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曾经沧海之后难以为水的悲凉感。

事实证明,骚动的只是得不到的,我付出代价,没最终得到那个人,总算得到一段经验,作死也好,犯贱也罢,都结束了。

这个城市大归大,毕竟并未大到人海茫茫没有边际。

在一家购物中心,我重新碰到了孙亚欧。

他的身边正是俞咏文,漂亮,高挑,有着美好的身材比例,面孔上满满都是年轻的胶原蛋白,看上去只二十出头,停留在楼梯那里,正撒娇说新高跟鞋穿得脚好痛,要求他背她,他敷衍地笑,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下。她顿时不高兴起来,铿锵讲出女孩子在恋爱时最爱的那句话:“你根本不重视我。”

我与男友从他们身边走过,我知趣地没与他打招呼。男友握一下我插在他臂弯内的那只手,轻声说:“你居然从来没这样跟我闹过。”

“是不是略有遗憾?”

“我要说是,不免像是犯贱了,不过可可,男人都有犯贱的时刻。”

我忍不住笑:“要拿捏准这个时刻是门学问,我怕我修不来。”

我们走下楼梯,站到中庭,我忍不住回望,看到孙亚欧手扶栏杆,正俯视着我,似乎笃定我会回头。

他只比我大不到一岁,三年时间,他似乎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三十岁之前男人特有的青涩感觉。

隔了几天,孙亚欧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是不能忘记你。”

“谢谢。你有女友,我有男友,为彼此好,还是不要再提旧事。”

我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分手后,他对我有多念念不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我知道他既不深情,也不长情,甚至是冷漠的。再自恋的女人,也没法把他当成一个情圣。没有纵使相逢不相识,已经算是一种安慰了。

可是,我的心仍有蠢动。

我悲哀地意识到,他对我依然有某种神秘的影响,而他也清楚这一点。

我忍不住与旧同事谈到他,他们告诉我,他刚高薪跳槽到另一家公司,老东家以竞业禁止的名义发出措辞强硬的律师信,双方进行拉锯式谈判,他的工作处于停顿状态,情况颇不乐观。至于他的女友,旧同事笑道:“真是漂亮,还在读大四。这家伙一向艳福不浅,总有女孩子往他身上扑。”

我毕竟也在那家企业工作了近两年,清楚前老板蒋明和大儿子的性格都极为强势,如果存心要给孙亚欧颜色看,那他很难轻易脱身。我唯一的疑问是以他那样避免感情麻烦的性格,又正处于事业的低谷之中,哪有心情来纠缠我。

他再约我吃饭,我赴约了,问起他的工作,他笑:“坏事果然一日千里,你也知道了。”

“到底要不要紧?”

他倒没有装没事人,坦白地说:“我低估了他们父子俩要整死我的决心,这一关大概很难过。”

“那怎么办?”

他耸耸肩:“先休息一阵再说。”

“你这么嗜工作如命的人,怎么闲得下来?”

“到了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就由不得自己选择了。”

他到底还是流露了一点颓丧。我的理智告诉我,他那样强悍孤傲的男人,根本不需要无谓的同情;我的同情毫无益处,而且一旦表露,必将被他视作侮辱。可是女人一旦泛滥起这种混合着怜惜的情绪,简直就等于自动放弃抵御机制。

“最近常常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我揶揄道:“想起我还没在公共场合要求你背吗?”

他笑:“她还是个大孩子,我们完全不合适,已经分手了。”

“其实我羡慕她的理直气壮。我性格放不开,说得好听点是教养,说得不好听,就是无趣了。”

“我从来没觉得你无趣。”

“那是因为我抽身及时,懂得主动说再见,没把无趣的一面暴露给你。”

他哈哈大笑:“你看,你现在正对我展示你有趣的一面。”

我的脸红了。没错,我有点不自觉卖弄风情了,而他竟然每次都能激发我那少得可怜的一点风情。

他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你脸红的样子很美。”

他以前甚至没拿这样的眼神专注凝视过我。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征服与被征服确实是一体两面。挡在他路上,会被他移开;接受他征服,会被他厌弃。我本来只会是他前女友中的一员,可我至少在他明确厌弃之前先走掉了。于是我多少有一点不一样了。

“我以为你现在根本没心情约会。”

“我现在时间大把,空闲得前所未有。”

原来如此。要重新跟他在一起,再一次把自己差不多收拾井然的生活破坏掉吗?

对着男友,我能感受平和的开心,但没有电击的酥麻,没有心脏狂跳,没有控制不住的颤抖,更没有混合不切实际希望时的害怕。

我告诫自己,你必须长大,接受人生不同的面貌与阶段,不要沉湎于一段已经成为过去的经历。

这时我已经二十七岁,还与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在四年前搬进了一套三居室的宿舍,居住面积足够大,但家里依旧随时有亲戚造访,我根本没办法跟他们亲热相处,若是再锁上自己的房门,会被视为一个明确的不礼貌信号,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悄悄锁上几只抽屉保留最基本的隐私,我渴望有自己的空间,仅凭这一个理由,我也想结婚。

而孙亚欧从哪方面看,都不算是我应该选择的结婚对象。

没等我想明白这件事,俞咏文就堵在我下班的路上大闹,一时宣称她绝对不会与孙亚欧分手;一时痛斥我是第三者插足,而且脚踩两只船道德败坏。我被她的疯劲惊呆了,只得打电话给孙亚欧,他赶过来,俞咏文自动切换到楚楚可怜的模样,哀求说:“我知道我太任性太不懂事,可是我爱你,我全都会改,你不要不理我。”

孙亚欧笑道:“但是我不爱你,别闹了。”

她被刺痛,嚷道:“你敢再说一个不爱我我就自杀,这次我是来真的。”

我吓得连忙叫:“不要,千万不要,你误会了,我跟他真的没什么关系,我有男朋友。有话你们好好说。”

他扫我一眼,摇摇头,对俞咏文说:“你看你吓不到我,倒确实把她吓着了。可是光吓到她有什么用,她又不能娶你。”

他把俞咏文塞进车里带走,为我解了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女孩子再没来烦我。我惴惴问起,他说:“我哪有心情陪她玩这种恋爱游戏。她家人送她出国留学了。放心,我知道自己其实很无趣,魅力并没有大到会令人当真为我去死。她最多难过几个月就过去了。”

我又一次被他展示的冷酷一面吓到,问自己,你真的想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吗?

这时,他握住了我的手。如同第一次被他揽住腰一样,我有微微的酥麻感,一直透到心底。原来这样的感觉仍在,一直潜伏在体内,伺机被唤醒。

大半年之后,我与孙亚欧结婚,一起生活到了现在。

而俞咏文的难过显然没有过去,并且决心把这份难过偿还给我。

第五章

我爸爸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疼我了。

许可看似美满的婚姻其实爬满蚤子。

我不相信与一群无忧无虑的陌生人一起放声唱一晚上歌就能让我找回人生的意义。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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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爷爷,不对,这会儿应该称他为释延法师,他的头发剃光,露出顶上戒疤,身披崭新的大红色袈裟,低眉垂目盘腿坐在蒲团上,一下一下敲着木鱼,同时嘴唇开合,默默念诵。烟雾弥漫之中,他看上去法相庄严,颇有得道高僧的模样。

我回头怒视周锐:“看看你爸做的好事。”

周锐痞着脸赔笑:“张爷爷本来就是和尚嘛,从小出家,受了几十年训练,念经做法事样样精通,一身的本事浪费了多可惜。”

“你爸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他已经有点老年痴呆了吧?”

他挠头:“我爸说了,根本不需要他做什么,他只要顶着方丈的头衔,在这里敲木鱼给游客看就好,庙里招来的其他和尚都太年轻,镇不住场面。”

“啧啧,他为了赚钱,真是什么歪点子都想得出来。”

“这话算你说对了,他确实满脑子只有一个‘钱’字。你也别生气,张爷爷在这里有徒弟伺候着,有工资领,你爸倒省心了。”

哪有周锐说得这么轻巧。

我除夕的前一天被爸爸领回家,发现张爷爷不在,顿时慌了神:“这么冷的天,又在下雪,他跑哪儿去了?”

爸爸告诉我,周家大塆旁边那个荒废多年的小庙被周英雄作为旅游设施的一部分整修一新,重新请来和尚入驻,三天前,把张爷爷接去做了挂名住持。我惊得合不拢嘴:“张爷爷都还俗这么多年了。”

“游客并不需要知道这一点。”

“他犯起糊涂来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你怎么能让他去。”

爸爸叹气:“我拦不住,周英雄直接做通了他儿子的工作,上门来把他接走了。”

“他儿子不是根本不认他,十几二十年都不跟他来往吗?”

“周英雄答应只要他爸过去,工资就直接打给他。”

我望天翻个白眼,笑道:“张爷爷这些年看病吃饭全是你负责,有领工资的机会,他儿子就冒出来了,真是不服不行。”

爸爸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已经把他吃的药给他带上了,写好了服用时间和饮食禁忌。但愿他们守信用好好照顾他。”

“凭什么就能这样带走他啊!”

“他们毕竟是亲父子。”

我一下哑住,爸爸看我的表情,也怔了一下,苦笑摇头:“小航,你就是我女儿,不要一谈到这个话题就有其他想法,好吗?”

我闷闷不乐:“但是许姐姐……”

他打断我:“不要再提她了,她有她的生活,跟我们不相干。”

“好吧,不提她。告诉我,当年你是从哪里捡回我的?”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摊手:“我有好奇心啊。还有,我的生日是真的生日,还是你捡我回来的日子?”

他没说话,转身进了里屋。我气得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嚷:“喂,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不打算理我了吗?我可告诉你……”

“好了好了,小祖宗,别叫了。”

他打开柜子,从最里面翻出一个包裹递给我,我展开一看,是一床小小的百衲薄被,由各种花色的碎布拼成,尽管陈旧,还是看得出手工很精细。

“当年你就裹在这里面,被放在省人民医院侧门外。”

省人民医院是省城一所规模颇大的医院,离我读的大学不算远,我曾数次从门前经过,竟然不知道我在婴儿时期被人丢弃在那里。

“被子里放了一张字条,上面只写着你的出生年月日,当时你刚出生一周。我忘了把字条夹在哪本书里了,回头找出来给你。”

“算了,不用了。”

“小航,答应爸爸,别再想这件事了,好吗?”

“嗯。”

我不可能不想,可是想也是白想。也许我得庆幸捡到我的人是爸爸,然而,身为一个弃婴,又有何幸可言。

平常张爷爷除了闹着要吃东西,并没什么存在感,可是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我提不起精神,爸爸看上去也有心事,这个年过得十分冷清。

初二那天,雪停了,温度降得更低,我正靠在火盆边看书,周锐过来了,一脚踢在我坐的椅子腿上,我差点摔倒,恼火地叫:“你抽什么风啊。”

“你把我一个人扔在省城,都不说一声去哪里了。我只好回来跟你爸报信,在镇上撞到我爸,被逮回了家。我在心里已经揍你无数次了。”

我笑:“还好啊,你看上去手脚完整,能走能跑,看来你爸没下狠手。”

他作势掐住我的脖子,我只好求饶:“别闹了别闹了,我爸马上回家,他看到可又得把你撵出去了。”

他松开我,气哼哼地说:“你好好给我解释一下,我看能不能原谅你。”

“我要你原谅?”我跳了起来,没好气地说,“你爸把张爷爷拐去庙里的账我还没算。”

他顿时气焰全无,赔笑说:“你也知道是我爸干的,真的不关我事,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兴搞株连那一套的。”

这时外面院门又被敲响,我懒得理他,出去打开院门。外面站的是位女士,穿着黑色长羽绒服,围一条格子围巾,看上去四十来岁,保养得很好,斯文而有气质,一看就不是小镇居民,而且身后一辆省城牌照的出租车正在掉头离开。

“您找谁?”

她打量我,讲的竟然是一口正宗京腔:“请问何原平先生是住这里吗?”

居然又是来找我爸的。我也打量她:“请进。他出门了,应该过一会儿回来。”

我请她到火盆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连声称谢:“没想到这里竟然积了这么厚的雪。”

“您从省城过来?”

“对。不过平时我生活在北京。”

“这样大过年的远道过来找我爸,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

她微笑:“对。”

她不肯说下去,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却也没办法再追问。好在这时爸爸回来了,她站起来:“您是何原平先生吧,您好,我叫严小青。”

“您好。”

爸爸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顿时警觉,我很清楚他平时不是七情上面的人,内心越是波动,表面反倒越是镇定。

“我有事想跟您单独谈谈,您看哪里方便?”

“稍等。”爸爸转头对我说,“今天温度很低,你把张爷爷的那件厚棉袄给他送过去,让他穿在袈裟里面,不要冻着。顺便问下他们,有没有让他定时吃药。”

我只得答应下来,打包好衣服跟周锐一起往外走。

出来以后,周锐笑道:“干什么臭着个脸。”

“我爸跟我玩心眼儿,生怕我在家里偷听,把我打发出来。”

“何伯看上去不认识她,两人不会是老相好,有什么可偷听的?”

那倒也是,换了十天前,我大概又会想入非非猜她是我母亲,按年龄来讲,她当然比许可更胜任这个角色。可是现在我对这个已经再没想法了,我生气的是我爸竟然对我有了秘密,而且看起来远远不止一个。

我们坐中巴很快从李集到了周家大塆,我一看票价,顿时肉痛,问周锐:“应该可以刷你的脸免票吧?”

“他们怎么认识我?我总不能为这事去找我爸又讨一顿打吧,去买票。”

“咦,你居然让我掏钱?”

他瞪我:“托你的福,我的钱全被我妈没收了,告诉你,我又得吃一阵你的软饭了。”

我笑,拿钱去排队买票,一起走了进去。

这个村子我几年前来过,印象中黑瓦白墙的古民居错落有致,但透着掩饰不住的萧条破败感,不时有学美术的学生三五成群去写生。现在一看,俨然已经被周英雄改造成了一个标准的旅游胜地,青石板路修补齐整,清扫得干干净净,沿街挂着应景的红灯笼,映着积雪,十分漂亮,一间间小商店卖着各式工艺品、说不出名目的食品,不时可以看到举着小旗的导游带着一队队游客穿梭而过,打谷场上有民俗表演,舞狮子玩龙灯,锣鼓喧天,很有过年的味道。

周锐啧啧称奇:“不得不说我爸这人,想干点什么,还总能干得像模像样。周家大塆被他这么一拾掇,简直改头换面了。”

“令尊确实是人才啊,哪怕受骗上当都是大手笔的。”

他毫不介意我挖苦他爸爸,反而哈哈大笑:“这话我得记下来,回头他跟我吹牛,我可以拿出来好好打击一下他。”

话音未落,他爸爸周英雄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他顿时有撒腿想跑的意思了,我拉住他:“别这么孱头好不好?他陪着一大帮人,哪有空收拾你。”

果然周英雄只是拿眼睛狠狠扫了他一下,继续与周围人谈笑风生,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看着周锐惊魂未定的样子,摇一摇头:“怕成这样,也亏了你有胆子从英国跑回来。”

周锐只得自我解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道理你不懂了吧。”

穿过村子,我们看到了那座庙,香火居然十分鼎盛。

我过去推了一下张爷爷,他睁开昏花老眼看着我,果然又像看陌生人。我不管,拉他起来,一个瘦小的年轻和尚过来拦我:“施主,你干什么?”

“我不布施,别叫我施主。”

他呆住,我不理他,拉着张爷爷走到后殿,替他脱去袈裟,把厚棉袄穿上,周锐在一边直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在庙里脱和尚衣服这种事,只有你做得这么理直气壮。”

“呸,你真下流。”

我不理周锐,一粒粒给张爷爷扣着扣子,平时在家,我也经常这样给他换衣服,大概触动了他某个记忆,他突然说:“小航,我要吃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