹未完,只觉得慕容沣目光凌利,如冰似雪一样盖过来,但他并未迟疑,说道:“六少,联姻为眼下最简捷的手段,如果与程家联姻,这天下何愁不尽归六少?”

慕容沣嘴角微沉:“我慕容沣若以此妇人裙带进阶,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他语气已经极重,何叙安丝毫并不迟疑:“此为权宜之计,大丈夫识时务为俊杰,六少素来不是迂腐之辈,今日何出此言?”慕容沣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权宜之计?你这不过是欲盖弥彰。”

何叙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听“咚”一声,却是慕容沣一脚将茶几踹得移出好几寸远:“这怎么是小节,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我拿来做此等交易,万万不能。”

何叙安到底年轻,何况素来与慕容沣公私都极其相与,虽然见他大发雷霆,硬着头皮仍旧道:“六少说这是交易,不错,此为天字一号的交易。所易者,天下也。如今局势,我们虽有把握赢得颖军这一仗,可是北方对俄战争已是胶着,李重年的昌邺政府,又是国际上合法承认。即使解决了北线的战事,宋太祖曾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难道六少真的甘心与昌邺划江而治?如若再对昌邺用兵,一来没有适当的借口机遇,不免落外国诸友邦口实,说不定反生变故。二来此一战之后,数年内我军无实力与昌邺对垒,数年之后,焉知又是何等局面?三来兵者不吉,如今国内国外,都在呼吁和平,避免战争,六少素来爱兵如子,忍见这数十万子弟兵,再去赴汤蹈火,陷于沙场?”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顿了顿又道“程允之精明过人,必然能领悟六少的苦心,六少与程家各取所需,何愁程氏不允?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平定江南,不起战端,天下苍生何幸?”

慕容沣默然不语,何叙安见他不作声,觉得把握又大了几分,于是道:“程小姐出身世家,想必亦是通情达理,而尹小姐那里,所失不过是个名份,六少以后就算对她偏爱些,程小姐必然也可以体谅。”

慕容沣只觉得太阳穴处青筋迸起,突突乱跳,只是头痛欲裂,说:“我要想一想。”何叙安起身道:“那叙安先告退。”

屋子里虽然开着数盏电灯,青青的一点光照着偌大的屋子里,沙发是紫绒的,铺了厚厚的锦垫,那锦垫也是紫色平金绣花,苍白的灯光下看去,紫色便如涸了的血一样,连平金这样热闹的绣花样子,也像是蒙着一层细灰。慕容沣本来心烦意乱,只将那银质的烟盒“啪”一声弹开,然后关上,再过一会儿,又“啪”一声弹开来。朱举纶适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仍旧慢条斯理的抽着烟枪,慕容沣终究耐不住,将烟盒往茶几上一扔,在屋子里负手踱起步子来。朱举纶这才慢吞吞的将烟锅磕磕的敲了两下,说道:“天下已经唾手可得,六少怎么反倒犹豫起来了?”

慕容沣脸上的神色复杂莫测,立住脚站在那里,过了许久,只是叹了一口气。

静琬素来贪睡,这两天因为精神倦怠,所以不过十点钟就上床休息了。本来睡得极沉,迷迷糊糊觉得温暖的唇印在自己嘴角,呼吸喷在颈中极是酥痒,不由身子一缩:“别闹。”他却不罢不休缠绵的吻下去,她只得惺忪的睁开眼:“今天晚上怎么回来的这样早?”慕容沣嗯了一声,温声道:“我明天没有事情,陪你去看红叶好不好?听说月还山的红叶都已经红透了。”静琬笑道:“无事献殷勤。”他哈哈大笑,隔着被子将她揽入怀中:“那么我肯定是想着头一样。”她睡得极暖,双颊上微微烘出晕红,虽然是瞪了他一眼,可是眼波一闪,如水光明绕,他忘情的吻下去,唇齿间只有她的甘芳,她的呼吸渐渐紊乱,只得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他终于放开她,他已经换了睡衣,头发也微微凌乱,他甚少有这种温和平静,叫她生了一种奇异的安逸。他撑起身子专注的端详着她,倒仿佛好几日没有见过她,又仿佛想要仔细的瞧出她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来一样。

丝棉被子太暖,她微微有些发热,嗔道:“怎么这样子看人,好像要吃人一样。难得这么早回来,还不早点睡。”慕容沣笑起来:“我不习惯这么早睡。”静琬将他一推:“我反正不理你,我要睡了。”慕容沣道:“那我也睡了。”静琬虽然攥着被子,禁不住被他扯开来,她嗳了一声:“你睡你的那床被子…”后面的声音都湮没在他灼热的吻里。他紧紧的箍着她,仿佛想要将她揉进自己体内去一样,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啃啮着她的细腻的肌肤,情欲里似有一种无可抑制的爆发,他弄痛了她,她含糊的低呼了一声,他却恍若未闻,只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癫狂,将她整个的吞噬。

夜静到了极点,远处墙外岗哨的脚步声隐约都能听见,遥遥人家有一两声犬吠。近在咫尺轻微的嘀嗒声,熟悉而亲切,他醒来时恍惚了一下,才听出原来是自己的那块怀表。后来那怀表给了她,如今也一直是她带在身上,她习惯将那块怀表放在枕下,他想拿出来看看时间,触手却是冰冷的金属,原来是自己的手枪。他将枪推回枕下,这么一伸手,不意间触到她的长发,光滑而细密,有淡淡的茉莉清香,是巴黎洗发水的香气。

她睡得极沉,如无知无识的婴儿一样,只是酣然睡着,呼吸平稳而匀称。他支起身子看她,锦被微褪下去,露出她光洁的肩,温腻如玉。他慢慢的吻上她的肩颈之间,他下巴上已经微生了胡茬,刺得她微微一动,她这样怕痒,所以最怕他拿胡子扎她。极远传来一声鸡啼,天已经要亮了。

他这天没有办公,所以睡到很迟才起来,和静琬吃过了午饭,就去月还山看红叶。本来早上天气就是阴沉沉的,到了近午时分天色依旧晦暗得如同黄昏。上山只有一条碎石路,汽车开到半山,他们才下了车。山上风大,吹得静琬獭皮大衣领子的风毛拂在脸上,痒痒的让她用手去拔。岗哨早就布置了出去,蜿蜒山路两侧背枪的近侍,再远的看不清了,都是一个一个模糊的黑点。

满山的红叶早已经红透了,四处都像是要燃起来一般火红的明艳,枫树与槭树的叶子落了一地,路上都是厚厚的积叶,踏上去绵软无声。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默默往前走,侍卫们自然十分识趣,只是远远跟着。山路之侧一株极大的银杏树,黄绢样的小扇子落得满地皆是,她弯腰去拾了几片,又仰起头来看那参天的树冠。他说:“倒没瞧见白果。”她说:“这是雄树啊,当然没有白果。”环顾四周,皆是滟滟的满树红叶,唯有这一株银杏树。不禁怅然道:“这么一棵雄树孤伶伶的在这里,真是可怜。”

慕容沣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忽然听到她说这么一句话,只觉得心中一恸,转过脸去望向山上:“那里是不是一座庙?”静琬见一角粉黄色的墙隐约从山上树木间露出来,说:“看样子是一座庙,咱们去瞧瞧。”

她虽然穿了一双平底的鞋子,但只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迈不动步子了,一步懒似一步,只觉得双腿似有千斤重。他看着她走得吃力,说:“我背你吧。”她嗔道:“那像什么话?”他笑道:“猪八戒还不是背媳妇。”她笑逐颜开:“你既然乐意当猪八戒,我可不能拦着你。”他也忍俊不禁:“你这坏东西,一句话不留神,就叫你抓住了。”他已经蹲下来:“来吧。”她迟疑了一下,前面的侍卫已经赶到庙里去了,后面的侍卫还在山路下面,林中只闻鸟啼婉转,远处隐约的闪过岗哨的身影,她本来就贪玩,笑着就伏到他背上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着她拾阶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弯弯曲曲的从林间一路向上,她紧紧的搂在他颈中,头顶上是一树一树火红的叶子,像是无数的火炬在半天里燃着。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鲜妍的红着。天色晦暗阴沉,仿佛要下雨了,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动,但他的背宽广平实,可以让她就这样依靠。她问:“你从前背过谁没有?”他说:“没有啊,今天可是头一次。”她将他搂得更紧些:“那你要背我一辈子。”

她从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着石阶,大约因为有些吃力,所以声音有一丝异样:“好,我背你一辈子。”

山上是一座观音庙,并没有出家人住持,只是山中人家逢节前来烧香罢了。侍卫们查过庙里庙外,就远远退开去了,他牵了她的手进庙里,居中宝相尊严,虽然金漆剥落,可是菩萨的慈眉善目依旧。她随手折了树枝为香,插到那石香炉中去,虔诚的拜了三拜。他道:“你居然还信这个。”

她脸上忽然微微一红:“我原本不信,现在突然有点想信了。”

他问:“那你许了什么愿,到时候我好来陪你还愿。”她脸上又是一红,说:“我不告诉你。”他嗯了一声,说:“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求菩萨保佑咱们两个。”她晕脸生莲,无限娇嗔的睨了他一眼:“那你也应该拜一拜。”他说:“我不信这个,拜了做什么?”她轻轻扯一扯他的衣袖:“见佛一拜,也是应当的。”他今天实在不忍拂她的意,见她这样说,于是就在那尘埃里跪下去,方俯首一叩,只听她也一同俯首下拜,祝语声音虽低,可是清清楚楚的传到耳中来:“愿菩萨保佑,我与沛林永不分离。”

地下的灰尘呛起来,他咳嗽了一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温软绵柔,她问:“你怎么了,手这样冷。叫你穿大衣又不肯,扔在车上。”他说:“我不冷。”蹲身下去,替她掸尽旗袍下摆上的灰尘,方才直起身子说:“走吧。”

庙后是青石砌的平台,几间石砌的僧房早已经东倒西歪,破烂不堪,台阶下石缝里一株野菊花,开了小小几朵金黄,在风中荏弱摇曳,令人见而生怜。因为风大,她拥紧了大衣,他紧紧搂着她的腰,只听松风隆隆,寒意侵骨。她情不自禁向他偎去,他将她抱在怀中,她的发香幽幽,氤氲在他怀袖间。他低声说:“静琬,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她仰起脸来看他:“什么事?”只觉一点冰凉落在脸上,零零星星的雪霰子正落下来。她“啊”了一声:“下雪了。”

疏疏落落的雪粒子被风卷着打在身上,他在她鬓发上吻了一吻,因为山间风大,他的唇也是冰冷的。他说:“时局不好,打完了颖军,我打算对昌邺宣战。”她轻轻的“啊”了一声,他说:“你不要担心,虽然没有把握,可是我很有信心,只要北线稳固下来,昌邺只是迟早的问题。”她明知他的抱负,虽然担心不已,可是并不出言相劝。只转过脸去,看那雪漱漱的打在树叶间。

他说:“对昌邺这一战…静琬…我希望暂时送你出国去,等局势平定一些,再接你回来。”她不假思索答:“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块儿。”他的手冰冷,几乎没有什么温度:“静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你陪着我固然好,但我希望你让我安心。”

雪霰子细密有声,越来越密的敲打在枝叶间,打在人脸上微微生疼,他突然紧紧的搂住她:“静琬,你答应我,给我一点时间,等局势一定下来,我马上接你回来。”她心中万分不舍,明知今后他要面临的艰险,可是也许正如他所说,自己在军中总让他记挂,而自己平安了,或者可以让他放心。更何况…她的脸又微微一红,说:“好吧,那我回家去。”

他才明白过来她说的“家”是指承州自己家中,见她一双澄若秋水般的眼眸望着自己,目光里的真切热烈却如一把刀,将他一刀一刀剐开凌迟着。他几乎是本能般要逃开这目光了:“静琬,你回承州不太方便…到底没有正式过门,家里的情形你也知道,我不愿意委屈你。我叫人送你到扶桑去,等局势稍定,我马上就接你回来。”

她知道慕容府里是旧式人家,规矩多,是非也多,自己并未正式过门,前去承州到底不便。如果另行居住,是非更多,或者避往国外反倒好些。左思右想,见他无限爱怜的凝望着自己,那样子几乎是贪恋得像要将她用目光刻下来一样,她纵有柔情万千,再舍不得让他为难,说:“好吧,我出国住几个月再回来。”

他嘴角微微上扬,那样子像是要微笑,可是眼里却只有一种凄惶的神色,她心中最柔软处划过一丝痛楚。他那样要强的一个人,竟掩不住别离在即的无望,此后万种艰险,自己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他放心。听那雪声漱漱,直如敲在心上一样,低声道:“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时候我…”一句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终究不忍临别前让他更生牵挂,只是说:“我等着你去接我。”

第23章

静琬因为走时匆忙,只带了一些随身的行李,不过衣物之类。饶是如此,依旧由何叙安亲自率人护送,从阜顺挂了专列直赴轻车港,然后从轻车港乘了小火轮南下前去惠港换乘海轮。那海轮是外国公司的豪华邮轮,往返于惠港与扶桑之间,静琬一行人订了数间特别包间,随行的除了侍卫之外,还有慕容沣拍电报给承州家中,由四太太遣来的两名女佣。其中一个就是兰琴,她本来在承州时就曾侍候过静琬,人又机灵,自然诸事都十分妥当。

何叙安亲自去查看了房间,又安排了行李,最后才来见静琬。静琬因为路上劳顿,略有倦意,坐在沙发上,看舷窗之外码头上熙熙熙攘攘,皆是来送亲友的人。她近来微微发福,略显珠圆玉润,此时不过穿了件暗菱花的印度缎旗袍,那黑色的缎子,越发衬出肤若凝脂,白皙如玉的脸庞上,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照人。何叙安素来镇定,此次不知为何,踌蹰片刻,终于还是告诉了她:“夫人,今天早上接到的电报,乾平已经克复了。”

静琬慢慢的“哦”了一声,像是渐渐的回过神来,也瞧不出是喜是忧,只是一种怅然的神色。何叙安道:“夫人请放心,六少一定有安排,不会委屈了夫人的家人。”静琬心底苦涩,过了好一会子,才说:“家严上了年纪,对于…对于我的任性…”她只说了半句,就再说不下去,何叙安见她眼中隐约泪光闪动,忙道:“六少素来尊敬尹老先生,如今更不会薄待老先生。何况军纪严明,从来不会骚扰地方,夫人府上,更会给予特别的保护。”

静琬想到父亲脾气倔强,只怕他一年半载之内,绝不会原谅自己,而慕容沣既然攻克了乾平,自己的家人他肯定会命人特别关照,只怕父母不肯见情,反倒会闹僵。幸得自己就要出国去,不然自己随军与慕容沣同入乾平,更加令父亲难堪。只愿自己在国外住上数月,待父亲气消,再行相见。她这么一想,心事纷乱,只是愁肠百结。

何叙安道:“夫人若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吩咐叙安。叙安回去之后,必会一一转告六少。”静琬摇一摇头:“我也并没有什么事情,你只叫他不要担心我就是了。”何叙安见她无甚吩咐,退出来之后,又将侍卫中领班的孙敬仪叫至一旁,密密的叮嘱了一番,直到邮轮开船前数分钟,方才向静琬告辞下船去。

因为天气晴好,邮轮走了两天,已经到了公海上。静琬因为有些晕船,而且近来身体不是很好,所以一多半的时间是在船舱的房间里休息,更因为慕容身居政要,身份显赫,所以静琬不爱抛头露面,怕在船上招惹麻烦。唯有到了黄昏时分,才由兰琴陪着,偶然上甲板去散步。

到了第三天一早,大家刚吃过早饭,孙敬仪每天这个时候,都要来静琬房间中请示,看这一天有无特别的事情交待。刚刚说了两句话,忽听到船上广播,原来船上的蒸汽机出了故障,目前只能勉强行驶,要立刻返航。孙敬仪听了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脸色就微微一变。静琬只觉得耽搁行程,见孙敬仪像是很焦急的样子,不由笑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要紧,如果不行,等回到惠港,我们搭美国那条杰希卡号走是一样的。”她并不知道孙敬仪的心事,只以为是担心安全或是其它。她此次出来,慕容沣给了她二十万元的旅费,又另外给了她十万元零花,以此之数,不论在国内还是在扶桑,已经可以置下相当豪富的产业了,因而作废数百元的船票,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何况像这种情形,一般船务公司会给予赔偿,所以她丝毫都未放在心上。

船速自然减速慢了下来,在海上又走了四天,才返回惠港。船入码头立刻驶去船坞进行修检,船上的客人,由船务公司安排到旅馆住宿。像静琬这样头等舱特别包间的贵宾,特意安排到外国人开的惠港饭店。孙敬仪到了如今地步,只得硬着头皮,先随侍静琬到饭店里安置下来,立刻派人去向慕容沣发电报。

静琬在船上一个礼拜,差不多什么东西都没吃下去,精神已经是极差。在饭店里洗了一个热水澡,又安稳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真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吃过了午饭之后,就叫兰琴:“饭店怎么没有送报纸来?咱们在海上漂了七天,真的像世外桃源似的,一点时事都不晓得了。”

兰琴听见她问报纸,心里不由打了一个突,面上堆笑:“我去问问西崽,是不是送漏了。”她借故走出来,马上就去找孙敬仪,谁知孙敬仪好容易要通了往乌池的长途电话,正讲电话去了,兰琴只得在他房间里等了一会儿。

却说静琬见兰琴去了十余分钟仍未回来,就对另一名使女小娟说:“你去看看兰琴,若是今天的报纸没有就算了,叫她回来。”小娟答应着去了,静琬一个人在屋子里,因为汽水管子烧得极暖,总让她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一样,所以走出去到花园里散步。

天气很冷,天气是一种阴暗晦涩的样子,乌沉沉的云压在半天里,低得仿佛随时要塌下来。北风虽然不大,可是又尖又利,往人身上卷过来,令人觉得寒意侵骨,她虽然穿了大衣,仍旧不由打了个寒噤。刚转过假山,看到小池砌畔有一张露椅,因为假山挡住了北风,这里很幽静,又很暖和。静琬见露椅上有一份报纸摊开铺在那里,想必是有人曾经用这个垫着,于是随手拿起报纸,向露椅上拂拭了灰尘,正待要坐下去,忽见那报纸上所登头条,套着红色的标题印刷,格外醒目,那一行字清清楚楚的印入眼帘中来:“慕容沣启事”不由自主看下去:“中外诸友对于沛林家事,多有质询者,因未及遍复,特奉告如下:侍妾尹氏,随军之际权宜所纳,本无婚约,现已与沛林脱离关系。今沛林并无妻室,唯传闻失真,易生混惑,专此布告。”

她只觉得报纸上的一个字一个字都似浮动起来,耳中唯有尖锐的啸音,像是无数的声音冲撞进来,又像是成千上万只的黑鸟,啊啊扇动着双翼向她直直的冲过来,四面都只剩了气流咝咝的回音。那些字都成了尖锐的钉子,一根根钉到太阳穴里去,硬生生的插入到迸开的脑浆里,然后搅动起来。天与地都旋转起来,所有的字像无数的蚁,密密的蠕动着,从纸上蠕上她的手臂,她全身都颤抖得厉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身体内没有一丝暖意。她本能的将手按在胸上,可是那里像是突然被剜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一样,像是有汩汩的泉涌出来,剧烈的痛楚从中汹涌出来。她冷得直发抖,唯有胸口那里涌起的是温热,可是这温热一分一分的让寒风夺走,再不存余半分。报纸从指尖滑落了下去,她的腿也像是突然失了知觉,只晓得木头一样的钉在那里,她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东西深深的硌到手心里,手心里这一丝疼痛终于唤醒她。原来竟是真的,原来周遭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仿佛噩梦醒来一样心悸,心像是被抽紧一样,只是一缩一缩。胸口处一阵阵往上涌着腥甜,她弯下腰去,体内最深处抽搐着剧痛。她的手无力的垂下去。这竟然不是噩梦,而是真的。她竟然没有半分力气挪动双腿,这一切竟是真的。身后粗粝的山石抵着她的背心,她恍惚的扶着那山石,才有气力站稳,摊开手心来,方知道自己紧紧攥着的是慕容沣留给自己的那块怀表,兀自嘀嗒嘀嗒的走着。

兰琴远远就看到她站在这里,三步两步赶上来:“夫人,您怎么了?”

她紧紧抿着嘴,目光如同面前小池里的水面一样,浮着一层薄冰,散发出森冷的寒意:“孙敬仪呢?叫他来见我。”兰琴一眼瞥见地下扔的报纸,心不由一紧,陪笑道:“这里风大,夫人还是回房去叫孙侍卫来说话吧。”静琬不言不语,任由她搀扶着自己回房间去,孙敬仪听到这个消息,真如五雷轰顶一样,只得硬着头皮来见她。

静琬并不责备他,语声极是轻微:“如今你们六少在哪里?”

孙敬仪见事情败露,只得道:“听说六少现在在乌池。”乌池为永江以南最有名的大都会,乃是国内最繁华的城市,素有天上琼楼,地上乌池的美称。静琬眼皮微微一跳:“好,那我们也去乌池。”孙敬仪说:“夫人,六少乃是不得己。六少待夫人如何,夫人难道没有体会?”静琬将脸微微一扬:“他不得己,那么是谁逼着他?他登出这样的启事来,是为了什么?”孙敬仪道:“求夫人体恤六少,如今局势凶险,六少让夫人避居海外,也是怕夫人受烦扰。”

静琬嘴角微微上扬,竟似露出一丝微笑:“那么你老实告诉我,他要娶谁?”她虽然像是笑着,那眼底隐约闪过唯有一丝凄楚,更有一种绝望般的寒意。孙敬仪嗫嚅不语,静琬道:“你不用替他再打掩护,他既然登报申明与我脱离关系,颠倒黑白,视我们的婚姻为无物,如此撇清自己,难道不是为了另娶他人?”

孙敬仪吱唔了半晌,才说:“请夫人顾全大局。”静琬冷笑一声,嚯然起立,回手推开窗子:“孙敬仪,事已至此,我尹静琬死也要死个明白,你若不让我去向慕容沣问个一清二楚,我告诉你,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我假若此时纵身一跃,你家六少,未必不迁怒于你。”

孙敬仪方寸大乱,素知她性子耿烈,说到做到,而如果自己执意强迫不让她去乌池,她激愤之下真的寻了短见,自己在慕容沣面前如何交待?这样一个棘手难题,左右为难,只得搓着手道:“夫人千万别起这样的念头,请容敬仪去请示。”

静琬亦知没有慕容沣的命令,他断不敢让自己去见他,所以淡然道:“那就去给你家六少挂电话,就说如今我只要见他一面,当面问个清楚明白,此后必然再不纠缠于他。”

慕容沣接到孙敬仪的电话,自然大是火光,急怒之下大骂孙敬仪无用,孙敬仪听着他的训斥,也只垂头丧气。慕容沣虽然发了一顿脾气,可是转念一想,静琬既然已经知情,如果自己当面向她剖析厉害,或者还有法子转圜,如果避而不见,她的性情刚烈,说不定真的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到这里,心都揪起来,于是道:“既然她想要见我,你好生护送她回承州,我此间事一了结,马上赶回承州。”

他挂上电话之后,一腔怒火,无处发作,随手抓起电话旁的烟灰缸,就往地下一掼。侍卫们见他大发雷霆,皆是屏息静气。沈家平硬着头皮道:“六少息怒,和程家约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六少还是先换衣服吧。”

慕容沣怒道:“换什么衣服,穿长衫难道见不了人吗?”沈家平知道他的脾气,只得满脸堆笑道:“今天有好几位女客,六少素来雅达…”慕容沣不耐再听他罗嗦,起身去换西装。

程家在乌池置有产业,就在乌池的爱达路,前后都有大片的花园,以程氏先人的字命名为“稚园”,因为乌池冬季温暖,所以每至深秋初冬,程家便至乌池的稚园避寒。花园掩映着数幢西式的房子,其中有一幢精巧的西班牙式建筑,就是程家两位小姐,日常在乌池所居。

程家最小的一位小姐程惜之才十五岁,正是贪玩的年纪。蹑手蹑脚走到姐姐谨之的房间里来,见谨之坐在法式的沙发榻上听外国广播,几本英文杂志抛在一旁,于是问:“阿姊怎么还不换衣服啊?”谨之没提防,被她吓了一跳:“你这小东西,走路和猫儿似的。”惜之笑嘻嘻的道:“因为你在出神,才被我吓了一跳,难道你是在想着…”谨之不容她说下去,就伸手去捏她的脸颊:“你回国不过半个月,就将国人的恶习学到了。”惜之道:“我都没说完,是你自己对号入座。”谨之微微一笑:“我也没说什么恶习,你难道不是自己对号入座?”惜之扮了个鬼脸,正欲说话,只听佣人说:“大少奶奶来了。”

程家虽然是新式的家庭,所有的少爷小姐,全都是在国外长大,可是因为程氏主母去世得早,这位长嫂主持家务,所以几位弟妹都十分尊敬她。谨之与惜之皆站了起来,见大少奶奶进来,都笑着叫了声:“大姐。”

原来程允之娶的是世交穆家的大小姐穆伊漾,因为两家有通家之谊,皆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所以这位穆伊漾过门之后,程家的几个弟妹都没改过口来,仍旧叫她姐姐,反而亲切。此时穆伊漾笑盈盈的道:“守时是国王的美德,谨之怎么还没换衣服?”谨之自幼在国外长大,本来就落落大方:“我就穿这个不行吗?”

她素来都爱西式的洋装,此时穿了一件银色闪缎小寿字的织锦旗袍,楚楚有致。穆伊漾端详道:“就这样也极好,我们谨之穿什么都好看。”惜之陪着谨之,穆伊漾就先下楼去。程允之本来坐在楼下客厅里吸烟,他是西洋派的绅士,见着太太下楼,马上就将烟熄掉了。问:“谨之准备好了吗?”

穆伊漾说:“她就下来。”又道:“你这么热心,真叫人看不过去。”程允之苦笑一声:“太太,如今连你也这么说?外面的人都说我用妹妹去巴结慕容沣,我真是哭笑不得。”穆伊漾道:“我看你是从心里都快笑出来了,要不然慕容沣一来提亲,你就忙不迭的答应?”程允之说道:“我哪里有你形容的这样,我不过对他说,我们是新式的家庭,婚姻大事,还得看谨之自己的意思。是谨之自己点头同意,这件事情才算是确定下来啊。”

穆伊漾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劝谨之。”顿了顿轻声道:“反正这桩婚事,我是保留意见的态度。”

程允之笑了一声:“谨之又不傻,像这种如意郎君,天下哪找得出第二个来。除了家世差了一点,才干相貌年纪,样样都叫人无可挑剔…”穆伊漾道:“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他平定了江北十六省,今后前途更是无可限量,他来向谨之求婚,你当然千肯万肯。我是替谨之着想,听说这个人颇多内宠,我怕到时委屈了谨之。”

程允之笑道:“你这是杞忧,谨之虽然不卑不亢,唯独要他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够显出谨之的手段来了。”

穆伊漾道:“不就是让他登报与那位姓尹的夫人脱离关系吗?就是因为他答应谨之,肯发这样的启事,我才觉得寒心。姑且不论那位尹小姐是何身份,究竟是妻是妾,这位尹小姐就算不是糠糟之妻,只是随军之妾。但她随在军中,到底算是与他共患难,而且我听说这位尹小姐为了他离家去国,连后路都绝了,他这样薄幸,真令人齿寒。这样的男子,怎么能令人放心?”

程允之一时无法辩驳,只得道:“成大事焉能有妇人之仁,你这是妇人之见。”穆伊漾道:“我们这样有情有义的妇人之见,比起你们无情无义成大事,自然是大有不同。”程允之素来对自己的夫人颇有几分敬畏,听她如此说,怕惹她生气,笑道:“现在是民主的新社会,只要谨之自己觉得好,我们做兄长的,还能有什么说的呢?”

穆伊漾道:“谨之素来有大志,我倒不担心她会吃亏。唉,只是谨之年轻,此时想要的,未必就是她以后想要的。”

第24章

静琬只迷迷糊糊朦胧睡着了片刻,旋即又醒来。背心里有涔涔的冷汗,火车还在隆隆的行进,那种单调的铁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她的手按在胸口上。车窗上垂着窗帘,她坐起来摸索着掀开窗帘,外面只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兰琴就在她床对面的沙发上打盹,听到声音轻轻叫了声:“夫人。”这个称呼异样的刺耳,她慢慢的垂下手去,兰琴没有听到回应,以为她睡着了,便不再出声。她重新躺下去,在夜里睁大着双眼,那块怀表还放在枕畔,嘀嗒嘀嗒,每一声都像是重重得敲在她心上。这火车像是永远也走不出这沉沉的夜,她想到初次的相遇,他在黑暗中回过头来,眼里隐约闪过的光芒,如同站台上明灭的灯火。

她蜷着身子,虽然有厚厚的被褥,仍旧觉得侵骨的寒意。夜色这样凝重,像是永远也等不到天明,她疲倦极了,他开了通宵的汽车,她在车上一觉醒来,满天的星子低得要坠到人头上来。那样灿烂的星空下,他的吻缠绵如斯。

火车沉闷的轰隆声,就像从头上碾过去一样,皮肤一分分的发紧,紧得像绷着的一枝箭,她不能去想那篇启事,一个字都不能去想。侍妾尹氏…权宜所纳…他将她钉在这样的耻辱架上,他这样逼着她,几乎将她逼上绝路去。她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这恨如同万千虫蚁,在她心间啃噬,令她无法去思考任何问题。只有一个执意若狂的念头,她只要他亲口说一句话。她只要听到他亲口说一句话。

火车在黄昏时分抵达承州,天零零星星飘着小雪,雪寂寂无声的落在站台上,触地即融,水门汀湿漉漉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几部汽车停在站台上,车上极薄的一层积雪,正不停的融着水淌下来。所有的旅客都暂时未被允许下车,他们这包厢的门提前打开,兰琴怕她滑倒,小心翼翼的伸手欲搀扶她,她推开兰琴的手,火车的铁扶梯,冰而冷,森森的铁锈气,近乎于血腥的气味。数日来,她的嗓眼里只有这种甜腻令人作呕的味道,似乎随时随地会反胃吐出来。何叙安亲自率人来接她,见她下车立即上前数步,神色依旧恭敬:“夫人路上辛苦了,六少昨天才乘专机赶回来,此时正在下处等着您。”

她淡然答:“不用口口声声的称呼我夫人,你们六少在各大报纸所刊启事,你难道不知道吗?”

何叙安碰了这样不软不硬一个钉子,仍旧微笑应了个:“是”,亲自扶了车门,让静琬上车。汽车风驰电掣,进了城之后驶到一条僻静的斜街,转向一座极大的宅门,他们的汽车只按了一下喇叭,号房里早就出来人开了大铁门,让他们将车一直驶进去。那花园极大,汽车拐了好几个弯,才停在一幢洋楼前。何叙安下车替静琬开了车门。虽然是冬天,花园里高大的松柏苍翠欲滴,进口的一种草地,也仍旧绿茵茵如绒毯。她哪有心思看风景,何叙安含笑道:“尹小姐看看这里可还合意?这是六少专门为尹小姐安排的住处,虽然时间仓促,可是花了不少心思。”静琬只问:“慕容沣呢?”

何叙安说:“六少在楼上。”引着她走进楼中,一楼大客厅里四处都是金碧辉煌的装饰,落地窗全部垂着华丽的天鹅绒窗帘,用金色的流苏一一束起,法式古董家俱,历经岁月的樱桃木泛着红润如玉的光泽,那沙发上都是堆金锦绣,地下厚厚的地毯,直让人陷到脚踝,布置竟不比大帅府逊色多少。何叙安有意道:“六少说尹小姐喜欢法国家俱,这样仓促的时间,我们很费了一点功夫才弄到。”静琬连眼角也不曾将那些富丽堂皇瞥上一眼,不待指引,直接上楼去,何叙安紧随在左后,轻声道:“尹小姐有话好说,六少是情非得已。”静琬回过头来,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本来还想先铺垫上几句话,此时觉得她目光一扫,竟似严霜玄冰一样令人不寒而栗。微微一凛,直觉此事不易善罢甘休,此时已经到了主卧室之外,他不便再跟随,止住了步子。

慕容沣心情烦躁,负手在那里踱着步子,只听外面的沈家平叫了声:“六少”,静琬已经径直走进来,她数日未眠,一双大眼睛深深的陷进去,脸颊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身上那件黑丝绒绣梅花旗袍的下摆,便如水波般轻漾。他嘴角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静琬上前两步,将手中紧紧攥着的一纸文书往他脸上一摔,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慕容沣!”

他伸手抓住那张纸,一瞥之下才知道是自己与她的婚书。本能般伸手紧紧抓住她的右腕:“静琬,你听我说。”她并不挣扎,只是冷冷瞧着他,他睥睨天下,二十余年来都是予取予求,可是这么一刹那,他竟被她这目光刺痛了。他竟似有一种近乎害怕的感觉,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几乎要乱了方寸,她不哭也不闹,只是那样绝决的看着他,他早就想好的一篇话,就在唇边,可是竟然说得那样艰难:“静琬…你要体谅我。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我是爱你的,只是眼下不得己要顾全大局。我送你去扶桑,就是不想让你伤心。”

她唇边浮起一个凄厉的微笑:“侍妾尹氏,权宜所纳。慕容沣,原来你就是这样爱我?”他烦乱而不安:“静琬,你不能不讲道理。我对你怎么样,你难道心里不清楚?你给我三五年时间,现在我和程家联姻,乃是不得己的权宜之计,等我稳定了局面,我马上给你应有的名分。静琬,我说过,要将这天下送到你面前来。”

她全身都在发抖:“你这样的天下我不稀罕,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们的婚约你如今矢口否认,是不是?”

他紧紧攥着那纸婚书,并不答话,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轻轻一捏就会碎掉:“静琬,我只要你给我三五年时间,到时我一定离婚娶你。”她将手抽回去,一分一分抽回去。唇边的笑意渐渐四散开来,那笑容渐次在脸上缓缓绽放开来,眼底掩不住那种凄厉的森冷:“既然如此,六少,我祝你与程小姐白头偕老。”

她眼中的疏离令他从心底生出寒意来,他用力想将她搂入怀中:“静琬。”她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微微一动,终究是不避不躲,只听“啪”清脆一声,他的脸颊上缓缓浮起指痕,她这一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向前扑去,他紧紧扶住她的脸:“静琬。”他的唇狂乱而热烈,劈头盖脸的落下来,她只有一种厌恶到极点的恶心。拼命的躲闪,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挣不开,情急之下用力在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终于抬起脸,她趁机向他颈中抓去,他只用一只手就压制住了她的双臂。她敌不过他的力气,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她厌憎到了极点,只有一种翻江倒海似的反胃。曲膝用力向上一撞,他闷哼了一声,向旁边一闪。她的手触到了冰冷的东西,是他腰际皮带上的佩枪,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外一抽,咔嚓一声打开了保险,对准了他。

他的身体僵在那里,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他反而镇定下来,慢慢的说:“你今天就一枪打死我得了。静琬,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没法子放了你。”

她的眼泪哗哗的涌出来,模糊的泪光里他的脸遥远而陌生,从前的一切轰然倒塌,那样多的事情,那样多的从前,到了今天,千辛万苦,却原来都是枉然。他说过要爱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样久,到了现在竟然就止步不前。他伸出手来,扶着她的枪口,一分一分往自己胸口移去,她的手指在发抖,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你开枪,我们一了百了。”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她的嘴角在发抖,喉咙里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里只有她的脸庞,依稀眷恋的看着她,索性将枪口又用力往前一扯:“开枪!”

冰冷的眼泪淌下去,她哽咽:“你这个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个晴天霹雳,近在耳畔的轰然击下。他的手一下子滑落,脸上迷惘得像是没有听懂,那眼里起初只有惊诧,渐渐浮起欣喜、爱怜、关切、哀伤、懊恼、迟疑…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么。他伸手握住那管枪,她的手上再没有半分力气,任由他将枪拿开去。他默默的看着她,眼泪不停的涌出来,她胡乱用手去拭,他试图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后一缩:“走开。”

他嘴角微动,终于还是默然往后退了一步,她只能听到自己细微的啜泣声,他迟疑的伸出手去,落在她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她的脸深深的埋在双臂间,仿佛唯有这种方式可以保护自己。他心乱如麻,她的姿势仍旧是抗拒的,他强迫的将她揽入怀中。她挣扎着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目光里几乎是哀求了。她素来好强,从来没有这样瞧着他,他的心一软,那种细密的抽痛一波波的袭来,如同蚕丝成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他的骨肉血脉——她所孕育的他的孩子。这才是世上最要紧的,甚至比江山万里更要紧…他嘴角微微一动,几乎就要脱口答应她。他与她的孩子,他们共同血脉的延续,他的心里汩汩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一把火,从此后她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们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会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那用红色勾勒的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无尽湖山。就这么迟疑的一刹那,她已经尽看在眼里,她打了个寒噤,最后一丝希望便如风中残烛,微芒一闪,却兀自燃成了灰烬。她的整个人都似成了灰烬,室内的汽水管子烧得这样暖,她的全身也是冰冷的,再无一丝暖意。

她突然反应过来,起身就向门外奔去,刚刚奔出三四步,他已经追上来紧紧箍住她:“静琬,你听我说,我不会委屈你和孩子。程谨之不过有个虚名,你先住在这里,等时机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她的身体发僵,她几乎是费了全部的力气才转过脸来,舌头也像是发麻,她说的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慕容沣,假若你妄想金屋藏娇,那我现在就可以清楚的告诉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个孩子我绝不会生下来。”他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样:“你若是敢动我的孩子,我就叫你后悔一辈子。”

她的眼里恍惚闪过迷离的笑意,她的声音轻轻的,低微的,像是梦呓一样:“一辈子…”窗外有轻微的风声,零星的雪花扑在玻璃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珠。仿佛那日在山间,大片的落叶从头顶跌落下来,乱红如雨,无数的红叶纷纷扬扬的跌落下来,像是无数绞碎的红色绫罗。落叶满阶红不扫,当时她念头只是一闪,忘了这句诗的出处。她紧紧的搂着他的颈子。他一步步上着台阶,每上一步就是微微一震,可是他宽广的肩背像是可以背负她直到永远,他说:“我背着你一辈子。”

她想起那整首的长歌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忘了,最后一句原来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竟然忘了,忘了最后是这样一句。

脸上的泪还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样的冷。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那样信誓旦旦的誓言,哪里抵得过时过境迁的满目沧夷?她的一颗心已经彻底的冷了,死了,宛转蛾眉马前死,她亦是死了,对他的一颗心,死了。

她鄙夷的看着他:“你所谓的一辈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面的雪变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乱的迸开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扑过去打开插销,森冷透骨的寒风呼一声扑在身上,直割得人脸上火辣辣的作痛,风挟着无数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开的雪,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无限诱惑着她,她未及向那无尽的黑暗投去,他已经扑上来抓住了她,将她从窗前拖开。她狂乱的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气涌入口中,他全身绷得紧紧的,可是无论如何就是不放手。温热的血顺着齿间渗入,她再也无法忍受,别过脸去剧烈的呕吐着。

她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搜肠刮肚的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他的手垂着,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溅开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她几乎将全身最后的力气都吐光了,喘息而无力的半伏半撑着身体,他用力将她的脸扳起,她的眼里只有绝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静琬,你要是敢再做这样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给你陪葬!”

她撑着身子的手在发抖,她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她紧紧咬着唇,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声的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远远的,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赶忙过来。慕容沣向窗子一指:“叫人将窗子全部钉死。”目光冷冷的扫过她:“给我看好她,她若少一根头发,我就唯你是问。”

沈家平见到这种情形,已经明白了几分,连声应是。慕容沣又转过脸来,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掉头摔门而去,沈家平为难而迟疑的叫了声:“夫人。”静琬伏在那里,她的嘴角还有他的血,她伸出手来拭去,又一阵恶心翻上来,摸索着扶着床柱子,软弱得几乎站不起来。沈家平见状,觉得十分不便,叫进兰琴来将她扶起。她脸上还洇着不健康的潮红,可心里那种不闻不问的狂热已经隐退,她渐渐的清醒过来。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将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兰琴打水来给她洗脸,她任由兰琴用滚烫的毛巾按在她额上。毛巾的热给她一点温暖,她用发抖的手接过毛巾去,慢慢的拭净脸上的泪痕。兰琴拿了粉盒与法国香膏来,说:“还是扑一点粉吧,您的脸色这样不好。”她无意识的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睛已经深深的陷了下去,像是孤伶伶的鬼魂一样,更像是失了灵魂的空蜕。她将那毛巾又重重的按在脸上,连最后一点热气都没有了,微凉的,湿重的,不,她绝不会就这样。

侍卫们已经拿了锤钉之类的东西进来,砰砰的钉着窗子。外面夜色深重,只听见北风如吼,雪嘶嘶的下着。

第25章

因为屋子里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无声的淌下去。静琬睡在那里,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帘没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外面。

她模糊记得进来的路,房子前面都是花园,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后面也是花园,西洋式修剪齐整的草坪,碎石小径两旁皆是整齐的行道树,雪在夜里就停了,天阴阴沉沉,风声湿而重。兰琴看她凝望窗外,连忙将窗帘放下来,说:“小姐当心受凉,这窗缝里有风进来。”又陪笑说:“这样枯坐着怪闷的,我开话匣子给小姐听好不好?”静琬并不理睬,她自从被软禁于此后,总是懒怠说话,兰琴见她形容懒懒的,也是司空见惯,于是走过去开了无线电。

本来外国的音乐台,就是很热闹的一种气氛,可是因为这屋子里太安静,无线电里又正在播放歌剧,只叫人觉得嘈杂不堪。静琬一句也没听进去,沙发上放着沈家平特意找来给她解闷的几本英文杂志,她随手就翻开了一本。封底正是洋酒的广告,一个洁白羽翼的安琪尔,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蓝的底色上,清晰得显出稚气无邪的脸庞。静琬看了这幅广告,不知为何心中一恸,眼泪又要涌出来。兰琴怕她生气,也不敢说话,恰好这个时候号房通报进来说:“四太太来瞧小姐了。”

兰琴听了,真如遇上救星一样。四太太倒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丫头在后面捧着些东西,一进来就笑道:“外面可真是冷,你这里倒暖和。”一边说,一边脱下藏獭皮大衣,兰琴忙上前帮忙,接过大衣去。四太太里面不过穿了件烟蓝色织锦缎旗袍,越发显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的说:“昨天才听说你回来了,所以我赶紧过来瞧瞧,若是少了什么,我叫人从家里拿来。”见静琬坐在那里,只是沉静不语,于是抚着她的头发说:“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气头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体谅他,他在外头有他的难处。”静琬将脸一扭,并不理睬她,四太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不是?”叫过兰琴来,问起静琬的饮食起居,又絮絮的说了许多话,才告辞而去。

四太太因为静琬这样冷淡的态度,无从劝起,所以又过了几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来的。这几日来,静琬情绪像是渐渐稳定了一些。而且当时在陶府里颇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从来待她很客气,所以看到三小姐来,还是出于礼貌站起来,不卑不亢称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哎哟了一声,笑道:“怎么这样见外?”执着她的手说:“早想着来看你,听说你一直病着,又怕你不耐烦,近来可好了些?”

静琬勉强含糊了一声,三小姐说:“说你总不爱吃饭,这怎么行,有身子的人,饮食最要紧了。我记得你最爱吃我们厨子做的清蒸鲥鱼,所以今天特意带了他来,早早已经到厨房去做蒸鲥鱼了。”四太太问:“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弄的鲥鱼。”三小姐笑道:“这就是有人痴心了,一听见我说静琬爱吃蒸鲥鱼,马上派了专机空运回来。”四太太啧啧了两声,说:“那这条鱼何止千金,简直要价值万金了。”正说着话,外面已经收拾了餐台,厨房送上数样精致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热气腾腾的蒸鲥鱼。

三小姐不由分说,牵了静琬的手,硬是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那鲥鱼上本盖着鳞,早就用线细细的穿好了的。一见她们坐定,侍立一侧的下手厨子迅速的将线一拎,将鱼鳞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说:“你们闻闻,真是香,连我都觉得饿了。”静琬淡淡笑了一声:“来是鲥鱼去是誉,这个时节的鲥鱼,还有什么吃头。”四太太笑道:“现在吃鲥鱼自然不是时节,可是这鱼来得不易,有人巴巴的动了专机,多少给他点面子,尝上一筷子罢。”一面说,一面拿了象牙箸,挟了一块放到静琬碗中。

就算不视她为长辈,她到底也年长,静琬不便给她脸色瞧,只得勉强将鱼肉吃下去。兰琴早盛了一碗老米饭来,四太太与三小姐陪着说些闲话,静琬不知不觉,就将一碗饭吃完了。喝过茶又讲了一会儿话,三小姐就说:“就咱们也怪闷的,不如来打牌吧。”四太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电话叫六少来吧,咱们三个人做顶轿子抬他,赢个东道也好。”静琬将脸色一沉,说:“我累了,要休息了。”

四太太笑道:“床头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气他一辈子不成?再过几个月,他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你也给他点面子嘛。”静琬淡淡的说:“他若来了,我是绝不会坐在这里的。”三小姐哧得一笑,说:“你呀,净说这样的气话。”她们两个人尽管这样说,可是不敢勉强她,四太太就说:“不如叫姝凝来吧。”见静琬并不作声,于是打电话叫赵姝凝来。

静琬虽然淡淡的,可是一个人在屋子里,时光最难打发,和她们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四太太最会察言观色,见静琬虽然略有倦色,并无厌憎之意,才略放下心来。她们一起吃了晚饭,因为换了厨子,又有几样地道的南方菜,静琬也有了一点胃口。静琬本来与姝凝就谈得来,吃过饭后,又坐了好一会儿,她们才走。

就这样隔不了几天,她们总是过来陪着静琬,有时是四太太来,有时是三小姐来,有时是赵姝凝来,有时两人一块儿,有时三人都来,打上几圈牌,说些家常闲话。静琬神色间仍是淡淡的,但已经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要好上许多。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里,这天下着大雪,四太太年下忙于琐事,只有姝凝独个儿来看静琬。静琬因见姝凝穿着一件玄狐皮大衣,问:“又下雪了吗?”姝凝说:“刚开始下,瞧这样子,只怕几天都不会停。”静琬说:“昨天风刮了一夜,我听着呜呜咽咽的,总也睡不着。”姝凝说:“我瞧你一天也只好睡六七个钟头,这么下去怎么好。”静琬恍惚的一笑,说:“还能怎么样呢,最坏不过是个死罢了。”姝凝说:“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叫六哥听到,又要难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沣,静琬就不再答话,姝凝自悔失言,于是岔开话:“姨娘叫我来问,这几天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了,姨娘打发人去安排。”静琬轻轻的摇一摇头,问:“你失眠的毛病,是怎么治的?”姝凝道:“我是吃西药,大夫给开的一种安神助眠的丸子。”静琬说:“我这几天实在睡不好,你给我一颗试试好不好?”姝凝迟疑了一下,说:“你现在不能乱吃药吧。”静琬说:“那你替我问问大夫,看我能吃什么药。”又说:“别告诉六少,省得他兴师动众,生出许多事来。”姝凝听了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抬起眼来凝望着她。静琬眼里只有一种坦然,仿佛了然于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莹而分明,瞳仁里唯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后,倒是辗转不安了好几天,又打电话问过了医生,最后去看静琬时,还是只给了她半颗药,说:“医生说虽然没有什么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只用一半的剂量。”静琬嗯了一声,随手将那裹着半颗药的纸包收在妆台抽屉里,说:“如果实在睡不着,我再吃它。”

姝凝虽然问过大夫,不知为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会儿,慕容沣就来了。静琬见到他向来没有好脸色,脸色一沉,就说:“我要睡了。”姝凝道:“那我改天再来看你吧。”她走了之后,静琬径直就回房间去,随手就关门,慕容沣抢上一步,差点卡住了手,到底还是将门推开了。笑着问:“怎么今天这么早睡觉?”

静琬见没能将他关在外头,于是不理不睬,自顾自上床躺下,慕容沣坐在床边,说:“生气对孩子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吗?”静琬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慕容沣说:“你看你瘦得,这背上都能见着骨头了。”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备,身子向里一缩,冷冷的道:“走开。”慕容沣见她声气像是又动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别生气,好好休息要紧。”

他话虽然这样说,人却并没有动弹。静琬许久听不到动静,以为他已经走了,翻身回头一看,他正凝视着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样的寒意,他说:“我知道你恼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对,你总不能恼我一辈子。”静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过头去,继续拿脊背对着他。她最近消瘦许多,窄窄的肩头,更叫人怜意顿生。他说:“你想不想见见家里人,我叫人去接你母亲来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闻,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眼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枕头是月白缎子,并不吸水,冰冷的贴在脸颊上。母亲…她哪里还有半分颜面见母亲,小孩子的时候,在外面稍稍受了一点委屈,就可以扑回母亲怀中放声大哭。如今她哪里有脸去见母亲?更多的眼泪无声的淌下去,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不哭出声来。她的肩头微微颤抖,他的手终于落下来:“静琬?”

她的身子在发着抖,极力的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用力甩脱他的手,他胆子大了一些:“静琬…”她举手一扬,想要格开他的手臂,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脸上犹有泪痕,眼里却只有决然的恨意。他的眼里有一丝恍惚,情不自禁的以手指抚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动,急促的呼吸着,他用力揽她入怀,她情急之下又张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脸,不让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么像小狗一样,动辄就咬人?”

她挣扎着拳打脚踢,他也并不闪避,她重重一拳击在他下巴上,反将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双手,说:“好了好了,出气了就算了,当心伤着咱们的孩子。”静琬怒目相向:“谁跟你生孩子?”慕容沣笑逐颜开:“当然是你啊。”静琬精疲力竭,只是狠狠的瞪着他:“不要脸!”

慕容沣却收敛了笑容,慢慢的说:“静琬,我对不住你。无论你怎么样骂我,恼我,我都认了。”静琬本来眉头蹙在一起,满脸都是狼藉的泪痕,她胡乱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许。他执意扶牢了她的脸,她用尽力气一根根去掰开他的手指,刚掰开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的握住。怎么样都是徒劳,她真的要哭出来了。他说:“静琬,你就看在孩子面子上,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滚滚的眼泪涌出来,他的吻也落下来,带着眼泪腥咸的气息。她用力咬着他的唇,他也并不放开。他的手紧紧箍着她,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只是无可抑制的痛哭。哪里还有回头路,她走的竟是一条不归途。

她咬着,踢着,打着,所有的方式并不能令他放开她,唇齿间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顶点。她曾经唯一拥有,而后永远失去的一切…这样浓烈灼热,初次的相遇,他就是这样吻着她。直到最后她呼吸窘迫,双颊都泛起潮红,他终于放开她。

他们两个人呼吸都是紊乱的,她的眼睛因为泪光而晶莹,她本来是抗拒的抵着他的胸口,现在只是紧紧揪着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动弹,只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也会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来,台灯的纱罩是粉红色的,电灯的光映出来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脸上本来是苍白的,在这样的灯光下,仿佛有了一点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个寒噤,一下子撒开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