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两个水葱般标致的小姑娘。”听着林氏介绍,项氏笑着上前一手拉住了六娘子一手拉住了七娘子上下仔细的瞧了瞧,然后转头对林氏说道,“不知妹妹给姑娘们许了人家没,兴许我家里的全哥儿有这个福气呢。”

“哟,哪儿有项姐姐这样的,什么都没有张口就来,这让我们林妹妹多尴尬啊。”程氏看着林氏面色微红想驳却又只能暗暗忍着的模样,不禁上前打了圆场道,“姐姐若真有心,就该私下好好的和妹妹聊,借着太夫人的寿宴,这算哪门子事儿啊。”

项氏闻言,轻嗤了一声,却洋装恍然大悟道,“程姐姐说的有道理,瞧我看两个丫头看的实在喜欢,都没了规矩。”林氏闻言,则在一旁冲程氏感激一笑。

而被项氏好生拉着的六娘子和七娘子则难得一致的眼观鼻鼻观心,死死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大气都不敢多喘。

不过气氛到底有些尴尬了,好在这时候外面忽然有小丫鬟跑来说,“夫人,前头有人来了,这会儿已经到回廊了。”

几个站在垂花门口的人皆是一愣,还是程氏门儿清,连忙拍了拍林氏的肩头道,“妹妹快去迎迎,今儿你事情忙,实在也不是个聊天的日子,我和项妹妹先去看看太夫人,婆婆还让我带了话给太夫人呢。”

“那就怠慢姐姐了。”林氏忙点了点头,然后唤来了一旁的杨妈妈道,“且好好招呼两位姐姐。”说罢她又转身对还在低头看六娘子和七娘子的项氏道,“今儿请的是金麟班的肖久贤和花姑子,回头姐姐喜欢什么直接点,都道肖久贤那一出贵妃醉酒是唱的极好的。”

项氏一听,终于转了注意力,眯眼笑道,“哟,感情妹妹是按着我的喜好点的班子,那今儿我可不客气了。”项氏爱听戏,尤其偏爱金麟班的。

其实宣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有三个,一个南边的九云台,一个北边的金麟班,还有一个是隐没在长安街胡同口子里的小梨园。其中九云台重京腔,戏大曲长,捧场的多半是宣城里的爷儿哥儿,小梨园最出彩的是名噪四方的昆曲《牡丹亭》,唯独金麟班五花八门皆囊括其中,是以许多府邸有筵席要请班子,多半会先点金麟班。

林氏见项氏总算还顾着几分薄面了,不禁松了口气,只淡淡的冲项氏笑了笑,然后就转身出去迎人了。

项氏自觉没趣,便是对着六娘子道,“你母亲最是稳妥,怎么都套不出她的话来,改明儿让你母亲带你多出来走动走动,和你七妹妹一样,也好同旁的姐姐妹妹多认识认识。”

“是”六娘子觉得这个项氏很有趣,本也不想多和她说什么,却不小心看到一旁七娘子那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便笑道,“小六从小养在怀阳,这次回来,也是想多结交些朋友的。”

六娘子话音刚落,七娘子果然冷哼了一声走到了一边,六娘子则低着头轻笑,恭敬的对着项氏和程氏福了福身,再看着杨妈妈把她们带进了园子。

其实六娘子不是一定要和七娘子抬杠的,只是她瞧不惯七娘子事事都想着争人一头的做派。就仿佛是小孩儿偏要穿大人的衣裳一般,显得特别违和。

不过也是她今儿事事瞧着不爽,所以总想挑七娘子的刺儿。六娘子这样一想,不免觉得有些讪讪然,只淡淡的无视了七娘子那张气呼呼的圆脸,轻巧的站在了一旁。

就在这个时候,六娘子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廊子里传来,她定睛看去,见着林氏和一蓝衣女子正翩然而来。

这两日宣城连着天儿的下雪,不过在一早众人给太夫人拜过寿之后雪已经停了,是以林氏才会让六娘子和七娘子一并出来迎客。不过眼下举目而望,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压弯了树枝红梅,覆盖了黛瓦灌木,倒是显的那通身宝蓝罗衫的女子尤其的亮眼。

且那女子举手投足之间皆一派风韵,笑不露齿,浅眉弯弯,即便是侧目的模样也是温婉雅然的,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和方才大大咧咧说话做事全无章法的项氏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

正当六娘子纳闷来的是谁时,林氏和那女子已经缓步走至了垂花门。

“这是六娘子和七娘子。”林氏眼中有细光微闪,看着六娘子的时候有一丝叫人很难察觉的犀利。

“是两个漂亮的孩子。”那女子微微的一笑,目光便落在了六娘子的身上。

虽同是打量,不过这女子的目光和之前项氏的目光有所不同。项氏看她,是直接明了的,瞧着好,便想径直带走,这样的感觉让六娘子想到了在水果摊买水果,相中了那新鲜饱满的就想往袋子里塞。可这个女子的目光,却是探究多,惊艳少,仿佛她其实是认识自己一般的,那眼神中分明藏着一些六娘子看不懂的深沉。

六娘子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不免佯装脸红的低下了头。

这时,一旁的林氏笑道,“虽眼下雪停了,可这天还是见冷的,妹妹不妨屋里歇歇脚,再一会儿宴席就要开了。”

“林姐姐太客气了。”那女子玉手微拢垂落耳际的发丝,撩动钗环微颤,“姐姐不说,我也是要进去先给太夫人贺个寿的,顺带讨个吉利。”

“妹妹惯会说笑,咱们老太太可是等着妹妹呢。”林氏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的揽住那女子的臂弯,将她往院子里带。

六娘子只觉纳闷,按着这些日子她时不时的观察林氏来看,林氏出生,虽也算不得什么贵族世家,不过她骨子里有些傲气,从不轻易伏小。

可今儿个…

正当六娘子万分不解之际,忽听那未走远的女子笑着说了句,“皇上已下令出了年要开恩科,风声一传,礼部就忙了,这两日老爷回府也几近深夜,今儿一早又进了宫,是以只怕要错过太夫人的寿宴了。”

“妹妹快别这么说,刘大人这是在忙国事,自然马虎不得。常言道事分轻重,只是这大过年的,大人也是辛苦了。”林氏连连附和。

礼部,刘大人!

六娘子闻言猛的抬了头,刚好来得及看到那蓝衣女子缎裙裙摆翻飞,轻巧的隐没在了长亭后。她有些不敢相信,只觉得若是真的,那这事儿未免也太巧了,可偏生那女子奇怪的举动却是引她猜忌。

即便是再沉得住气,当下六娘子也乱了阵脚,下意识的便抓住了眼前一个从前院迎客而回的小丫鬟问道,“方才那一身宝蓝锦缎罗裙的女子是哪家的夫人?”

“姑娘问的是刘夫人吗?”小丫鬟偏头想了想,眨眼问道。

“是哪家的刘夫人?”六娘子不顾七娘子的侧目相看,着急的追问着。

“是礼部侍郎刘大人的夫人沈氏。”还未等小丫鬟开口,一个空冷的声音就从六娘子背后响起。

六娘子轻轻的松开了抓住小丫鬟胳膊的手,转头看着原路折回的林氏,不禁失笑道,“母亲辛苦了。”

林氏挑了挑眉,呼了一口气,先是将一旁还不在状态的七娘子拉到了身边,然后对着六娘子笑道,“你妹妹若是有你一半聪明,我也能省点事儿。不过小六,有时候姑娘家太聪明也未必是好事。棒打出头鸟,你…合该要替你妹妹多担待的。”

六娘子怔怔的看着林氏,刹那间听懂了她的话。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三十一章 流华里•寿辰宴席(下)

正午的宴席准点开了桌,外院设的酒桌坐男宾,内院设的小厅纳女眷。外院十桌,内院十桌,虽排场不算顶大,可也称得上热闹。

其实今儿是除夕,各家各户都是忙着过年的,本太夫人有意想把生辰宴席提前,可陆老爷不同意,总觉太夫人做的是五十九大寿,“九”寓“久”意,提前或推迟都不吉利,所以生生的压在了除夕当天中午。不过按照今天到的人来看,陆老爷在官场的交际圈还是不错的。

外院和内院的菜式大体相同,每一桌都是按着八人份算的,九道凉菜,十道热菜,六道点心外加羹汤甜粥,还有寿桃寿面寓意吉祥,盘盘叠起,很是丰盛。

相对于外院行酒阔谈的热闹,内院也不见清冷。其实这样的宴席,宅内女子相聚,最集中的话题无外乎两个,一个是比家室老爷,另一个则是攀亲家姻缘。

席间,多有自来熟的人,就好比项氏,亦或者是性子活络的三姑奶奶,那都是八面玲珑的交际好手。尤其是三姑奶奶,坐在陆太夫人的边上,布菜添茶不借丫鬟之手不说,还时不时的讲个趣段子惹得太夫人哈哈直乐。是以林氏在席间也多敬了三姑奶奶两杯酒,谢她悉心周全。

斛光交错间,这偌大的膳厅中是一片祥和温暖气氛热络的,可偏生六娘子只感觉如坐针毡,背脊发凉。

如果她猜的没错,她探沈家底的事儿林氏已经知道了。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谁告诉她的?六娘子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满屋子的欢声笑语此刻听来竟是特别的刺耳。

“怎么了,瞧着你一顿饭下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三娘子就坐在六娘子的左手边,此刻她正将一碗温糯的南瓜粥放在了六娘子的面前,悉心问道,“连唐妈妈最拿手的粉蒸肉都没吃几口。”

“哪儿啊,不过是早上贪吃了两个糯米丸子,现在有些积食了。”六娘子淡淡一笑,压下了心头的疑惑,端起了南瓜粥,吃了两口,却是食不知味。

不过这一顿午宴,似乎也只有六娘子一个人吃的不好,在座的其他人瞧着都是很尽兴的。尤其是坐在六娘子同桌的琪姐儿和九娘子,一个拿着酱烤兔腿猛啃,一个则吃掉了大半盘的爆炒牛柳,看的初娘子都傻了眼,直怕九娘子吃多了撑着。

反倒是九娘子,一边拍着饱饱的肚子一边吐着舌头道,“大姐姐放心,我还留着肚子吃二祖母的寿面呢。”她话音刚落,一桌子的姑娘们都笑了起来。

就这样,大家伙儿热热闹闹的吃了午膳,咬了寿桃夹了寿面,然后则齐齐的移步去了听音阁。

陆府的听音阁就在内院的垂花门旁,是个二层的木架小阁楼。半开放的场座宽敞明亮,加长的屋檐向上飞翘,即便是遇着雨天,也能安安静静的坐在里头听戏而不被风雨所扰。离开约莫一丈之远是一个高长的戏台,上头已经铺了新的毡绒锦缎,火红鲜艳,喜气盈盈。

小戏台一边,金麟班的乐班师傅们已经在调鼓整音了,六娘子随着众人而来,却顿足立在了廊子下,好奇的往台子上看去。

“看什么呢?”跟在她身后的是初娘子,见六娘子停下了脚步,不禁也随着她的视线瞧去。

“我在想,这一会儿要是又了雪,打鼓唱戏的师父可不是要冷坏了?”

初娘子抿嘴笑了笑,“那台子底下搭了地龙,一早的时候母亲已命人烧了灰炭,若是一会儿下了雪,顶上还能支起篷子,且也不是唱很久,不过是唱个热闹罢了。”

六娘子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和初娘子道,“我以前都是在春夏看戏班子唱戏的,一入冬怀阳那儿就鲜少能瞧见戏班子了,正好奇的紧,亏得大姐姐同我说说。”

六娘子素来是很敬重初娘子,作为长姐,初娘子总是在适当的时候会给她适当的帮助,所以六娘子对她虽没有同和三娘子一般交心,不过却也是亲近不假的。

只是六娘子刚说完,一旁就有声音冷笑道,“早就听说怀阳民风古化,与外不通,没想到竟然入了冬连戏班子也看不着了哈哈…”

这声音耳熟,六娘子寻声转了头,果不然看见四娘子正肆无忌惮的靠在七娘子的肩头猛笑。

此时大多来听戏的人正聚在听音阁的门口未落座,是以都听到了四娘子那高声尖笑的一句。其实六娘子还真觉得没什么,可三娘子却气的眯了眼,正要发作,偏感觉自己手臂一紧,六娘子糯糯的声音已经快了她一步。

“四姐姐这么一说,却是把先帝爷的赞誉都给抹平了呢。”

六娘子话一出口,人群中已有人嘴角一弯,浅笑了起来。

“先帝爷?”四娘子不明所以,可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

六娘子心中冷笑一记,却装着柔和谦虚的模样道,“是啊,想当年先帝爷私服南下,一路去了苏浙皖,途径怀阳,留了一句话道‘怀谷有虚,阳山有云’。赞的是怀阳的有虚林和平山的日出云景。”六娘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眨眼笑道,“先帝爷的赞誉和四姐姐口中评价的怀阳却是很不一样呢。”

六娘子短短几句话,提了怀阳的美名不说,也暗讽了四娘子的无知。不过六娘子却并不打算和以前那样轻轻松松的放过四娘子,便是继续道,“不过说起来怀阳的物产确实不似宣城丰沛,但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四姐姐发髻上的珠钗却是出自怀阳嵊县的。”

“你…”四娘子涨红着脸抖着手,一脸忿意的拔下了发髻上的累丝珠钗,正要往地上扔,手却突然被人重重的拉住了。

“母、母亲。”看到身后的王氏,四娘子一张脸由红转白,手上的劲道下意识的就松了下来。

王氏先是冷冷的看了一眼四娘子,然后才堆着干干的笑脸冲六娘子道,“哟,咱们小六可真是有学问,你四姐姐肚子里那点墨水啊,到了你跟前可算是没得瞧了。”

“大婶婶过奖了,只是四姐姐说到怀阳,小六才知道那么一些,若是宣城的趣闻,小六也只能两眼一抹黑了。”六娘子一边说,一边还故意耸了耸肩,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倒是惹笑了不少人。

王氏见了,不免气自己闺女不争气,软的不行硬的也比不过,当下就紧紧的将四娘子拉到了六娘子的跟前道,“以后可得好好跟你妹妹学学,家里也请了先生教你识文断字的,却总也不长进。”

“母亲!”四娘子自然不依在六娘子跟前低头,身子扭的和条虫似的,恨不得直接把手上拿着的珠钗扔到六娘子脸上才好。

可就在这时,一个似水轻音骤然传来,“我且听闻府上的荷花亭看冬景是极好的,不如六姑娘来带个路吧,趁着戏文还未开罗,让我先去看一眼陆夫人夸了几次的雪景。”

说话的是沈氏,此刻她正静静的立在人群中,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云髻峨峨,修眉联娟,自有一股出尘的美感。

本来周围的人除了三娘子想拦、初娘子想劝之外,其余剩下不乏看热闹的,偏的沈氏话一出,众人便纷纷四下散开,仿佛刚才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六娘子一边惊讶于旁人变脸之快,一边看着王氏连连将满脸不服气的四娘子拉了远,又抬头看着身形修长的沈氏,忽然想起之前她在人群中撇见的那一抹笑,似乎正是出自面前这端庄如玉的女子。

六娘子不由的深深吸了一口气,露齿笑道,“夫人若是不嫌弃,那便由小六带路吧。”沈氏的身上有一股特有的清香,细绵而幽远,缓缓烟散,绕在六娘子的鼻息间,只觉得淡淡的甜。

两人便这样一个丫鬟也没有带,左右并肩出离了众人的视线。

其实荷花亭离听音阁并不远,走个十来步,再转过抄手游廊,临湖而立的荷花亭便清晰可见了。

荷花亭顾名思义,依湖建造,取春夏池中荷景为重,其实所谓的景致也不过美了一个夏季。眼下是隆冬,沈氏方才那几句话,明白的人一听便知只是托词,但是六娘子却拿捏不准她为何要在那个时候出手帮自己解围。

“六姑娘出了年…有十岁了吧?”走着走着,沈氏忽然停下了步子。

两人是并肩而行的,速度不紧不慢,是以六娘子也停了下来,点头道,“是,我是三月生的。”

“那过不了多久便是六姑娘的生辰了呢。”沈氏眼神微闪,笑容暖暖,令人舒心。

六娘子不禁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舒展了微蹙的眉头道,“以前小时候总觉得每年三月过的好快,过完年一眨眼就过了生辰,之后便又要再盼上整整大半年了呢。”

“不论早晚,谁人过生辰不是这样的。”沈氏愉快的笑出了声,忽然,似漫不经心的说道,“等开了春,我要去一趟怀阳,你可有兴趣和我一起?”

六娘子本是想迈了步子迎沈氏去亭子里小坐片刻的,可在听到沈氏的话以后,她猛的回了头,神情复杂。

思绪懵乱间,六娘子只轻轻的问了一句,“所谓嫡女,其实本来也就只指我一个人是吗?”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三十二章 流华里•沈家有心

“所谓嫡女,其实本来也就只指我一个人是吗?”

漫天积雪间,结冰的湖面折射出七彩的光,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温暖却遥不可及。六娘子问的清楚,可她却感觉心有一种骤然的涨疼,仿佛被谁硬生生塞进了一块冰柱,彻骨的寒让她禁不住的颤抖。

见沈氏不开口,六娘子惨淡一笑,自嘲道,“或许夫人觉得小六自恃过高了,不过,既要小六嫁,小六就要嫁的明明白白。我与沈家…素来无亲无缘,相距千里,沈家为何会偏偏看上小六而不是小七?”

“你以为呢?”沈氏的笑有种温润的美,仿佛柳风拂面,令人舒畅。

可惜六娘子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沈氏的笑容上,只见她两眼木然的盯着不远处结冰的湖面,似压着内心的纷乱道,“不知道。”

六娘子是真的不知道。这一路从怀阳来到宣城,从最开始她以为是入了陆老爷和林氏的局到现在她觉得入了沈家的局面,六娘子忽然很想问一问,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让沈家如此惦记。

“不瞒夫人,小六八年未归,养在怀阳小城,看的是山明水秀,过的是质朴无奢,在这以前,我从未想过会回宣城的。”六娘子定定的看了一眼沈氏,觉得她眼眸中透出的温婉竟有种鼓励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意味,不免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来的前几日,小六只知道父亲母亲有意安排小六的亲事,不过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小六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是…小六性子刚烈,同父亲母亲又多年未亲近,是以总是有些抵触的。”

“你一开始就知道是沈家?”沈氏问。

六娘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沈家的事儿是今日一早才知道的,小六从小和外祖父母一起长大,外祖父为官的时候同沈老太爷私交慎密,偶尔回忆往事总会提及一二,小六也多少听了些,但却知道的不多。可今日,母亲指明要我出来迎客,遇着夫人却毫不避讳,且夫人第一次见我,也并无太多惊讶,小六觉得…”

沈氏正听得饶有兴趣,忽闻六娘子停了下来,不禁侧目道,“你觉得什么?”

“想来不是我被父亲母亲设了局,而是整个陆家都被沈家设了局吧。”六娘子声音清冷,本是略见柔和的眉眼此刻骤然变得犀利有神了起来。

沈氏抿嘴笑道,“小六聪明,竟能想到这么多?不过,这本也不是个局,只是你母亲把事儿给搞复杂了。”

六娘子眉头一皱,不解道,“小六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们沈家求娶的本来就只有陆家六娘子一人而已。只偏之前上门同你父亲提及此事的辛大人多年外放,对宣城各家的情况不太了解,是以同你父亲说的时候只提到嫡女一词,并未指明,可你母亲却把这嫡女误以为指的是你七妹妹。”沈氏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讥讽,刻在她明艳动人的脸庞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可母亲不是不愿…”六娘子一边说,脑中瞬间闪过一道电光火石般的思绪,整个人豁然开朗。

“是啊,你母亲不愿意,所以才想到了你,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把你从怀阳带回了宣城。待我们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已是你母亲差了人来送你祖母寿帖之际了。”

六娘子诧异的抬起了头,不禁哑然失笑,“那母亲岂不是…”

“歪打正着。”沈氏轻笑出了声,一边摇头一边道,“我呢是个直性子,后来就写信同你母亲说了这事儿,是以今儿她见了我,虽场面上还是很客气的,可脸色到底不好看了。”

“夫人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母亲吗?”即便沈氏说的这样清楚明白,可六娘子心里还是不舒坦的。究竟凭什么她的婚事要这样劳烦旁人大驾?不过是一个落没的沈家罢了,究竟有什么资格这般拿乔做张的。

“你嘴上喊母亲,就真能这般没心没肺的认她做母亲了?既无生恩又无养恩,听闻赵老从小教你识文断字,陆家六姑娘,是个大有心思的丫头呢。”沈氏却没有被六娘子唬住,不答反问,堪堪的把六娘子逼到了绝境。

六娘子心中惊呼,这个沈氏很有手腕,既不是大大咧咧行动比脑子快的琪姐儿,又不是和自己已有深交的三娘子,更非一心只想着陆老爷女儿和面子的林氏。这个沈氏,是个会掌控大局的,不,或者应该说整个沈家在开口求娶自己的第一天,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路,行的通的行不通的,似乎势在必得。

六娘子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开口道,“既夫人说到了心思,那小六若不愿意嫁,难不成你们沈家还要强抢不成?”她拔高了声音,将淤积在心中多日的不满统统的发泄了出来,“沈家的门道小六不清楚,皇上当年发难沈家,在小六看来,无非是功高盖主棒打出头鸟,沈老太爷冤死楚门,沈家有气,蛰伏多年,理当求娶更好的姑娘家,比如现在得势的古家,又比如二皇子母家上官一族,究竟何苦绕到了小六的身上。”

这话有些大不敬,她是小辈,又是未出阁的姑娘,在沈氏跟前谈沈家宗族的是非,要不惹沈氏不快恐怕很难。

沈氏当下便隐了惯有的和颜悦色,眼梢微扬,眉宇见锐道,“小六错了,沈家要迎娶的是你,也是赵老身后的势力。沈家要起势,光靠着万岁爷那也是岌岌可危的。你小小年纪,看事儿倒是清楚明白的,父亲冤死,沈家蛰伏,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为何隐而不出,还是因为两个字——人心!”

两人一高一矮,对面而立,皆面色凝重气稳不虚。直到这一刻,沈氏才不得不承认,这个六娘子确实有些能耐,沉稳冷静,又耐得住性子又有些学问胆识,若是再假以时日磨练,也能成为一块当家主母的好料子。

“人心何其难得。”六娘子不予置否,“且先不说外祖父在野多年,手下虽还有门生在朝为官,可却鲜少有往来…”

“六姑娘,且说说你真的不愿意嫁入沈家的原因吧。”沈氏居高临下的看着六娘子,出言打断了她的絮语。

六娘子一愣,不禁涨红了脸。是啊,赵老太爷确实已在野多年不闻政事了,可是要提到他手下的门生,还有那些相交的同僚晚辈,要说鲜少来往,那可真是六娘子睁着眼睛瞎诌的。

“我…”

“四弟虽是庶出,可却是个傲骨铮铮的,且先不论嫡庶,嫁夫从夫,女人这一生,只有归宿好了,日子才会好,小六说是这个道理么?”沈氏莞尔。

“夫人又怎能保证…四、四爷一定是所付良人?”即便两世为人,她于婚嫁都是一知半解的。

上辈子她只活了二十出头,别说结婚,连一场像样子的恋爱都没有谈过。这辈子呢,不提也罢,直接从一岁的娃娃开始养,要说倾慕之情,似乎…想到这里,六娘子忽觉鼻子一酸。

顾宸玉,为何她脑海中蓦然会跃出顾宸玉那张风度翩翩的清秀侧颜来?

“小六也不能保证错过沈家之后一定能找到所谓的良人吧。”沈氏抬头看了看青霁的天色,眨眼道,“不过这事儿还真不由小六你说了算,但今日同你这样一聊,却颇觉开心。我闺名慧春,只怕以后都要常见,你若愿意,喊我一声姐姐也无妨。”

开心么?六娘子心中汗颜,她只觉中间有一段两人气氛一度很是紧张,不由结巴道,“承蒙夫…慧春姐姐抬举。”

“方才听着戏台那边似乎已经开锣亮嗓了,我们回去吧。”

沈氏满意的看了她一眼,正准备提裙抬步,忽闻六娘子道,“慧春姐姐之前说的,过了年要去怀阳,是真的吗?”

沈氏转了身,不假思索的点头道,“自然是真的,这又何故要诓你。”说着她抿嘴笑道,“想来也不用瞒你,四弟是我胞弟,我同他情分不浅,这事儿又关系沈家前程,本以为你父亲母亲可以拿主意,现在看来咱们还是把这事儿想简单了。是以赵老是肯定要去拜见的,既去,我想着不如把你带上吧。莫非,你还想留在陆府不想回怀阳?”

六娘子觉得自己很想笑,却又觉得无奈和惆怅。这兜兜转转一大圈,弄了半天,她原先担心的事儿一件都没有发生,林氏既不会将她困在陆府不放,陆老爷也不会随随便便找门亲事把她给打发了。

可她没有担心的事儿却是接踵而来,沈家门,深似海,她到底是应该顺从众意还是应该据理力争?眼下这门亲事,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外祖父不点头,陆老爷和林氏也拿她没有办法。

可这样一想,六娘子不禁又有了隐隐的担忧。沈氏之意对赵家手中的势力势在必得,而陆府,三娘子还在等着她护住四姨娘和未出生的孩子,她自己呢,除了思念怀阳的一切之外,竟还对那素未谋面的沈家四爷起了好奇心。

鳏夫、有子、任由长姐在外悉心帮他打点牵线,而他人呢?沈慧春口口声声说他是良人,可这所谓的良人似乎从一开始就和她陆云筝一样,完全被排除在了所有利益牵扯之外。那他沈四爷,对这门婚事到底是欣然允诺还是避之不及呢,六娘子心中疑惑重重…

第一卷 拈花一笑,无猜脉脉心有意 第三十三章 流华里•暗波起伏

此番林氏请了金麟班,指明点的是台柱子肖久贤和花姑子,两人的成名曲儿是《胭脂案》和《醉打金枝》。一个唱小生,一个唱青衣,曲开嗓亮,配合的那叫一个天衣无缝,至情至深。

听音阁里坐着的不少是曲迷,鼓点一起,立刻就进入了状态。便是王氏、三姑奶奶、宋氏这些个妯娌,那平日是鲜少听到金麟班的戏的,眼下也是睁着眼睛竖着耳朵,一颗心跟着抑扬顿挫的曲子忽上忽下的,非常投入。

倒是六娘子被花姑子那尖亮的嗓子唱的头皮直发麻,只勉强的听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借口上净房而提前溜出了听音阁。

其实,与其说是六娘子听不惯戏文唱曲,倒不如说是她心里有事儿太乱了根本静不下心来。错步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已回了内院,正在往浅草阁的方向而去。

宣城的十二月末冷的不像样子,细风吹在脸上仿佛一片片锋利的柳叶拂过,有切肤的刺疼。手中的捂子因为时间太久只剩下了一些余温,雪停天霁,只是这满目的冬景总显萧瑟苍茫,让六娘子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其实沈慧春那几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已经全然打乱了六娘子心中之前的布局。似乎她不用再隐忍在陆府,看周遭人那不甚明朗的脸色过日子,但也似乎,她还未及笄便注定要嫁给一个鳏夫了?

良人…

六娘子在心中冷冷一笑,不禁抬头看了看微蓝的天际,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涩就开始慢慢膨胀。

嫁或者不嫁已经和她回不回怀阳没有多大关系了。对于沈家求娶自己这件事儿,六娘子觉得凭她现在的身份和年纪,也已经没有再追问的意思了。不过,她还是想知道,沈家复势,仅仅是因为蛰伏二十多年不甘心还是另有原因,这一点对她来说,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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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六娘子一个人站在距浅草阁不远的小径上缓步沉思的时候,前院酒厅也已热闹渐止了。

因着是陆府家宴,陆老爷请的又都是素来交情颇深的同窗同僚,是以一入座几位爷就放了开,热菜还未果腹,清酒就已干掉了好几坛。

眼下已是酒过好几巡,几个不甚酒力的早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剩下几个酒力颇佳的也已经被灌的面红耳赤满嘴胡话了,放眼看去,一屋子清醒的爷儿们还真的没有几个。

“陆兄今日破费了。”通政司黄颐是为数不多的滴酒未沾的人之一,他素来自制力及好,且听闻此人一喝酒便会浑身起疹,是以不论何种场合对酒汤皆是避而远之的,所以此时此刻他还能同陆老爷好生的说上两句话。

“黄兄太客气了,家母五十九大寿恰逢除夕,黄兄能赏脸来赴宴,是给陆某面子。”陆老爷今日也相当节制,因为要打点迎客送往的事宜,所以入桌后他前后只喝了几盅。眼下虽面颊有些潮红,但却根本没有到醉的程度。

黄颐左右看了看满厅东倒西歪的人,不免失笑道,“想来一会儿送几位大人出府要动用到陆兄的车马了。”

“区区车马,自是陆某分内之事。”论官职,陆文恒要比黄颐这个通政司参议大,可是两人攀谈,陆文恒还是谦和有加的。

黄颐见状,不免客气的拱了拱手,然后端着热茶坐在了陆老爷的边上,似漫不经心的说道,“陆兄有谋,这一车一卒的调动都早有安排,难怪九爷总说沉稳如陆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陆文恒忙了一个中午,酒没有喝尽兴饭也没有吃几口,此时正对着一碗小米粥就着毛豆咸菜垫肚,听了黄颐的话,他下意识的搁下了手中的竹箸,谨慎的左右看了看,然后笑道,“黄兄也不怕隔墙有耳。”

“陆兄太小心了。”黄颐端起茶碗吹了吹里头的茶沫子,未喝先语,“九爷于我有知遇之恩,这事儿放眼整个朝廷谁不知道。谈及九爷,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