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珏盯着那个明明是新加上去的却复古味道十足的实碳壁炉,觉得表姐有情调也有头脑,域的生意又好了不少,下午三点,不早不晚的光景,咖啡厅三三两两的人进出,不算小的域几乎没了空位。

颜珏坐在域现在最赤手可热的位子上,背后木炭火裹着咖啡香,她听着文景喋喋不休控诉自己休假这个月学校领导们的恶行,程先生一如既往坐在一旁安静得做她老婆的听众。

“系主任太过分了,上个月咱们院发奖金,我看到没你的去问他,他竟然说休假的老师没任何福利,拜托,是你自己想休假的吗!那群败类。”文景不顾场合啐了一口,程北望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激动。颜珏看着他说,“程同学,你老婆大人的闺蜜饿了,能借你两腿用下不?”

“想吃什么?”程先生憨厚一笑,一如既往好说话。颜珏没客气,“我要一份和风牛排,两根炸翅,必胜客的。你呢?”

“一样。”文景摊手,她重新上班半个月,今天课程结束,自己还没吃饭,人也饿了。程北望却不同意,“炸翅是垃圾食品,不健康。”

“就是要一起不健康才叫闺蜜!”文景一句话把程北望打发出门。

“你不用担心我,不上班有时间画画,有时间谈谈恋爱,比以前自在。”颜珏是故意把程北望打发走的,“倒是你,和婆婆那边怎么样了?”

文景小产的事情最终还是没瞒过她婆婆,老太太知道后当时就炸了,可这不算什么,严重的是文景出了小月去做检查,医生说她要孩子的事情可能困难了。

“还能怎样,开始说要我治,可照我看她现在就打算等我最后确诊不育那天直接要程北望把我休了。”文景耸耸肩,接过阿翔特意给她端的牛奶,“不过望北倒很坚持,他说有没有孩子老婆就我一个。”

当文景没再玩笑似的叫程北望程同学、程先生,而是直呼其名时,颜珏发现,所有女人的忍耐底线都是一样——男人的支持。颜珏杯里的咖啡又续了一杯,文景的牛奶也喝了一半,程北望一身雪花出现在域的门口,除了手里提的必胜客外,身边还多个人。

“颜珏,厉铮最近是不是有点闲,才几点就有空来接你了?”见到和厉铮一起进门的程北望,文景收起刚刚的沮丧,一副笑脸。颜珏也笑,是啊,只要不是无病□的做作之人,都不愿把自己的伤口翻出来鲜血淋漓的给别人展开,文景是,她和厉铮何尝不是。

她知道厉铮和她隐瞒了什么。

颜珏单手支着下巴,一脸坏笑地看着程北望手里的盒子,“程同学,不厚道,不是和风牛排和鸡翅吗?鸡翅呢?”

必胜客装鸡翅的外卖盒子她认得。

“我来前经过必胜客,刚好遇到程总,他说买的就是给你们的,所以我们达成共识,把鸡翅换成鲜疏汤,虽然必胜客的东西不算好,总比鸡翅那种好些。”厉铮借着文景让出的位子坐在颜珏旁边,也就坐的程北望和厉铮同时得到两位女士的一句“霸权”。

“你和程同学认识?”颜珏喝口汤,淡淡的果蔬香倒真比想象中好些。她抬起头,看正给自己撩起碎发的厉铮。帮文景切牛排的程北望倒先回答了,“虽然我是百货业,他是建筑行,但颜珏,都是一个商圈的惺惺相惜不奇怪,认识就更不奇怪吧?”

“认识就认识,别总程总厉总的叫,我和颜珏这关系你俩这么互相称呼,别扭不?”饿极了的文景咽下嘴里那块牛排,翻着白眼对程北望。

“是,老婆,重新认识下,程北望,文景老公。”程北望隔张桌子伸过手。厉铮也伸手,“厉铮,颜珏的老公……预备役。”

颜珏一脚踩的不狠,却成功给厉铮的提前上位加了个“软着陆”。

下午四点,程北望公司突然有事,文景跟着老公先走了,厉铮陪颜珏又等了会儿,濮玉依旧没回来。冬日稀薄的光被越积越厚的白雪碾碎,天地黑的很快。让阿翔给濮玉留了口信,颜珏出门等去取车的厉铮。

夜未到,盏盏路灯先亮了,天上的细雪煲着地上的微光,寒冷中温暖。颜珏站在积了一天的雪地里,突然迈开步子往前走起来。

域所在的地界不是蓉北主街区,车辆不多,雪半下半积得压的并不实,颜珏踩在上面,脚下是咯吱咯吱的响。她之前看过一档节目,说电视剧里面踩雪的这种配音只要一袋淀粉就做的出,那个是造假的,她脚下却是真实。

英菲尼迪的车轮悄无声息的滑到她身边,厉铮摇下车窗,“走这么远,不冷吗?”

他声音轻轻的,在暗的天中精致的好像颜珏大点声回答都会把他碰碎。颜珏趴在车窗朝里努嘴,“厉铮,我们今天走回家怎么样?”

颜珏不知道陶晶莹走路去纽约需要多少勇气,她只知道自己决定走路回家单纯出于一时意气。天很冷,颜珏只穿件薄羽绒,却不冷,厉铮的手心真暖啊。

她笑,原来矫情的感觉还不错。

“最近公司怎么样?”颜珏绕到厉铮身后,从后面抓住他两只手,再踩过他每一处脚窝。

“还不错,刚忙完两个项目,可以休息一阵。”厉铮走的慢,每一步都踩得坚实,像在为她捋一片平地。颜珏低着头,“一阵是多久?”

“就是一阵。”

“厉铮,你真不打算告诉我,蓝岛做完手上的案子就再没单可接,你们今年预计和政府签订的几个合作意向因为你母亲的压力都取消了?厉铮,我和你在一起,希望知道你的所有,好的、坏的,所有的。”

颜珏站住,厉铮也止步。他转过身,温热的长相包起颜珏冻红的脸,“本来也没想瞒你,我想等一切真没转圜余地那天再告诉你:我成穷光蛋了,我的公司破产了,我再不能风光站住你们学校的颁奖台上装大头蒜了。我没了这一切,你介意吗?”

“介意个屁!”颜珏探头在厉铮嘴上咬了一口,“真有那一天,咱们就是相依为命的两个穷光蛋,然后我每天带着你去街上叫卖,我要做个卖男孩儿的小火柴,凭我家厉先生这张脸,一天卖出去七八次就够咱们生计了……”

颜珏越说越不像话,自己先笑了。

“我是非卖品,只能自用,这条路子你就别想了。”厉铮低头,吻掉颜珏脸上一片雪花。

“好吧,那咱另谋出路,俩高材生还能饿死,大不了我画画养家,你给我当模特,裸模……”困窘的时候,不好笑的笑话成了必需品。颜珏跺跺脚,才发现ugg的靴头湿了,真冷啊。

厉铮也看到了,他松开颜珏的手,转身蹲下,“上来,咱回家。”

颜珏愣下,随后嗯声爬上厉铮的背。

“厉铮,你上学的时候学过郭沫若那首《天上的街市》吗?”颜珏看着自己和厉铮的影子交叠在地上被路灯拉的忽长忽短,眼睛有些干。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象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象点着无数的街灯。

……”

她一直知道厉铮的声音好听,她不知道背起诗来的他音调更说不出得诗意温存,颜珏趴在厉铮的背上,胸前存续着属于她的温度,觉得那刻的她比拥有世界上最稀有的珍宝都幸福。

幸福是什么?不是两人的共富贵,而是两人共的了富贵后面对甘苦一样能够共渡。

幸福是什么?不过是在你鞋湿的时候,他能给你个温存坚实的背把你一步步背回到家。

浪漫是什么?不是你淋了一头湿雪他给你擦掉那么简单。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在那刻对颜珏来说,莫过于趴在自己男人的背上,跟他一起背一首叫《天上的街市》的短诗,看路灯明灭。

爱情里,坦承不易,共渡更难。

街灯袅袅,细雪飘飘,两人的身影终在远处合为一点。

濮玉的短信在几近晚上十一点时发到了颜珏手机,当时厉铮在书房整理文件,颜珏在卧室床上翻着那本买了很久的《许明朗艺术之路》,厉粒早被她哄睡了。

有件事颜珏想不通,王英不同意她和厉铮,为什么还把自己的孙女交到他们手里,但同样她也不想知道。

厉铮出现在卧室门口,手里舀着她的手机,“有你的短信。”

濮玉的信息内容如下:明早九点在古烈墓园老地方见。

颜珏想起,明天是外婆的忌日,她再想想,明白了明天那个见面意味着什么。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怕谁呢?

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放,朝厉铮张开双手,“万岁爷,本宫今天想临幸你,意下如何?”

☆、第二十二章 应允

【只有痛过的人才能铭记那深入刻骨,也只有随心的人才能得到幸福。】

古烈墓园位于蓉北城东,面积三万平方米,和蓉北著名的别墅区翡翠苑大小差不多,地势极佳,坐北朝南,用算命人的说法是个咏怀枯骨的大好之地。

颜珏早七点出的门,坐的是六路公交,窄小的车体载着总共三个人晃悠在开往郊区的墓地。车窗外,雪花仍在飘絮,片片白色比昨天大许多,一片压住一片,没一会儿颜珏的眼里除了那一小块白窗户,再看不见其他景致。睡得晚起的早,她有点困。

六路车的车轮压过厚厚的积雪,车身晃悠悠的,颜珏眼皮发沉,真这么睡着了。如果不是汽车到

站,司机来叫,颜珏真不知道自己会睡多久。她抖抖发僵的肩膀,舀包下车。

雪像是天空冻僵的泪,下的无休无止,颜珏站在墓园正门前,心想着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大二那年,当时外公还是外公,没和他们脱离关系。

叹口气,颜珏抬脚进园。

颜珏外婆的墓在古烈墓园西边第三区,墓碑前有三株玫瑰枝,那是颜珏的母亲濮云岫给她的母亲栽的。天冷了,玫瑰枝没有花,光秃秃只有几根树杈。

濮稼祥站在碑旁,一手扯着枝子,听颜珏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你们这些孩子啊,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濮稼祥跺跺左手的拐杖转过身,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小珏,当年你妈嫁你爸的时候,我也把她带到你外婆的墓碑前,现在你要和那个什么厉小子在一起,我也把你带来见你外婆,知道为什么吗?”

北风在吹,濮稼祥头发被风吹乱,颜珏眼尖,却恍惚分不清是外公的头发白,还是飘雪的白,在那刻,意识到苍老是这么轻而易举事情的颜珏突然不想和外公争辩什么,她走过去扶住外公,“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我最疼的女儿和最喜欢的外孙女都重蹈我的覆辙……”

濮稼祥的故事很长,长到完全出乎了颜珏的意料。颜珏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外婆来自那样的家庭。

外婆姓徐,晚明文渊阁大学士、著名科学家徐光启是她不知道哪辈的家祖,她家之前住的那个地界就是现在上海四大城市副中心之一的徐家汇。

“啧啧,外公,那咱家怎么没在上海那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个一砖半瓦的?”第一次见外公不是严肃着脸和她说话的颜珏真是不大习惯,她扶着外公在古烈路远铺满白雪的小路上慢慢走着打趣。陷入回忆中的濮稼祥眼睛一瞪,伸手要敲颜珏的头,却在看到她眯眼的时候收住了手,“小珏,你的眼睛可像你外婆了……”

外婆那时候读的是上海市第三女中,也就是宋氏三姐妹曾就读的中西女中。外公第一次见她时,外婆正在追着几个小混混打。试问哪个年纪轻轻、血气正方刚的少年见到个穿着闺秀,却一脸青春激荡的漂亮姑娘舀着包,一脸英勇正义的样子能不心动。

所以外公和外婆的故事古老到颜珏才一听开头就预见了结局,外公帮外婆打走了混混,少年少女在翩翩的年纪第一次心动。外公说过去的事时,脸上带着颜珏从没见过的和煦情怀,那是属于怀旧一代的爱情。

“那时候,你外婆总穿条蓝布长裙,过膝盖的那种,白袜子,扎两根麻花辫,斯斯文文的。可每次见我,她总吵着要我带她去爬树、抓鱼。小珏,你知道,这些那时候只有我们这种穷小子玩的游戏,她竟喜欢。她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姑娘。”濮稼祥当年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被送到上海去做了学徒,没什么文化,像“美好”这种斯文词汇她之前从没听他说过,可见,外婆真是外公一辈子的“美好”。

颜珏听外公继续说。

“后来,她高中毕业,我开了自己的第一家店,本来我们想着等我攒点钱就去她家提亲,可你知道,以你外公当时的身份有什么资本去和大官家去提亲?”外公苦笑,弯弯地嘴角写满苍凉自嘲,“后来我俩的事还是被她家知道了,她那样的家庭自然是极力反对的,和那时比起来,我对你妈,还有对你的,太小巫见大巫了。”

外公还是敲了下颜珏的头,像是怒其不争。颜珏努下嘴,不服,“可你后来不是还娶到了外婆?我妈说你俩生活的很幸福。”

“哎……”濮稼祥难得叹气,“可你妈不知道你外婆一直不快乐。后来因为和家里抗婚,再和我私奔,你外婆终于和家里脱离了关系,跟我来了蓉北,后来你大舅、二舅出生,你妈出生。你外婆不说,可我知道她是想家的。”

“外公,你既然知道和家里脱离关系外婆会难受,你和我妈脱离关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我妈她会难受?”爸爸病后,最初和家里断绝关系的那一年,颜珏知道妈妈心里难过。

濮稼祥眼一瞪,直接挥起了拐杖,“混球,我和你妈,还有你外婆和她爸能是一回事吗?她爸那断是真断了,这些年都没见,我要是断利索了至于在这里和你操心吗!”

老爷子的拐棍挥了几挥,有几下真打在颜珏身上,不过她知道,那几下一点都不疼。

“外公,那你还反对我和厉铮吗?”外公口气的松动让颜珏突然想到什么,她拉下濮稼祥的拐杖带着他往回走。

雪一直没停,绵延的像外公的絮叨,两人来时踩出的脚印被几层雪白盖住,几乎找不到踪迹。濮稼祥倒没颜珏想得那样直接答应,他摇摇头,“小珏,你要是真心疼外公,就和那个厉小子分开。”

“可是外公,你明明和我一样是过来人,为什么要反对我们呢?”和外公交心后的颜珏这次倒是心平气和。濮稼祥又摇摇头,“正是因为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艰辛,才反对。”

只有亲自走过荆棘,才知道荆棘林的刺痛,只有自己痛过,才不希望亲人再痛一次。这大约就是老人们的想法。

颜珏低着头,“那外公是希望我和霍东川那样‘门当户对’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吗?”

“霍东川也好,谁也好,囡啊,只要不是像厉小子那种高官家的孩子就好,高官家的人咱们高攀不起!”

可怜像外公这么骄傲的人,靠自己双手打拼出一番天地的人能说出“高攀不起”这种话,颜珏心绪总还是有些乱了。

看出颜珏的动摇,濮稼祥趁热打铁,“小珏,你是不是以为前一阵是我让银行限制了厉小子的资金往来吧?其实说白了,你外公就算生意做的再大,人面和能力上也还没到能要求银行的地步,其实厉铮她妈早知道你们的事了。”

“呵呵。”颜珏轻笑两声,也意外,也意料,“怎么办?厉铮,咱们还要在一起吗?”

颜珏看着远方,十米远处,一片白雪茫茫里,她看着那人一步步朝她走来。

颜珏七点出门,厉铮是七点半开车出门的。

厉铮在颜珏外婆的墓地前等了有一会儿,肩膀上积了两块穴都不自知。他走到近处时,颜珏放开濮稼祥,朝他走过去,她拍掉厉铮肩上的雪,“你怎么来了,这么大雪?”

“给你送衣服。天冷。”厉铮说话,颜珏才注意到他怀里抱的东西,是入冬前她买的那件大羽绒服,颜珏觉得臃肿,一直没穿。

厉铮抖开衣服,兜头罩在颜珏上,“肿就肿,暖和重要,我不嫌难看。”

厉铮细心的把扣子给她系上,继续批评,“这种天气,哪能只要风度不要温度。”

领口还带着属于厉铮的温度,颜珏只是闻着就觉得温暖。

被忽略半天的濮稼祥咳嗽一声,又像强调似的跺跺拐杖,“厉小子,别以为你送件衣服,说两句好话我就放心把孙女交给你了,你和小珏不合适,我不同意!”

厉铮笑着,拉起颜珏的手,“濮老先生,我和颜珏的感情和送不送衣服没关系,这和你答应不答应我们在一起我们都会在一起是一个道理。我和颜珏,是要在一起的。”

没说什么命中注定这类花哨的话,厉铮只是简单陈述了他们在一起的事实。

“可是,你的耳朵……”濮稼祥手在抖,他不甘心。

颜珏的手也在颤。

厉铮拍拍颜珏,示意安抚,“我是一只耳朵没听力,我另一只耳朵的听力并不影响正常生活。至于你担心的我妈妈,我的公司现在基本被她逼得停止运转了。不过我和颜珏有过共识,就算什么都没有,我们都成了穷光蛋,我们也在一起。”

厉铮的声音夹着细雪嗖嗖的声音,断续的飘进濮稼祥耳朵里,他并没听清全部,不过少年脸上的坚定却深刻进他脑海,和记忆夹缝中某个影子叠加重合。

“倔瓜!”老爷子脸僵了一会儿,说了这么一句。

厉铮听不懂,颜珏在一旁解释,“是我们家乡话,说你犟。”

厉铮吸下鼻子,笑了。雪越来越大,天却没见阴,天地间依旧亮亮的。濮稼祥又瞪了厉铮几秒,拄着拐棍竟然直接从他和颜珏身边走了过去,“以后遇到事了别和我哭!”

“老先生这算同意我们了?”厉铮紧紧握着颜珏的手笑着看濮稼祥背影。?p>弦咏畔露僮。换赝罚叭⑽彝馑锱翘旒堑酶目诮型夤〕粜∽印?p>

其实这世界上,不是只有父亲在嫁女儿时候会伤感。在确认把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嫁”出去时,濮稼祥心里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