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又维不动声色的听着,手指轻轻扣在桌面上。

“最有意思的地方是,看过这幅画的鉴定专家,每个人都坚定不移的认为这幅画是毫无疑问的真品。对比看看,薛苑只不过二十出头,有这样的鉴赏力和知识面,实在让人佩服。如果不是因为她年纪太轻,我都想怀疑那幅赝品是不是她画的。”

她说话时语气乍一听像是玩笑,但听者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罗明钰停了停,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本来以为就这样了。但前几天我热认识了一个姓刘的画商,他很肯定的说这画是赝品,别的他再也不肯细说。我费了点劲,他最后终于承认说这幅画庄东荣让一个叫薛卫国的人画的,还说薛卫国是造赝品的行家,四五年前因车祸去世,他有一个女儿,恰好叫薛苑。”

哪怕之前再镇定,听到这句话时,李又维和张玲莉也是脸色一变。

罗明钰见状,不再多言,只是问他们要吃什么。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的心思早就不在吃食物上,随随便便的点了菜,罗明钰留下一句“二十分钟后送来”,拿着菜单下了楼去了。她这一走,气氛立刻冷却下来。

张玲莉觉得手心发紧,瞥一眼陷入沉思的李又维:“你带薛苑来过这里?”

“嗯,来过一次,”李又维不否认,“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罗明钰的话你都听到了,真没想到我们身边居然有这样一个神仙,她父亲是造假行家,她估计也差不了,难怪年纪轻轻就有那样的鉴赏力,”张玲莉淡淡开口,“你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薛卫国早就过世了,这事也跟薛苑没关系,”李又维神色不动,“与其担心薛苑,我倒是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

“这个周末,萧正宇请假去了哪里?”

张玲莉不耐烦:“他最近那么辛苦,休几天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还不至于这么不通情理。”

李又维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你跟萧正宇认识也有三四年,看来还真是不了解他。”

“你们倒是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又了解了什么,”张玲莉想不到他忽然问起这不相干的事情,把手里的杯子重重搁在桌面上,茶水四溅“我也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看得到他在做什么。李又维,用人的话,观其言而察其行,不是你这样的凭空猜测。”

“这么些年,难道你就不奇怪?”李又维丝毫不把她的讽刺放在心上,换上淡淡的调侃口吻,“当年的萧正宇可不是会心甘情愿当你秘书的人啊。”

张玲莉声音陡然锐利起来:“李又维,有事你就说清楚,别遮遮藏藏。你一回来就在鬼鬼祟祟的调查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不管你对萧正宇有多大意见,但你要记住,这几年来,你什么都没做,而他任劳任怨的帮我管理博艺。财务报表审计报告你也看了,没有他,博艺扛不到现在。只在这一件事情上,你就要感谢他。”

看得出来张玲莉是真的火了,李又维挑条嘴角,对她露出个奇特的安抚笑容:“我怎么会对他有意见,就像你说的,感激还来不及呢。”

他这话半真半假,完全是他历来的说法风格;张玲莉从中什么都听不出来,也无法判断他的真新,她手掌不由自主的攥起来,挫败的一叹。

在丁依楠那里的几天,薛苑的日子生活得分外规律。

早上起床后,收拾屋子,打开电脑查一下招聘信息,然后就开始翻译丁依楠给她的文件。小部分需要翻译成中文,大部分需要翻译成英文。她手边放着几本词典就开始动手。虽然文件奇多无比,但她也不觉得怎么厌倦,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给部门领导打了个电话说请假后就再也没开过手机,铁了心不跟外界接触。她可以一两天都不出门,最多是去小区里的小菜市场买点菜,给自己和丁依楠做一顿晚饭。

薛苑对家务事并不擅长,做的饭很是朴实无华,但丁依楠依然乐得跟什么一样,吃饭时两只眼睛如灯笼般放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真是幸福啊。薛苑啊,以后你也不要走了,你就在我这里,以后我养你!”

听得她微微一笑。

薛苑微笑的时候非常迷人,她眼睛大,仿佛屋子里所有的光芒都落在那双含笑的眼睛里。丁依楠贪婪得瞧着她:“别这么看着我笑啊!我会把持不住的!啊,真想金屋藏娇。”

薛苑啼笑皆非,去揪她的脸:“你这个小丫头居然想打我的主意,我藏你差不多。”

丁依楠放下碗就跑,一瞬间就钻进卧室不见人影,留下一句戏曲腔极浓的“我先赶几张图,就麻烦你收拾厨房啦,娘子”;薛苑听罢微微一笑。

收拾完厨房回去,丁依楠正在焦头烂额给某张图上色,丁依楠是那种先攒积一堆事情,事到临头才熬夜昨晚的事情的人,那天又到了最后期限,愣是折腾到了凌晨两三点才把欠的三张插图补完,薛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下的。

晚睡自然晚起,在薛苑的持续不断的催促声中,她终于百般无奈的起了床,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门。有时候越急越错,两个小时后,她一个电话打回来,惨兮兮的说自己忘记了拿某份资料,让薛苑把那几份资料送去他们公司。

薛苑说:“我马上送过来。”

九月下旬的天气已经慢慢凉爽了,加上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外面天气偏凉,薛苑在行李里翻了翻,勉强找到了件稍微适合这个天气的休闲上衣换上。外套很有些年头,袖口都洗得都发白。

她带着资料出了门打车过去。丁依楠所在的公司在业内具有相当的知名度,坐落在市中心的某栋摩天大厦的高层。

薛苑搭乘电梯上去,出电梯时只觉得这里真是太大,一个个办公室连环相扣,跟迷宫一样。公司的规模也大,职员也多,薛苑报出“丁依楠”这个名字的时候,笑容甜美的前台小姐愣是没有想起来是那位,打开电脑查询半天,跟薛苑抱歉一笑:“终于查到了,你稍等一下。”

前台小姐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不一会,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丁依楠从某个走廊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问她:“啊,带来了吗?”

薛苑立刻把文件递过去,又拍拍她的后背:“别急。”

丁依楠双手合十,摆了个谢天谢地的样子:“还好你来的及时。哎,我这个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你就是生活太没条理性了。”

丁依楠吐了吐舌头,正想说什么,前台小姐叫住他们:“有人来了,请二位让一让,你们占了通道。”

薛苑和丁依楠这才想起来她俩站在入口说得不亦乐乎,迅速闪开,果不其然,随着前台小姐那句话,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出现在走廊一角,正在说话,应该是轻松的话题,笑声非常清晰。

想着自己反正不认识他们,薛苑起初并不在意,目光随意的扫过去,冷不防对上其中某人的视线,一瞬间就被冻结在了当场。

丁依楠对来人有点印象,是公司的几个老总。不论什么情况下,跟领导保持一定距离总是好事。她稍微让了让,顺手拉了薛苑一把,就怕一个不小心阻碍他们的道路。

可没想到薛苑完全没动。

丁依楠诧异的看她一眼,她睁大眼睛盯着前方,那个表情虽然算不上目瞪口呆,但也相差无几。有那么一个瞬间,丁依楠以为自己眼睛出现了幻觉。认识这么久,薛苑在她心目就等于倾心寡欲四个字,被一个男人震惊成这样,实在无法想象。

于是顺着薛苑的目光看过去。朝他们走过来的年轻男子相当面生,西装革履,眉目疏朗,一看就是典型的成功男士。虽然他跟公司的几位老总一起出现,但本人却不是公司的同事。他越走越近,脸上极度的惊讶和喜悦的表情也渐渐生动起来,丁依楠暗自猜测他的身份,没想到来人先准确的叫出自己好朋友的名字:“薛苑?是你吗?”

旧日记忆再次被唤醒,和故人狭路相逢绝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事已至此,薛苑反而镇定下来,她微微扬起嘴角,微笑着叫来人的名字:“秦玮……师兄。”

秦玮表情复杂,看了她许久,终于把一些无谓的感情压之脑后,说了句老友初见时最常见的台词,“果真是你,刚刚我还在想会不会认错了。没想到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连衣服都是以前的。”

她更没想到。想不到事隔多年再次相遇,居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尴尬萦绕在心头,不知道说什么。

“你在这里上班?我来过好几次,居然一次都没有看到你。”

“不是,”薛苑感激他主动找到了话题,忙忙说,“我不是这里的员工,我同学是,刚刚送资料给她。”

经这一提醒,秦玮才注意到她身边的满头红发的丁依楠,他暗暗诧异,但礼貌不失的打了个招呼。

从来不记得他们曾经认识这样一位衣冠楚楚的师兄,很少看到艺术系的男生愿意把自己包在这样周正的衣服里。丁依楠心底同样纳闷,但也陪了个笑容,说了句“你好”。

其他几人公司的领导正在旁边等电梯,秦玮跟几人略一点头,目光停在薛苑身上,微笑着解释:“这位是我大学时候的小师妹,四五年没有见过她,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多聊了几句。”

几人纷纷表示明白了情况,又善意的打趣几句;秦玮问薛苑:“你现在打算去干什么?”

“送完了资料,打算回去。”

“那正好,我们也要下楼,一起下去吧,便走边聊。”

“啊,好。”

狭窄的电梯里空气极不流通,薛苑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夺走她的空气。憋气,心慌,难受。她和秦玮居然同在一个电梯,旁边还有四位丁依楠公司的老总,怎么想都只有尴尬。

那几位老总在那边说话,薛苑则勉强跟秦玮闲聊。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还好。”

“那年你走后,我想联系你,但总是找不到,”秦玮摇摇头,仿佛说的是任何一件遗憾的往事,“你可走得真彻底。”

虽然说现在是信息社会,一个人想要消失很不容易,但只要有心,暂时藏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薛苑迅速转移话题:“师兄你呢?现在怎么样?为什么又在这里?”

“哦,为了博览会的事情,这算是一项外事活动吧,过来看一看进程如何了。”

薛苑满脸诚恳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在她的记忆里,秦玮一直都很出色。她大三那年他在念研三,专业水平让人叹为观止。

电梯到了到达楼底,薛苑松了一口,脸上的热度也降下来一点。秦玮和其他几人点头示意,她考虑是否找个机会赶紧无声无息的离开,又或者是打个招呼再走,就这一斟酌的时间,他已经掉过头:“快到中午了,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

“不了,我还有急事。”薛苑说。

秦玮微微笑,一点不觉得盘问别人的隐私是不好的:“什么急事?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的。”

薛苑开始觉得头痛。以前就知道秦玮难以打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是如此,她苦笑:“朋友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那这样吧,你留个电话给我。我大概还会在这边呆到年底再回去,见面的时间很多。”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薛苑无奈,说了手机号码。

秦玮把电话号码输入手机,摁了个拨通键,电话那头的提示音清晰入耳,他脸色也难看起来,露出个匪夷所思而又冷淡的笑容:“怎么说关机?又或者干脆不是你的号码?没想到原来事隔多年,你不但样子没变,脾气也一点没变,还是这个拒人千里的样子。我只是诚心诚意地想跟你吃饭叙旧而已,你何必那么多心。”

他这话的语气非常重,压得薛苑几乎抬不起头来。想着自己的曾经和现在的所作所为,薛苑惭愧的低头,声音无奈之极:“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的确是我的手机号,因为一些情况,我关机好些天了。绝对没有骗你的意思。只是现在想起以前的事情,真是觉得难堪。我连直视你的勇气都没有,更何谈一起吃饭。”

她说话时咬着唇,浑身都是心灰意冷的沮丧气息。秦玮心知她这个样子想必是说的真话,随意的笑了:“你想太多了。何必纠结过去啊。何况我当年被拒绝的人是我,死缠烂打的也是我。要说惭愧,也应该是我。你完全没必要怕什么的。”

秦玮的态度是如此的光明磊落,但“死缠烂打”几个字还是让薛苑心跳加速,恨不得在墙上挖个洞钻进去,声音陡然小了几分:“师兄,你这样一说,更是让我无地自容了。那时候我太不懂事,太蠢了。”

“不要紧,”秦玮笑了,“难道还不许人年轻犯错吗。”

结果两人还是一起去吃了饭。薛苑对这附近的餐厅并不了解,还是秦玮带她去的。

世界有些人,见面时觉得尴尬,但真的交谈起来时却并不让人觉得难受。秦玮还是像以前那样能说会道,也非常善于寻找话题,一时间两人都有种错觉,仿佛以前的时光不知不觉的流转回来。

既然是闲聊,话题不可避免的会牵扯到两个人都认识的朋友身上,对薛苑而言,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落到耳朵里,都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做出反应。就象年老的老太太,坐在冬天的阳光下回忆古老的往事。

她始终客气的微笑着,完全不像当年那个聪明狡黠的薛苑。秦玮打量她:“某种意义上,你还是变了很多。后来,你做什么去?”

早就预料到有此一问,薛苑三言两语的说了实情。

“你居然去学美术?”

“嗯。”

想起她走时的毅然决裂,秦玮叹口气:“不过也不奇怪。你自己的人生,要怎么支配也是你的事情。当年觉得你太不负责任,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现在倒回去一看,对你,却只剩下了羡慕。”

从未听到这种说法,甚至压根都没想过有人会羡慕他,薛苑诧异得睁大眼睛。

“这个世界上,能决定自己人生的人总是极少的,你算是一个。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是那种目标明确的人,很清晰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能勇敢的做出决定,决不回头。这种性格,很多时候也不是坏事。”

回去的路上,薛苑满脑子都是这句话,神思恍惚上错了公车。直到远远看到画廊墙壁反射出的阳光,才恍然大悟自己回错了地方。

于是再次换车。这样一折腾回到丁依楠所住的小区时,下午都过了一半,这片小区有不少年头,但绿化却做得不错。年轻人都在上班,老人家大多都在,溜狗的,推着婴儿车的,聊天的,打牌的;因为工作日的关系,道旁的私家车大都开走了,因此薛苑楼下的某辆银灰色的车就显得格外显眼。车身光亮,后窗上反射的日光猛然扎进她的眼睛。

因为那意料之外的光芒,薛苑在车前稍微一停,恰好看到到左侧车门猛然打开,一双长腿伸出来,随后身材修长的男人从车里探身出来,他取下墨镜,笑眯眯的看着她,跟她招手。

薛苑一愣。李又维这个人哪怕有千般不好,但外表却很难挑出毛病,看上去真是风度十足。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又维怎么找到这里,她不自觉皱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关心请假的员工,难道不是领导的份内职责?”

薛苑客气地对他点头:“很感谢你。你现在看到我了,那麻烦你回去吧。”

“没进门就下逐客令?”李又维“啧啧”了两声,“说请假就请假,说不来上班就不上班,薛苑,我快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薛苑不动声色用眼角余光环顾四方,五米之外的树下,四五个老太太正在打牌。更远一点,两个年长的老者在说话。

她定下神来,干脆把话说开,“我决定辞职。下个星期就去公司办辞职手续。”

李又维笑容不改,仿佛她说的是杞人忧天般的笑话:“看来我给你的邮件你没打开。原以为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想不到你就考虑出这个结果,白白浪费了时间。薛苑,你这个人做事,小事严谨,大事却糊涂透顶。一条道路走到黑也不肯回头,都学不会看看谈判对象再说话。我不点头,你以为你能辞职?你的档案户口都还在这里。”

他的话跟秦玮的话截然相反。薛苑不看他,沉默一会,又问:“你要怎么样?”

他头上的树冠绿意浓浓,阳光透着浓密的枝叶漏下来,整个人笼罩在错落的光影下。李又维下颚被照亮,但眼睛却在暗处,就那么笑了。

“你是我的福纳丽娜,怎么可能离开我呢。”

第二十四章

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薛苑坐在车上发愣。

她对自己为什么会跟李又维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似乎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总是没辙;想来想去,大约那句“你难道就不想去见你父亲的旧友”让她再次动了心。

那是这个城市郊外的别墅区,一条小河穿越其中。薛苑写生时来过一次。她对这条安静的河流印象颇深。跟别的河流不一样,这条河的颜色介于葱绿和蓝色之间,在清晨或者傍晚的时候颜色总会发生细微的变化;站在远处看,弯弯曲曲一直向东,仿佛一条正在修炼的青蛇。

他们要去的别墅就在河边,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因此小花园里的白色菊花格外醒目。

薛苑心里剧烈咯噔一下,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又维摁了几下门铃,慢吞吞开口:“我没告诉你吗?庄东荣一个月前因病去世。”

那瞬间薛苑有掐死他的冲动,因为在别人门口,她不敢大声说话,但愤怒一丝不少:“你知道他死了为什么还带我来!”

“眼睛看到的都未必是事实。你来一趟,可以确认一下。更何况,有些东西是要当事人死了才能看到的。”

门从里打开,开门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女孩子,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人完全不符合的忧郁,不过在看到李又维的一瞬间振奋了精神:“李先生,你来了。”

“是啊。”

李又维对女人从来所向披靡,是薛苑之前就知道的事实,但不得不叹服李又维的手段。薛苑很快知道开门的女孩名叫庄闻歌,是庄东荣的小女儿。庄东荣生前收藏了不少艺术品,他去世后,几个子女打算出售这些藏品,消息一放出,不少收藏家或者商人前来观看估价。李又维之前来过一次,以艺术品商人名义跟这家人接触的,并且表示打算出高价购买,因此得以登堂入室。

两人跟着庄闻歌来到客厅。客厅的长桌旁坐着七八个人,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正在争吵什么,拍桌子敲板凳,那句“爸爸在的时候都说过这套房子给我”显得格外刺耳。他们争吵得太投入,对他们的来访并不太在意,那位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中年人在混乱中说了句:“闻歌,带他们去父亲的书房看藏品,不过小心点,不要让他们把东西弄坏了。”

庄闻歌怯生生的“嗯”了一声,对李又维尴尬的颔首:“你们跟我过来。”

书房的房门相当厚实,书房隔音效果非常好,但那争吵声还是能隐约听到。庄闻歌低声解释:“真不好意思,我哥哥嫂嫂他们……哎,都一个月了。”

薛苑随口问:“怎么了?”

李又维负手,慢慢看着书架上的一个精致的茶壶,随意说出两个字:“遗产。”

薛苑不解其意:“遗产?”

李又维说:“钱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

庄闻歌抱着脑袋,痛苦蹲在地上:“是啊。爸爸去世后,我大哥二哥吵架打架都没停过,为了这套房子和里面的藏品。前几天,在国外的大姐也搅和进来,啊,真是一团糟,这段时间什么都干不了。”

薛苑没有兄弟姐妹,虽然能理解她的痛苦,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都是一家人,何必为了房子和钱搞得反目成仇?”

听到她的话,李又维微微摇头:“反目成仇?你死我活都不奇怪。”

薛苑语塞,慢慢打量这个书房。规中规矩的房间,一张画都没有。一个贴着墙的书架,放的却不是书,而是各类瓷器,玉雕。薛苑只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东西都价值不菲。庄闻歌很快振作起了精神,陪着李又维看房间,又热情地解释说:“我爸爸平生喜欢收集艺术品,各种东西都收集,我们兄妹没人懂这些,所以才打算出售。”

薛苑的心思不在那些藏品上。

书桌上有张照片,她拿起像框,照片里的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虽然跟她记忆中的那个有不少差别,但毫无疑问,那就是庄东荣。记忆潮水般涌上来,各种各样的感情也是,薛苑平生第一次发觉自己多恨这个男人,无数的愤怒扩散至全身,手和脚不听使唤,捏着照片的手支不住的发抖,恨不得把它砸成千万碎片。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象框从她手里强行取走放回:“这不过是张照片。”

薛苑怒视他一眼,又用极大的力气别过脸去:“你知道什么!”

“我都能打听到庄东荣的地址,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你想象的多,”李又维稍微俯身下去,极其亲昵地在她耳边低语,“不过你生气起来也不错,比刚刚那张木头脸生动多了。”

薛苑胸口翳痛,简直快要吐血。

庄闻歌看到李又维一愣,正想开口询问他们是何关系,不料他转头回来,对她一笑:“你爸爸有收藏油画吗?”

“曾经有的。我小学的时候还看到我爸爸的房间里挂了些漂亮的画。不过最近这些年,七八年,家里再也没有任何一幅画。”

“原来这样,”李又维叹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李又维看了一眼薛苑:“线索又断了,是吗。”

这书房让薛苑觉得憋气,一言不发就往外走;李又维知道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多余的车,她也不可能先离开,也不着急,不紧不慢跟庄闻歌聊天:“你父亲给你留了什么?”

“我爸爸没有留下正式的遗嘱,所有我大哥二哥才吵得这么厉害,”庄闻歌顿了顿,客厅的争吵声忽然大了起来,她苦笑,“哎……爸爸在世的时候明明一切都好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立遗嘱,以为我们几个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就解决了……谁想到,他去世当天晚上大家就撕破脸了,钱啊,真不是好东西。”

“钱自然是好东西,”李又维拍拍她的肩膀,“给你一个建议,你父亲的收藏都是好东西,你能拿多少就多少。你的哥哥姐姐恐怕什么都不会留给你的。”

这话让庄闻歌一瞬间沉默下来。若是以前,她不会相信,这一个月看下来,什么都有数了。李又维伸手指着书架上一套精美的瓷器说:“你父亲的收藏,这件最珍贵。”

庄闻歌睁大眼睛:“啊,是吗?前几天来看过这些收藏品的商人都说这个不值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