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恒微笑点头,隔音板缓缓升起,车后座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小小,”不等小小质问,顾湘湘先开口:“我不知道你与沈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不管有什么事,说清楚总比这样不尴不尬好,对不?”

小小有点恼:“你乱猜些什么,我和他什么事也没有。”

“呵呵,”顾湘湘轻轻拍了拍小小手背,“你没事,沈嘉恒绝对有事要对你说,小小,我曾经在沈家做过二年家庭教师,很早就认识沈嘉恒,他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

听她连续用了几个“非常”作形容,小小不由莞尔:“可他对我说,整个沈家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抱括他。”

“他对你这么说?”顾湘湘低声问,神情古怪,抬眼见小小正好奇的盯着她,侧首避开小小的目光,说:“沈家的情况非常复杂,沈嘉恒是沈氏当家人的第一位夫人所出,下面两个弟弟是他继母所出,因为外家无势可依靠,从小即不为父亲所喜,又受继母和弟弟排拆,他能有今天,全靠自已一人孤军奋战,很不容易。”

“哦。”小小应一声,不再说话,转头向车窗外望去,这几日寒流袭来,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树丫在风中萧瑟,小小看着,也觉寒意袭人,不由拢紧了外套。

拂云馆很快就到了,沈嘉恒亲自为顾湘湘打开车门,下车时,她回头看了小小一眼,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小小正想细看,她已转头离去。沈嘉恒坐进车后座,随手关上车门,隔断了小小的视线。

车辆继续平稳前行,车内寂静得令人尴尬。终于,沈嘉恒说:“我一直在胜天大厦外等你下班。”

小小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卡,向他递过去,“我没带什么现金,这张卡里钱不多,不过够还那套衣服的钱了,密码是……”

沈嘉恒静静看着她,没有去接那张卡。小小慢慢收回手,“算了,我还是等明天取了现金再还给你。”

沈嘉恒转首注视着窗外,“不如请我吃晚饭吧,”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算是还钱。”

小小没吭声。

“就算是看在你醉酒时,我曾照顾过你的份上。”

很合理的要求,小小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第十一章

晚餐的地点由沈嘉恒选定,在一家会员制餐厅,环境舒适幽雅,而不会奢华的吓人,但价格绝对有可能贵到吓人。小小随意翻看面前那份没有标价的餐牌,暗暗揣测自己一个月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银子够不够支付这一餐饭。

沈嘉恒没有询问小小的意见,很快点好了菜,对她说:“听说你认为中国菜是美食中的经典,这里的家常菜很地道,希望你会喜欢。”说话间,餐厅侍应生端上了一瓶红酒,小小看看酒标,倒抽一口凉气,1973的CH.Petrus 。 她牙齿都快咬碎了,“沈先生,我与你近日无冤,远日无仇,你不用下这么狠的手吧?”

沈嘉恒微微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侍应生开启酒瓶,“按理说,吃中国传统家常菜,应该喝十八年女儿红或陈酿花雕酒,可那酒性太烈,你喝了会头痛,还是喝红酒好,让女人喝下去变得漂亮的唯一一种酒。”他俏皮借用了法王路易十五的女友庞巴度夫人的名言。

小小笑不出来:“我的事,你似乎知道不少,但我清楚记得自己从未对你说那些事。”

“你是没有说过,”沈嘉恒坦然承认:“我向顾小姐打听的。”

“哦,”小小想到了耿绍谦,也常向她打听雅秋的事,一样的方法,不同的心境,绍谦是真心喜欢雅秋。她抓起高脚水晶杯,牛饮一口,都是钱呐,喝到心痛,说话也带刺:“下次想知道些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不必打擦边球。”

“那么,”他深邃的眼看着她,认真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菜还没有送上,轻缓的背景音乐回旋在耳畔,是《魂断蓝桥》的主题曲,“我喜欢这首曲子,”小小斜托着脑袋,说,“念大学的时候第一次看《魂断蓝桥》,哭得一塌糊涂,一连几天缓不过劲。从那以后,我只看喜剧片,比如《东成西就》、《大话西游》,看得连眼泪都笑出来,同样是掉眼泪,却是另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所以我喜欢喜剧片,百看不厌。”小小看沈嘉恒一眼,他在认真的听,她对他笑笑:“很俗,是不是?我本来就是一个世俗的人,只喜欢轻松愉快的生活。比如《廊桥遗梦》这样的经典影片,于我而言太过沉重了,我不会也不敢看。”第一道菜终于端了上来,名叫朝霞映玉鹅,漂亮得象是艺术品。小小拿起筷子,爽朗的笑:“来来,吃菜,能这样狠宰我一顿的人,你算是前无古人,后来无者,仅此一次。”

沈嘉恒没有动筷,一个精巧的首饰盒轻轻推到小小面,“我不太懂珠宝,只觉得这条项链很适合你。”黑色丝绒缎面上,铂金链子散发出柔和的光泽,紫罗兰色链坠形如一滴泪,精莹剔透。

小小懂珠宝,Tiffany名家设计,价格自然不菲。眼神微微冷凝,却笑:“沈先生真大方。”伸手合上首饰盒的盖子,柔软的丝缎仿佛带着灼热,从掌心一直灼痛到心底,“还有更值钱的东西么?”

一张卡和一把钥匙放在了她面前,沈恒嘉缓缓靠向坐椅后背,从烟盒抽出一支烟,旁边的侍应生立即上前按燃了打火机,升腾的烟雾在彼此之间弥漫,“你喜欢什么,可以自己去挑选。我在中环的碧海云天有一套公寓,你可以去看看,如果喜欢,就搬进去吧。”

珠宝、房子、金卡,富豪买下一个女人的三大必胜法宝,小小一点也不陌生,她的父亲就常常做这种事。第一次出手,就把这三样都用上了,看她还真值钱呐。菜一道道送来,小小再也没有胃口。沈恒嘉沉静的抽烟,若有所待。幽静餐厅里,流淌的音乐似乎变得有点悲怆。这种透过餐厅的落地观景玻璃,小小望见城市中万家灯火,她当然喜欢钱,可惜,她并不缺少钱。她缺少的,不过是万家灯火中,温暖的那一盏灯火。

“看过《简.爱》么?”她问.

“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你不是想错了吗?——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沈嘉恒逐字逐句背出了那段经典对白,按灭手中的烟,说:“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本书。”

“沈先生,对于你,我或许说不上一往情深、刻骨铭心,但毕竟有过好感。不喜欢我,就请别招惹我,更不要侮辱我;异日相逢,或许还可以彼此尊重,以礼相待。”小小把面前的东西推还给他:“对于情妇这份职业,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不好意思,饭钱麻烦你自己付。”她从座椅上站起,转身准备离开。

“小小。”沈嘉恒仓促站起,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两人挨得极近,他可以闻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不是任何一种香水的气味,清新自然。

小小回头,目光冷凝得刺人,“沈先生,请松开你的手。”

他的手却更握紧了几分,捏得她手腕生痛,“我喜欢你,小小,真的很喜欢。”他凝视着她,幽黑的眼眸仿佛是波涛汹涌的旋涡,紧紧攫住了小小的目光,“第一次看见你,你在弹钢琴,我站在楼上一直看着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纯净的笑容,就象明媚春光下,融雪的山泉,清澈明净。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在一瞬间,感觉对了,就爱上了;真正难得的,是那个人可遇而不可求,或者遇上了,却又不小心错过。”

小小记起曾经读到过这样一句话:透过眼晴,可以看见人心,敢看着你眼睛说出的话,才是真心话。他坦然正视她的眼,“是,我承认,与我们那个圈子里的许多人一样,我也曾有过情人,也送过珠宝、金卡,甚至是房子。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做我的情妇,我是在认真的追求你,以让你成为我未来的妻子为目的。小小,请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她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看,却什么也看不透,在一片幽暗中,只觉得晕眩,不由闭了闭眼,许久,她说:“还记得飞鸟与游鱼的故事么,你讲给我听的;我什么也没有,即不能给你带来财富,也没强大的家族势力可依靠,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所以,”沈嘉恒终于松开了手,慢慢坐回到椅子上,似乎很惫疲的样子,“我犹豫过,也挣扎过。可你说得对,人要继续活下去,就该选择让自己最轻松最快乐的那种方式生活。小小,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低沉的声音仿佛是飞驰的车轮,轰呜着辗过她的大脑,混混沌沌中,她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项链是我母亲的遗物,它很配你,送给你,才不至于辱没了它。至于那间公寓,我没有住过,一直空置着,离你上班的地方很近,我以为你租住江小姐的房子有许多不便,才想把那间公寓给你居住。我想让你过得好一些,却除了给你金卡与房子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显然,我用错了方法,我道歉。”他垂下眼眸,出神望着餐桌上的装饰盆景,声音有点暗哑:“该说的,我都已说了,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就请留下;如果,你不愿意给我机会,也请留下,我会尊重你的选择,吃完这餐饭,永远,不再打扰你。”

她怔怔看着他,许多个沈嘉恒在眼前轮番闪过,初见时温文而雅的沈嘉恒,酒醒后洒脱亲切的沈嘉恒,墓园里忧郁肃穆的沈嘉恒,画舫上模糊飘渺的沈嘉恒……曾经,有那么一刻,内心深处小小的悸动过,却被拒于他的世界之外;当她终于能以平常心相待时,他却告诉她,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一切来得太突然,如同一场梦,似真似幻……

第十二章

手机铃音突然大作,小小一惊,如梦初醒,匆忙打开手机,立即听见绍谦扯着嗓子叫嚷:“小小,亲爱的小小,快帮帮我,不然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小小皱眉,把手机从耳畔移开一些,“出什么事了,该不会是被逼婚吧?”

绍谦压低声音:“现在没有时间讲,明晚我家有个宴会,你想办法来,到时候面谈,记住了,八点钟,一定要来……”话还没说,电话就被挂断了。

“喂,喂,绍谦……”小小捧着电话,哭笑不得,让她冒冒然跑到耿家,不当场被轰出来才怪。“该死的耿绍谦——”骂归骂,毕竟是铁哥们,他真有困难,她不可能坐视不理。江雅秋不在,该找谁帮忙?小小抬起头,沈嘉恒英挺的侧影映入眼帘,他站在弧形落地观景玻璃前,望向远处璀璨的灯火,指间随意挟着一支烟,窗外的夜幕成为了陪衬的巨幅布景。

小小有片刻的错神,依稀间,仿佛看见另一个人。母亲去世后的许多个黄昏,父亲常常站在窗前,望着西天凄艳的残阳,雪茄烟一支接一支,在他指间化作灰烬;夕阳的余辉透窗而过,他挺拔的身形投射在大理石地面上,拉成一个长长的影子;眉宇间浓郁的倦怠与落寂,让她以为他余生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绝望。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潸然泪下,毕竟是肉骨亲情,血浓于水,也曾想忘记过去,承欢膝下。然而,每当华灯燃起是,她的父亲又变成了那个呼风唤雨的杜修宇,纸醉金迷中穷极奢侈,灯红酒绿中纵情享乐。杜修宇,功成名就,风流倜傥,这样的男人,从来就不缺美女相伴。而她的母亲,红颜化作枯骨,永远湮没于尘土下,无声无息。所以,十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杜修宇最珍爱的宝贝;唯独她,毫不领情,远远离开他的势力范围,不接受他的任何保护。

沈嘉恒侧首,看见小小微微发红的眼,讶然:“怎么了?是不是绍谦……”

小小有点狼狈,仓促转过头,“明晚总裁家中是不是有个宴会?”

“你想去?”他原本关切的眼神黯淡了几分,“见绍谦吗?”

“我与绍谦只是好朋友。”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懊恼,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解释。

沈嘉恒的心情似乎愉快了许多:“那是家宴,去的人都是耿家的亲朋好友,如果带你去,我该怎么介绍你的身份。”

小小不假思索,一句话冲口而出:“就说我是你女朋友好了。”

“好!”沈嘉恒爽快答应,唇畔隐隐含笑。

小小窘迫,口中呐呐:“我是说假的,不是真的……”

他温和看着她,带有纵容的宠溺,柔声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假的变成真的。”

听见如此煽情的话,小小若无其事回到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说:“吃饭,我饿了。”

他愉悦的笑,俊朗的眉宇畅快舒展。

菜很可口,酒也很醇正,沈嘉恒照顾她面面俱到,小小却愁眉不展,这一餐饭大概把她以后半年的薪水都吃掉了。她不喜欢用杜修宇的钱,大学毕业后,除了上次为帮湘湘还债不得已动用杜修宇放在她帐户上的钱,她一直是自己养活自己。结果,一餐饭到底吃了多少钱,小小无从得知,她没有埋单的机会,沈嘉恒早就签了单。趁着为她披上大衣的机会,他在她耳畔轻声说:“给个面子,在这里的客人都是熟人,如果他们知道我让女士付帐,会鄙视我的。”明明是为她着想,却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个人的风度呐,真是好到无可挑剔!

回去的路上,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冷雨夜里的城市繁华中透着阴寒,小小斜靠在车厢扶手上,向车窗外望去,车道两旁,路灯在雨幕里闪烁着凄迷的光。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两年前拉斯维加斯的那个雨夜,她第一次见到耿绍昀。当时,她在逃跑,后面一群大男人追,那样的情形,象极了电影里恶霸当街强抢民女的镜头,但是没有哪个不怕死的人敢站出来谱写一曲英雄救美的佳话。杜氏赌场外,会被追捕的人只有一种情况——在赌场里犯规。走投无路,恰好有一辆车在身旁停下,小小一把拉开车门钻进去,又当即愣住,车内的人是耿绍昀,她认得他,杜修宇拿过照片给她看,这般出色的人,只需一眼,足以让人牢记不忘。他显然不认识她,不悦看着她,淡漠疏离得让人只能敬而远之。

小小向后望了望,追赶的人正在靠近 不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 “救救我,求您了。”她用华语说,雨水洗去了她脸上的浓妆,天然曲卷的长发湿漉漉贴在她白皙的脸庞上,大眼睛里盈满水雾,楚楚可怜。

他微微蹙眉,一言不发。

她眨了眨眼,泪水沿着脸庞滚落,其实是雨水,“先生,他们说要把我抓去,先奸后杀,再奸再杀,看在大家都是华人的份,求您救救我,家里还有重病的爸爸和年幼的弟妹需要我照顾。”

他笑了起来:“小姐,你说的是电影台词。”

小小急:“那你倒底救不救我,一句话?”

车子终于启动,追赶的人被远远甩在后面。小小大笑,得意的抛给他们一个飞吻:“bye-bye!”。回转过身,她斜托脑袋肆无忌惮打量身旁的人。他在认真开车,双眼平视前方,线条分明的唇微抿,侧影如刻,俊朗挺拔,可她无法喜欢,只因他是杜修宇为她选定的丈夫。一直以来,杜修宇对她百依百顺,唯独这一件事,竟不惜采用强制手段逼她订婚。她在逃婚,他助她逃跑,人生竟有这般的巧合。

车子转过几个弯,在闹市区停下,“你可以下车了,这里很安全。”耿绍昀对她说话,却不看她一眼。

小小看看自己身上的奇装异服,他大概把她当成了红灯区里的夜莺,不由顽心大起,凑近他,嗲声嗲气说:“先生,你救了我,我没什么可报答的,今晚免费陪你,好不好嘛——”

他冷冷瞟她一眼:“下车!”

她学电影里的风尘女子,手指挑逗的在他手背上轻轻划圈,眼眸轻佻斜睥,媚笑:“我很好的,你不试试——”他抓住了她的手,“伪君子,”小小心里暗骂,杜修宇为她挑选的是什么东西。出乎意料的,他随手拿起放在车门侧边的一本书,卷成长筒狠狠抽打她手心数下。

小小急急收回手,揉着手心,怒问:“你干什么?”

“年纪小小就四处胡闹,你的父母没有管教过你吗?”

这句话触及了她的痛处,“对,我就是有爹生没娘教,关你什么事!”一低头,眼泪突然掉下来,落在发痛的手心里。

他倒愣住了,沉默片刻,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美钞塞进她手中,“去坐计程车回家吧,赌场的事我会帮你摆平,以后别再胡闹了。”

最后,小小握着几张美钞站在街边,看耿绍昀开车离去,啼笑皆非。几辆黑色高级轿车慢慢驶来,前呼后拥,杜修宇惯有的作风,他叼着雪茄走下车,对她笑眯眯:“这样的男人,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是啊,的确没什么可挑剔的,可是,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杜修宇说:“那是因为你们没有机会。”

所以,她来,给他机会,也给自己机会。

第十三章

雨越下越大,大滴雨点敲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小小才惊觉车子已经停止行驶好一会儿,沈嘉恒坐在驾驶座上,沉默望着窗外。茫茫雨幕,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她问:“这是到哪儿了?”

“在你住处的楼下。”

“啊?到了,怎么 ……”小小话语一顿,似乎,他提醒过她,她在开小差,恍恍惚惚没注意,她不好意思笑笑,没话找话说:“好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