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下车,他立即打方向盘调头,她站在路边,看着绝尘而去的车子,茫茫然,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绍谦大步跑到跟前:“小小,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雅秋差点把我给‘咔嚓’了。”他比划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打量一下出奇沉默的小小,猛然惨叫:“连衣服都换了,你该不会是和嘉恒哥——,完了,完了,这回雅秋决饶不了我,天呐,我要失恋啦——”

小小这才记起衣服落在了沈嘉恒的车上,“电话拿来用用。”她毫不客气的从绍谦手中夺过手机,翻看着电话薄,一条条记录从屏幕上滚过,仿佛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找到沈嘉恒的名字,她却犹豫了,怔怔盯着那个号码许久,然后慢慢合上手机,塞回绍谦手中。

绍谦还在絮絮叨叨:“呆会儿,你一定要帮我向雅秋解释清楚,你和嘉恒哥的事与我无关,不然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喂——”小小狠狠戳他脑门,“你思想纯洁点,好不好?”她懒得再理他,率先往前走。

看见小小回到家里,雅秋如释重负,并没有如绍谦所担心的那样兴师问罪,只是关切的问:“会不会头痛?”她知道小小有轻微的偏头痛,喝多了酒,最容易诱发病症。

小小苦着脸扶在脑门上,博同情:“嗯,头很痛。”

“你坐下休息一会儿,我给你买止痛片去。”

“我去,我去。”谦绍急于在江雅秋面前表现,“我专攻医学,知道买什么药好。”

“不用,”雅秋说:“你不知道哪一种止痛片对小小没副作用。”

目送江雅秋走出门,绍谦回过头,怪异的盯着小小:“她对你真好。”

“那是。”小小陷入沙发轻垫里,闭上眼懒懒的说:“秋姐人好,又漂亮能干,所以说,你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一双慧眼。”

“她对你特别的好,比任何人都好。”

小小察觉不对劲,眼开眼,见他正用一种面对情敌般的眼神看她,好气又好笑,“喂,你再敢这样看我,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江雅秋的房子在十二楼,绍谦不敢冒这个险,苦恼的揪着头发:“我宁可情敌是我哥,也不希望是个女人,我该怎么?”

“嘿嘿——”小小一脸奸笑:“话不是这么说滴——”娇滴滴的尾音拖得老长,绍谦打一个寒颤,抖抖索索问:“那该怎么说?”

“根据言情男主追女必杀技之一,你应该这样——”小小一甩头,换一副忧伤的表情,双眼专注凝视绍谦,用煽情的嗓音说:“雅秋,我该拿你怎么办?”

绍谦目瞪口呆,半天,终于憋不住,开始“哧哧”的笑,最后变成狂笑,“你,你这个样——”他指着小小,“我的妈哟——,太麻了,鬼都会被你吓跑。”

“喂,”小小恼怒,“你还想不想我帮你?”

“想,想。”绍谦连忙点头。

小小兴致勃勃打开电脑,“根据本人研究言情小说八年的成果,总结出言情男主追女十大必杀技,你过来——”她向身后招手,“你只要学会了,再灵活运用于实际,保证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身后的绍谦没有反映,小小不耐烦, “你在磨蹭什么——”一转头,绍谦老老实实坐在原位,江雅秋站在她身后,阴森森盯着她。小小立即扶住脑袋:“哎哟,我头痛。”急冲冲就往自己卧室逃窜。

江雅秋咬牙:“苏小小,你给我站住。”小小乖乖在原地罚站。江雅秋倒了一杯温水走到她面前,把水和药递给她:“把药吃了,回房好好休息,等吃饭时,我再叫你。”

在江雅秋监督下,小小听话的吃完药,回房去睡觉了。绍谦看得大跌眼镜,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虽然周未不必上班,江雅秋还是习惯性的在电脑前坐下,开始查收电子邮件。

绍谦坐她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找话搭讪,“快开学了,还有四天,我就要回学校了。”他正在耶鲁医学院攻读硕士学位。

江雅秋盯着电脑屏幕,说:“嗯,回校后学习要认真点,别再这么贪玩。”简简单单一句敷衍的话,远不如刚才对小小的那种关心程度。

绍谦气馁,忍不住问:“雅秋,你为什么对小小特别好?”

江雅秋看他一眼,想起一件事:“绍谦,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你去告诉沈先生,就说小小是你的女朋友,别让他接近小小。”

“为什么?”绍谦心中的疑虑又一次涌现,“嘉恒哥还没结婚,就算他要追求小小也很正常。”

江雅秋叹气,“他太完美了,家世相貌才能就不用说了,为人处世让人无可厚非,品性言行堪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完美得几乎没有瑕庇。”

“这还不好吗?”绍谦赌气:“难道你自己对他有意思?”

“绍谦,”江雅秋正视他,“人无完人,只要是人,就必定有缺点,比如小小的懒,总裁的狠,你的骄,还有我的精。太过完美的人,只能说明一点,他隐藏得太深,这样的人,以小小那点小聪明,差得太远了,我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为什么?”绍谦固执的问:“为什么你要对她这么好?”

江雅秋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往里看了一眼,小小已经睡着,治偏头痛的药具有安神的作用。合上门,她看着绍谦,一字一字说:“这是我对曾经得到过的一种投资的回报。”

第七章

第二天是周日,小小趁着闲暇去了趟明山疗养院。一天没见,顾湘湘又憔悴了许多,整个人苍白单薄如原野中的烟尘,仿佛风一吹就会灰飞烟灭。看见小小,她垂首沉默,神情里透着倦怠。小小不知能为她做点什么,只有轻扶她不断颤抖的肩,笨拙的安慰:“湘湘,别难过——”

顾湘湘突然狠狠推开她,“走开,是你,都是你——”

小小愕然,不明白自己倒底做错了什么。顾湘湘恨恨瞪她一会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的转身背向她,削瘦的肩无声耸动。小小黯然走出病房,宁静的过廊里,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过一间间病房,偶而有一两声悲泣传出门外,生老病死,在这种地方是最常见的事。她不怪湘湘,贫病交加的环境下,任谁也不可能有好心情。

一名医生匆匆走来,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小小“哎”了一声,医生止住脚步,回过身看她。小小认得他,是湘湘母亲的主治医生。她问:“医生,六号病房的病人情况好吗?”

“还好,病情基本上已被控制住。”

“那,医院是不是在催交医疗费,多少钱?你们不必催病人家属了,我现在就去交齐医疗费。”

医生惊奇问:“六号病人的医疗费已经交了,你不知道?”

“哦——”小小长长应一声,回头,空荡荡的长廊尽头,六号病房寂静无声,筹集这一大笔医疗费,想必湘湘很辛苦吧。

明山疗养院相去不远处,有一座陵园,名叫离园,小小徒步走到离园,站在山脚下,仰首向上望去,古朴的青石阶梯两旁,一块块墓碑依次排列,宁静茕立。这里是喧嚣都市中的一片净土,众生平等,与世无争,无论生前是怎样的身份,死后皆归于尘土。离园的大门口有一个鲜花铺,生意冷冷清清,店主却是怡然自在。小小想买的百合已过了花季,只好挑一束白色的万寿菊,朵朵鲜花怒放如拳头大小。在苏步昌的陵墓前,小小俯身放下鲜花,对着嵌在墓碑上的照片说:“舅舅,我又来看你了。”照片里的人一身警服,英姿勃勃,他在韶华之年离去,留在小小的记忆中是永远年轻英俊的容颜。她掏出手帕擦拭蒙尘的墓碑,口中叨唠:“妈妈说这座城市是你们生长的地方,所以我就来这里了,妈妈说你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是你一手把她抚养成人,唉,我也想要一个哥哥,象你一样的好哥哥——”

一个人来到旁边的陵墓,小小没有注意,在这里,除了守陵园的人,就是与她一样,前来拜祭亲人的人。那人却讶然叫:“苏……小小”

小小抬头,意外看见沈嘉恒,一身黑衣,黑色墨镜遮住了他的双眼,手中拿着一束白色康乃馨,小小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此时的他阴郁肃穆,与平日里的温文而雅大相庭径。他站在一个女子的陵墓前,从照片上看,那女子明目皓齿,罕见的美丽,眉目间与沈嘉恒有几分相似。小小暗暗揣测他们的关系。

“这是我母亲的陵墓。”沈嘉恒放下康乃馨,点燃一柱香拜了拜,说,“今天是她的生忌。”

小小惊讶,沈嘉恒的父亲是沈氏家族的家长,已故夫人的生忌竟如此冷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世态炎凉?

沈嘉恒看见她的表情,冷冷一笑:“今时今日,大概除了我这个亲生儿子,沈家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了吧。”轻描淡写的话,多少流露出一丝痛心。

小小思索一下,抽出两支万寿菊舞摆放在他母亲的墓碑前,“沈夫人的陵墓与我舅舅的陵墓相邻,也算是一种缘分,我每个月都会来看舅舅,以后我会记得每次也为沈夫人献上一束鲜花。”

沈嘉恒摘下墨镜,清俊的眉目温和了许多,学着她的样子,他也抽出了两支康乃馨放在相邻的墓碑前。抬眼,他看见墓碑正中刻有一排字:苏步昌之墓。旁边还有一排小字:妹苏云若泣立。疑惑不解:“你舅舅?”

“嗯,是我舅舅。”小小说:“舅舅生前唯一的亲人只有我母亲,所以母亲交代我要经常来看看,别让舅舅的陵墓成为无主的孤坟。”

“那令堂——”

“已经去世了,那年我十一岁,这是她唯一的遗愿。”小小说得很平静,自行忽略眼眶中的蕴热,侧首望向天空浓艳的夕阳,“我该回去了。”

小小沿阶梯向下走,沈嘉恒落后她一两个步阶,一路无语。山风呼啸而过,石阶两旁的长青松摇曳,发出“哗哗”声,松针如雨纷纷跌落。

山脚下,沈嘉恒问:“可以请你去一个地方吗?”他的声音有蛊惑人心的作用,小小忘记了自己怎么回答的,最后的结果是她坐在了他的车上,这让她很羞愧,自以为经过八年言情小说的浸泡,已达百毒不侵境界,结果还是抵不过美色的诱惑。

车子左转右转,不知道绕过多少个弯才停下。下了车,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遥远的年代, 弯弯曲曲一道河流, 桨声灯影,笙歌曼舞,秦准余韵,即使是河畔的商铺也透着古雅。趁沈嘉恒去租画舫的空隙,小小饶有兴趣的跑进附近一间旗袍店,抱着好奇的心态试穿传说中的国服。刚换好装,沈嘉恒就回来了,看见小小,眼前陡然一亮,黑色丝绒旗袍轻裹下,妙曼身姿袅袅娜娜,略微曲卷的长发慵懒披散,褪尽稚气,人妖娆如雨后杏花,竟是风情万种。艳光只在惊鸿一瞥间,小小见到他,羞赧一笑,立即缩回了更衣间,再出来时,已经换过自己的衣服。

画舫凌波,烛影摇红,古雅的仕女倚靠船头拉着二胡。小小坐在画舫里,如置身梦境,惊叹:“怎么我从来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下次一定带秋姐和湘湘来玩。”

“我母亲出在这一带,小时候常随她来这里。”嘉恒慢慢喝杯中酒,十八年的陈年女儿红,甘醇绵长,“母亲去世后,再也没有来过,以为早就不在了。”

小小想起今日是他母亲的生忌,她不擅长于安慰人,只有感慨:“沈夫人真美。”

“的确,”嘉恒为自己再斟满一杯酒,递给小小的却只是一杯香茶,“三十年前,寒门女子嫁入豪门,演绎了一场现代版灰姑娘,那场婚礼曾轰动全城,她被称为美丽传奇。可是,灰姑娘嫁给王子真的会幸福么?”

小小没有出声,有些时候,安静的听就足够了。

他嘲讽的笑:“沈家三子一女,除了我母亲,另外两个儿媳皆出生豪门。童话里没有讲灰姑娘嫁给王子后会怎样,我真真实实看见过灰姑娘嫁入豪门后是怎样的生活,公婆嫌恶,妯娌排挤,丈夫初时还有一点怜惜之心,时间长了,也就倦了,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妻子扔在家中,任她自生自灭。整个沈家,除了小姑姑,也就是绍昀与绍谦的母亲,没有人会善待她。如果不是因为生下了我这个沈家长孙,她早就在沈家没有立足之地。也许是压抑得太久,需要发泄,有一次她喝醉了酒,开车狂飚,出了车祸。她是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断气的,最后一刻在她身边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和小姑姑。”沈嘉恒声音里隐隐透着恨:“一个月后,她的尸骨未寒,父亲就迎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如果是我,我就把那个负心的丈夫一脚踢得远远,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去。”小小愤愤不平:“别人不善你,难道自己就不能善待自己吗?”

沈嘉恒看着她,失声笑:“小小,知不知,当你生气的时候,眼睛会发亮。”

“啊——”小小一愣,无法想象出自己眼睛发亮的样子,问:“是发出绿幽幽的光吗?”

他大笑,从对面探过身,眼神蒙蒙胧胧,温热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眼帘,“我喜欢你的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小小脑袋象灌浆糊一样,迷迷糊糊,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抬头,她望见夜幕里璀璨的星星,这样的夜晚,真是醉人呐。

沈嘉恒很快恢复清明的眼神:“对不起,我失态了。”

小小眨了眨眼,浮光掠影间,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彼此的容颜。

他说:“飞鸟爱上游鱼,注定了是一场悲剧,因为他无法把对方带入自己的世界,也无法让自己融入对方的世界,无论怎样的选择,结局都是以死亡来成全永别。”

小小也有聪明的时候,听懂了他的话,隐隐的,心底些灼痛,习惯了简单的坦率,她不喜欢复杂的兜圈子,“人不是飞鸟,也不是游鱼。”

“小小,你很好,真的很好。”他点燃一支烟,冉冉升起的烟雾后面,他的眉目模糊飘渺,“可是,我不能把你带入我的世界,整个沈家,除了小姑姑,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我也一样。我不想看见母亲的悲剧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重演一次。”

隔着烟雾,小小静静看他好一会儿,“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吗?”她心平气和的说: “是自杀,我想她大概是太伤心了,一枪射穿了自己的心脏,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鲜血流了满地,父亲抱着她还没有冷却的身体,象受伤的野兽一般哀嚎。此后许多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满地的鲜血。”她的眼眸中氤氲起水雾,“但是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所以,我只选择让我自己最轻松最快乐的那种方式生活,为自己,也为在天堂里看着我的亲人。”她挥手示意画舫靠岸。

走上河堤,小小回头望向坐在画舫里的沈嘉恒,“你活得太累了,沈先生。”说完最后一句,她转身离去,他一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始终不曾回首。她要的是一份纯净的感情,没有任何杂质与功利,如果做不到,她宁可不要。

第八章

小小又开始做起了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恶梦,梦里血腥味让她窒息得无法喘气,十年前那个早晨,她被枪声惊醒,惊慌赤足跑进父母的卧室,妈妈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美丽的脸庞安详宁静,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一朵血色牡丹绮丽绽放在她胸前。父亲紧紧抱着妻子正在冷却的身体,悲痛欲绝:“云若,云若——”他的眼神如濒临死亡的困兽般悲恸绝望,握住妻子的手,把她用于自杀的手枪机械移到了自己胸口……他的心腹亲信赵晓峰和傅传玉冲了进来,“宇哥,冷静,冷静——”赵晓峰抢下他手中的枪,“你还有小小,还有小小呀——”父亲黯淡得没有一丝生机的目光慢慢转到女儿身上,惊骇中的她终于恢复了意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小猛然从床上坐起,手捂在胸前急促大口喘气,在黑暗里静坐了很久,气息才逐渐平复下,头痛得如同要裂开一般。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要一合上眼就会看见血淋淋的一片,于是彻夜不敢入眠,以致神经衰弱。为了给她治病,父亲派人满世界寻访名医,整整二年,她看了西医看中医,看了脑科看心理医生,最后虽然治愈了,却落下了个偏头痛的病根。

摸出几片止痛药,走到客厅里的饮水机前倒了一杯冷水服下。午夜二点,江雅秋还没有回家,大概又陪耿少昀应酬去了,小小独自一人站在客厅中央四顾,只觉空旷寂静。手机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夜里分外刺耳,是父亲左右手之一傅传玉来电,小小盯着闪烁的屏幕犹豫。手机铃音不停的响,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思。小小叹一口气,傅传玉的耐心天下无敌,而且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电话,她不得不认输,按下接听键,有气无力的“喂”了一声。

“惜若,”傅传玉说话一向干脆利落:“下月初九是宇哥五十大寿,你记得要回来。”

小小沉默,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另一个名字杜惜若,是杜修宇亲自为她取的名字,惜若——珍惜云若,既然珍惜她,为什么要狠心的逼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