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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喊住他,但是他走得很快,根本没有要等我的意思。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绒布狗,它满脸憨笑,两只布扣子做的眼睛也似乎在嘲笑我。

“是妇人之仁吗?”我喃喃的问自己。

放下去的士兵陆续回到了崖上,辛苦了一夜,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疲惫不堪。小队长收好了绳索,转头看着我。

我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人的话,可是面对他们满脸的疲惫,心里象堵着浓重的阴云,最终也只是摆了摆手:“下山。”

看到我,风谱沉静的面容闪过了些微的探询,却什么也没有问。

我本来想问问他风瞳沿哪个方向离开,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太平日子过久了,我几乎忘记了他的脾气原本是极执拗的。

我不禁长长一叹。上次放英汇离开,风瞳就已经提醒过我。看来,这一次他是真的——怒其不争了。我是象原来那样听之任之,等他自己回心转意好呢?还是象他每次哄我一样去哄哄他好呢?

毕竟这不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这些下崖去搜索的士兵虽然没有当面流露出什么不满,但是心底里也许也在埋怨我。这样的想法让我心里慢慢的拱起了一股暗火。

“下在大牢里的刺客,身份已经查清了。”风谱的身体笔直的坐在马背上,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他是丰都李家庄李常发的幼子,名叫李融。二十一岁,天芒十七年曾考取秀才功名。家里请过教习,懂些武功。使剑。”

“回城。”我收回了纷乱的思绪,“审李融!”

风瞳并没有回衙门。他到底会去哪里呢?

我端起茶杯,立刻又放了回去。茶刚送上来,还是滚热的。指尖的灼热仿佛夸大了了心里的烦躁。不料一抬眼,却对上了风谱若有所思的目光。

大门哐啷一声响,我连忙坐直了身体,收拾起满脑子纷纷乱的思绪。

李融看上去比我想象的更年轻,一身夜行衣已沾染了斑斑血渍。身量不高,白净的容长脸上生着一双黯淡的琥珀色眼睛。他的目光依次从我们的脸上扫过,神色倒很镇定。他看了看大堂中央的椅子,一言不发的坐了上去。

“李融?”我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微微有些不耐烦的问他:“你怎么认识英汇的?”

看我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的肩膀微微一抖,抬起头飞快的瞟了我一眼,却又抿紧了嘴,按捺下了满眼的惊讶。两只修长的手扭在一起,一副生死由命的架势。

我冷笑了一声:“你不说也行,我这就叫人把李老财请来。”

“你!”他猛然抬头,白净的脸孔扭曲在了一起,竟有了几分狰狞。才要跳起来,站在他身后的守卫一掌削在他的肩上,他的身体晃了两晃,又跌回了椅子里。

“你还是说了的好。”我说:“你不说,白云寺我们也知道了。”

听到“白云寺”三个字,他的眼神又是一跳。

其实白云寺是不是跟光复会有关,冥月那边只说进来出去的人形迹可疑,却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而李融的反应倒真有几分坐实了我们的猜测。

“是英汇来找你的吧?”我示意旁边的守卫给他端一杯热茶,自己也放软了声音:“你为什么要跟着他冒这么大风险?你家有田有庄子,不好好料理自己的庄子…”

茶杯“砰”的一声被掼在平整的油砖地上,细瓷的杯子立刻碎裂成了一地的浅青乳白。

“庄子?”李融狠狠的要挣扎起来,却被身后的守卫硬按回了椅子里,他的后背抵在椅背上动弹不得,一双眼睛却恶狠狠的仿佛要择人而啮:“我家几代辛苦积攒的田地,不是都被你们这些强盗分了个空么?!”

我的嘴到底被热茶烫到了,当着这么一屋子的人,吐自然是不能吐的。只能强忍着咽了下去,一时间五内如焚,说出来的话也就带着几分火气:“强盗?你也是读书人,讲不讲理?我们是分了你家的地,但是已经按市价折银子赔给了你爹。地契你没有看过?难道不曾给你们留下庄子和足够活命的地?何来分空一说?!”

要不是折银子赔钱给这些大地主,藏库里的钱我何至于花得这么快?我当初豪情万丈,想的可是打土豪分田地,却被介子迁制止了。这老头子拽着我的衣袖苦口婆心的劝我:“前方席获正和楚帅对峙,北六郡民心不稳,万万不可小瞧了这些地主的势力。稳字为先,稳字为先…”现在想想,若是真的分了,只怕我这东瑶城主人气还旺些。

“我家世代务农,李家庄的田产都是几代人辛苦积攒下来的,”李融靠在椅背上直喘气:“你们凭什么强权压人,逼着我们卖地?!”

我将手里的茶杯重重的掼在桌面上:“我们逼你?到底谁逼谁?你自己算算,李家庄的佃农每年交了你家的租,剩下的钱粮还够不够活命?!”

李融一窒。

“现在这些田都归东瑶城所有,”我擦了擦手背上的水渍,一字一顿的说:“已经按着人头分到了农民手里。无论是跟你们买地的地契,还是我租给了农户的租契,都写得明明白白。你再想着所有李家庄的田地都归你一家所有,是万万不能了。”

“你…”李融大喊了起来,身后的守卫一掌拍在他的肩上又将他按了回去。

“废话少说,光复会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理会他脸上要咬死人的表情,对付一个英汇已经耗光了我所有的耐心:“有多少人?头领是谁?”

李融哼了一声,别过了脸去。

一旁的守卫走过去,“啪”的一声,极响亮的打了他一记耳光。李融的头向旁边一栽,白净的脸上登时紫涨起来。

李融艰难的坐直了身体,一双怒目却越过了打他的人,直射到了我的脸上,嘴角一动,骂了一句:“妖妇!”

风谱的肩膀登时一僵,良久,才小心翼翼的侧过头来看我。

我却无所谓的一笑。这个考取过功名的秀才,水平也不过如此。这些自命高才的读书人怎么骂起人来总是抓不住重点呢?这一句“妖妇”,还真是让人听得扫兴。

“风执事,你慢慢问吧。”我站起身,脸上已经流露出乏味的表情。走过李融身边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劝了他两句:“李秀才,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审时度势’四个字么?你又何苦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他瞠目看我,还要骂。我却已经没有兴趣听了。

天近午时,外面的街道上正是热闹的时候。隔着一道高墙,熙熙攘攘的声音清楚的传进了我的耳中。

我的心情也从走出厅堂的瞬间开始了低落。这个李融,他恨我。只因为我们分了他家的地。可是,这恨只因为田地么?除了田地,应该还有田地和财富带来的身份上高低贵贱的差别吧。我把他拉了下来,和那些以往仰头叫他“少爷”的佃农放在了水平的地位上。这个,才是仇恨的根源吧。

怀着同样心思的,不可能只有李融一个人。那么还有多少人呢?除了地主,那些被迫捐出银子来的商人呢?那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呢?是不是也都和李融一样怀着隐秘的仇恨?

我还没有来得及得到一个阶级的认可和支持,却已经得罪了另外的一个阶级。

我仰望着四方高墙上露出的蔚蓝色天空,忍不住长长一叹:“介子迁啊介子迁,明知道不能讨好所有的人,当初又何必要拦着我呢?!”

风瞳的房间还是空的。

我找了个空瓶子接满了水,从墙角的花圃里拔了几株野山榆插了进去。野山榆的花不大,浅粉色,花不出奇,但是毛茸茸的细叶倒是很耐看。

推开窗户,耀眼的阳光射了进来,粉嘟嘟的碎花立刻蒙上了一层细融融的辉光,看上去,整个房间都有了生气。

他,还是没有回来。

会去哪里呢?会不会象上次一样,几个月过去了才又回来?

我懒洋洋的伏在他的桌子上,一宿没睡,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日光已经西斜了。野山榆还在窗台上摇摇摆摆。外面院子里似乎有人在走动。我揉着发酸的胳膊探头一看,一个穿着黑外袍的男人背对着我,正挽着袖子晾衣服。

他晾衣服的动作生涩得很,明明不高的一根晾衣绳,他手里的湿衣服在上面绕来绕去,怎么也摆弄不平。他似乎被手里的湿衣服绕得烦了,用力的推了一把绳子。那湿衣服被甩出去,又荡了回来,他无奈的向后一闪,险些被脚底的水渍滑倒。

我想笑,可是笑容还没有浮上面颊就已经消失了。

他的样子真的是笨笨的,不过是洗了两件外袍,却把自己的整个前襟都弄湿了。可是这自小锦衣玉食的公子,何时曾自己洗过衣服呢?只怕是下人们洗好了送来,他还要再三的挑剔吧?

我的心头掠起一丝异样的温柔。走出去接过了他的湿衣服,小心的抻开。

风瞳收回了手,脸上微微流露出一点狼狈的神色,却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以后,我帮你。”一想到这位大少爷落魄到今天这般地步都是拜我所赐,我的语气也难得的温柔了起来。没想到,他却将头摇了两摇,漫不经心的说:“不用,别人也都是自己洗的。”

我心里想的是:你能和别人比吗?

风瞳象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很不服气的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我也不和他争辩,只是把话题绕回了一整天都折磨着我的问题上:“你不生气了吧?”

“这不是我生不生气的问题。”他打断了我的话,眼神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现在要保的是整个北六郡——不可再凭着自己的喜好做事。你一时心软,也许日后葬送的就是百十条人命呢!”

我点了点头:“公子的话,夏某牢记在心。”

风瞳认真的盯着我的眼睛:“真的记住了?”

我再点点头。

风瞳展颜一笑,正要说话,就听一墙之隔的外面隐隐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心里正在疑惑,就听风瞳笑微微的说:“今天是夏节啊。”

如梦令之天朝女捕快 正文 第八十五章

章节字数:5513 更新时间:07-09-22 11:10

随着夜幕的降临,街道两侧的灯笼依次亮了起来。

白天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一条街,此时此刻却因为这星星点点交错的辉光,而显出了梦一般迷离的色彩。竟完全象个绚丽的幻境了。连空气都因为混合了过多的脂粉香、花香和食物的香气而变得浓烈,象有质感的东西,随着呼吸,将一点点莫名的兴奋输送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挤在人群里,手里捧着一块热乎乎的糖糕,眼睛却不断的扫视着人潮攒动的街道。为了这一次灯会,风谱将所有不当值的守卫都安排了出来。此时此刻,至少有百名以上的同伴和我一样穿着便服混杂在人群里。即便如此,我心里仍然有些许的不安。

凉州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一次的夏节灯会是由商会出面筹办的,但是商会的会长张大年却因为昨天夜里受伤兼受惊,此刻正躺在自己的家里休养。因为不想让这条消息散播出去造成不必要的惶恐,张大年对外只说偶染微恙。原本以为灯会会因为张会长不能出席,多少受点影响的。此刻看来,倒比我想象中的来得顺利。

随着人潮涌动,我也慢慢的朝着集市的中心走去。在中央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了一座高台,周围挂满了红灯笼。我还没有挤到近前,就听到台上一阵敲锣打鼓,一个穿着绛色长袍的中年人走上前来,冲着台下几个方向拱了拱手,扬声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夏节灯会的第一天。凉州商会特意准备了两万盏花灯,凡猜中了灯上谜语的,可以记下谜语到商会的东仓去领取奖品。”

台下一阵嗡嗡的笑闹声,有人大声叫好。

这人向台下将手又拱了两下,笑道:“凉州商会请城里的父老乡亲们一起赏烟花。东瑶城主今年免了商会的税金。商会不敢独自占这么个大便宜,这笔钱拿出来,和全城的父老乡亲们同乐吧!”说完也不理会台下嗡嗡的议论,退到台边将手一挥。所有的人只觉得眼前一亮,火树银花刹那间照亮了头顶的天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我仰着头,也不禁看的痴了。

这瞬间的绚丽让人情不自禁就想起了生命中那些挽留不住的美好,就好象黑夜来临之前最后一抹璀璨到了极致的晚霞,就好象长久的苦痛之前那毫无预兆的甜蜜心动…

象满天星光下枝叶丛中温柔的呢喃…

原来,太美好的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

一双手臂从我的背后环了过来。

我惘然的回头,正对上风瞳翠绿如宝石般的一双眼睛。他的脸上些微的不安在我回头的瞬间都化做了释然,唇边慢慢的勾起了一个和暖的浅笑。

“傻站了半天,在想什么?”他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里。随即惊讶的问我:“手怎么这么凉?”说着,伸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声音里立刻透出了紧张:“怎么了?”

他绕到了我的面前。仔细的看了看我的脸,见我始终没有出声,便一言不发的将我搂进了怀里。

我恍惚的抬头看他,他的头发绾在头顶,极简洁也极秀雅。发上束的还是那一枚看熟了的翡翠发簪,而他的眼睛看上去却比那翡翠还要透亮,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闪烁的如同最耀眼的星星。

他的手指轻柔的抚过了我的脸颊,顺着鬓角一直插进了浓密的发髻里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再这么费心去想,我就…我就再也不给你买糖糕吃。”

我不禁一笑,想也没想就问他:“我在你心里,是怎样的?”

风瞳一愣,蹙着眉头想了想,犹犹豫豫的说:“怎样的?恩,就是…总是会想着你,愿意看你笑。还有,不论你想做什么,都愿意陪着你去完成…”他凝神想了想,孩子气的笑了起来:“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会很烦,会跟不相干的人发脾气…”

“我不会总想着你,你生气的时候我也不在意,你想要做什么事我从来也没有问过你…”我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可是每次转身看不见你,我都会很烦,很想发脾气…”

风瞳灿然一笑,“你心里已经在喜欢我了,只是你自己还不肯承认。”

“我也许只是自私的想霸占着你,想汲取更多的温暖…”

“我愿意,”他打断了我的话,怕我跑走一样用两条手臂将我紧紧环住,“是我自己愿意的。我说过,没有你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够了。”

他的眼睛闪亮如星,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然后,一点一点的靠了过来。他柔软的嘴唇轻轻的覆上了我的额头,然后顺着额头慢慢的下滑到了我的嘴唇。每一下触碰都在我的心底里激起了宛如微风拂过琴弦般轻微的颤音。

他浓密的睫毛扑簌簌的轻颤,宛如微风中舞动的蝶翼。有一丝迷离的神色在他的眉梢眼角淡淡的晕染开来,慢慢的绕上了我的心头,化做了一汪春水。

我被他眼角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迷惑了,不由自主将手臂绕上了他的脖子,而唇齿间越来越热烈的气息却让心底里隐隐的痛渐行渐远…

我舍不得放开双臂间的充实与温暖,就这么靠在他的胸口上看那闪烁的烟花。他的胳膊环着我,好象专为我开辟的一方小天地。

我抬头看他,他也低下头来,相视一笑,然后再一起抬头去看那烟花。

“我几乎要忘记了过节是怎么样的了。”我微微一叹。

他用下颌轻轻摩挲着我的发顶,认真的说:“我会带着你一样一样都回想起来。等太平了,我们接竞驰回来,陪着他仔仔细细的过每一个节。”

我无声的笑了。我的小竞驰,算日程应该已经到了安黎国了。老爹和小娘亲大概要大吃一惊的吧…

一辆乌蓬马车缓缓的从高台旁边驶过,似乎受不了这漫天火花的诱惑,车帘从里面挑开,露出一位年轻公子清瘦的脸。

只一瞥,便宛如一个巨雷霹在了我的头上。

我全身的力气都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耳畔轰轰作响,抖得我几乎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微微向上扬起的脸,那满天飞舞的火花都已化成了他眼中璀璨的流光——耀眼,却也寂寞。

身不由己就朝着那马车挤了过去。

我隐约听见风瞳的声音喊我:“怎么了?”

可是我顾不上回答。

我慢慢的,试探的靠近,然后脚步开始不受控制的往前冲,全然顾不上理会周围的人发出抱怨。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仿佛已经消失,只剩下我和那一辆马车,近得触手可及…

可是不等我靠近,车帘已经放下。马车缓缓的驶入了人潮之中。

“明韶…”

我的喊声淹没在了烟花的爆裂声里,连自己也听不到。

而眼前的梦中人,明明只相隔一步之遥,却无论怎样的用力也触摸不到…

我茫然无措的站在人群之中,周围全都是陌生的面孔。璀璨的光在他们的笑脸上跳跃不定。在我的头顶,是流光溢彩的夜空,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盛景,是短暂的灿烂之后终将来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周围熙熙攘攘的市集和人群,竟然丝毫也不能驱散我心头淤积的冰冷。

我突然觉得自己迷失在了一个绚丽的梦里。

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怎么能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就这么傻傻的站一个晚上呢?我怎么可能就这么看着身边密集的人群一点一点变得稀疏,看着满天的火花都黯淡在了漆黑的背景里,看着刚才还热闹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呢?

我再一次问自己,我怎么可能在凉州的街道上看到他呢?

这怎么可能呢?

我惘然的回过身,

满眼的火树银花都已经化做了深夜的灯火阑珊。

风瞳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和悲伤,只是平静的、一眨不眨的看着我,眼底有一丝隐约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