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多年之后他还记得薛苑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勇敢而坚定。

那天他们离开时,薛卫国依然没从卧室里出来,彻底拒绝外界的打扰。久等无用,两人终于离开,临走前拜托院子里所有的人家以后好好照顾薛苑。其实哪怕他们不说,这些街坊邻居也会这么做,不过仿佛不这么强调一句,就不能安心似的。

他们顺着来路往回走;董江忽然回头,用留恋目光的看着这里的小桥流水。正午的阳光带着暖意,也些微刺痛了他的眼睛。早上的见闻让他难过,“也不知这父女两,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刚刚看到那个家,乱七八糟,最后薛卫国居然去屋子里躲起来,实在不像个会照顾人的父亲。”

曹建平摇头:“希望这些邻居们多多帮忙了。我们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而且明天,我们也不知道在哪——”

忽然有歌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驻足聆听,那把清秀委婉的声音远处飘来,擦过水面,慢慢回荡在空气里: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两位军人都是战场上磨练过来的,对人有着准确的判断力。

他们担心的问他变成了事实。

如果说薛家父女俩之前的生活还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得到叶文捷去世的消息之后,彻底没入了黑暗之中。薛苑年幼无知,她一直没有母亲,也不太懂得母亲的意义,每天照样开心的玩耍,用手指蘸着颜料在白纸上画画。

薛卫国的情绪一落千丈,妻子去世,连个骨灰都没有,那一张烈士证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但他小心的收好,放在了在柜子里,然后再也没有碰过。

一定程度的悲伤是肯定的,但是他的情况是,过了度。妻子离开的两年里,薛卫国并没有每天都记挂着她,她离开后,以前的总总事情就再也没从他脑子里离开过。

认识叶文捷时,两个人都还小,她是个可爱而淘气的的姑娘,爬到树上,那棵树正对他家的窗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笑起来,她不解的问,你一个男孩子整天呆在屋子里写写画画什么呢?多出来玩吧。

后来,他因为画画得好,有写得一手好字,被领导看中进入了工艺美术厂,称了一名国家工人;而她开始准备复习参考高考,她复习的地方在那片桃树林,她靠着树看书,他靠着另一棵树在一旁安静的画画,暖风吹得她昏昏欲睡,他为她取下粘在头发上的树叶;

她考上大学,离开的时候,他一路送她到省城的火车站,沉默地看着绿皮车厢把她带走,也带走了他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曾经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可她还是回来了。

六七年时光如水,回来的时候叶文捷变成了军人。她完全脱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穿军装时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穿常服时宛如三月的桃花和流水般楚楚动人。

唯一没变的,也许就是那份感情了。他根本没有奢望跟她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没想到叶文捷肯嫁给他。他们的婚姻羡煞了所有人,摆喜酒的时候,同龄人都恨不得掐了他的脖子。

她微笑:“离开的时候,我就说了,会回来,让你等我。”

叶文捷如此重情重义,时至今日他才明白。

再次离开的时候薛卫国完全没有担心,很安心的一等两年多,最后却等到了一张烈士证书。

有半年的时间,薛卫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他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饭,薛苑也跟着挨饿;精神不好,工作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厂里的效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人生仿佛终于走到了困境。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他不是本地人,代表的香港某企业,跟沅镇工艺美术厂合作,定制了一批木雕和画架。

作为这批产品的设计者之一,薛卫国跟庄东荣交流较多。薛卫国不是那种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庄东荣比他略大几岁,文质彬彬,带着一副眼镜,善于谈话并且谈吐不俗,对艺术品颇有见地。在薛卫国平常和乏味的生活里,很少能见到他这样富有学识并且举止得体的人物。很快的,两人从认识变得熟悉。

那几个月,庄东荣一直住在沅镇,薛卫国很自然的邀请他到自己家中一叙。

庄东荣笑着应允。

房子并不大,一厅二室,小房间是女儿的卧室,毗邻河边,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间是他的卧室,与其说卧室,不如说画室更恰当一点,颜料画卷堆积在墙角,几乎要以捆来计算。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墙角,斑斑点点。

庄东荣蹲下身,一幅幅油画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已经是瞬息万变,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么有李天明的这么多画?”

虽然那时国内的油画市场规模不大,但不等于油画不值钱。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负担起的。

薛卫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真迹。是我依照画册临摹的。”

“看画册都可以临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他摁耐住自己的情绪,又说,“如果真是这样,你研究他很久了?”

薛卫国点头:“有几年了。”

庄东荣连声赞叹:“真是太不起了。”

薛卫国无奈:“也不是只看过照片,两年前他办过一次的画展,我去看过,画展上有他的画册买,我就买了一本。”

“原来如此,”庄东荣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你临摹李天明的画,真是惟妙惟肖!连我都骗过了,说是真迹都不会有人怀疑了。最妙是颜色光影的运用,光真的是在流动着,比起李天明来也毫不逊色。说来,李天明都是自己配制颜料,你也是自己调颜料?”

“嗯,是的。”

“那就稍微可以理解一点,你们厂子的关系,弄到矿石的确比较方便。”

庄东荣感慨万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在这么不起眼的小镇发现薛卫国这样的隐藏着的人才,就好像在沙滩上行走忽然踩到了一桶黄金一样难得。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画架上搭着一块布,就问:“你正在画的作品?可以看看吗?”

薛卫国掀开画布,穿着军装的年轻女子在那颗桃树下巧笑倩兮;庄东荣盯着画看了很久,之后才问:“非常……非常美丽。她是谁?”

“我爱人。这幅画没有画完。”薛卫国说着,拿过布重新盖上,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你爱人她现在——”庄东荣本来想问什么,却被门口忽然出现的小女孩打断了谈话。

小女孩揉着眼睛,一幅刚刚睡醒的模样,脸蛋涨得通红,瘪瘪嘴说:“爸爸,怎么房间在转啊。”

她的脸色红得极不正常,薛卫国伸手探探她的额头,额角滚烫,真是烧糊涂了。

送客的同时,连忙带着女儿去了附近的卫生院,医生说是感冒发烧,然后连续打了两天的针,高烧退下来了,一切呈现出好转的迹象;可不过几天又复发,同时还增加了咳嗽,又继续打针吃药;每次打针之后,病情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好转,但复发时则出现新的症状。如此反复了十多天,卫生站的医生终于觉得不对,私下同他说:“这病有点奇怪,你还是带着孩子去省里的大医院看看。”

结果去了大医院,依然收效甚微,医生起初的诊断结果是脑膜炎,后来改为感染,最后又认为是肝炎,争来辩去,总是没有结果。

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薛苑却一天天的衰弱下来。脸色蜡黄,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最瘦的时候整个人只有不到二十斤,医生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得病需要钱治,他在外地陪同,吃住也都要钱,抚恤金全部拿出来,跟厂里打了白条,政府考虑到是薛家是烈士家属,还再负担了一部份,但还是不够。

最后医生终于得出了结论,病症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这种病如果发现的早,还好治,薛苑的病情拖到现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算得上重症,未必能救回来,也许有一种新药有用,但贵的要命。

薛卫国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看着病床上生病的小女儿,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掉。

薛苑这时却忽然醒过来。这是单人的隔离病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摸到了他的手,安慰他:“爸爸,你别哭。妈妈一直陪着我呢,我不怕的。”

昏暗的病房里,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把薛卫国彻底炸醒。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大喊:“文捷!叶文捷,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要是还爱她,就保佑她早点好起来!”

当晚他连夜回到家里,跟邻居借了一些钱,但还是远远不够,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或许能帮助他们的人,想来想去,最后发现自己活了半辈子,居然连一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都没有。他对着家徒四壁的空房间发呆,恨自己无能懦弱,没有出息,这一双手,到头来只能握住一只小小的画笔,留不住心有鸿鹄之志的妻子,更留不住那个不满四岁的女儿。

心死如灰。还不如去死了好。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不能,女儿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月亮也不忍目睹他的惨状,静悄悄躲进了云层。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也不敲门,也不多废话,一言不发送上一大笔钱。

薛卫国平生绝对不受无功之禄,也很清楚世界上没有白拿钱的好事,想到还在医院里的女儿,他迟疑片刻,又手忙脚乱的找纸笔:“我不能白拿你的钱。我给你写欠条,”

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庄东荣相当了解薛卫国他这个人,他的性格非常典型,就象所有才高八斗但是怀才不遇的人一样,清高傲气,不受嗟来之食。

“我不要欠条。卫国。不是我看不起你,以你的收入,想要还清这笔钱,真不知道会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庄东荣自顾自的取下画板上那张叶文捷的肖像画,仔细的看了看,擦去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是商人,喜欢钱货两讫。我很喜欢这幅画,你把这幅画卖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事情发展太过意外,薛卫国的大脑仿佛某个闯入屋子的疯子给敲了一闷棍,于是结结巴巴的解释:“可是……我还没有画完。”

“我觉得已经很完美了。”

“可是,这是我给文捷的画像,我们结婚几年,这是我唯一送给她的东西……我不能卖啊……”

声音到最后已经小了下来。

“正因为你费了那么多心血,这幅画才值得这个价钱,你其他的画,虽然漂亮,但是都不值,”庄东荣就象那条伊甸园的蛇,声音平静而诚恳,说的是绝对的真相,“这笔钱可以救你女儿的命。你妻子如果在天有灵,知道这件事情,想必也不会反对。只是一幅画而已,何况你以后还可以再画的,是不是?”

根本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那笔钱为数不少,完全可以补上剩下医疗费的缺口,又或许是真的有神灵庇佑,那种药产生了效果,终于把薛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看到女儿在病床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薛卫国这么一个大男人,哭得完全不成样子,他觉得卖掉那幅画那是自己人生中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若干年后之后他才知道,做决定是容易的,难的是如何面对做完决定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钱的人。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化,老式的国营厂难以维系,拖欠工资,所有人的生活每况愈下,而他更惨,还带着一个身体不好需要补充营养的女儿。

饿着肚子的是没有力气和资格清高的。清高这种东西只属于衣食无缺的人,对于他而言,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他需要钱。

庄东荣第二次登门的时候,比第一次更加直接和单刀直入,他拿走了两张他的临摹稿,给他留下了一笔钱;再然后,他们完全形成了一种默契,差不多每过三四个月,庄东荣都来一次沅镇,他带着钱来,带着画走。

完美的交易。

第二十一章

夜色更沉了,气温似乎又下降了一点。风过之处,天空上的星星也冷得颤抖。夜色和路灯光芒竞赛着要控制草坪,视线所及的草给渲染上一层黯淡的银白。

薛苑慢慢开口。

“我爸爸认识了庄东荣,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他的后半生毁于一旦。

“你完全想象不到我爸爸仿造了多少李天明的画,具体的数目我不清楚,我怀疑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弄明白。嗯,还有几幅陈孟先先生的。上次你问我关于陈孟先先生《火烧云》那幅画,我没办法回答,就是因为那副作品也是我爸爸伪造的。我觉得羞耻,你要我怎么跟你承认……”

萧正宇打断她的话,说:“我理解,反倒是你,不要太介怀。”

“基本上,李天明的每一幅作品,我爸爸都仿造过。庄东荣给我爸爸带来李天明,偶尔还有陈孟先和其他几个画家的作品的照片,哪怕是他们没公布于世的作品。我爸爸仿造李天明的作品,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几乎连我都分辨不出来。举个例子,费夫人手里这七十多张藏画里,有三幅是我爸爸伪造的。”

萧正宇肃然一惊。他知道费夫人的藏品真假都有岳万里把关,岳万里是行家中的行家,能瞒过他的眼睛,伪造的水平不知道得多高才行。

他略一思考:“这个庄东荣,恐怕来历不小。”

“应该是。不说他了。”

薛苑摇摇头,无意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换了一个。

“我记忆中的人生开始于生病那年。生病之后,有大半年的时间我都没去幼儿园,药物让我的免疫系统变得很糟糕,风一吹就伤风感冒。一个不小心就进医院,有一段时间手上都是针眼。还好那时候年纪小,用了大概两三年的时间终于调养好了身体,慢慢恢复过来。这些年一直很健康,不但没再生过大病,小病也差不多绝迹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养病的那两三年,因为不出门,我天天跟着我爸爸学画画。虽然我在美术学院成绩那么烂,其实我小时候,还算得上很有绘画的天赋。我是那种天生对色彩和光影敏感的人,我不像你那样过目不忘,但是我对图像的记忆力总是很牢。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夸张,我现在还记得我小时候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颜色组成的,花草树木天空云朵,在我眼里都是美妙的颜色;听音乐,读书,甚至吹过耳边的风都会使我联想到各种适合的颜色。

“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美术老师,他开始成系统的教给我绘画知识。我爸爸自从仿造赝品以来,就有很多钱,以前省吃俭用的买颜料工具,后来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时候油画在国内的市场开拓起来,庄东荣每次上门,都会带来很多工具和书。各种各样的画册,图册,真的是应有尽有,还有不少外国的画册。后来我再大一点,没事就翻着英语字典,一个个单词查什么意思。

“我爸爸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知名的画家,同时,他发现了我的艺术天分,对我寄于了很高的期望,你简直想象不到。那时是九十年代了,很多孩子家都有了电视,只有我家一直没有。我每天放学回家,先做完作业,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绘画上。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各种各样的颜色中度过的。我当时也有怨言,但还是熬过来了。

“我再长大了一点,开始懂事了,知道他做什么,觉得我爸爸做错了事情。我把他跟我妈妈比较,我妈妈这辈子都光明磊落,可是他呢?中学的时候,我看了些书,道德感强烈得不得了。我愤世嫉俗,开始恨我爸爸,连带着连绘画也恨起来。一旦心理有个疙瘩,就不能再画好。我故意把画画地很难看,连最基本的透视都画不能见人。我跟我爸爸作对,我恨他制造赝品,我恨他用造假的钱养我,供我念书。

“最可笑的是,久而久之,我竟然真的忘记了怎么绘画,怎么构图,怎么搭配颜色。我彻底了失去了这门技能。心里的厌恶尽一上来,就恨不得把画板画筒扔到水里去。我房间的窗户下就是小河,我就真的扔了两次。我爸爸知道后很不高兴,我跟他大吵一架,恶狠狠骂他。骂他无能,骂他没用,嘲笑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的背影里,再也画不出属于自己的东西……”

薛苑忽然顿住不言,整个人哆嗦起来。萧正宇把她搂紧,轻轻说:“不要紧的。你爸爸不会怪你。”

薛苑终于定下神来。为什么平生最想忘记的一件事情到现在还如此清晰。十年前自己那刻薄的话声声入耳,每一句都直插父亲的心脏。

“……那时候我大概念初三,是最叛逆的年纪,脑子里都是别扭又扭曲的想法。我骂他‘连自己都没有了,就象行尸走肉’……我至今都记得我爸爸的背影,半夜的时候,耷拉着肩膀,低着头,一张张的烧着自己的画,火光照亮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第二天庄东荣来了,当时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大约是吵架,后来看我爸爸的日记才明白,我爸爸打算要回我妈妈的那副画像,然后两人做一个了断。

“庄东荣却说,自己十多年前就把这幅画卖出去了,当时买画人没有留姓名,给了很高的价钱。后来他发现,那人某次出现在李天明身边,应该是李天明的助手这类的人物。而现在他出售赝品,在这个圈子里算是有名人物了,肯定要避免跟李天明本人或者他身边的人有任何的瓜葛,是绝没有可能拿回来的。”

萧正宇暗暗震惊:“那人叫什么,什么样子?”

“不知道。”薛苑摆手,像是觉得他的问题太麻烦一样,立刻把话题转回来。

“那之后庄东荣再也没在我家出现过。我一度很高兴,以为我爸爸终于摆脱了伪造赝品这条路。可没这么简单,就象我嘲笑他时说的,他早已画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作品,只要一拿起画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再次陷入了绝望,这时候又有人找上了我爸爸。”

“那时候我为了摆脱我爸爸,考进了省里的高中念书,一两个月回家一次,跟我爸爸的交流非常少。也只是在某年的暑假见过那个人一次,他大概姓刘,因为厌恶,我没有多问。不过能打听到我爸爸这种不出世的人,这人和庄东荣之间或多或少都有关系。”

“对我爸爸而言,才能是一种不幸。怀才不遇让他变得过度的敏感和脆弱。他的人生的确失败,他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于自己没有进入美术学院,没有走上光明磊落的康庄大道。他对学院派画家充满了幻想,因此寄希望于我身上。”

“我最后告诉他我打算考外交学院时,他整个人完全傻了。若是其它父母,肯定会为孩子感到高兴,但他的全部人生都围绕着绘画展开,也理所应当的以为我应该这样。我觉得他不可理喻,他觉得我辜负他的心愿,直到通知书下来那几个月,他没跟我没说过一句话。”

“不论他再怎么不高兴,我还是收拾行李上大学去了。他也还是拿钱给我交了学费。”

“那大学里的两年半时间里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老师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级别的专家学者,同学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差不多忘记了那个供我上大学的父亲,我不怎么跟他打电话,也不怎么跟他写信,我爸爸在我上大学后越来越偏执,性格暴躁;而我也越来越固执,三句话不合就会吵起来。寝室的同学都以为电话那边的人是我仇人……”

她的话虽然刻意的说得轻描淡写,萧正宇还是能从中听出深深的自责和极度的悔恨。他觉得心疼,尽力安慰她:“你在外地上大学,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我可以管的。我爸爸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我,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和依靠。我爸爸讷于言语,但他在日记里不止一次的写,不是因为我,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爸爸出车祸的时候,是那年的十二月份。那天晚上,我因为拿到了交换生名额请大家吃饭,三个小时后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警察说,我爸爸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什么时候沾上了酗酒这个毛病,我完全不知道。他看到车子过来的,但就是不躲开,反而走到了路中央,那里等着车子撞过来。他是自杀的。”

“我办完葬礼,回家收拾他的东西时才发现,他床底下有个箱子,里面全都是一本本的日记。看完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为了我,才卖掉了给我妈妈的那幅画,认识了庄东荣,毁掉了自己。”

“如果我当时肯好好跟我爸爸交流,他也不会自寻死路。我看了日记才知道他这么些年一直在找我母亲的那幅画,他觉得那幅画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作品。他没有上美术学院,一直期望我能考圆他的梦想,可我根本不理他。但他还傻傻的,一厢情愿的给我攒钱。那些钱和存折,都在那个箱子里面,放得整整齐齐的。他的日记大多是我上大学后写的,满是自我厌弃,自我鄙夷,怀念我的妈妈,说女儿不理解他……当时他精神崩溃到什么地步,我无法想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辜负他。是我逼死了他。”

“回到学校,我就退学了。退学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圆我爸爸的梦想,让他在天之灵可以瞑目;我还想要找回我母亲的那幅画像,这是他生为一个画家而不是赝品制作者的证明。然而找回一幅画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毫无线索。如果想要在海洋里找到一条鱼,首先就要先潜海底。我必须进入画界这个圈子,才可能觅到一丁点的可怜的希望。我要进入美术学院,认识画界里的人。”

“大学四年,我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可我发现真难,难得我几乎绝望,恨不得抓自己的头发,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到了在博艺的这份工作,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希望而退学,你是不是觉得我又疯又蠢了?”薛苑仰起脸看萧正宇,慢慢微笑起来,“当时我是疯了。我是个不忠不孝的女儿,踩着我爸爸的心一步步长到这么大。我在学校里过着所谓幸福的生活,养我长大一辈子生活在不见光的阴影下的父亲却惨死在车轮下……多么可笑啊,要是我爸爸没有我这个女儿就好了……”

她忽然笑起来,笑意甜美而古怪,在路灯的光芒里看来,让人毛骨悚然。萧正宇心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薛苑,清醒一点。都过去了。”

她猛然回神,迅速背过脸去,把视线转到萧正宇看不到的地方。片刻后把脸转回来,此时神态完全恢复正常,眸子里满是自嘲:“当时有位一直对我很好的师兄,知道我在办退学手续后,在我们宿舍楼下站了足足一晚。早上我拖着行李出门,他差点跪下来求我,只要我不走,要什么都可以给我。可是我根本不理他,多看他一眼都嫌累,骂他无耻,骂他死缠烂打。现在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他。也不光是他,还有同学老师。当年的一意孤行和固执,真是伤了不少人的心,因此我再也没跟他们联系过,实在没有脸面。”

不过我却觉得,你当年退学,对我而言是件好事。

这话萧正宇自然不会说诉诸于口。他压制住她肩膀的轻颤,轻声感慨:“真是可惜,你爸爸的画技如此精湛,看来也有不输给李天明的才能。”

“不是,没这么简单,”薛苑停了停,“我爸爸有天赋,很努力,如果有好的条件,允许能成为第二个李天明。可惜他没有。他性格内向,胆小羞怯。虽然说很多画家都是孤独和怪僻的,但这种孤独不应该成为生活上的阻碍。我爸爸,这一辈子都没去过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他想象不出来荷兰的天空,想象不出北方的辽阔粗狂。他没有跟当代任何画家有过一丝半缕的交流,所有的一切都是闭门造车。他的这种的性格阻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阻碍了他的眼界。

“眼界的短浅,导致他相当缺乏想象力。要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梵高能在寂寞中找到那么绚丽的色彩。我爸爸毕竟没有梵高的才能。他临摹别人的画,画静物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就是没有任何突破。我可以这么说,他的绘画技巧或许是炉火纯青,但创作内容逐渐陷于僵化。年轻时才气一日复一日的耗尽,只剩下僵化的,流程化的仿造了。”

说话间忽然听到夜鸟的叫声,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和辽阔,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薛苑循着声音的来向,抬头看了眼天空。

萧正宇沉吟着问:“你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些。你今天的情绪失控是为了什么?跟白天你看的那些素描草图有什么关系?”

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泪。

“我被我爸爸骗了。我妈妈的那张画像,依然不是他的创意,是他参考李天明的素描草图画出来的。”

“我家也有个箱子,就跟费夫人的那口箱子一样,装满了素描稿。我妈妈那幅画像的素描稿就在其中,大概有七八张,各个角度的都有,连背景图都有一张不差。每次我爸爸想再试着重画我妈妈那副油画时,都会把那些素描稿找出来仔细研究。”

“我爸爸是个糊里糊涂的人,对画却很有数,他自己的草稿都放在另外的地方,那个箱子里的草图他从来没有动过,像珍宝一样藏着,他记得住每一张图,也绝对不会弄错。他后来烧掉自己的所有油画和素描时,也只有那个箱子的素描稿没有烧。

“我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以前以为这些素描都是我爸爸年轻时画的。还觉得,他年轻时候的素描比后来的生动些,人物的神韵更足,哪怕只有黑白两色,但画面上的人物好像就要从纸里跳出来跟你说话一样。

“那箱子里还有两大本笔记,密密麻麻的写着画油画的技巧,如何手工制作颜料,如何上色,选择什么纸,绘画工具的使用办法,如何制作工具等等,十分详尽。我可以鉴别画的真伪,但却不太能鉴别字迹。我从来都相信这两本手稿是我爸爸总结的宝贵经验。说来也巧,李天明的字迹跟我爸爸的的确比较相似,他们都练过多年书法,字写得都像怀素的草书,基本上看不出差别。曾经有两次,我察觉到稍微不一致的地方,但没多想,以为那是因为年龄的变化引起的。

“直到我看到费夫人这些素描稿。醍醐灌顶。矛盾古怪的地方都得到了解答。那箱子里的草图都不是我爸爸的作品,那两本笔记也是李天明的。例如那张穿裙子的少年女,我家也有几张,构图一模一样,只不过我家那几张是完成度高一些,五官都出来了,画中人是我妈妈。”

“我们家怎么会有李天明这么多素描稿,应该跟我妈妈肯定有关。我长大之后,不只一个人说我跟我妈妈很像。每个认识我妈妈的人初看我的时候都会说一句‘你真像你母亲’。你跟我说那幅《读书的少女》中的女孩我一模一样时,我才忽然想起,我妈妈有没有可能认识李天明。”

“甚至不光是认识。他们的关系好得李天明都能送给她一箱子素描和两大本呕心沥血整理的创作油画的技巧。这样的交情,我难以想象。而我爸爸研究李天明,效仿他,跟我妈妈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萧正宇连个打断她叙述的时间都没有,在她稍微喘气的时间,他补上一句话:“就我所知道的情况,你妈妈跟李天明的确认识,她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做过他的模特,后来——”

薛苑无动于衷的笑了,抖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慢慢推开他,朝长椅上一靠:“不论你知道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不在乎了。”

怀里空了下来,萧正宇一瞬间觉得恍惚。他克制住再次拥她入怀的情绪,反问:“真的?你的样子不像完全释怀的模样。”

“与其说不在乎,不如说累了。我父母和李天明之间的纠葛,我不想知道。过了二三十年,当事人中的两位也都去世了,追究也没有意义。因为李天明,我爸爸这一生都毁了,虽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咎由自取。但我还是不愿意把我妈妈跟他放在一起谈论。”

“现在才觉得荒唐,真荒唐。我看爸爸我的日记,时常觉得他前言不大后语,矛盾的地方也颇多。他经常进入某种臆想状态,他在日记里深切怀念过去的一桩桩小事。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出门去旅游,看到满山红叶,坐在草地上照了一张照片。事实上根本没有这种事情。他的思绪早就混乱了。

“我没办法想象,他认为自己此生最好的作品,也是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还是李天明的阴影下产生的,而他自己对此毫无知觉。

“怯懦的人,终有一天会为怯懦付出代价。这是你曾经跟我说的一句话,也是我爸爸的写照。他花了一辈子去模仿李天明,又用了生命最后的几年去懊悔,也算是代价了。

“我爸爸的人生,是我见过最荒唐最无奈的笑话。而我自己就是那个笑话的延续。我放弃了我本来可以光辉灿烂的前程,努力寻找我已经失去的技能,到头来,梦想破灭了,就象肥皂泡一样,什么都不剩。”

薛苑平静的说完,正色看着萧正宇:“谢谢你带我来英国。我终于弄明白了真相。抱歉让你在寒风中听我说了这么无聊和失败的一个故事。”

随着这句话的开始和结束,她又慢慢恢复到那种自闭的情绪里去。

萧正宇不以为然的摇头。

“不,我不觉得你什么都没有了。起码,你得到了真相。虽然不是你预期的那个,但我觉得是件好事。真相早一天知道比晚一天知道好。”

薛苑看他:“早死早超生?你很想得开。”

“我跟你一样,有过类似的切肤之痛。”

“那你也应该知道,你刚刚这句话听起来就象讽刺。”

他自认为是个会安慰别人的人,也清楚她现在肯定听不进去自己的话。看到她没有表情的离坐,他也站起来,直视她的眼睛:“我真希望你真的想明白了,放下了,不是又钻入了另外一个牛角尖。薛苑,相信我,知道真相,是一种解脱,不是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