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楼道,“是。是奉我阿爹的命令,去汝南调查一些事的。今日求见陛下,正是为了向陛下禀报。此事涉及机密,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天子也不生疑,抬手便命左右侍从退下。只留维摩和二郎在一旁侍奉。

顾景楼这才道,“去年夏天,江州出了一场匪乱——有三五百贼寇劫掠船只,意图渡江。我阿爹得知消息,便派我前去剿灭贼寇。”

三五百人作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就顾淮派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率兵剿灭来看,应当是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天子点头听着。

顾景楼便又道,“不想这伙贼寇十分凶残,臣率两百精锐同他们对上,竟也旗鼓相当,颇费了些计谋和力气,才将他们尽数捕杀。”

天子不由略略坐正了身子——按说寻常百姓起事作乱,不论武器还是行军编制都相当草率,就算人数多,也决然不该是精锐官军的对手。

顾景楼便道,“臣留了活口审讯,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羯人。二十年前随李斛南渡归降,李斛作乱被诛灭后,他们便被分散迁徙到江州。”他略顿了一顿。

天子面容却极平淡,问道,“然后呢——他们为何要作乱?”

顾景楼道,“据他们的口供说,是李斛召集他们去汝南起事。所以他们才会抛家弃业去汝南投奔李斛——不止江州,全天下的羯人都要去汝南汇合。”

天子不做声,也不做色,殿内一片死寂。

顾景楼心中略有些疑惑,悄悄留意着天子的神色,道,“我阿爹觉着此事蹊跷——李斛已死,究竟是谁打着他的名号作乱?便派我追查此事。于是我便离开江州北上,假扮做受召唤前来汇合羯人的儿子,潜入汝南打探消息。”

天子这才缓缓问道,“那么,你打探出的消息是——”

顾景楼道,“李斛恐怕确实还活着。”

在顾景楼所带回的消息中,“李斛也许真的还活着”只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

但这件事始终萦绕在天子脑中,令他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

其实就算李斛还活着,也已到知天命之年了。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领头叛乱,难道不比年富力强的贼首好得多?

可天子很清楚他心中所想——李斛比任何人都更可怕。

这只狡诈凶残的豺狼经过近二十年的蛰伏,终于等到了眼下的时机。他只会更加的老奸巨猾,血腥残虐,决然不是维摩和阿檀这两个青头小子能应对的来的。而且他是为复仇而来,已然化身修罗,这回是势要将自己拖入地狱不可了。

维摩还在追问顾景楼究竟是如何确认那贼首确实是李斛,以及他如何探知消息并逃脱的。

而天子听顾景楼描述那贼子的多疑狡诈,心里已然信了七八分——这性格和行事确实一如李斛当年,何况除了李斛也再无旁人有此等威望,能将散居各地的羯人再度统合起来。

他于是打断了维摩,问道,“你说李斛在建康城中有内应,可打听到内应是谁了?”

顾景楼道,“没有。我还没来得及细听就被贼子发现了,只知道他会接应李斛渡江。”

天子闭上眼睛,细细的在脑中梳理建康城中可能会和李斛有所勾连的人。

但建康城防何等庞大,他不可能对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而他越是想到李斛,便越是回忆起当年耻辱,徐思的面容不断的闪现在他脑海中,最后出现在他脑中的是一个婴儿的面容,他下令“处置掉”……

他不由就想,那婴儿应该已被处置了吧……可下一刻脑中那婴孩儿忽就睁开眼睛,面容同如意相重合了。

他忽就意识到,那婴儿就算处置掉了也犹如不曾处置掉。因为他用如意代替了他,那么如意也就是他。

——他终究还是将李斛的孩子养在身边,好好的抚养长大了!

他猛的一惊,便站起身来。

然而眼前忽就一片血色,继而一黑……

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天子中风了。

维摩惊慌之下乱了阵脚。

所幸二郎在一旁,及时将宫娥内侍们约束起来,稳住了人心。忙乱中也并没忘了顾景楼,三言两语之后,便将他名为礼待实则软禁的单独看管起来。

顾景楼知道这是非常时期,对二郎的决断倒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想到维摩居然将他忘在了一旁,不由觉着,这个储君倒是十分容易“辅佐”。

又想起天子中风时的情景,心底又暗暗道,原来所谓真命天子也不过是个凡人——一旦病重,甚至连寻常人都不如。又想,万一李斛造反成功,攻入建康,他岂不是也能登基称帝?原来所谓“天子”,竟是这么一种东西啊。难怪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临近未时,天子终于悠悠转醒。

维摩一直守在他床前,见他睁开眼睛,忙惊喜道,“阿爹!”

天子闭目养神片刻,试着控制手脚——自武陵王中风猝死之后,天子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祖、父、兄都因中风而或死或残,想来他也不会例外。故而这几年他修禅养性,茹素戒酒,以免前代重蹈覆辙。

然而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所幸他发作得并不严重,只是头晕,左侧手脚略有些麻木罢了,想来一时间性命无碍。

可要再如之前几个月一样殚精竭虑、不得安稳的为朝政和军务操心,想来也是不能了。

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坐镇”而已,只要他还活着,想必人心一时也乱不起来。

他仔细看了看维摩,因头晕恶心而闭目养神片刻,才问道,“你多大了?”

维摩一愣,忙道,“儿子今年已二十有三岁了。阿爹您……”

天子抬手止住他——想当年他二十三岁时,虽不说身经百战,可不论于国还是于家,都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武将。而维摩在天赋上未必不如他,可自幼长于温室,此刻竟还是一脸青涩,和个孩子也相去不远。哪里是李斛的对手。

天子道,“传旨——朕调养期间,由太子监国。一应人事如旧。”又道,“……传顾淮入京,辅政。”

维摩道,“江州刺史呢?”

天子道,“……依旧由顾淮兼任。”又叮嘱维摩,道,“朕已将琉璃许配给顾六,你择日替他们定下。”

维摩心想天子卧病,哪里是子女谈论婚嫁的时候?却还是应道,“儿子记下了。”

片刻后,天子又问,“你弟弟呢?”

维摩沉默片刻,才让到一旁,二郎忙上前跪到天子床边,天子试图抬手却不能,二郎忙抱住天子的手。

天子细细的打量了他片刻,才叹道,“……好好的扶助你哥哥。”

第五十三章

天子单独留维摩说了一会儿话。

二郎等在书房里,默然思索着建康的局势。

就他看来,就算李斛真的打过来,建康也不至于到危急存亡的地步。

——羯人不过几万而已,历经十七八年之后,能聚集起来的能有一万?而且和江南汉人混居多年,武艺早已生疏。也许比寻常百姓好些,可和正规的官军相比,还是有所不敌。

何况还要突破长江防线和石头城防。

建康真正的危机其实不在于叛乱,而在于四面火起的时候,天子骤然倒下。

万一人心因此动荡起来,四方战事再如北伐时那般来一次大溃退——那才是真的回天乏术。

二郎心中也不由会闪过这么个念头,若维摩无法稳定局面,这对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个机会……可也只是一闪念罢了。

他心里很清楚,眼下不是争权夺势的时候。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最要紧的是和维摩协力平定大局。也好令父亲安心养病。

不多时,维摩便和顾景楼一道从殿里出来。

二郎迎上前去,彼此见礼之后,维摩便对顾景楼道,“一切便都托付给凌云你了。”

顾景楼道,“愿效犬马。”

顾景楼告退离开。二郎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到底还是没忍住,道,“他难得来一趟,大哥不让三姐和他见一面吗?”

维摩道,“我提了一句,他说眼下的局面危急,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又道,“我也觉着,要见面以后有得是机会,眼下要紧的还是尽快令顾公入京勤王。”

二郎沉默了片刻,道,“阿兄想令他去江州传旨?”

维摩道,“是,我已命他即刻南下了。”

二郎忍了几忍——他这会儿若劝维摩将顾景楼留在建康,未免显得心胸狭隘。传出去只怕要令顾淮和顾景楼心生忌惮。可他还是不能不觉着,和维摩这般坦率诚恳的君子共事,实在让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然而吐之又徒然凸显自己的小人之心。

到底还是劝阻道,“城中正当用人的时候。难得他从汝南来,熟悉叛军的习性,阿兄何不留他在身旁咨询?去江州传旨这等小事,又不是非他不可。”

维摩遥望着顾景楼的背影,淡然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面急诏传顾公入京,一面却将他的儿子强扣在建康,传出去四方诸侯会怎么想?”

二郎的话便噎在了口中——维摩当真不是糊涂,只是事事都要占着好名声,让二郎实在难以和他走到一路去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维摩是太子。二郎此刻既然要辅佐他,自然就不该同他争占美名。

维摩又问道,“凌云说李斛在城中有内应,此事你怎么看?”

二郎便将嫌隙暂且抛开,道,“若大肆盘查起来,徒然扰乱人心。不如私下暗访,选可靠可信之人把守住要津,加强江上巡防。”又道,“内应能做的不过是接引叛军渡江,在城中制造混乱、趁乱开启城门一类……只要丹阳尹和城戍小心防范,想来内应也无机可趁。”

他觉着这件事不值得大张旗鼓。

维摩思索片刻,补充道,“——接引叛军渡江这一条是最要紧的。”

二郎道,“臣也是这么想的。江戍兵力还是略嫌薄弱了些,还有上游要津尤其是采石渡,也得增派人手前去据守。”

二郎正仔细思索着,却冷不丁听到维摩道,“王琦手中兵力确实单薄,不如另派他人戍守长江。”

二郎想了想——王琦本是他担任丹阳尹时提拔起来的幕僚。北伐失利之后江上水贼兴起,他便调拨了三千人马给王琦,命他戍守采石渡,沿江巡逻。他是扬州刺史,除了建康水路之外的这一段江上防务,本来便该他来负责。

然而既要和维摩齐心协力,这些事上他也必然要有所让步,故而二郎也只思索片刻,便道,“阿兄说的是。只是不知该调谁过来?”

维摩便道,“云奇将军何缯,你看如何?”

二郎点了点头——何缯戍守宛陵,距采石渡不到百里,距建康也才两百里水路。换戍到采石渡,只需三五日便可。

维摩见他没有异议,便道,“那便即刻令王琦撤防回来吧。”

二郎不由愣了一愣,道,“何缯的戍军未至,便已将王琦撤下,采石渡上岂不是没有防备了?”

维摩道,“采石渡本来也有千余戍军,不过等三五日而已,不会有什么大碍。”

二郎不由恼火起来,“万一李斛的叛军就抢在这三五日渡江呢?”

维摩却反问道,“万一李斛的内应就在王琦军中呢?”

此刻二郎才终于回味过来——原来维摩换防是假,怀疑他手下有李斛的内应是真。他也几乎立刻明白了维摩的疑虑。若建康城中有人和李斛内外勾结,那么那个人究竟有何欲求?想来无非是荣华富贵。而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能向天子谋求,反而要向不知能不能成事的叛逆谋求呢?当然就只有天下和皇位了。就此论之,最有可能和李斛里应外合的人岂不正是他?

二郎怒极反笑,道,“……原来如此。”

维摩道,“你不要多想——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就事论之,李斛的内应最有可能在江戍。尽快更换江戍,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二郎一时无话,只道,“臣弟明白,一切唯太子殿下之命是从。”

维摩道,“你毕竟年少,骤然遇到这种大事,难免有照应不到之处。阿爹既然将国事交托给我,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二郎道,“是。”

从承乾殿中出来,二郎并没有急着回府。

出了这么大的事,天子除了一句“好好扶助你阿兄”外一句话也没叮嘱他,维摩更是毫不避讳的怀疑他,二郎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车行在路上,出宣阳门时,他忽就意识到——莫非是因为李斛?

上一代的事二郎不是很清楚,但多少也听过一些,依稀知道他阿娘和李斛似乎有些纠葛。

当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仔细思索起来,事情才逐一明了起来。

他脑中略有些乱。

他想,莫非真如传言所说,他阿娘曾是李斛的妻子而如意是李斛的遗腹子吗?

那么……他呢?

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只混乱了那么一会儿。他想,他当然是天子亲生,这点毫无疑问,天子也必然没有怀疑。

天子不放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如意。至于维摩,二郎觉着应该是因为前阵子自己风头太盛令维摩心生忌惮,维摩想趁此机会证明他并不必自己差吧。

如意原来竟不是他的亲姐姐吗?

如意自己是否知道这件事?

如果她知道了……是否会想回到亲生父亲身边?

恐怕……二郎想,恐怕如意真的会对李斛心存幻想。哪怕不一定能相认,哪怕明知他是反贼、渣滓,她也会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二郎想,果然还是得尽快将李斛送回地狱。

在此之前——

二郎唤了人来,吩咐道,“让舞阳公主立刻回府,就说我在公主府等她,有急事商议。”

他想,在此之前,还是先把如意关起来为好。免得她胡思乱想。

第五十四章

如意进了公主府,先看到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

她脚步不由就缓了一缓,心想莫非二郎也遇到刺客了?

进屋时却见二郎正在摆弄花架上陈设的一枚椰子。那椰子早脱去棕皮,只剩光溜溜的外壳。二郎一拨弄,椰子便在白玛瑙盘子里乱旋。二郎没见过这种东西,把玩正起兴。又见秃壳上有三枚凹疤,便把椰子挪到桌面上,研究着怎么把那凹疤通开。

这少年自大惯了,也就独处时才会不经意流露出些孩子气来。

如意见了,忍着笑踏步进屋。

二郎抬眼一瞟她,也并不窘迫,只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如意道,“据说是胥邪树上结的果子,当地人唤作枒子、椰子。”

“胥邪是什么东西?”

“《上林赋》中提到的一种树木,生在交阯,高十余丈,枝叶攒生在树顶。果实大如瓠,累挂在树顶。当日表哥……”她一时又想起和徐仪讨论四方风物的日子,不由顿了一顿,将话咽下去。拿起椰子来掂了掂,转口道,“今年夏天带回来的,想来已不能吃了。要劈开看看吗?”

二郎毫不客气指挥道,“劈开。”

如意便命人去劈椰子。

她自己则在二郎对面坐下,道,“适才瞧见顾景楼出城——什么事这么着急,早上回来,午后便要出城?”

二郎便道,“——汝南叛军进逼建康,城中可能有叛党的内应。太子命他回江州传顾淮入京勤王。”

如意吃了一惊,道,“……竟已到这种地步了吗?建康周边城戍、江戍,加上丹阳郡和你手下的兵力,还不足以拒守吗?”

她虽不懂军政,却也知道诸侯勤王这种事由来都“请神容易送神难”,非到万不得已时不会下此诏令。倒不是她怀疑顾淮的忠心,只是眼下这般局面,朝廷袒腹示弱,不能不让人怀疑建康城是否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二郎垂着眼眸,道,“两个缘由——其一,阿爹中风了。”他见如意立时变色起身,心下猜疑稍解,这才补充道,“不要紧,只是一时受了刺激,不留神跌了一跤而已。没什么大碍。我瞧着阿爹说话、起卧都和平时一样,就是得修养一阵子罢了。”

二郎见她神色稍稍舒缓了,这才又道,“其二,太子怀疑叛军的内应是我手下的人。”

如意这次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天子卧病,想必是才刚刚把朝政交托给维摩,维摩竟就先猜疑自己的亲兄弟……这般兄不兄、弟不弟的滑稽事竟就发生在她的身边。

许久之后,她才问道,“阿爹怎么说?”

二郎淡然道,“想来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如意无言以对。

二郎便又道,“太子现在已经是草木皆兵,所以这阵子你还是安份的留在公主府里,不要再四处奔波了。免得加重太子的疑虑。”

如意沉默许久,才问道,“你呢?”

二郎道,“我当然也……”

如意却道,“——你离京吧。”

二郎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意便道,“去京口或者南陵,万一建康有事也你能照应到,还不必受制于人。”

二郎何尝没做过此种打算,但是,“你和阿娘呢?”

如意道,“我们当然留在建康,阿娘是皇妃、我是公主,莫非还有人敢害我们不成?”且有她们两个当人质,维摩对二郎也能更放心些。

但二郎忧虑的哪里是维摩欺负她们?他忧虑的是如意知道李斛活着的消息后,会不会心生动摇。

姊弟二人正在说话,宫里便有人来传旨。

如意听闻是天子召她入宫,又问明了确实只召见她,没说要传见二郎,心下不由生疑——天子待她确实没什么骨肉亲情,这会儿召见二郎和琉璃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见她?

随即又意识到,也不独是天子。二郎被太子猜疑后,首先想到的也是来叮嘱她别四处乱跑……

一时又想到汝南来的刺客,顾景楼说他们都是“羯人”,如意心下便有些不妙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