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平没法儿,只好自己先行回去,想着是不是把韩婆子找来,毕竟她瞧着韩婆子倒是个热心肠的。

秋平走了不久,官娘身上冻得一点儿热乎气也没有了,她似不觉得冷,伏在石桌上眼睛看着亭外纷纷扬扬渐次变大的雪,鼻子蓦地又是一酸。

… …

这亭子就在陌五娘所住院落不远处,画虎儿为公良甫撑着伞经过时一眼就注意到亭子里的人,还道是哪个丫头,底细一看后背却一凉。

果然,公良甫啧了声,也不要画虎儿撑伞了,径自走到亭子里。

“我道是谁,官娘这一向可好?”

公良甫勾着唇坐下,眼底却寒津津的。

官娘的视线慢慢聚焦到来人面孔上,不自觉后退一点,她记得公良甫那时候要把她卖掉的事,他甚至粗鲁地用绳子绑住她。

想着,身体像是有记忆似的,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公良甫看进她眼底,一层一层剖析到她平静眼波下对自己掩藏的惧意。

他好像很满意,“怕我?”

官娘摇头,看到亭外的画虎儿和几个小厮,她视线放得更远,整一条石子路上积满了雪,除了簌簌的落雪声外周围再没有半个人。

稍一想就明白了,公良甫怕是来看陌五娘的。

“倒是不必怕我,我如今也不会动你,”公良甫还不想让自己同弟弟的关系变得更僵,他笑了笑,“别急着走,我一直想知道官娘那时是如何从屋里出去的。我同九郎到时只瞧见门口的绳子,门锁却是俱好的… …你莫非,遁地出去了不成?”

这件事着实叫公良甫想到这如今,他看着官娘,希望她能給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

“… …”官娘连看也不敢看外头的画虎儿,只怕连累到他。当初钥匙在画虎儿手上,若不是他和花玔儿开门放了自己,她哪里有机会离开。

想来公良甫是不曾疑心画虎儿的,官娘嘴唇动了动,是啊,如果不说是有人开门放了自己,那么她是怎么出去的呢?

“… …门没锁好。”

官娘心平气和说着,然后在公良甫反应过来之前站起身,“奴要回去了,郎君若是要去瞧陌五娘还请自便。”

她走到台阶上,手腕却突然被人抓住。

公良甫在后面笑得阴恻恻的,“急着走做什么,来日官娘若同九郎成了亲,你我不就是一家人了。眼下不过同你说说话儿罢了,且外头雪下得这样大,倒不如在亭子里坐坐,等雪小些了再走不迟。”

官娘用力甩了几下却甩不开,不由气恼地瞪着眼睛道:“——放开我!”

公良甫硬拽着官娘坐到亭子里,他自己站着,居高临下望着她,“门没锁好?你道我是三岁小孩那样儿好骗么。”

“也罢… …”他翘着唇角轻笑,看着她全身紧绷着警惕地盯住自己,“如今你既回来,过往那些事我便不追究了。随你如何,只一条,你再不可对莲照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若叫我发现你要加害于她,便是九郎也保不了你。听清楚了?”

官娘心里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我从没有要害她,即便她如今有了身子我也没动过那样不堪的心思。”

谁知公良甫却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他好像并不知道陌五娘怀孕的事,倾□逼视着她,惊疑不定地道:“你说莲照怀孕了?”

官娘向后缩着身子,后背靠在石桌的边沿磕得生疼。

然而公良甫的表情却变了变,他好像想到什么,脸上竟绽出一丝类似于惊喜的表情。

这时亭子外的画虎儿却看到九郎朝这边大步来了,还来不及通报,公良靖已经进来亭子。

他一把将官娘从公良甫身前拉出来,上上下下察看了一番,再看公良甫时眼里却像结了层冰。

“四哥保证过不会伤害官娘。”

他出现的太过猝不及防,公良甫险些站不稳,他看了眼弟弟,又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的官娘,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不过是偶然在这儿碰见了,说上几句话。你问官娘是不是?”

公良靖转过身,看到官娘冻得红红的鼻子,眼中仿佛有一抹水泽。

他握住她的手,温软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微微把她带进怀里。

官娘迎上公良靖的视线。他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还有些温暖的情愫裹挟在脉脉的视线里。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要怎样面对他,心下一阵钝钝的痛感,唇角泛起苦涩的笑意,“确实只是说说话儿… …”

难以抑制的酸涩潮水般从内心深处涌上来,一颗温热的泪珠从眼眶里跌落,她慌忙低下头。

晶莹的泪珠悬在下巴上,她喉头哽塞,连语意里都横桓着裂缝,“才说到陌五娘有喜的事,九郎瞒着官娘是不是很辛苦?”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北鼻~

第五十九回

“不… …”

公良靖吃惊地看着她,他回来时只是听秋平说官娘在这里,他还来不及了解更多。他不曾想到她竟然进去过了,然而这整件事唯一让他想要有所隐瞒的人唯有她而已。

“莲照的事,她——”

公良靖不知如何启齿,他甚至不知道官娘了解到多少,或者她还听说了旁的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事。

“你进去过了?”他扳着官娘的肩膀问她,官娘用力挣脱开,亭子里除了他们还有公良甫,她一点儿也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讨论这件事。

“我冷了,要回去了。”官娘看他一眼,欠了欠身走出亭子。

这个冬天雪持续悉悉索索地下着,似乎没有停止的时候。她脸颊被风吹得麻木了,耳廓一圈连绵着冻红,搓了搓手,她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落在雪地上的嘎吱声,越来越近,她不由走得更快。

公良靖脱□上的大氅迎头朝她盖下去,大氅上留有他的体温,干燥的,温暖的,官娘立刻感受到一阵暖意。她很想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大氅,但是她拒绝不了这样突然而至的彻骨的温暖。

她裹紧大氅快步走着,她走两步而公良靖只需一步就足矣。他在她耳边不停地解释着,他一上午也没有如此时这般说了这样多的话,对象却如雪地里的雪人般一声不吭,垒砌起通身的冰碴子对着他。

“官娘,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瞒你——事实上我并不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他的语气急促起来,想要拉住她,但是他犹豫着没有那么做,“这是前几日的事,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早。”

官娘呼哧呼哧喘着气,快速的走路使得她身上从脚底开始很快升起一股暖流,她倏地停下来将大氅扔还给公良靖。

“一个月前。”官娘认真地注视着他,眼眶通红,好像难以出口,声音滞涩迟缓。

“一个月前…甚至一直…你们一直在一起,”她喉中吞咽了一下,嘴里呵出一团白雾,“我不知道九郎是这样三心二意…我以为你会只喜欢我一个人,我曾期盼你会娶我。”

“我会娶你!”公良靖立时接口,他看着泪眼迷蒙的官娘,她的眼泪不曾滴落却能牵动他的所有感官。

他开始不确定表妹是不是告诉了官娘一些多余的事情,甚至是不存在的,尽管他不认为莲照会那么做。

“莲照同你说了什么?”公良靖尝试着再次把大氅披在官娘的身上,但是她固执地如同一块顽石。

路旁经过的仆从头也不敢抬起,低头着迅速地跑走了。

路旁树梢上结着尖锐的冰棱子,树上的雪似是受力不住,哗哗哗地坠到地上,官娘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不想继续这场谈话,扔下公良靖,埋头飞快地向前奔跑。

绣花暖靴一下一下踩在雪地上,可是她没跑几步就因踩到一块碎冰扑到地上,一头闷进雪里,衣领里头发的缝隙间漏进不少雪。

狼狈、不甘、伤心、彷徨、气愤… …

一重重激烈而沉重的情绪打击着她,她趴在雪地上嗷嗷呜呜地哭起来,毫无形象可言。

“官娘… …”公良靖蹲下|身,用宽大的大氅包裹住她,想要碰触她却害怕被她毫不犹豫地推拒。

官娘吸了吸鼻子,腮边凌乱地散下几缕碎发,面颊上错落交织着泪痕,“九郎很喜欢孩子是不是?她说你昨儿还去瞧她了,她说你伏在她肚子上听宝宝的声音… …还有,还有你送我的那支簪子,你为什么把她的东西送给我——”

“我没有,”他再也控制不住地抱住她,紧紧地勒在自己怀抱里,调匀了呼吸,轻声在她耳边道:“她说的不全是真的,我对莲照的感情都已经过去了,只要有官娘就足够了,我们很快就会成亲。”

他在脸颊上亲了亲,他的声音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官娘,相信我。”

“…真的么?”

她眼底跃上一层希冀的微芒,然而她清楚太重视一个人只会給自己带来灾难,陌五娘是他珍视并且尊重的表妹,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即便九郎和自己成亲了日后也摆脱不了陌五娘的阴影。

她如影随形,她的孩子会一日日的长大,如果是男孩儿就会长得越来越像公良靖,是女孩儿或许会有如同陌五娘一般潋滟的美丽。

自己真的有容身之地吗?

那些念头接踵而至,眼底那层光芒退去,官娘眼里灰蒙蒙的,她垂下头,心绪沉浮。

“可是她有了身子,她的孩子会是九郎的第一个孩子,你会时常去看她。你不可能让她平白无故为你生孩子,她也不可能离开了。”

官娘一字一句说着,是再肯定不过的语气。她望着公良靖深邃的眸子,唇角微微的扬起,抚上他的眉骨。

“我会努力不去计较这些的。”她说道,眼神逐渐变得柔和,似含着一汪温润的泉水。

古代男人确实是这样的,官娘努力地说服自己,至少现在是陌五娘,至少他对自己心怀愧疚,这样,也许他会对她更好… …

“你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他的指腹摩挲在她带着泪痕的面庞上,官娘微微地蹙眉,她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公良靖抹去官娘脸上纵横的泪水印子,吻了吻她湿润的眼睫。

“绝不会有那样一日,不论是现在抑或将来。我向官娘保证。”他看着她清澈却含着一抹愁的眸子,扯起大氅完好的、不留一丝缝隙地将她包住,然后拦腰抱起。

“… …公良靖只会有一个妻子。”皓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他抱着她前行,凝视着她的眼睛将心里的话告诉她。或许是不擅长说这样深情的话,他很快地别开视线,看着前方的路。

官娘无法想象他要怎样不让她设想的一切发生,他难道能让时光倒流,让他自己从没有和陌莲照发生那样的事,让那个已经在孕育中的小生命消失吗?

很明显,他并不能。所以官娘只是弯了弯唇,细细的眉间仍旧缠绕着一抹解不开的绳结。

“九郎这样不冷么?”官娘动了动,想要自己走,“我并没有摔伤,就连崴脚也不曾。”

“我知道。”

他把风帽向上兜了兜,遮住了她大半的眉眼,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我只是…怕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跑得无影无踪。”如同那一次,他在心里补道。

公良靖略微苦涩地扬了扬唇角,倘若不是偶然发现官娘识字的事,他也不能推断出她的去向。而此次他不想官娘再受到任何伤害,至于那个孩子… …

他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狠戾,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我认真的询问,那个孩子是要打掉还是留着,毕竟是一条无辜的生命…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安排

第六十回

话说公良靖和官娘回到书房院里,里头韩婆子早早便备好了姜汤。秋平端着姜汤进屋里,她是极会看眼色的人,因此放下姜汤后便自行出去了。

官娘抱着手炉坐在被子里,面上惘惘的,一瞧便知心里不知在思想些什么,时而皱皱眉,时而叹息一口,她端起热热的姜汤喝了几口就放到一边。

“怎才喝这么点儿?官娘今儿吹了风明日要头痛的。”公良靖伸手在官娘额头上探了探,被她推开,他又拿起碗递给她,“听话,一口气喝尽了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官娘不爱这味道,她皱起鼻子,整个人都钻进被子里,半晌儿声音瓮瓮地道:“在被窝里更暖和… …”

她才说完,忽然就掩住嘴巴,连续打了两个喷嚏,自己也被惊到了。

公良靖把手伸进被窝里,找到官娘的手放在掌心搓搓揉揉。正要说什么,窗外来安儿的影子闪了闪,他睃了一眼,转头帮官娘掖好被角。

“官娘睡一会儿,等我回来用晚上饭。”

他说的时候官娘的头还埋在被子里,语音刚落她却探出头来,一把拉住他的手,“九郎上哪儿去?”

她眸中的不安轻易映入他眼底,很显然,她为自己筑建的慷慨并不牢固,他的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使她警觉。

“… 我去看看莲照。”他语声轻软,促使她慢慢松开手。

“不能不去么?”官娘闭了闭眼,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不去计较,即便公良靖或许只是因为关心那个孩子,然而正是因为那个孩子… …如果一定要妥协,她至多接受那个孩子。

他握了握官娘因不安而蜷起的手指,俯身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我不得不去,官娘。”

官娘皱紧了眉头看着公良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他走得很快,接着来安儿的声音在外头隐约的响起。

“… …都准备好了,是这时候便送过去么?… …”

那些语声断断续续地传进耳里。

是要给陌五娘送安胎药罢,官娘这样想着,眸中的情绪益发复杂起来,要做到真正不在意太难了,她走下床靠到窗边推开窗户,入目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寒风无孔不入地吹进来,在耳廓呼呼作响。

院中红梅掩映在雪中,空气中暗香浮动,视线中的一切仿佛都被赋予了朦胧的美感。她趴在窗边呆呆地瞧着,似乎只有在这样的场景下心中那些微刺的痛感才能减缓。

却说另一边,公良靖和来安儿走在往陌五娘院子的路上。

公良靖一声不吭,面色沉冷地目视前方。来安儿几次想开口都咽进肚子里,他拿着红酸枝梅花食盒的手不住颤着,却不是因着冷。

转眼就到了那小院前,上午还守着的那两个婆子早已不知去向,换上了两个新面孔。

来安儿咽咽口水瞧了郎君一眼,其实,若不是那两个婆子放了官娘进去,这后头的事儿压根儿就不会有。

来安儿晓得公良靖一早就有了让陌五娘把这孩子打掉的想头,只是原先分明还是要再仔细斟酌斟酌,看看是不是多换几个妥帖的方子。

这一下可好,也不知陌五娘都同官娘说了什么,他瞧见官娘回书房院的时候,那张小脸白煞煞的,可怜见的。落在郎君眼里,更不知如何了。

转进正屋里,来安儿低着头跟进去,他稳稳提着食盒,随时候着。

“表哥!”陌五娘一见到公良靖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她正坐在窗边瞧着几匹缎子,什么色儿的都有。

公良靖笑着坐下,陌五娘抚了抚肚子,把那几匹缎子在公良靖面前比划,若有所思地道:“也不知是男是女,莲照想给孩子做几件小衣。”

她说着羞涩地笑了笑,眼睑微抬问他,“表哥希望莲照生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陌五娘确实是生得好模样儿,她说起话儿来眼睛会说话似的,波光流转。

公良靖却没有看他,他不说话,兀自看着她的肚子出神。陌五娘自顾自道:“我希望是个男孩儿,将来必定像极表哥。表哥觉得呢?”

“男孩儿都是更像娘亲的。”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眸中闪过一些复杂的情绪,陌五娘掩着嘴笑,她近来心情似都十分好,连身子都大好了。

公良靖执起茶盏放在唇边呷了一口,毫无征兆的,忽而笑着说道:“今儿官娘来过了?”

陌五娘脸上笑容一滞,但她瞧着表哥的表情似并不见恼,微微一笑道:“她是来瞧我了… …”顿了顿又道:“官娘贴合我的脾性儿,日后常与她处着我倒是愿意呢。”

公良靖眼光看向来安儿手里提着的食盒,使了眼色过去。面上却哂然道:“哦?你们都说了什么?”

来安儿忙把那药碗从食盒里拿出来,公良靖敛了敛袖子,伸手接过,拿着调羹在褐黄的汤水里搅了搅。

“也不曾说什么,不过随意拉扯几句。我虽有心同她说话儿,官娘却瞧着不耐烦陪我… …”她边说边看着公良靖,目光随着他搅动汤水的白瓷调羹起起浮浮。

“官娘性子有时候是古怪了些。”

公良靖在表妹身畔坐下,那股算不得好闻的药味道飘进她鼻子里。

“表哥…这是什么?”没来由的,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这感觉随着他唇畔笑意的加深而愈加的强烈,她身子情不自禁往后靠了靠。

公良靖舀起一勺吹了吹递送到她唇边,不在意地笑笑,“寻了妥帖的郎中配了几副固胎的方子。”

陌五娘松了一口气,刚儿那股子没来由的紧张消弭无踪,她就着调羹喝了一口,里头似掺了蜂蜜,并不如想象中苦涩。

心中便一甜,慢慢地喝尽了一整碗的安胎药。

来安儿在一旁瞧得心肝儿直颤,再怎么说,那也是郎君自己的亲生骨肉啊,便为了何官娘当真就要做到如此地步么。

乔娘同四郎成亲至今肚子里屁个动静也没有,这好容易这边有了动静却要打掉,若是消息传到山上道观阿郎耳朵里还不知会怎样呢。

老阿郎不就盼子孙满堂么… …

这日入了夜,陌五娘躺在床上睡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忽觉腹中一阵绞痛,她心中一惊,下|身突然涌出一股温热。

“雁…雁香… …”她的嗓音不可遏止地颤抖着,声音破碎地从喉间飘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