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路翰飞向来嫌唱歌节目太无聊,每年都是他带着她去放烟火,等到有小品的时候再跑回来看。路雅南很喜欢烟花,一瞬间的美丽,有一种张扬的绝望。

她小时候在国外从没见过烟花,是被领养到了路家以后,才第一次见到。那是她第一年失去亲生母亲的春节,一个人,在路家。

饭后她心里难过,推说困了,没和大家一起看春晚就独自回房睡觉了。说是去睡觉,其实也睡不着,过了年她就十一岁了,这个年纪说起来懵懂,其实又已经有点懂事了,能藏住自己的小心事了。

现在回想起来,路雅南还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特麻烦,以前她在国外时指着小人书上的年夜饭图画缠着母亲甘霖要过那样的年,可真等到她有这样一家人可以过一个热闹的新年时,她又偏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可真是够矫情的。

“啪——”的一声响从窗外传来,声音不高也不低,说不高的原因是楼下一家人在看春晚热热闹闹声音挺大,所以衬托得这个声音就不那么刺耳了,可说低也不低,真把她吓了一跳。

她从床上跳下来跑到窗边,掀开窗帘往下一看。花园中央站着小小的路翰飞,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拿着烟火,他的脚边还有一堆,足足到他的腰间那么高,土豪得要命!

路雅南打开窗户,探出小脑袋叫了他一声,“路翰飞…”因为万圣节的事之后,她发誓不叫他三哥了!

院子里的小土豪抬头一看是她,唤了一声,“是小雅南啊,你要不要放烟火?”

“看着有点危险。”她看了看打火机小声地说,但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又挺好看的。”

路翰飞笑了,他的脸冻得通红,笑起来特别天真,挥手叫她,“那你下来,我放给你看,你就不危险了。”

她想了想,点点头,套了外衣从房间里出来跑下了楼。

小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豪华又霸气的烟花,只有那种一支一支的烟火,点燃后小小的火光从细长的纸筒顶端兹地一声冒出来,星星点点。还有一种点燃后是一个个通通地冲上半空,然后啪地一声炸开,只在那一瞬间,光彩夺目。

“妈妈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这个好像星星哦…”她痴痴地看着路翰飞手里的烟火,一根接着一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暖暖的星光。

路翰飞说,“那你以后想妈妈,我就给你点烟火。”

他一根接一根地点,抓在手上放给她看,小手冻得又红又硬,那时候的路雅南只顾着仰头看烟火,她的手揣在衣兜里,特别暖和。

后来每年的除夕,路翰飞都陪她放烟火,她在那点点的光亮里,回忆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那回忆就像烟花,亮起,然后熄灭…

****

今年的年夜饭饭后,依旧是惯例看春晚,一家人围在客厅,倒也没有人发现不看春晚的队伍里只剩下路雅南一人了。

大概是觉得她一个成年人又结了婚,还需要关心吗?于是独守空房的已婚妇女路雅南顿时感受到了来自家庭的恶意。

她原本想抱走晟晟陪自己,结果晟晟对春晚的歌舞节目兴致盎然,一边听一边笑,笑得乐呵时口水都流了下来,还跟着节奏手舞足蹈。老太太笑道,“这娃有艺术细胞啊,长大后培养培养去舞蹈啊!”

路雅南连孩子都带不走,格外凄楚地回了房。

路翰飞值班结束的时间是晚上八点,最迟九点也该到家了,可这会都九点半了,他也不见个人影,路雅南等了一会无聊,去泡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爬上床准备睡觉了。

刚睡下有些迷糊时,窗外一阵巨响,噼里啪啦,简直能把窗户玻璃都震裂,路雅南被吓得心通通跳,掀开被子到窗边一看,倏然就笑了起来。

路翰飞站在院子里,正冲她招手,“小雅南,放烟火吧!”他的脚边堆了一小山一样的烟火,和小时候一样土豪。“我刚去买的,这么多!够咱们放到春晚结束!”

两人不冷不热了半个月,路雅南一直暗暗生气,还反复告诉自己他要是不交代宁蔷的事,自己绝不理他。

可当他站在萧索一片的院子里,仰着头看着她笑,身后的烟火把暗沉的天空点亮时,路雅南还是没骨气地动摇了。

她套上一件外衣从房里走了出去,路过客厅时,听到动静的一家人都心照不宣地把注意力从春晚上移开了,冲着她打趣调侃。

“雅南,翰飞找你去放烟火了吧!”

“翰飞不在,雅南寂寞了呢,还说去睡觉,这还不是憋不住了吗?”

“啧啧,年轻可真好…”

路雅南红着脸没理他们,兀自开门去了花园。

****

路翰飞知道自己这些天心情不好,对路雅南的态度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冷淡。大概他真的是被宁蔷的话挑唆了,有那么一点害怕面对她。

害怕被她那双澄澈的眼一看,他就老老实实把什么都招了,然后看到路雅南为了二哥放下她高傲的尊严。就如他之前所想,他宁可路雅南就那么高傲着,谁都看不上,谁都不在乎,也好过看到她这么在乎二哥。

现在的路翰飞,宁可用谎言来麻痹自己,也不愿意见证残忍的现实。而且他突然没那么自信了,这样自私藏着心事的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能为她掏心掏肺倾尽所有的三哥了,他觉得自己留在她身边,都不配。

他还占了她的便宜,他甚至不敢开口说,小雅南,三哥会对你负责的!

他的负责,她要吗?

他深藏着对她的爱,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留在她身边,如果她知道自己有那样的心思,她会怎么想,也许真的会吓跑了。

路翰飞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卑劣,所以他躲着路雅南,也躲着宁蔷,想逃避这些问题。但是今天下班的时候,他开着车,就想到了她,于是绕去买烟火。除夕夜哪里还有店铺开门?他一家家地找,一家家地敲门,终于敲开了一家店,老板和家人正在吃饭,看到来买烟火的路翰飞简直像看外星人,“这个时候才来买烟火?”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给我老婆买烟火。”

他想,这才是他那些嫉妒心自私心和卑劣心的源头,他想霸占路雅南一辈子,一辈子都称呼她——老婆。

 

PART 46

路翰飞放烟火,从来不像那种偶像剧里会浪漫的男主角一样在地上摆个图案啊,或者搞点惊喜和情调,他做过最浪漫的事,大概也就是蜜月那次的烛光晚餐了,还是他逼不得已瞎掰的。可见他瞎掰时还有点浪漫,等他一本正经决定要浪漫时,反倒和浪漫边都不沾。

比如此时,他就把十大筒的烟火排成一队,然后一手一个打火机,双手齐下飞快地点火,然后看着它们整齐划一冲上天际,在那最高的地方,瞬间绽放。

而他站在烟火前,冲着她炫耀,“小雅南,拉风吧!”

路雅南被他幼稚的模样打败,虽然想笑可还是憋住了,撇撇嘴故作淡定,“这样多破坏环境啊!”

她话刚说完,突然隔了一条街的一家突然也噼里啪啦地炸了一排,估计是看他们炸得太过嚣张于是较上劲了。一看这情形,路雅南的好胜心瞬间就燃烧了,拽着路翰飞的手臂大叫,“三哥!他炸得比咱们多!快快!压过他!”

“好!”路翰飞摩拳擦掌,立刻轰隆隆就点了两排,他买的烟花更大更亮,瞬间抢了风头,那边不甘示弱,也换上了大烟花。

路雅南急着直嚷嚷,“三哥,咱们的够吗?够吗?他们也有大家伙呢!”

“够够够…”看她一副小孩子吃不着糖的焦急模样,路翰飞忍不住笑了,又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搬了两大箱下来,“你看,三哥还有更大的!”

一见这个,路雅南乐得咯咯笑,仿佛回到了她在他身边一边跳一边催促着他给自己点烟火的小时候,“那快点!快点!赢过他们!”

“绝对啊!”路翰飞点头,密集的烟花冲上空中,路雅南仰头看着那漫天的烟花,夺目炫耀,仿佛时间都停滞在了那一秒,最亮,最闪的那一秒。

一旁的路翰飞突然像个小孩一样,两手拢在嘴边冲着漫天缤纷的烟花大吼,“雅南妈妈,今年我和雅南结婚了呢!”

她愣了一下回神,鼻头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对呢,这还是她和路翰飞结婚后过的第一个新年,她应该告诉妈妈一声的。

见她哭了,路翰飞手忙脚乱地在衣服里找纸巾,搜寻未果后他豪迈地递上自己的胳膊,“擦吧!”

路雅南破涕为笑,推开他的胳膊,从自己的衣兜里找到了面纸,撸了撸鼻子。没好气地对他说,“谁要擦在你衣服上啊!不想理你好么!”

路翰飞讪讪地收了手,揉了揉冻僵的鼻头,转脸问她,“今晚你们吃了什么啊?”

“好吃的多了!”路雅南回道,“好多你喜欢吃的,红烧大排,宫保鸡丁,土鸡汤可好喝了…对了,还有大哥吃到了饺子里的硬币,不过他没想到自己能吃到,结果一激动咬破了舌头。”

“哈哈…”路翰飞笑了起来,“要是我在,肯定是我吃到。”

“可是你不在啊。”路雅南低头踢了踢地面上的鞭炮屑,酸酸地说,“不在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

路翰飞凑近了几分,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忍不住逗她,“哟,路雅南,你这是因为我不在这么伤心难过啊?”

“才没有!”她立刻昂起头反驳,“是你不在,有点无聊罢了,伤心难过?那你也想太多了吧。”

路翰飞对这样的打击见怪不怪了,低头咔咔地摆弄打火机。路雅南瞄了他一眼,一天加班下来他眼底有些青黑,他似是不自觉地蹙着眉,难得他这么安静地待在她身边,倒叫路雅南不习惯了。

或者说,这家伙怎么可能会这么安静。

“咳…”她轻咳了一声,呵出团团白雾,“路翰飞,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

“哎!”她话音刚落,他手就一抖,打火机落到了地上。路雅南眯眼,果真是心虚了呢。不过他弯腰拾起后,极镇定地说,“有什么事啊?我和你白天一个单位,晚上一个房间,还有什么你不知道?”他说着故意凑过来耍贱,“小雅南,你还想知道三哥什么呀?”

路雅南看着那张凑近自己的俊脸,哼了一声,“路翰飞,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我们俩认识了十几年,你心里有没有事我会不知道吗?你笑起来的样子分几种,而这一种,叫假笑。”

路翰飞的笑容明显一僵,他勾起嘴角,不大自然地说,“哎,被你看出来啦。其实我一直在想,我把你睡了,该怎么办呢…”

“你是因为这个才变成这样的?”路雅南当然不信他的话,“那还真看不出来,你还如此敏感纤细啊!”

“那可不是。”路翰飞昂着头说,“你三哥是妇女之友啊,我总得考虑一些情感问题啊。”

路雅南咬了咬下唇,帅气地说,“反正咱们都是成年人,我不会要你负责的,你可以安心不用去想这个问题了。”她想自己都放□段如此主动又大度了,他总该老实交代问题了吧。

然而结果并非如此,她的话叫路翰飞心头一揪,仿佛有一团鞭炮在腹腔里炸开,把他的心肺炸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

她果然不要他负责!

路翰飞强撑着笑仰着头看烟花,淡淡地说,“那就没什么事了啊!”

“骗人!”路雅南利索地反驳,“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没事吗?”

“那有什么不能…”他痞痞地一笑,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墨色的眼眸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他一字一顿地说,“小雅南,我真的没事。”

路雅南听见自己心头闷地一声响,然后疼得她几乎要落泪,但是她忍住了,深吸了口气,推开他的手,“路翰飞,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真的没有事。”

****

路雅南不知道路翰飞为什么要骗她,她相信过路翰飞那么多年,相信他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她从小信到大,连和他结婚她都信了。可是路翰飞却看着她的双眼,睁眼说瞎话。

她给自己找了N多理由,可也没一个让她能想到为什么路翰飞要隐瞒宁蔷的事。一番冥思苦想后,原谅他的理由没找到,倒是把之前积攒的好感都消磨了个干净。

路翰飞这个家伙,还真是靠不住!

其实路翰飞知道,小雅南讨厌自己了。可他眼下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既不可能答应宁蔷荒谬的要求,也没法阻止她做出疯狂的行为,更没办法接受让小雅南去妥协。

他发现,自己真的没有那么万能。路翰飞有点绝望了。

*****

每年正月初五,老太太冯安安都会去医院慰问工作的医护人员,派发新年的吉庆红包,这是安仁的传统项目。红包里放的不是钱,都是一些随机的小礼物,比如两张电影票,一张蛋糕券,都是老太太亲自去买亲自包好派发,别有一番温情。

今年老太太更温情了,把晟晟也抱来了医院,医院里不少人都知道这个孩子路家收养的弃婴,老太太带着晟晟来,温情之外更是给医护人员们上了一课,作为治病救人的医生,更应该存善心,做好事。

午休的时候路雅南把晟晟抱去了检验科玩,晟晟对科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器械可感兴趣了,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直转。

小刘看孩子胖了不少,啧嘴道,“这孩子在你家养得还真不错,之前瘦的和小猴子一样,现在胖起来还蛮可爱的。对了,领养手续下来没?”

“没呢。”路雅南笑着说,“再过十天,正好是小年那天,办完手续就回家吃元宵咯。”

突然有人叩了叩窗,路雅南转身一看,是二哥路燕飞,她便抱着晟晟走了出去。“怎么了,二哥?是要接晟晟吗?”

“嗯。”路燕飞点头,“奶奶要回去了,刚打你手机关机了,是不是没电了啊。正好我没事,过来接晟晟。”

“晟晟来,和二舅伯回家去!”因为路翰飞自认是晟晟的爸爸,路雅南是晟晟的妈妈,那么路承飞和路燕飞既是伯伯,又是舅舅,他就自创了个这么奇葩的称呼——舅伯!

晟晟一扭头,好像瞧见了什么,眼珠一亮,张着小手就要去够,路雅南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倒真是叫她也眼前一亮!

****

说时迟那时快,路雅南还没来得及张口,魏宏信带着两个人就已经冲了过来,一把就揪住了路雅南手里的孩子,“臭婊~子!果真是你偷了我的孩子!”

晟晟虽然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可被他那么大力地一拽,还是吓得哭了起来,魏宏信也不管,甩手就把孩子丢给身后的两个人。

路雅南自然要去抢晟晟,“谁偷你孩子了!是你自己把孩子丢在医院的你也好意思说!”

“呵!”魏宏信冷笑一声,“我是去上厕所了不行啊!我回来找孩子就不见了!你个臭婊~子是不是自己不能生啊,才要抢别人孩子啊!”

“你嘴巴放干净点!”路燕飞一把拽开魏宏信抓着路雅南衣襟的手,“这里是医院,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哎哟!”魏宏信一看,这次的路燕飞明显不如上一次的路翰飞那么强壮,加上他这次也不是单枪匹马了,自然有底气,抬手狠推了他一把,“这次又从哪冒出来一个多管闲事的啊!你睁大狗眼看看,这个是我的孩子,是这个臭婊~子偷了我的孩子!”

“你放屁!”路雅南也气急了骂了一句,“当初是谁在医院里大吵大闹说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你不是说她不是你的孩子吗?你现在怎么又要了!”

魏宏信咧嘴一笑,极尽无耻,“不是你说是我孩子吗?那我想想也是,既然是我的孩子,又有别人要,我为什么不拿回去呢,也不枉是老子的种啊!”

路雅南一看,他身后的两个人都不面善,立刻反应了过来,“你要卖孩子!魏宏信你疯了吧!这是犯法的!她又不是男婴!你要了做什么?!”

“那你管不着!”魏宏信说,“再说了,现在我只是把我的孩子拿回去,谁说我卖孩子了,你个臭婊~子不要乱说话啊!”

路雅南的脑海里闪过的镜头都叫她全身寒颤,她都不敢去想像魏宏信这样的人会把晟晟怎么样,晟晟是女婴,女婴能有什么样的好下场,尤其是他这个人渣败类什么事做不出。她顿时像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抢夺孩子。

“你把孩子还我!你这个畜生!”

魏宏信身后的大汉伸手一推,就把路雅南推了老远摔坐在地上,路燕飞冲了上去,却被人打了一拳在小腹,疼得直不起腰来,路雅南顾不得疼爬起来死死拽住孩子不丢手,四下喊人,“快来人啊!快报警!!”

PART 47

路翰飞把路雅南扶进家门时,她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头发凌乱,嘴角淤青。那是她死死抓着晟晟不丢手时被魏宏信扇耳光打伤的,嘴角被牙齿磕破,结了一块暗色的痂。

这大概是路雅南一生第二次如此狼狈,第一次是她被父亲抛弃,第二次是她救不了晟晟。

下午的一场争执打闹以魏宏信抱走了晟晟收场。警察来时,魏宏信自然不会说自己要卖孩子,毕竟晟晟是他的孩子,路家一点办法也没有。

全家都沉浸在了无边的阴郁中,老太太更是伤心,气得血压升高,现在吃了降压药睡下休息了。二哥路燕飞被那两个大汉一顿拳打脚踢,身上不少淤青和擦伤,二嫂唐亦柔一边替他擦药一边啜泣,“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太过分了,太不要脸了…”

路翰飞的假期休到初八,所以今天不在医院,等他得到消息时,纠纷已经结束了。

晟晟在距离合法收养还剩十天的时候,离开了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