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数十年未曾见过外人,相貌不过一幅臭皮囊而已,见不见,都一样。我不信你冒险上岛,只是为了见见我。”

江辰悄然握住了我的手,指甲在我手心里轻轻掐了一下。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于是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神色严肃,星眸微眯,静静地注视着慕容俏,似乎掐我的那一下,只是不小心的无意之举。

江辰微笑:“前辈,小末她来,其实是想来问问自己的身世。”

“身世?”

“是,那个金锁是慕容宫主所赠,想必宫主知道小末的身世。”

“这,这金锁的确是我所有,但她的身世,我无可奉告。”

我怔住了!她这样的态度和语气,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我,我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刚才还是岌岌可危的站在悬崖边,此刻,瞬间一落千丈。

江辰拱手道:“那,我们就告辞了,多有打扰,请前辈海涵。”

他摇了一下我的手掌,轻声道:“小末,我们走吧。”

我默默点了点头。我没想到,她是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凉和冷漠,我心里满腹的心里话,此刻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母女形同陌路,这算不算是一件悲哀?

我苦笑着说了一句“打扰了”,我的确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以为我是她的女儿,以为她肯送我重山剑法的女部,就异想天开想来替江家讨回男部,实在是太天真。

“金波岛已经数十年都没有客人造访,两位远道而来,还是吃过饭再走吧。”

我和江辰异口同声的谢绝,不料她却道:“酒菜已备好,想必二位山珍海味都已吃过,今日给两位准备了两道特别的菜肴。”

话音未落,几位女子鱼贯而入,端上了两盘菜和一壶酒。随后,从殿外进来一位男子,身姿挺拔,脸上带着半截黄金面具,看不出年纪。

“这是周护法,我不善饮酒,特找了他来陪这位少侠。”

“不敢当,我也不善饮酒。”江辰浅笑着婉拒。

周护法唇角翘了翘:“来,请坐。”

说着,他和慕容俏率先落座,我硬着头皮和江辰坐下,慕容俏身后的侍女揭开了盘上的盖子,我看了一眼,险些呕出来。

居然是一盘蝗虫和一盘蚕蛹!

慕容俏不疾不徐道:“这道菜,叫飞黄腾达。这盘菜,叫勇冠三军。这是上任老宫主亲自定下的规矩,凡是来金波宫做客的人都要吃了才能走,算是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博个好彩头。二位,请。”

我,实在吃不下去,也不敢吃。

慕容俏冷冷一笑:“二位是怕有毒么?”

江辰忙笑道:“不是。”

慕容俏先夹了一只蝗虫,又夹起一只蚕蛹,先后放在了口中,我看着她不动声色泰然自若的咽了下去,心里一阵酸汤翻涌。

“二位随意,吃过饭之后,我就不亲自送你们出岛了。周护法,一会让青夫人送客。”

慕容俏缓缓离席,而周护法却抱臂坐在桌上,看着我们。透过黄金面具,我觉得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看的我有些发毛。

“这是我们岛上特酿的椰汁酒,请!”

江辰浅笑道:“周护法,我不善饮酒。”

周护法无动于衷,自顾自斟了两杯酒放在江辰和我的面前。

“喝了这壶酒,吃了这两道菜,青夫人便送二位离岛,来,我先干为敬!”

他一仰头,一饮而尽。

江辰略一迟疑,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而后,又端起我的杯子道:“她不会喝酒,我替她喝了。”

“好。”

周护法又倒了几杯。

瞬间功夫,江辰与他对饮数杯,不同的是,江辰连我的那一份也喝了,是周护法的双倍。我暗暗担忧,不知道这酒可有问题,但见周护法一杯接一杯的喝着,我心里又稍稍安慰。

很快,酒壶里的椰汁酒终于告罄,周护法站起身道:“二位用完了菜,便可离开。”

说完,他施施然离席而去,殿内只剩下我和江辰。我暗暗忧虑,看这架势,貌似我们不将这两盘子菜吃了,不将酒喝尽,便不肯让我们走,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啊?外公他,做人做事,实在是让人难以苟同。

江辰夹了一只蝗虫放在我的眼前:“小末,你吃过没?”

我往后一缩身子,心尖直发寒,我没吃过,永远也不想吃。

江辰叹了口气:“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邀请吃这个,真是,**......”

想他这样锦衣玉食,不远万里从乌苏里江运鱼吃的豪门少爷,何时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幕呢?我内疚的看着他。

他一闭眼,皱着眉头将蝗虫放进了口中。

我忙道:“别吃!”

“不吃,走不了。你觉得我们硬闯离开把握大,还是吃了这些东西离开更容易些?”

我私心里以为,自然是后者。

我惴惴的小声道:“会不会有毒?”

“应该不会,刚才我见到慕容宫主都吃了。”

我咬着牙道:“可是,我实在不敢吃,我要是吃了这些,我,我这辈子吃东西都不再香甜了。”

江辰长叹一口气,无奈的皱着眉头:“小末,你也见到了,我们不吃,便无法脱身,看来,只有我替你吃了。”

我感动的看着他,果然是个大男人,有担当。他皱着眉头,将两盘菜咽了,幸好不多,蝗虫与蚕蛹都只有十几只。

江辰吃完之后,我都不想看他了。

江辰痛不欲生的喝了几口茶水,正色道:“小末,我为你遭了多少罪,你心里有数吧?下半辈子,你要对我负责,千万不要负心啊。”

我心里一软,低头不语。都是我连累他了,一想到他现在肚子里都是蝗虫和蚕蛹,我深感愧疚。

“那我们赶紧走吧。”我打定主意了,以后说死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不料,江辰刚刚走出殿门口,突然步子一软,扶着肚子弯下了腰。

“你怎么了?”

“肚子好痛。”他一头虚汗,声音有点发抖。

我慌忙扶着他,心里开始发凉,莫非那两道菜有毒?可是,我亲眼见到慕容俏也吃了,那酒,周护法也喝了不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江辰的痛苦之色,我又急又怕,心乱如麻。

“他中了永生不见。”

随着一句清清淡淡的话,周护法走了过来。

他一身黑衣,脸上的黄金面具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神秘而诡异。

“永生不见是什么?”

“哦,是老宫主研制的一种毒药,两种药粉,单吃无毒,掺在一起便致命,所以叫永生不见。这名字取的甚好,一是说,这两种药粉永生不能碰见,否则就是致命毒药,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中了这个毒,很快就要和亲人爱人永生不见。”

他慢悠悠的说着,似乎想让我听的更清。我明白过来,原来他把毒分别下在菜里和酒里,她只吃了蝗虫和蚕蛹,而他只喝了酒,所以,只有江辰中了毒。

我怒道:“你为什么要给他下毒?”

他走到江辰面前站定,看了他几眼之后,突然目光一转,望着我:“因为,你!”

“我?为什么?”

“宫主想要你的一样东西来换他的解药。你不肯也没关系,只管带着他离开,三日后即可为他准备后事。”

“什么东西?”

“你,应该知道吧?宫主送给你的东西。”

她送我的东西?我心里灵光一闪,莫非是重山剑法?可是,既然她已经送给了我,为何又要回去呢?莫非上回是误送?她若想要回,明着说就是,为何要暗算我,难道,她真的对我半点感情也没有,恨屋及乌?

我正欲说话,江辰抢先道:“宫主只送过她一只金锁和几件衣服。”

周护法哼哼冷笑了两声:“二位不妨在岛上好好想想,是否还有别的东西。最好三天能想出来,不然,这岛上没有墓地,只好将这位公子抛到海里喂鱼了。”

我又惊又怕,恼怒之极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发作。

“扶这位公子去挽笑阁歇息,好生招待,不可怠慢。”说话间进来四个黑衣汉子,径直朝我和江辰走了过来。

这不是要软禁我们么?我握着江辰的手指,激怒之下,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江辰用力回握着我的手道:“没事,一时半刻不会死,想要永生不见还要三天呢,慕容老宫主可真有人情味,还特意留了时间,让人告别。”

说着,他对周护法和青夫人无谓的笑了笑,我看着他痛楚之下略有点虚飘的笑容,心里猛的一阵抽疼。

周护法将我们押送到宫殿后的一处小楼阁里,锁上了房门。几个黑衣大汉分别把守着房门和窗户。

江辰一头虚汗,俊美的面容痛成灰白之色。我束手无策的看着,痛苦、失望、后悔、担忧悉数涌上来,心里一阵阵发凉,这,就是我的母亲,送我的见面礼么?她此刻又在那里?虽然我安然无恙,可是江辰他疼在身上,我也感同身受,眼泪情不自禁涌了出来。

江辰强笑着伸出手指想来抚去我的眼泪,落在脸颊上的指尖微微有点发凉,我轻轻挡开他的手指,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毫不犹豫的打开随身所带的小包袱,将那几本话本子从衣服里掏了出来。

“小末,你要干什么?”

“她想要的,应该就是这个!”

江辰忙道:“她要这些做什么,快收好!”

我正欲告诉他这其中一本正是我伪装的重山剑谱,江辰突然低声道:“小末,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放下重山剑谱,走近他身边,他将我揽到怀里,凑着我的耳畔,低声道:“小末,她不是慕容俏。”

我猛地一惊!

“她的个子几乎与我同高,你若是她的女儿,个子必定也十分高挑。我第一眼便觉得不对。”

我顿时恍然醒悟,通常女儿的个子比母亲稍高,她却比我高出许多。

“第二个疑点便是,她虽然冒充了慕容俏,却根本不知道你的身世,你提到金锁和身世的时候,她眼神里一点波动都没有,实在有悖常理。”

的确如此,她要是对我半分情意都没有,又何必每年送我生日礼物?

“方才,那假慕容宫主提到慕容筹的时候,并不是称呼他为父亲,而是老宫主。依我看,这岛上现今的主人,应该是那位周护法。我留意了一下,他们在桌子上,是那周护法坐的正席。”

我心里一动:“你是说,我母亲根本不在,是周护法找了个女人冒充她?”

“我猜这金波宫里只有他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不敢妄动你。他准备了这两道菜,算定你必定不敢吃,所以就算你喝了酒也不会中毒,他只是拿我下手来要挟你交出东西。”

“他为何要这样?”

“依我看,他不太确定慕容宫主是否将重山剑法送了你,所以他没有直接索要,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并不敢对你怎样。”

我急道:“那怎么成?你怎么办?”

江辰勉强挤出一丝笑:“先熬三天,实在撑不下去,再说。”

“不行,你这样,我,我心里很难受。”

我眼中的他,一直都是神气洒脱,风流倜傥,记忆中从没有如此“柔弱”的一面,我不想看到他这样,永远都不想。

他的笑容深了些:“你心疼我么?”

“你,你还有心情贫嘴。”

他面色苍白,却笑的十分开心:“太高兴了嘛!终于发现你也这么关心我,真是太不容易了,看来我可以死而无憾了,嘿嘿。”

我恼道:“江辰,你再敢说一句什么死不死的话,我先,我先让你生不如死。”

他咧着嘴笑得越发高兴,笑容里又挤出一丝促狭:“我只想欲,仙欲死,嘿嘿。”

我顾不上恼他,他无谓的话语玩笑的语气让我心里越发的痛苦,片刻也忍耐不下去。

“我,我现在就给他,你这样,我怎么看的下去。”

他目光闪烁,微抿薄唇浅笑道:“你看,你心疼我,却还嘴硬。”

我心里乱的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心疼,只是觉得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便永远都不会快活了。

江辰低声道:“我们先拖一拖,看情况再定,那周护法不是好人,东西落到他手里将来必是一件祸害。”

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是,眼下江辰的情形,让我心急如焚。

“江辰,是我不好,不该来这里。”

“别这样说,是我心甘情愿陪你来的。你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眼下又快要和我成亲,来拜见母亲自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者,我知道你来金波宫其实是想来为江家讨回重山剑谱。这说明你心里,向着我,向着江家,我心里都知道。有时候,总是要眼见为实,才会死心。你来一次,我觉得并没有错。”

我怅然道:“可是,眼下看来却真的是想太简单了。”

“小末,不论你做什么,只要你高兴,我都会陪着你。”

我心里一动,情不自禁低声道:“江辰,我怎么觉得,欠了你许多。”

他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深沉:“那你,心里一直欠着我好了,欠的多了,你就跑不掉了。”

我说不出话来,眼眶酸酸的胀痛着,一颗眼泪潸然滑下,掉在他的手背上,我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善感?

突然,门外传来周护法的声音:“云姑娘,你想好了么?”

江辰紧握我的手指,摇了摇头。我心里拉锯一般的挣扎着,江辰再次摇头,以目光暗示我不可答应。

周护法见我没有回答,便在门外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到了下午,江辰疼的坐不住,我扶他躺在床上,竟然很快就将枕巾给湿了一片,我再也忍耐不住,不管江辰的阻拦,冲到门边喊道:“我要见周护法。”

江辰有气无力道:“小末,你不要给他。”

我咬着唇回头道:“是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

江辰惨白着脸色,支起身子急道:“这件东西对我非常重要,不亚于性命。”

我怔然回看,他一脸焦虑着急,神色严肃的可怕。重山剑谱对他真的如此重要?可是,对我而言,他比重山剑谱要重要千倍万倍。

门开了,一个女子站在门外道:“周护法请姑娘过去。”

江辰在身后喊了一声“小末”,声音急切的变了调子。

我没有回头,毫不犹豫的随着那女子走过回廊,进到另一间房间。

周护法背对窗户,正在擦拭着一把剑。下午的房间里阳光散尽,一片荫凉,连着他的黑色长袍,金色面具,都泛着一股阴森暴戾之气。

他回头阴笑了两声:“云姑娘,还是爱侣的性命要紧,对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云姑娘不知道么?”

“我,不清楚。不如,请慕容宫主来,我与她当面对质,看她到底送了什么东西给我。”

周护法似怔了一怔,冷冷道:“宫主身子不舒服,不想见人,只让我来找姑娘讨回那件东西。”

我越发确信了江辰的话,那个慕容宫主的确是人假扮的。不然,她不会假与他手让周护法来逼迫我和江辰,施的还是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我心头莫名起了一股怒火,这金波宫的人让江湖人不齿,的确不亏,行事做派实在猥琐卑鄙。

我冷冷道:“周护法只要说出什么东西,我只要有,一定双手奉上。”

“你,真的在考验我的耐性。”

他慢慢走过来,突然,手中的长剑一挥,架在了我的颈上。

我的心狂跳起来,但我赌他不敢杀我,于是坦然迎视着他的目光。

他站的很近,三尺之遥,我清楚地看见了他面具下的眼睛和下颌处的肌肤。我有一种感觉,他是个年轻人,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

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拿剑谱换解药,但面对他的这种卑鄙做派,我潜意识里很是厌恶,他如此折磨江辰,我心里满是怨恨恼怒,也不想他立刻如愿以偿。

我怒视着他,一股僵持和对抗的死气沉沉和杀气重重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对视了片刻,他手中的长剑缓缓放下,突然,他伸出手指挑起了我的下颌,我心头一跳,慌张的下意识的一躲,他似是怔了一怔,轻吐了两个字:“真像。”

我满是疑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真像?像谁?我母亲?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少容说过好像曾见过我,那么她见到的是我母亲么?难道我母亲一直就隐在归云山庄?

此刻,我和周护法对面而站,清晰的看见了他的眼眸,阴沉而犀利,但他凝视着我的时候,目光有点迷离,直直的看着我,我后背有点发毛。

他似是自言自语,低喃了一声:“为什么都不喜欢笑呢?”

我冷冷道:“对着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笑的出来?”

他略略一怔,似从梦中清醒,语气骤然一冷:“好,既然你装糊涂,我明说就是,宫主想要回重山剑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