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念儿,她的眼里分明有泪,嘴唇微微抖了几抖,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却终于只是轻轻点一点头,快步离去。我只得跟上她,无言地牵住她的手,一同走在月冷风清里,走在人生的苦辣酸甜中。

夜冷风清,秋意越来越浓了。

街上行人匆匆,我不禁想:这里走着的,哪些是真正活着的人,而哪些又是不自知的鬼魂呢?如果每个心愿未了的鬼都可以回到阳世上来,只要不被拆穿身份就能与常人一起生活,那么那些与鬼魂同在的人,最终又是怎样发现真相的呢?要是没有发现真相,是不是就可以一直这样安居下去?

如果我不是亲眼看着香如跳楼,如果我们不知道香如死了,那么我们再见香如的时候也许就不会想到那许多,种种的异状也都会找个理由自圆其说,那样,或者我们会活得更轻松、更快乐些。鬼魂不知道自己死了,如果活人也不知道,那么他们不是可以和平共处了?死亡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呢?可要通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要经过黄泉路、奈何桥?而香如迷了路,兜兜转转,忽然看到一间熟悉的门便推了进来,一看是家门,就这么还阳了……

“念儿,”我忽发奇想,“你说,我们怎么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活着的?”

“你在说什么?”念儿莫名其妙地瞪着我。

“我说,也许你我也不一定是活人,谁又知道呢?我们这些人独在异乡为异客,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已经撞死了,可是自己不知道,还是游魂一样地继续走,照样回家,照样生活,而你们也不知道,那我就可以这样瞒天过海,说不定可以一直这样活到老,直到将来再死一次。”

念儿停下来,眼神茫然,仿佛被我的胡思乱想弄糊涂了。她很用力地想了好久,然后说:“红颜,我没你想得那么多,我只知道过一天算一天。”

她顿了一顿,忽然问:“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很有派头。是大老板吧?”

“是有妇之夫。”我自嘲地笑。到了这一步,我对念儿,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我们两个,都是伤痕累累的人,就算对着舔伤口,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了。

“好男人都结婚了。”念儿十分理解,“他对你挺好的,其余在所不计。”

“可以不计较吗?他有老婆的。”

“没结婚的男人有老妈,离了婚的男人说不定还有女儿呢,男人从来都和女人纠缠不清,你要的只是这个男人,何必理他身外的那些关系?”

念儿的观点向来独树一帜,我一时有些接受不来,却颇希望她多说一点,仿佛在为自己的逾矩寻求理论支持。

我知道,我和念儿一样,心中都系着两个死结:一个是香如,一个是情感。我无法和玉米谈论香如还魂这件事,但是,我愿意和念儿谈一谈玉米。

“他对我挺好的,很温和,也很体谅我,可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爱……也许他觉得自己没有说爱的资格。可是他已经和我在一起了,已经打破了一种形式,却偏偏在乎另一种形式,他给我的感觉,让我觉得,觉得自己爱他是一种错,觉得自己很贱……”

“红颜,不要这样说。”念儿打断我,“爱一个人没有错,贱的是那个明明爱上了你却不敢承认的男人。有本事坐怀不乱也罢了,当他真君子,别去招惹他。明明又不是,看他对你的样子,屁颠颠的,不知道多得意。有你这么个才貌双全的情人,却故意不给你一句准话,就是想让你在心理上永远落在下风。这天杀的捱千刀的男人!”

念儿这句咬牙切齿土得掉渣的骂反而让我忍不住笑了,觉得解气又痛快。

“那么封宇庭呢?我看他对你也真是屁颠颠的,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念儿叹息,“他那个人,正气凛然的,明知没有好结果,不去兜揽也罢。”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念儿一直对封宇庭敬而远之,不仅仅是为了香如,还因为她自卑——她害怕封宇庭知道她的脱衣舞娘身份后会轻视她,她是宁可不要开始,也要远离那个残忍的结局啊。念儿的内心,原来是如此的怯弱、敏感,充满了矛盾与纠缠。我对我身边的两个好朋友,实在了解得太少,也关心得太少了。

“也许封宇庭会明白你的。”我安慰念儿,“如果香如可以做你的知己,封宇庭也一样可以做到。”

念儿笑了:“你要和人性打赌吗?记得上次香如出事,你也相信柏如桐会接受的,结果呢?男人是用来锦上添花的,但我不是一匹灿烂无瑕的云锦,我是被人扔掉的边角料。”

“你才不是边角料,你最多只是被虫子蛀过的乔其纱,但是手工好的人会在你的伤口上缝补,并且绣花。”

“红颜,你真会说话,也真是天真。”念儿叹息,“人性是不可以考验的,需要考验的感情,注定是悲剧。你想不想考验你那位郁先生,让他在你和他老婆之间作一个选择呢?”

我被击中要害,哑口无言。

念儿更深地叹息,好像说给我听,又像说给自己听:“人和人相处,最怕不平等。香如和柏如桐本来够完美了吧,两小无猜的,绝对平等,可是香如出了事,关系就倾斜了,香如爱得比柏如桐深,伤得也就重,所以她不堪忍受自己的被污辱,觉得自己对不起柏如桐,配不上柏如桐,她无法面对这种关系倾斜,跳了楼。你和郁敏也一样,你爱得比他深,就觉得自己是第三者,觉得自己卑贱,落在下风。如果反过来呢,如果他爱得比你深,他才应该觉得自卑才对,因为他是那个有妇之夫,他才没资格爱你,才该在你面前自惭形秽啊。可是他不,他明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平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他要先发制人,所以才处处给你心理暗示,不向你表白爱情,就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做法。男人的心思,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你可别上他的当……”

是这样吗?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可是念儿说得好像的确很有道理。

我突然想通了另一件事:“你不愿意和封宇庭在一起,就是因为害怕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吧?”

念儿冷冷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我知道自己猜中了答案。也许香如、念儿、我,我们爱上的,都是不应该爱的人。于是,从恋爱之初,就注定了失败。

经过了一下午情感的跌宕,再见香如时,益发觉得相聚不易,分秒如金。然而香如表情痛苦,脸色铁青。

念儿小心翼翼地问:“香如,今天在家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香如有些吞吞吐吐,“就是,有个男人,下午在楼下站了很久,一直朝着我们的窗子看。他的样子很眼熟,不过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样子眼熟?”我紧张起来,有三分猜到,“他长得什么样?穿什么衣服?”

香如苦苦回忆:“中等个子,头发胡子都乱糟糟的,很憔悴,穿黑色夹克,是莱尔斯丹的……”

果然。是柏如桐,他在和我分手之后来楼下张望,幸亏他没有上楼,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念儿却还蒙在鼓里,她奇怪地问:“隔着那么远,你怎么会知道他穿的夹克是什么牌子?”

香如一愣:“是啊,我怎么会知道牌子?可我就是知道呀,那件夹克,那件夹克……”她忽然揪住胸口的衣裳,痛苦地滚倒在沙发上,“好痛啊,我的心口好痛啊,又来了,今天下午我的胸口就一直在痛,像有一千根针在扎……”

“没事的,香如,别紧张,别再想什么夹克了,深呼吸,让自己静下来。香如,静一静……”念儿紧张地照料着她,而我帮不上任何忙,只呆呆地坐在一边,愁肠百结。

香如在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渐渐睡去。念儿拉了我到她的房间密谈。她的房间四壁都贴满了世界芭蕾明星的剧照,《天鹅湖》、《胡桃夹子》、《葛蓓莉亚》……姿态各异,而面部统统被换成念儿自己的脸——这个自恋狂,做梦都想在台上领舞。平日里我每次走近念儿房间都会指着这些照片嘲笑她一番,然而此刻看在眼中,却殊不可笑,惟觉恐怖——那些都是已经死去的女子在借尸还魂,倘若跳舞真可以招魂,那么念儿彻夜舞蹈,不知道已经聚集了多少鬼魂在这屋里狂欢。

“是柏如桐。”我告诉她,“香如见到的那个男人是柏如桐。”

念儿愣了:“他来做什么?”

“他想再看看香如的房间。我今天和他见过面,骗他说我们已经把房子租出去了,他不死心,还来旧地重游望景生情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叹息,心口也是一阵阵隐隐作痛。

念儿明白了,“难怪香如会这么痛苦。她忘了柏如桐,可是却对那件夹克有印象,说不定那是她送给他的礼物。她看到柏如桐,虽然想不起来他是谁,可还是会觉得眼熟,会心痛,因为柏如桐的出现刺激了她的记忆——不行,再这么下去,早晚会出事。决不能让她再见到柏如桐……得赶紧搬家才行。”

“搬家?”我一呆,有些不舍,却也无别法可想,“那么,明天起,我们分头找中介公司好了。”

这个晚上,我又失眠了。

一会儿想着和玉米的死灰复燃;一会儿又想到念儿的大闹报社,想她与封宇庭咫尺天涯的沉默爱情;一会儿眼前又是柏如桐那张苍白而扭曲的面孔——这场悲剧里,如果我们都是输家,又有谁是赢家呢?

客厅里的风铃细碎地响起来,宛如呼唤,又似声声催促。我披衣起身,应约而往。

香如一如既往地在打字,专注地进行着她的创作——除了精神世界,她已经一无所有。她回来的惟一理由,就是创作。我在她身旁坐下来,抚摸自己的双臂,忽而有点儿怜惜的意味。好好歹歹,这是一副真实的骨肉,可以享受到人世间真实的情爱,哪怕是不属于我的爱情,哪怕是第三者插足,至少我还有一只真实的足插在他们的中间。

玉米不会一直属于我的。他的爱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一样东西,是最昂贵的奢侈品,因他而获得的每一分钟的快乐都是借来的、偷来的、不长久的。也许我爱的就是这份绝望——因为难得,而益发渴望。

但是我对自己发誓,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样的灾难悲哀,不论分手时多么痛苦不舍,我绝对不会选择自杀这条路。我宁可每天对着镜子,看自己日益衰老,青丝变白发,额头眼角爬满皱纹,老丑得不能见人,我都不会轻言放弃。

凭什么呢?好容易过五关斩六将来这世上走一回,也不过这几十年的光景吧,却为着一个自私的男人、一段失败的爱情,早早地离去,太不值得。

身后踢踏一响,仿佛有人在轻声嬉笑,我颈子发凉,想回头,却僵直得不能转动。我知道,是“她们”来了,现在是她们的时间,我闯进了她们的世界——原来不论是人的家庭还是鬼的乐园,我都是一个插足者。

眼前丝绦一扬,竟是有个女鬼绕到我身前来,将一只手扶在香如的肩上,看她打字。我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见香如正作的一篇文是《李香君传》,再看那古代美人手中的扇子,那灼灼开放的,不是桃花是什么?

天,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香君,真是失敬失敬。那著名的传说中的美女开始跳舞,抖一抖袖子,袖里飞落两瓣桃花,转一转腰身,裙摆上也生出桃花来,不止是裙袖,忽然之间,屋顶上也有大片大片的花瓣落下来,就仿佛屋顶会下雨似的——姹紫嫣红、芬芳弥漫,令我如醉如痴。

我紧张地惊悸地贪婪地注视着那桃花女子,谨记她的钗环头饰、裙袂飞扬,单是想像一下明朝她们出现在我笔下丝绸上的模样也足以令人兴奋的了。既然钟情于丹青,有什么比亲眼目睹自己的画中人更让一个画者心驰神往的呢?

这一场桃花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才消歇,而我已经明白了——正如同念儿用舞蹈为香如招魂那样,香如用写作为那些笔下的女子招魂,而她们的应邀而来,载歌载舞,则是为了我——为了要我看清她们的面貌音容,好为她们增色传神。

难怪夜复一夜,我会不由自主地跑到隔壁来观摩演出,难怪她们出入得这样频繁。

原来她们并没有恶意,相反,她们是友善的、婉转的。她们这样子不厌其烦地重复出现,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提出她们的祈求:为她们画像——是真的画像,而非臆想。

一直以来,是我太迟钝了。我早说过,我实在是个叶公好龙的俗人。

乔其纱、双绉、碧绉、杭纺、星光纺、真丝绫、美丽绸、软缎、春花葛、提花烂花绡……无数绯粉红艳的真丝仿纱堆满在我面前,该选哪一匹下剪呢?

受到香如夜以继日地工作的感染,我也有种说不清的紧迫感。总觉有人在催逼着似的,不由得要自己勤奋起来,不然如何安抚那些矢志要流芳百世的魂灵?

香如用电脑,我用画笔,所做的都是借尸还魂的创作。难怪要被选中做枪手,替鬼魂立传。

最终我选中了一匹真丝14101素绉缎,那爽滑的丝料托在手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柔软依恋。若用隔离胶线渲染着色绘法将它做成一条长裙,一定很美丽、很飘逸。

我一边画一边祈祷:灵感啊灵感,也许所谓灵感就是灵魂给我的感觉吧,那你们就鬼使神差,替我完成这些绘画好了,可千万别搞坏我的身体,不然看谁能把你们画得如此漂亮。

从早晨开工画到下午,连店员给我买的盒饭都顾不上吃,真的像鬼上身般。直到黄昏,一幅《李香君纨扇图》终于完工。我展开它,想像着它披在念儿身上随她起舞的样子,忍不住哼起歌来。我喜欢丝绸,喜欢在彩色的绸缎上作画,喜欢看淳朴的藏民将雪白的哈达献给尊贵的客人,喜欢长长的丝绦系在武士的刀上,喜欢礼盒外面用红丝带打一个漂亮的十字结……无论它们以何种姿态出现,都是这样美丽和令人欣喜。

但是最美丽的一种姿态,则是穿在念儿的身上,随她舞蹈。

哼着歌,我忽然意识到这竟是《吉赛尔》的曲子,不禁森然住口。就在这时,小金来了,与我的憔悴晦气相比,她可真称得上兴头冲冲、容光焕发,人未到,声先至:“红颜,你这阵子藏哪儿去了?我找你几次,你都说忙,打电话到店里,又说你不在。”

我强颜欢笑,因为疲惫,也因为心虚,有些言不由衷:“最近家里有点儿事。而且工期紧,天天要画画。”

“别忙了,今天你说什么也要陪我做一件事。”小金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手腕,宛如捉贼捉赃。

我更加慌张:“什么事?”

“捉奸呀!”小金理直气壮地冷笑,“我今天可算找到狐狸精的穴了!”

十一、还君明珠双泪垂

宋徽宗初见李师师的时候,并没能一亲芳泽。

师师有洁癖,见客之前自身花瓣沐浴不算,还要求客人也必得栉沐相见,就是皇上也不例外;师师为人倨傲不为礼,虽对百金亦不动声色,寻常问话充耳不闻;师师好静坐,宴客之际,惟抚琴弄弦以为佐,不与言笑——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却令得徽宗神魂颠倒,不惜帝王之尊,几次三番地踏月来访,居然用了几年的时间才赢得美人青睐。

或许是宫中三千佳丽为了争宠而出尽百宝,笑容来得太便宜了吧?李师师的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反而吊人胃口,别有风情。

词人周邦彦曾有《少年游》细述师师与徽宗的枕边语:“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虽是淫词艳曲,却是真情实景。这首词因为泄露了国家最高机密,曾经惹得徽宗大怒,差点儿周邦彦的罪,但因不敢得罪师师,不但赦他无罪,还封了作大晟乐正,才尽其用。

贼王宋江听到了这一段奇缘,知道这是一条中南捷径,便也动了心思。趁着上元灯市,在柴进和燕青的掩护下偷偷下山,密访花魁,题诗于壁,尽表一片归顺之心,并求师师代为美言,向徽宗投诚——这便是水泊梁山受招安的序曲。

一边是真命天子,一边是土匪头子,李师师也算是手眼通天、长袖擅舞于黑白两道了,更何况还有一个炒作高手周邦彦,真是想不红都难。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才貌手段都来得的女子,最终的结局却极惨烈:徽宗禅位后,师师自知势微,主动将皇上所赠金帛尽捐开封府以助军饷,而自己则弃家为女冠,甘愿以青春红颜伴青灯古佛。然而世人偏不给她清静,金兵攻破汴京后,因慕其美名而满城搜拿李师师,地方官惧事,竟往慈云观找到师师欲献之。

李师师宁死不肯事胡虏,痛斥奸臣后拔簪刺喉以明志,未能就死,遂又将簪折为两段,吞而自尽——如此决绝的一种死法,怎不叫天下男人愧死?

她白认识了徽宗,白认识了宋江,白认识了周邦彦,白认识了那许多有财有势的大男人——他们从她的身上都捞了不少好处,在她得势的时候无不趋之若鹜,然而当她遇难、走投无路之际,那些个男人在哪里呢?

连一个有气节的风尘女子都保不住,难怪宋朝要亡了。

——《流芳百世》之李师师画像

这段日子里,我是一直在躲小金的,没想到还是要面对面。

就像白蛇躲不过法海,第三者终究避不开原配的追杀。

自从同玉米和好后,我们的爱比以前更加疯狂、炽热。每一次的见面,都仿佛是世界末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我们的时间无多,我只有在有限的相聚里,尽情地爱他、爱他、爱他……

因为心虚,我开始不住地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一次次推小金的课,也推开她的约会。

可是她好像黏上了我,隔三岔五地给我打电话,指使我做些这样那样的琐事,诸如帮她买化妆品、替她订戏票、代选给朋友庆生的礼物之类,仿佛我是她家的钟点女工。

有时我刚赴玉米的约会,小金的电话便接踵而至,内容总是些小得不能再小,近乎无理取闹的废话,像是宝宝不听话惹她生气啦,保姆又跟她斗嘴啦,甚至是新买的粉盒里发现了碎纸屑……

电话一说便是半小时,浑不管我是不是方便接听。她就是这样霸道地、理直气壮地占用着我的时间、折磨着我的情绪,令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我渐渐怀疑她是存心。

她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和玉米的交往,种种造作,都是演技。

她故意不发作,却看戏一样地摆布我,叫我疲于奔命。

她不仅是好演员、好观众,还同时是好编剧、好导演,存心让我在没有尊严的爱恋里枯萎,直到不战而退。

我终于从躲着小金发展到躲她的老公——和玉米在一起,不再是单纯的快乐,缠绵之际,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冥冥之中偷窥着我们。

曾经,我登堂入室地偷窥他们夫妻的家。如今,这一切加倍地回报在我身上。

感情是一笔孽债,也许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了。

我想过要退出,但是小金已经杀上门来,如何面对?

但是看她的神情态度,又不像是要即刻发作,难道所谓的狐狸精另有其人?

我怔忡不安,手足无措。而小金已经看到了那幅香君纨扇,造作地叫起来:“天啊,这是你刚画的,太美了!”她几乎是天真地仰起头来,笑眯眯问:“这是要做什么用的?”

“长裙。”我赔着笑答她,“这是秦淮八艳之一名妓李香君的画像。”

“做鸡的?”小金粗俗地笑起来,“以前留下来的名女人多半是妓女,良家妇女反倒没名没姓,好歹有那么几座贞节牌坊,还大多叫个什么氏什么氏的,跟的夫姓,连正经名字也没有。反倒是妓女,一堆一堆的,真是笑贫不笑娼——现在这时尚好像又回来了,小鸡满街跑,情人最吃香,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吗?男人呀,就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贪得无厌的。”

我益发心虚,不知小金这番话是临场发挥还是指桑骂槐。我仿佛是一个面对失主的贼,不知道该把赃物藏在哪里才不被发现——做贼的总以为只要没被查到赃物就不算有罪,可是他们忘记了真正的罪证其实是那只无处藏躲的手。而我,可有断腕之志?

忽然,那件新完工的锦衣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蓦地掠过一阵水纹样的抖动,搁在桌角的一瓶颜料翻倒下来,不偏不倚,悉数泼洒在小金名贵的新套装上,惨不忍睹。

小金惊叫起来,我也一阵颤栗,是风?还是小金的话触怒了那些曾在历史画卷中艳帜高张的芳魂?

店员赶过来帮我招呼,我也忙不迭地道歉,拿出自己的衣裳让小金换上。小金懊恼:“不换了不换了,司机还在外面等着呢,走,你这就陪我走一趟去!”

青碧池水,蜂腰石桥,大片的荷叶随风低语,送来阵阵清香。这还是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吗?这是世外桃源还是太虚仙境?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我扶着石栏杆望下去,看那荷叶田田,游鱼接喋,不禁看出了神。

小金不耐烦地催促道:“别看了,我们办正事要紧。”

正事?哦,我是来帮小金捉奸的——玉米有了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我,玉米的情人,帮着玉米老婆来捉拿他的另一个情人。这是笔什么账?我该庆幸落案的人不是我,还是该悲哀玉米的三心两意?

做不成原配还可以说是有缘无份,连专一的情人都做不成,又算什么呢?

我紧紧地扶着桥栏,仿佛怕掉到荷花池里去,又像是怕小金强拉我走,或者,是害怕面对玉米的情人——我能苦心孤诣地和玉米的老婆做朋友,并不代表我有勇气也和他的另一个情人面对面。

“小金,我们这样子打上门去,合适么?”我趑趄着,“你怎么知道那人住在这里?再说,要是对方报警,我们可能会理亏的。”

“我们会理亏?”小金又发出了那种令人寒颤的冷笑,“这房子是我陪郁敏选的,我才是户主,我来看看自己的房子,有什么可理亏的?倒是那个贱人,她才是鸠占鹊巢,就算被我打破头,也只好吃哑巴亏。报警?难不成警察局还管人家大老婆修理小老婆不成?哼,要真是搁在过去,当个小老婆也还好了,总算有名有份,现在,不过是个送上门的贱货,死了都白死!”

胃部又开始翻涌,我努力地忍着叫自己不要呕吐。小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利箭,对准我心底最疼痛的那个位置射去,箭无虚发。

七栋三楼二号。小金将下巴向我一扬:“就是这间,按门铃吧。”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我陪她做这样的事?

我看着那扇门。不知道推开之后,自己将看到什么,遇到什么。

也许这是一个陷阱,根本没有另一个情人,小金要我来,是为了将我灭口分尸、挫骨扬灰;也许这里是另一个鬼屋,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将我吞噬。

世上最神秘的物事就是门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门的背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每一扇门都是一个谜面,门不推开,就永远不会知道谜底会是什么;而知道了谜底,却不知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要不要听命于小金,敲开那扇门?我们的交情还没到如此谙熟的地步吧,如何她竟这般对我颐指气使?

然而我又用什么理由拒绝呢?一个情人在原配的面前,除了委曲求全,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门铃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没有人应门。

小金取出钥匙来,自己开了门进去。屋子是新装修的,油漆味儿还没散尽,新家具上蒙着一层薄灰,显见从来就没人住过。

这时候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这里根本没有住着什么玉米的外室,小金的一切,只是做戏。

门终于打开,藏在门背后的却不是谜底,而是另一个谜——空城计。

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厌倦,有种虚脱的无力感。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听从别人的安排与摆布?为什么要让别人决定我的命运?如果说爱一个人是没有罪的,为什么我的爱会使我不仅成为爱人的奴隶,甚至还同时成了我所爱的人的夫人的奴隶?

然而我只得陪小金将这出戏演下去,强笑着:“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你是不是多虑了?”

“难道我弄错了?”小金诧异地笑道,“明明有朋友打电话给我,说看见郁敏跟一个女人在这里出出进进呀。难不成见了鬼?”

见鬼?我才最有资格说见鬼呢。小金分明是在投石问路,她对我和玉米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呢?

但是我不想再猜她的心。

猜测玉米的心已经让我心力交瘁,如何还有余力去猜测他的妻?

一段不见天日的爱恋,不仅彼此的相处无法做到光明磊落,原来就连思绪都变得阴晴不定。

面对小金的一再试探,我只得以不变应万变,淡淡地笑道:“也许是你在疑神疑鬼吧?不管怎么说,现在天下太平,不是很好吗?”

“但是我老是觉得郁敏有古怪。男人到了这个钟点上是最靠不住的,有了事业赚了钱,就饱暖思淫欲起来,天下什么吃的喝的都尝过了,老婆孩子也都有了,就剩下找小蜜这件事,天天换花样儿都没个足够的。要是他随便那么玩一玩呢,我倒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理就算了,反正这些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这次他玩得太大了,居然金屋藏娇起来,那是要来真格儿的,我就也给他来个真格儿的,要那贱人吃不了兜着走。”

我越听越疑心,觉得每一句都是针对我而来,却无法辩驳,不然岂非不打自招。我益发厌倦,已无心恋战,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不是已经证明是虚惊一场了吗?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越说越生气了?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大堆烦心事儿等着我呢。”我说。

“烦心事儿?我帮得上忙不?”小金换了一副殷勤的面孔,笑着,“捉奸这么大的事儿你都帮我,够朋友。你有什么事儿也尽管说,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