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我……”

徐思打断他,“这件且不提,就当你舅舅家愿意解除婚约——你打算怎么堵住悠悠之口?就算你把如意的身世昭告天下,她也毕竟是你阿爹亲封的公主,名分上就是你的姐姐。你要娶她为妻,民间的议论且不提——你以为朝臣会答应吗?天下甫定,你真打算置满朝文武的反对于不顾,一意孤行?”

萧怀朔道,“事情总有平息的一日。三五年后,等局势稳定了……”

“三五年……这三五年内你打算让后位空悬?”

萧怀朔道,“……是。”

“那么,妃子总要纳几个吧?”

新君即位而后宫常年空虚,功臣们必然不安稳,他那几个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堂兄弟们只会更不安份。

萧怀朔抿紧了嘴唇,不肯应声。

徐思便转而又道,“三五年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用雷霆手段压制舆论,力排众议强将她纳入后宫吗?”

萧怀朔依旧不做声。

徐思道,“那时,你以为她会是什么处境?”她说,“所有的罪名、污名都会加在她身上——出身卑贱、生性淫荡,同天子乱伦通奸,祸乱朝纲,打压异议,残害朝臣……她的出身,她做过的、没做过的事都会被巨细无遗的挖掘、编排出来,拿来攻击她。她必须时刻谨小慎微,哪怕有丁点儿的诉求,都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就算这样,你依旧要娶她吗?”

萧怀朔道,“……我不会让她落到这一步的。”

徐思道,“你觉着自己的手段比你阿爹如何?”

萧怀朔不能作答。

往事依旧历历在目,徐思缓缓揭开心头伤疤,“所有这些,我都经历过……”

——有些是改朝换代后,清算海陵王的罪过时被扣上,也有些是先皇纳她为妃后被扣上的。虽具体罪名有出入,但大致情节是一样的。

萧怀朔顿了顿,道,“……可阿娘不依旧过得好好的吗?”

“好好的?”徐思难以置信的望着萧怀朔,片刻后才道,“……是啊,好好的。可若不是生下了你姐姐,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她便指着瓶中腊梅,道,“你看这瓶中花,是不是也好好的?”

萧怀朔茫然不解。

“你阿姐不愿意,你知道的吧?”

萧怀朔如遭重击,不由静默半晌。然而到底还是不能死心,“……她对您提起过?”

徐思道,“嗯。”虽没直说,但都要被迫远行,如意的心境显而易见。

萧怀朔道,“……她总会改变主意的。”

徐思平静的望着他,道,“——你死心吧。不管她改不改主意,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如愿以偿!”

她转身进屋,不顾萧怀朔的呼唤,生硬的吩咐,“逐客,闭门。”

萧怀朔一直跪在外厅。

午后起了风,呜呜咽咽响个不停。徐思歇不住,睁着眼睛想心事。

侍女进屋为她添香,见她没有睡,才鼓起勇气上前规劝,“陛下还在外头……”

徐思道,“不用向我通报。”

傍晚的时候天越发的冷,风卷着雪棱子打在窗上,噼啪作响。

徐思靠在矮几上读书,侍女捧了参茶进来,问道,“可要传晚饭?”

徐思抬眼瞟见外头笔直的跪着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再等等。”

冬日天黑的早,她疲乏至极,不知何时打了个盹儿,梦中惊醒过来,见屋里烛火明亮,摇曳不停。

侍女忙上前提醒,“娘娘,该用晚饭了。”

徐思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目光瞟向外头,见萧怀朔已不在那里了。便抬手捏了捏眉心。

侍女道,“申时末就回去了,听说是朝中有事请陛下裁断。”

徐思叹道,“嗯,回去就好……”

第九十八章 (上)

一切似乎依旧风平浪静。

冬至祭祖之后,功臣勋贵们的晋封诏书随之颁布。

舞阳公主萧如意晋封为舞阳长公主。

而建康城中这数月来关于舞阳公主身世的种种猜测,也终于有了定论——天子在诏书中点明,舞阳公主萧如意为太后养女。为嘉表其在平定叛乱时所立下的种种功劳和对太后的一贯孝行,以劝勉天下有操行才能女子,特破例保留封号并晋封为长公主。

因要嘉表功勋,给如意添加的食邑也是三个公主中最多的。

外间议论得沸沸扬扬。

萧怀朔这处置颇有些微妙,既然横竖都要晋封长公主、厚加封赏,何必还要多此一举的点破人家的身世?就认下这个姐姐,岂不是皆大欢喜?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按说姐弟之情应该相当深厚才是。

莫非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封赏,心底却并不甘愿?还是另有隐情?

郗夫人心中也很恼怒——这一状确实是她告到徐思跟前的,但她何尝是为了给如意讨一个长公主的虚名和百十食邑的小利?她只是不甘心被人议论,他家娶个公主还娶了个身世不明不白的。而萧怀朔这道圣旨,不啻一把银子甩在她脸上。

事已至此,郗夫人也无话可说。天子她管不了,而如意则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徐仪和如意之间的感情她心知肚明,总不可能因此就当真去退婚。

可是唯有庄七娘的事,郗夫人忍不下来。

她便令人备马,再往长干里去。

行至半路,忽听外头有嘈杂笑声。马车略停了片刻,车夫解释说,“前头有人闹事,堵了路。”

长干里商贾混居,富人多然而体面人少,郗夫人本就不大愿意来,此刻更是心头火起,“去驱散了。”忽听嘈杂中不知谁取笑,“指不定他女儿真是公主呢!前天不是有人说,真有个民女被册封为公主了。”

郗夫人羞恼至极,便催促,“赶紧去!”

然而说话声却再度传来,“那可不是什么民女,早十来年就封了公主。只不过这会儿才说是不是金枝玉叶,只是个养女。”

“怎么早不说,偏偏现在才说?”

“皇帝老子家的事,这谁能知道……”

“这么多公主,到底是哪个?”

“你们不定还真见过,就是何大佬家的扛把子总舵主,那个娇滴滴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娘子。”

四面一时竟寂静下来,片刻后才有人说,“她还真是位公主啊……”又有人不正经的涎笑道,“那可真是个仙女儿似的小细娘,难怪不承认是亲的,啧啧啧……”

郗夫人身上忽就一冷,脑中霎时闪过无数细节,只觉得冷汗潸然却又豁然明朗。

随从已唤来游缴,那群流氓很快便被驱散。

车夫再度上车驱马时,郗夫人冷声道,“打道回府。”

徐思用过晚膳,侍女又来通禀,“……陛下来向您请安了。”

徐思头也不抬,“让他回去。”顿了顿,又补充,“就说我累了,不想见人。”

自那日密谈之后,萧怀朔倒是晨昏定省无有耽搁,徐思却狠了心一概不见。甚至连如意也受牵连,被告知近期不必入宫请安。

冬至祭祖之后,萧怀朔封赏了舞阳公主,封邑甚至超过了先帝的嫡长女会稽长公主。侍女们觉着,若徐思是为了给如意讨还公道,天子此举该能令她回心转意了。徐思初听闻圣旨时,分明也有所触动,谁知片刻后便又叹息低徊,没有改变心意。

他们母子失和,徐思身旁的侍女们也都不好受。

今日见徐思有所松动了,忙进言规劝,“听说前日从太庙回来,陛下就有些受凉。奴婢看陛下脸色确实不好。外头天又那么冷,陛下一路冒着寒风过来,还是让他进来暖一暖吧。”

徐思手把着书卷,失神片刻,道,“我不见他。他是即刻就走,还是歇歇再回,随他的意。”

侍女匆匆出去传达旨意,又对萧怀朔道,“娘娘既然松了口,必定是心软了。您先进来,软言哀求几句,娘娘必定消气了。”

萧怀朔却摇头道,“不必了。”

——他太了解他阿娘的性子了,她只是秉性不够严苛冷漠,却不会由着旁人得寸进尺。她说不见,他磕破了头,她也不会见。

他便在门外给徐思磕头请安,随即扶着小太监的手,再度走进了寒风里。

侍女望见他孤单消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晃了一晃才又稳住,不觉有些暗暗埋怨徐思狠心。

夜间进殿服侍时,便又悄悄的告诉徐思,“听说前殿又传太医了。”

徐思一愣,忙问,“是怎么说的?”

“说是受了寒,又积郁积劳……要陛下卧床修养呢。”

徐思松了口气——但凡太医说积郁积劳,那通常病情通常都多少有些水分。便道,“就让他好好修养吧,这几日先不要过来了。”

侍女道,“娘娘……您还在生陛下的气吗?”

徐思不由怔愣了片刻。

比起生气,她更多的感到震惊、疑惑。但想到如意确实并非萧怀朔的胞姐,便又觉着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而一旦接受了萧怀朔就是喜欢上了如意这个事实,萧怀朔一切所作所为,她便都能想明白了——毕竟是她和萧守业的儿子,当年她没有阻拦萧守业将他教导得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如今轮到她和如意来受这苦果,需也怨不得旁人。

萧怀朔会执意将如意的身世公诸于众,徐思有所准备。

他会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服软、讨好她——譬如爵位和食邑,也在意料之中。

但她确实没料到,萧怀朔用的是“嘉表功勋”这样的理由。

徐思一生空有满腹才华,所拥有的一切却尽都是丈夫和儿子带给她的。时人和后人大概还会议论她的美貌、才情和坎坷情史,因她的三任丈夫都基业毁堕而死,大概她最终免不了一个“祸水”的评语。可她知道,所有这些,不论是赞誉还是毁谤,不论是同情还是叹惋,都不是因为她,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本人,其实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其实她也想出将入相,她也想建功封侯。

谁愿意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明明是心智俱全的好人家,有抱负有才华,最终却只被人记住嫁给谁生了谁?

萧守业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萧怀朔看到,并且记住了。

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萧怀朔下这道圣旨,徐思早先就算生气,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但偏偏,萧怀朔想要的是娶如意。

徐思不由叹了口气,道,“不是生气。只是这件事,真不能由着他一意孤行。”

萧怀朔病倒了。

这天夜里忽然发起高热来,太医们被匆匆宣召入宫。

徐思半夜的时候被人唤醒过来。为免走漏消息引得人心动荡,前殿只悄悄来了两个侍郎,请徐思去主持场面,以防有什么万一。

徐思只觉得如堕冰窟,一切心事俱都歇下了。她匆匆裹上几件衣服,便轻装简从往前殿里去。

去时她还心存侥幸,想也许萧怀朔只是虚张声势博取同情。谁知萧怀朔果然病重,身上烫得火炉一般。太医们忙着为他下针擦身去热,他只昏睡不醒,任由摆布。

所幸体热总算消了下去,后半夜的时候他终于醒过来,抬眼见徐思守在一旁。便跟个孩子低头靠过来,埋头在她腿边,声音因高热而干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阿娘,我真的……”

徐思心头便一酸,道,“你喜欢谁不好……”

萧怀朔亦不再做声,只疲倦至极的靠着她,沉沉昏睡过去。

天色不亮,如意便接到徐思的旨意,道是,“你弟弟病了,有空便进宫来看看吧。”

第九十八章 (中)

天明时,萧怀朔已能起身。然而身子依旧虚弱,太医叮嘱他静养,他也并没有逞强的想法。便宣召重臣入宫,他修养期间,暂命徐茂等人辅佐太后主持朝政,遇有争执不下或是不能擅自裁决的大事,再来向他问询。

冬至祭祀正赶上江南冬天最阴寒的那几日,与祭朝臣也有不少因在寒风中站太久而感染风寒的。何况萧怀朔还要站在四下空旷的天坛中央宣读祭天文。天子偶染微恙,倒并未引起太大的波动。

也只徐茂知道,以萧怀朔的体质,尚不至于去祭个天就能被冻病。主要还是因为这些天为了打动徐思,在她门外冒雪久跪所致。故而从天子寝殿中退出后,便折返回去求见太后。

规劝道,“太后与天子失和,是能动荡朝局的大事。何况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只可婉言规劝,不能惩戒管教。”

见萧怀朔病体支离,徐思何尝不觉着心疼、懊悔。纵然知道这是萧怀朔的苦肉计,她也已狠不下心了。

只默然颔首而已。

徐茂见她听进去了,便不多劝。转而问道,“是为了如意的身世吗?”

徐思叹道,“是,但也不尽然。”

郗夫人的怨言再加上萧怀朔的顽固,也不由徐思不烦恼。

便道,“如意的事……就如外间所传言,在我心里她依旧是我的女儿。至于她的生母,如意未必是想认,但那人眼下境况凄凉,如意也不可能弃她不顾。这些都免不了招来流言,只怕家里也要受到牵连。”

徐茂点头。

徐思便道,“……我对阿嫂说的话依旧算数,这门亲事是可以再商议的。”

徐茂略一思索,道,“毕竟是三郎的亲事,还是等三郎回来自己做主吧。”

徐思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也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事到如今,以徐茂的聪明和敏锐,恐怕也早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徐茂又道,“外头的流言蜚语不算什么,三郎和如意的心思也总有平复的时候。可家国体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徐思垂了眼眸,虽不免羞惭,却并未因此动摇,只道,“我心里有数。”

兄妹两个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点到即止便可。

徐茂便起身告辞。

如意清晨入宫,正逢徐茂离开。她便立在路旁,颔首行礼。徐茂便也暂且驻足,略作回礼。

他在名分上既是如意的舅舅,又是她未来的公公,平素都泰然受礼。如意没料到他竟回礼,忙侧身回避。

徐茂却已淡定的转身离开了。

如意望着他的背影,依稀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略有些失神。

她进殿时,徐思尚未离开。母女二人四目相对,心中俱都万语千言无从说起。

还是徐思先回过神来,道,“进去看看吧。”

如意应“是”,两步后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给徐思跪下。

徐思看着她,如意便道,“……行装已收拾好了,今日入宫,也是想向阿娘辞行。”

徐思眼中泪水骤然就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将即将出口的话尽都咽下去,只道,“好。”又请声道,“去和二郎好好说一说吧。”

如意便安静的给徐思磕了个头,起身进屋了。

萧怀朔却已经睡下了。

他确实是病了,面色憔悴,唇上也几乎没有血色,越衬得皮肤堆雪般白,眉眼墨染般黑。

这并不是如意第一次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他幼时惧怕雷鸣,三四岁了,遇到盛夏暴雨,也还是非要挤到如意怀里才肯哼哼唧唧的委屈的睡下。那时他生得唇红齿白,雪团子一般。

如意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记事。外头暴雨倾盆,他睫毛上带着未干的眼泪,睡中依旧不时发出委屈的鼻音,还非要抓着她的手才肯午睡的模样,就是如意人生最早的记忆。

大概正因她记忆里这最初的模样,不管日后萧怀朔怎么霸道、蛮横、手腕高妙,她潜意识里依旧当他年幼、娇弱,需要被保护。

可其实那时他还经常欺负她,也不知她为什么会生出要保护他的自觉。

他身上虚汗出得厉害,溻透了衣衫,睡得很不安稳。侍疾的婢女跪在床边为他擦拭,他紧皱着眉头,躁动不安。然而疲乏困倦,偏偏醒不过来。

他确实自幼睡时就厌恶旁人接近。

如意见他显然已发了噩梦,便从侍女手中接了帕子,自己替他擦拭。

他果然缓缓的便安稳下来,仿佛睡中也能知道是谁在身旁一般。

如意一直守到近晌。

萧怀朔一直没醒。

如意确实想遵从徐思的愿望,离开之前同萧怀朔好好谈一谈。但眼下的情形,恐怕是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