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玉米说:“我想我是太老了,老得前怕狼后怕虎,已经没有年轻人的勇气。红颜,你是这么的年轻,娇艳得像一株令箭荷花,有种遗世独立的优美。我很想自己可以为你做点儿什么,但是我老了,已经没有那样的机会,早在认识你之前,我已经……”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了。”我忍不住打断他。无论他说得多么动听,都已经不再新鲜。谎言重复一千次可以变成真理,但是理由重复得次数再多,也无法变成现实。

“玉米,你放心,只要你自己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是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的。”我说。

他看着我,眼神错综复杂。

但是我已经不想再读懂他,我只要懂得我自己就很好了。我决定说得更清楚些:“玉米,我们结束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我为什么,没有再向我拿理由。他微微欠身,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去。

他高大的身影在秋风里渐行渐远,我知道我将再也不会“遇”见他。我们会彼此躲避,用最短的时间遗忘,就仿佛死过一回那样。

忽然之间,纠缠了我那么久的心结迎刃而断,随风而散了。也许这一切不能怨他,是我自己选错了爱的对象。爱情不是没有,也不是遇到却得不到,而是得不到的爱情,原本就不是真的爱情。

自始至终,是我爱上了爱情本身,爱上了爱情的疼痛,爱上一道美丽的伤痕。自打认识他那一天起,我已经知道他是不属于自己的、没可能的,还没等真正爱上,就已经被那种绝望感打败了,被悲剧的精神打败了。于是一跟头栽进苦恋中无以自拔,所有的时间与气力都用来想方设法、殚精竭虑,从小金怀里去抢、去夺,那一分分,一秒秒,那一点点,一丝丝,再也没有精力和空闲去想这男人究竟是不是值得自己去爱。

爱上已婚的他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他已婚。因就是果,果就是因,二者其实不可分。

不是爱情无可选择,而根本就是一开始我便选择了错误。

玉米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街头拐角——生命的每一个转弯,都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或者结束。我生命中的这一个转弯,到这里已经成了绝路。

阳光洒在街角,阳光照不到我站的地方。

我有些后悔见这么一面。因为如果不是这样,而是上次在桃叶吧就分了手,至少以后我还会留下回忆,以为自己是为了成全小金才结束这段感情的,那么这分手至少还有一点儿美感。然而今天他非要来见这么一面,把所有的话都说得透彻明白,所有的底牌都揭开看清,以后,我是连回忆也留不下的了。

刚想转身,有个声音叫住了我:“红颜小姐?”我回头,看到封宇庭从街道的另一边走来,今天我这香云纱里,还真是客如云来。

他有着和玉米不同的英俊,相同的憔悴。但是他比玉米直接,不会说话转弯抹角。他说:“红颜小姐,我可不可以请你喝杯茶?我想同你谈一谈念儿。”

于是,我也和他一样地直截,“可以,不过我想喝酒。”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封宇庭没有穿警察制服,只是洗得发白的帆布夹克里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仍然有种说不出的干练潇洒。

我们各自叫了一大杯扎啤对饮,顷刻间便有种推心置腹的熟稔感,仿佛两个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哥们儿久别重逢。

他大口地喝酒,很直白地说:“我想追求念儿,可是她一直拒绝见我。红颜,你是她的好朋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或者,我的追求,会给她困扰,让她厌烦?”

“念儿对你,远远比你对他认真。”我和他碰一碰杯,决定开门见山,“封宇庭,如果你想追求念儿,那么先请你问问自己,到底有多少诚意?念儿要的,是百分百纯粹的爱情。”

封宇庭的眼睛蓦然亮起来,他热切地说:“我绝对有诚意。只要她肯接受我的感情,我会对她很好很好的。”

即使我刚刚面临了一次至爱的分手,即使我自己正值心灰意冷,即使别人的故事其实与我无关,然而我仍然为封宇庭的热情而感动。我爱错玉米,香如爱错柏如桐,但是封宇庭不同,他是一个正直而敢于承担的男人,他和念儿应该有个好的开始。我决定要为念儿抓住他。我要证明给念儿看,这世上绝对有真的爱情,只要相信它,就一定可以遇到。

“以前,柏如桐也说过他是真爱香如的,可是你也知道,香如死得有多惨……”我借题发挥地流了泪。念儿,我和香如都败得很惨,但是你,我多么希望你的故事会有好的结局。

封宇庭没有劝止我,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豪气但是斯文地喝着酒。到这时我益发断定这个人不容错过,被他爱上是念儿的运气,然而,他有没有这份运气接受完整的念儿呢?

我擦干眼泪,继续说:“念儿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存在,可是她又强烈地渴望着和那样的爱情不期而遇。也许是香如的例子吓坏了她,让她觉得爱情只是锦上添花的奢侈品,经不起一丁点儿变故和考验。她一再地拒绝你,其实是因为她真正想逃避的人,是她自己。”

我很努力地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担忧,然而发现这不成功,该如何绕开艳舞的概念而完成题目,让封宇庭了解那真正的症结所在?我无奈地住口,闷头喝酒,思索另一种语言方式。

但是封宇庭似乎已经明白了,他仍然用他的方式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念儿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可以跟我说实话,任何事我都可以接受。”

我苦笑。既然是难言之隐,当然不能实话实说。我真是个蹩脚的说客。如果换成香如,她一定会找到恰当的措辞。可是香如,枉有经纶满腹、巧舌如簧,却不能说服她自己……我又想流泪了,却将伤心和酒一起吞咽,再一次苦笑,“柏如桐是真的爱香如,只是没有爱到足够的程度。在他眼里,香如曾经是最好最美的,然而一旦香如出了事,就再也不是他爱的香如了,他的爱情,条件太多。封宇庭,你的呢?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没有条件。”封宇庭干脆地回答,“我爱的是夏念儿这个人,不是她的背景、过去,或者别的什么。请你相信我。”

“爱情不需要任何人相信,只要你自己可以确定。”我叹息,“封宇庭,你回答得太快了,你的确很勇敢,可是同时,你也太冲动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念儿已经结婚了,不过她并不真爱她的丈夫,那么,你仍会追求她么?”

“念儿结婚了?”封宇庭愣了一愣,这次,他思索得很认真,但最终仍是坚定地回答,“我还是爱她。只要她愿意接受,我会一直追求她。除非,我的存在,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

“换言之,她所愿意的,你都会去做。她不愿意的,你都不会做。是吗?你会以她的意念为神旨?”

“是的。”封宇庭低沉而短促地回答,“我会。”

爱情和科学、宗教一样,需要信仰与勇气。而这两样,封宇庭承诺都会做到。

“那就别再犹豫了,去追她吧,念儿在等你,她连做梦也会念着你的名字。”我向他照杯,真诚地祝福他,“至于念儿的拒绝,你不要理会,把你的信任和勇气拿出来,她会接受你的。”

“真的?念儿做梦时会喊我的名字?”封宇庭整张脸都亮堂起来。如果说一个人的眼睛会燃烧,大概指的也就是他现在的样子了。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有人因为我的一句话而兴奋,上一次,是念儿,这一次,是将要与念儿相爱的人。我真心地为他们祝福。围绕在我们身边的悲剧已经太多了,香如失去了她的爱情,我告别了自己的爱情,念儿,可以得到她的爱情吗?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让念儿知道……”封宇庭忽然吞吐起来,额上青筋抖动了几下。

我有些诧异,这个直来直去的男人,即使当着一个近乎陌生的女子表白他对另一个女子的爱情时都毫不讳言,有什么事会是他也觉得不便启齿的呢?

“害苏香如的那两个强奸犯,本来已经判了的,可是最近他们重新上诉,花高价疏通,几乎请了整个律师团,加上苏香如已经死了,这案子没了第一证人,所以,所以……”封宇庭咬一咬牙,一拳捣在桌上,终于把最不愿意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明天是他们最后一次上庭,如果提不出新证据,他们很可能会被无罪释放。”

什么?我几乎要晕过去。那两个人,那害死香如的原凶,他们会无罪释放?公正何在?天理何在?难怪香如会死不瞑目!

我转过头,呕吐起来。

在很多年以前,大学的时候,我爱错了一个人。那时我们手牵手地去看张艺谋的《秦俑》,蒙天放和冬儿三生三世的爱恋,曾是我心目中最珍贵的爱情模式。然而我自己的初恋,竟然坚持不到毕业。

这也都还罢了,本来我以为分手只是因为时空的距离,但是后来他用一张结婚照叫我明白,从头至尾,就是我爱错了人。他给我留下了呕吐的后遗症,直到今天,无论伤心或是愤怒,都会叫我呕吐不止。

今天,又一个被我错爱的人让我明白,在爱情的选择上,我一直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错再错。自作孽,不可活。我真是活该!

呕吐无关醉酒,但是座中人看我的眼光,分明都把我当成了一个饮酒无度的豪放女。

封宇庭试图走过来扶我。我尴尬至极,索性借酒发作,冲着他大叫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是警察,是为民除害的,你们竟然把凶手放了?”

“我只是警察,不是法官。”封宇庭无奈地说,“我们只是执法,但不能判断是否违法。如果明天法庭宣判犯人无罪,我们也没有办法。”

“那香如不是白死了吗?”我的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再也无需掩饰。就当我是一个哭笑无度的醉鬼吧,这世上颠倒黑白的人与事已经太多,又何必讶异于我是醉是醒?

“红颜,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封宇庭没有再劝我,他只是简单地说,“先不要告诉念儿。”

“你打算怎么做?”

“做我答应过要做的事。”

我想起上次念儿大闹报社后封宇庭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以后你还想打人,让我替你去做。”他不愿意让念儿知道这件事,是怕念儿再度铤而走险去找那两个恶棍报复,那么,他会替她做些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可你是一个警察,你要知法犯法吗?”我豁然站起,“你想替天行道?你想过后果没有?”

封宇庭深深地看着我,眉间拧出一个“川”字,他说:“我是一个警察,执法者,可是如果法律出了漏洞,我就会自己出手来弥补这漏洞!”

我必须阻止这件事。

我不能看着封宇庭这样自毁前程。

但是我也明白,以我的口才是没有办法阻止封宇庭做任何事的,可以劝止他的,只有念儿。

既然念儿可以为了封宇庭而放弃高薪的“兼差”皈依更简单的生活,而封宇庭亦可以为了念儿而不顾警察的身份去“私了”罪犯,那么他们之间还有什么鸿沟不可以逾越的呢?

他们没有理由再被误解和猜忌分离。

我决定对念儿说出实情。

“什么?封宇庭今天找过你?你居然会和他一起去喝啤酒?他说要无保留地追求我?害香如的那两个混球重新上诉?他们会被无罪释放?”

念儿一声接一声地大叫。一连三四个惊爆消息,也难怪她会吃不消。

“总之,封宇庭非常有诚意,而我确定,如果你错过他,那会是你一生中做过的最笨的事。而且,你会比他更后悔。”

“不要再说封宇庭了!”念儿捂着耳朵叫道,“红颜,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我也不是封宇庭,是香如。欺负香如的两个凶手就要无罪释放了,难道我们就坐着这么等吗?”

“你想怎么做?”

“我……我要找人废了他们!”念儿咬牙切齿,“如果法律不能惩奸除恶,那么我们就要自己想办法。”

我叹息:“又是这句话。”

“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执法者,如果法律出了漏洞,我就会自己出手来弥补这漏洞!’”我一字一句地对念儿复述封宇庭的话,“今天上午,封宇庭也对我说过了同样的话。他说他会替你去教训凶手,不惜赔上他自己。念儿,封宇庭对你,是看得比他自己更重的。”

念儿呆住,眼中涌出泪来。我抓住她的手,将它扬起,“你已经遇到真命天子了,自己还不知道?还不赶紧抓住他?你不是会看手相吗?替自己相一相吧。”我说。

“巫师不可以替自己算命。”念儿愁眉苦脸地说,不到一分钟又跳起来,“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他说的?他原话是怎么说的?他说要去打架吗?他是不是打算在那两个混球当庭释放后痛扁他们?可他是个警察呀。知法违法罪很大的。”

我看着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自知得计,益发火上浇油:“是呀,说不定他会被开除,更说不定会坐牢。那可就惨了,是你间接害他。他是为你才去犯法的。”

“开除?坐牢?没那么严重吧?杀人犯科的都无罪释放了,好人反而会坐牢?”念儿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终于下定决心地一甩头,“不行,我要去阻止他!”

“我跟你一起去。”推门进来的人竟是香如。

我和念儿都呆住了,屏息地看着香如,懊恼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我怎么竟这么大意,没有留意一下香如在做什么,就这么忘形地和念儿谈论案情呢?

香如娇怯怯地站在门口,飘飘欲仙,没半点儿烟火气,然而她的态度却极其认真郑重,很坚定地说:“你们说如果明天开庭没有人证,那两个人可能会无罪释放。为什么没有人证?我就是人证呀!我要上庭去指证他们。”

十五、销魂

这里长眠着我们的朋友苏香如。

她是这样一个认真而执著的人:她的白衣一尘不染,她的身体不可侵犯,她的爱情完美无缺。她冰清玉洁,虽死犹生,宛如荷花。

——苏香如墓志铭·红颜与夏念儿立

我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苏香如出现在法庭证人席上时,全场的震动与惊骇。

那不只是恐惧,不只是混乱,不只是惊心动魄,不只是难以置信,甚至不只是思考与震惊。

当一个活生生的人亲口告诉你她其实已经死了,当一个死去的鬼魂活生生站在你面前,当生命最真实的质感以最虚无荒谬的面目出现,当阴阳两界同时行走在代表正义的法庭上,没有人,可以再忽视正与邪、是与非。

开庭前夕,我连夜为香如裁剪了一套纯白真丝的衣裙。我要借我的手告诉所有人,即使香如的身体曾经遭遇过人世间最肮脏的摧残,她的灵魂,仍然是天地间最纯洁的灵魂。

我和念儿都明白,这大概是香如的最后演出。当她站在法庭上亲口说出自己被害的整个经过,她也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死亡真相,那时,她的大限将至,分别在即。

然而我不能阻止这次死亡之旅,恶人必须得到惩罚,香如有责任有义务这样做,不仅仅是为她自己,更要为天地间的正义讨一个公道。

念儿十分忧心,她说:“香如是那么刻意的一个女子,活得太认真而固执。她的白衣一尘不染,她的身体神圣不可侵犯,她的爱情完美无缺,生活不如意,竟然以死相抗,甚至还魂后要刻意忘记所有的罪恶与背叛,她怎么禁得起当众复述人生的悲剧,她怎么能面对自己被伤害的真相?”

“但也就因为她是这样刻意而执著的一个人,所以才不能容忍罪恶逍遥法外,才要不惜魂飞魄散也要出庭作证,指证凶手。”

我抖开那如云如雪的新衣,饱蘸浓墨,在裙摆上画了一朵怒放的荷花,告诉念儿:“香如说过,纯洁的最高境界不是阳春白雪的天真,不是秋空皓月的清高,而是凌波荷花,真正入世而后出世。香如从生到死,虽死犹生,等于经过了一次涅槃,她拥有那样的境界,会明白纯洁的真正意义。”

“好。既然这是香如的意志,那就让我们帮她完成吧。”念儿咬破手指在我刚刚画成的荷花尖上点了一点红,毅然说,“明天,我会先替她作证的。”

在开庭之前,我们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要作证的是苏香如本人——因为,她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们只是委托封宇庭告诉律师,要作证的是我和念儿,受害者的室友,间接证人。同时特意通知柏如桐列席旁听,让他来和香如见最后一面——毕竟,他是香如今生惟一爱过的男人。

辩诉开始时,是念儿站在证人席上做旁证发言。在庄严肃穆的法庭上,她的美丽和凄楚具有非凡的影响力,她流着泪进行完整个辩诉过程,从香如被强奸的那个大雨天讲起,一直说到她决绝地跳楼。她的诉说引起了观众席上一片唏嘘声。

但是对方律师犀利地指出:“念儿所说的一切,都只是转述,是她从香如那里听来的。且不说是否真实,即使念儿所说的全部属实,也不能代表事实的真相。因为,这里没有受害当事人。”

“有。”念儿石破天惊地宣布,“当事人今天也来到了现场。你要听她本人重新说一遍吗?”

“当事人?你是说苏香如?”律师惊讶极了,“控方证人,我有没有听错你的话?我们都知道,苏香如因为失恋而跳楼,可见她在临死之前已经神志不清,患有极严重的忧郁症。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会产生被迫害联想,冤枉我的当事人侵犯她。对于苏香如小姐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这并不能代表我们可以因此而牺牲两个无辜的青年为她殉葬。”

“卑鄙!”香如愤怒了,她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径直穿过长长的听众通道直奔庭前。

庭警赶过来阻拦她,可是他们的手臂从她的身体中间穿过,自己和自己碰在一起。已经想起一切并毅然决定要面对一切的香如,在这一刻真正具有了一个传说中的鬼的形态——徒有影像而没有了任何的温度与质感。

全场哗然,惊叫声响成一片。法官被这突然的混乱闹糊涂了,他高高在上,还没有弄清楚庭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徒然将惊堂木拍了又拍,高喝着:“肃静!肃静!”

念儿在证人席上高高举起双手,清脆地宣布:“大家请静一静,不要怕。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苏香如,她替自己伸冤来了,她是善意的,不会伤害大家的!请你们让开路,让她过来!”

我跑过去挡在香如身旁,不许人再穿越惊扰她,即使她已经只有影像没有躯壳,她仍然是我不容侵犯的好朋友。我和念儿一左一右保护着香如,肩并肩地站在证人席上,用我们的姿势来支持着她,也向所有人证明:香如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无害的生灵。

现场渐渐平复,有一些人跑掉了,也有许多好奇心重的人留了下来,更有一些原本在场外的人听到奇闻不顾一切地涌了进来。

法庭上挤满了人,而我更从那人头攒动中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或许不能算做面孔,而只是一些意念——那些流芳百世的灵魂也都赶来了,来为香如声援,也是送行。她们的云鬓连着云鬓,衣袖连着衣袖,为香如把守住地狱的门户,助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虽然人们看不到那些死去的灵魂,然而法庭上忽然涌进的大量雾气让人明白,阴间和阳间在这一刻忽然被打通了,天地神明都在关注着这正与邪的较量。

那可怜的辩方律师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专业知识,从伶牙俐齿的大律师变成了一个语无伦次的普通人,他指着香如连连后退,连话也说不完整:“你,你是苏,苏香如?你,你不是,不是死,死了吗?”

“我是苏香如。”香如温柔地平静地清清楚楚地回答,“我的确死了,但是我听说如果没有人证,罪犯就会逍遥法外,我要回来为自己出庭作证!”

香如走近一步,平平和和地问:“你是他的律师是吗?但是律师也不能为了打赢官司就颠倒黑白。你刚才的那些话,完全是胡说八道,是在诬蔑我。我很生气。你那样说话,不觉得有愧于心吗?”

那律师面如土色、腿如筛糠,他已经完全不能回答任何问题,也再没有能力做任何的发问了。我很佩服他仍然有勇气站在那里而没有昏倒,但是我也打赌他这辈子再不敢强辞夺理、昧着良心说话了。

香如对着目瞪口呆的法官轻轻鞠了一躬,又转过身来对着观众席深鞠一躬,仍然用她平和的悲天悯人的口吻温温柔柔地说:“对不起,惊扰了大家,我很抱歉。但是我有话要说,不能不来,如果吓到你们,对不起。”

她那么柔弱、那么忧伤、那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她长长的黑发、雪白的衣裙、清澈的眼神,以及动人的声音,都叫人忘记这是一个已死的灵魂,只单纯地把她视作无辜的受害者。她是那么冰清玉洁、纤尘不染,让人益发不能忍受恶人对她的伤害。怎能将这样的一个女子与轮奸、与强暴联系在一起呢?

“香如……香如……”忽然之间,观众席上响起撕心裂腑的哭声,那是柏如桐。他正用尽力气,试图挣脱庭警的阻拦向前冲。他一边奋力地挣扎着,一边剖心沥胆地哭诉,“香如,原谅我,原谅我,失去你,我才知道我在这世上有多么孤单,以前我们在一起时有多充实、多快乐,可是你离开我,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是空白的,没有意义的。香如,原谅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爱你,我爱你,你听到吗?”

香如的衣裙飞扬,长发无风自动,有越来越重的雾气涌进法庭,将她围护起来。她的形影已经越来越单薄,如真如幻,然而她的目光穿透那迷雾,如此悲悯而无奈。

观众席上有人哭出了声,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替柏如桐求情:“放他过去吧,放开他,让他去见他的爱人!”

庭警忍不住松了手,柏如桐奔过来,然而他的双手穿过香如的身体,于空中交错而过,只抱住了自己的肩——人鬼殊途,今生今世,他与她已经永远地错过,再不可能有一个拥抱的瞬间。这时候,也许他是愿意倾尽自己的所有来换取这一个实在的拥抱吧?然而当初,当初在香如柔弱地向他伸出双手,渴望一个温暖拥抱的时候,是他冷酷地拒绝了她,推她坠楼!为什么,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醒悟?倘若当初他有现在一半的诚意,他们的爱情也不至落到今天阴阳永隔的境地。

我无法让自己同情他,即使从香如的眼中我已经知道她不再恨他,甚至,她依然爱着他,我仍然,无法原谅这个令我失去生平挚友的自私男人!

柏如桐倒下来,绝望地大哭起来。忽然,他抬起头,咬牙叫道:“香如,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你不能再回来跟我在一起,那就带我走,让我跟你一起去,天堂地狱,让我们在一起!”说罢,猛地将头撞向法官的桌案。满场的人连同法官都一起惊叫起来,然而就在他已经触到案桌的一刹那,封宇庭及时出手,抓住了他。

“如桐,不要这样。”这是香如的声音,她被裹在那团浓密的云雾中,已经身不由己地飘摇起来,然而她的声音,依然清醒而温柔。她说:“如桐,无论如何,我们曾经相遇、相爱,我不能恨你,因为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否定你,就是否定我自己。如桐,我们曾经真爱过,即使不是一百分爱情,即使不能善始善终,但我们真的爱过。如桐,我不后悔,轻生是我自己的错,不要责怪你自己。我太任性,太不珍惜生命,直到我死后,我才真正了解生命的可贵。如果没有了生命,所有的恩怨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身边所有关爱我的人,包括你,如桐。在这里,我想对所有的人说,要珍惜你们的生命,如果你们曾经像我这样穿越坟墓,经历生与死的历程,你们就会知道,生命才是世界上最可贵的,每一个人,都无权任意处置自己的生命……”

有观众失声痛哭,人们的眼泪几乎要淹没整个法庭。我清楚地看到香如的眼中滴下泪来。香如,她也流泪?鬼不是没有泪水的吗?

我心哀痛,我知道香如就要走了,就要走了。

香如仿佛是拼尽了力量在呼唤:“如桐,忘记我,就像我曾经忘记你,如桐,忘记我……”

“不……”柏如桐凄厉地叫着,“香如,我要永生永世地爱你,让我再爱你一次,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爱你,让我补偿你。我不要忘记你,香如,不要走……”

不仅是法官和陪审团被震动了,不仅是观众与记者被打动了,就连那两个站在审判席上的案犯,也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叶子。

不知何处有音乐声响起,像箫声又像是埙乐,低不可闻而又缕缕不绝,好似招魂。香如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了,飘飘悠悠地已经成了一个影子,这影子毫无阻碍地穿过栏杆飘至案犯面前,深深地注视着那两个带给她永不磨灭的伤痛的恶人,清脆地质问:“你们还记得我吗?那一天,就是你们把我打昏,带到林中伤害了我。我的生活从此被改变了,我所有的希望都被你们扼杀,我跳了楼,从人到鬼。我本来忘了这一切,我不愿意记得人间有这么卑劣的事情发生,不愿意相信你们这样的衣冠禽兽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这不公平!但是现在,我来了,我记起所有的一切,站在这里指证你们,指证罪恶。我后悔自己的死太不值得,无论是因为你们的伤害,还是因为爱情的背叛,我都不该选择死亡这条路,不该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应该得到惩罚的是邪恶的人。所以,我站在这里,要你们面对我,清楚地大声地告诉这里的所有人,那些事,你们做过没有?如果法庭宣判你们无罪释放,你们会有勇气从这里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会活得心安理得吗?”

她轻柔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力量,直抵灵魂深处,与她面对面的恶魔亲眼目睹由自己亲手制造的这一幕人间惨剧,再也无法枉视往日的罪行。其中一个犯人忽然崩溃下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捶打着自己的前胸叫着:“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对不起你,是我做的,是我动手打昏了你,是我让他把车开到林子里去的,是我先动的手……我该死,我不是人……”

他的声音的确已经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更像是一个在地狱里煎熬的鬼。他叫得凄厉而森然,叫声里还掺杂着牙齿相撞的磔磔声。

许是受到同伴的影响,另一个顽强与自己意志相抗的罪犯也终于放弃了,他瘫软地坐倒,对着香如卑微地伸出双手,呻吟:“报复我吧,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是我做的,我罪有应得……”

真相大白。

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挥臂高呼:“伸张正义!罪有应得!将他们判刑!为死者伸冤!为死者伸冤!”

我和念儿泣不成声。我看着香如,知道她即将消失。她用尽自己所有的气力与精神来打这最后一仗,为自己讨还公道,让邪恶伏法。香如,你不愧是香如。

香如回过头来,看着我和念儿,她笑了,笑得那么凄婉而无憾。她站在那里,飘然出世,与其说是女鬼,不如说是女神,象征着正直与善良。

我流着泪,知道最后的时间到了,可是,可是我是多么不情愿离开她,“香如……”我叫她,向前一步,然而就在这时,我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就像一阵烟被风吹散那样,忽然就消于了无形。地上,只留下了一件香云纱的衣裳。

“香如……”我凄厉地叫着,扑向庭前。

然而雾冷风寒,哪里还有我亲爱的朋友苏香如的影子?她已经被那团雾那阵风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从今往后,她生不能为人,死不能为鬼,烟消云散,天上地下无觅处了。

“香如……”我嘶哑地喊着,在迷雾中徒劳地挥舞双臂,想再一次紧握香如的手。

然而我只握住了念儿。

她紧紧地抓着我,哭泣着:“红颜,别叫了,香如她,已经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魂飞魄散,香如,我用了那么多的心力来挽留你,想方设法不惜耗费自己的阳气来容纳你,却仍然不能让你多陪我一天吗?香如,别走,香如,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愿与你同在,香如!

我抱着那件衣裳,昏倒过去……

十六、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