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一铭犹豫地拿起衣服,果然有些短,只能自己穿,驰厌这一年个头拔高穿不上。

驰一铭怕舅妈发现,连忙把新夹袄穿在最里面,破旧的棉袄再套在外面。

仿佛寒冷一瞬隔绝,身体也变得暖洋洋的。

驰一铭看了眼疲惫的驰厌,突然为这样的温暖难受。

然而驰一铭还没说什么,房门就被人打开了。风雨一下子漫进来,邓玉莲走了进来,后面跟了赵楠。

邓玉莲看了眼驰厌,不悦地皱眉:“驰厌,你一回来就睡觉是什么意思?水缸结了冰,你不用弄吗?家里蜂窝煤也没了。老娘供你吃供你住,你什么都不做就睡觉!”

驰厌揉揉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来。

他懒得和女人吵,起身便要出门。

“等等!”邓玉莲打量了少年一眼,“你去摩托车行工作都三个多月了,工资哪去了?都快过年了,我也不全要,拿点出来给你妹妹买衣服不过分吧!”

一听这话,驰厌冷淡平静的眸中露出几分讽意。赵楠算他哪门子妹妹?他冷冷开口:“文老板说,我未成年,属于童工,工资年结。”

邓玉莲愣了愣,然后不可思议拔高声音道:“你说什么?年结!”

见驰厌不置可否,邓玉莲说:“不行,怎么可以年结!现在我们去找他,喊他把工资补上。”

驰厌动也不动:“文雷坐过牢的,捅了一个人七刀。”

横的就怕不要命的,邓玉莲当即犹豫了,愤愤看了眼驰厌:“没用的东西,看你找的什么工作!”说完拉着赵楠出去了。

赵楠还在闹:“妈妈,我的新衣服怎么办,你不是说让驰厌买吗?”

邓玉莲也窝火着:“闹什么,我把这件退了重新给你买总成了吧!”让驰厌换个工作邓玉莲又不甘心,现在换了不是白干三个月了吗?只能再忍忍。

等那母女俩走了,驰一铭才松开紧握的拳头。他眸中藏着深深的愤恨,看着她们的背影。

“哥,你工资真的年结啊?”

驰厌说:“没,月结的,存折里。”

驰一铭松了口气,他心情轻松了些许。

“哥,等攒够了钱,你就回学校吧。“

驰厌顿了顿,许久才道:“嗯。”

*

没多久就过年了,姜水生丧偶以后,每年都会带着姜穗去她大伯家一起过年。

姜雪逮着姜穗,把她一张小脸仔仔细细瞅了一遍:“怎么回事呢你这脸,小时候长那么乖,现在这么多伤不会毁容了吧?我都快忘了你长啥样了,现在还经常摔呢?”

姜穗点点头。

姜雪说:“小笨蛋,你就不知道护着脸吗?”

姜穗大眼睛笑盈盈的,语气又软又慢:“我知道,可是反应不过来。”

姜雪忧愁地叹口气,突然八卦兮兮地问:“你们班有没有男生,嗯……特别爱招惹你?“

小学初中么,男孩表达喜欢就是别别扭扭地招惹欺负。

姜穗看着姜雪的八卦脸,差点笑出声。她姐姐什么都好,却独独长了个恋爱脑。

姜穗摇摇头。

姜雪遗憾极了:“要是你还长小时候那样儿就好了,保准全班都爱你。”

“……”谢谢,可以但没有必要。

姜雪捧着脸,忧愁地道:“你消失的美貌,怎么就没降临在我身上呢?”

姜穗被她的语气逗得咯咯直笑。

姜水生年还没过完就无奈带着姜穗回去了一趟,他囤积的药材发了芽,实在让人头疼。

过来收货的开了一辆老旧的货车。

一包包尼龙口袋的货物往车上扔。

姜穗有心帮忙,可是她小奶猫的一样的力气实在没有用武之地。只能给爸爸和收货的梁军叔叔倒热水。

最大的那一袋两个男人怎么也没法扔上车,两个人都大汗淋漓。

那时候驰厌刚好挑着一担蜂窝煤过去。

少年穿着单薄的秋装,脚步却分外稳健。他舅舅赵松石两次都挑不完的蜂窝煤,他一次就可以挑回家。

收货的梁军眼睛一亮:“黑衣服的小伙子,过来搭把手。”

姜水生愣了愣,姜穗也愣了愣。

在大院儿里,驰厌是一个存在感很不强的人。他总在忙碌,年轻的躯体永远在为生活奔波,也几乎没有时间和大院里的人交谈。

梁军不认识他,看他身量高力气大,自然而言就喊他搭把手。

驰厌放下担子,也不多话,过来帮忙。

梁军说:“我喊123,起!就一起扔。”

门梁后,姜穗穿着桃红色的冬装,目光不经意就落在了驰厌手上。

他那双手并不好看,冻得通红,还生了冻疮,皲裂的手背带着浅浅的血痕。生活的痕迹在少年手上刻了一刀又一刀。

然而即便过了年,他也不过才十四岁而已。

尼龙口袋被扔上车,姜穗揪心地看着,生怕他手上伤口迸裂开。

好在他足够坚强,只微微平复了下呼吸。

梁军笑着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不错,有劲儿哈哈哈哈,怎么穿这么薄,别感冒了。”

驰厌说:“嗯。”

他也不多看,回去挑着蜂窝煤走了。

姜水生说:“麻烦你了驰厌。”

驰厌远远点了点头,雪地里落了一个个深深蜿蜒的脚印。

晚上风雪依然肆虐着,姜穗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了少年那双手,其实这几个月来,她都尽量不和姓驰厌驰一铭有接触,路过驰厌修车的地方,往往目不斜视走过去。

然而此刻驰厌这双被寒冷侵蚀的双手,却过早有了后未来的影子。

她不知道驰厌遭遇过什么,后来人人都说驰厌先生的双手不太灵活。未来人人崇敬他,这一年却没人爱护他。

哪怕是小恶魔驰一铭,至少都是冬天装扮。

姜穗睡不着,干脆开了灯,把自己存钱罐翻了出来。

叮铃铃的一个个硬币,还有今年才放进去的零花钱,零零散散落了一堆。

姜穗平时不花钱,她毕竟不是同龄小朋友,不吃零食也不买玩具,如今已经攒了这么多钱了。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这一年的物价,开开心心睡着了。

*

钟声响起,新年到了。

姜穗偷偷买了一双羊毛分指手套,她软乎乎的小手戴进去,又大又暖和。

崭新的手套似乎驱散了风雨,让人的心情都晴朗起来。

姜穗不舍地看了它好几眼,才狠了狠心把它弄脏,又磨了磨。

羊毛手套变得灰扑扑的,毛线也被磨损了些许。

她注意到驰厌早上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姜穗从窗户往外看,太阳完全出来的时候,驰厌也回来了。

少年左手拿了绳子和一个破旧的竹编簸箕,右手拎着一个密不透风的袋子。

姜穗赶紧走出去:“驰厌哥哥!”

驰厌回头。

他依然一身秋装,筒靴踩在雪地里,又几分冷清的味道。

姜穗磕磕绊绊走到他面前。

驰厌皱着眉,小姑娘走个路都让人看得触目惊心。然而一双水亮的眼睛,似乎缀上了春天般生动的色彩。真漂亮又水灵的桃花儿眼,可惜小姑娘青青紫紫脸让人看得揪心。

她奶声奶气问:“你要回家了吗?”

“嗯。”驰厌没应付过这种生物,在他生命里最多见到的,就是邓玉莲和赵楠这样的。

然而面前的小姑娘矮矮的,睫毛长得像两只蝶。她擦了擦落在睫毛上的雪花,笨拙极了。

驰厌觉得神奇,一个人睫毛纤长可爱到竟然能落上雪花。

她拿出一对灰色的手套:“这个爸爸让我送给你,是他的旧手套,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语气糯糯,表情却认真极了。

满脸写着,我爸爸让我干的。

这个意思也完好地传达给了驰厌,他接过来:“替我谢谢他。”

小姑娘也不笑,严肃地点头。搞得像秘密任务交接似的。

驰厌看她一眼,从右手拎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她:“拿去玩。” 

小姑娘下意识接住了,姜穗两辈子都没逮过鸟。

手上一只被捆住了爪子和翅膀的、生无可恋强行挣扎的小雀鸟儿。

她瞪大眼睛,白嫩.嫩的手指捏住细绳,惊讶又无措问:“它它它……在动,我怎么办?”

驰厌别过头。

真是……

真他.妈……让人心软到浑身不自在。

“捉不住就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没有评论。

小读者就要有小读者的亚子!你们怎么不留评,你们怎么这个亚子!难不成是我没有吱吱吱迷,写得不好看吗?

哈哈哈最近被这个普通话洗脑。

☆、我们年少

然而这只小雀鸟到底是没丢掉,姜穗小心把它捉回家,姜水生还在院子里清理药材上的泥巴。

“爸爸,鸟儿怎么养?”

她小心翼翼捧着它,姜水生一看失笑:“下着雪呢,你哪里来的鸟?”

姜穗想起曾经学过的课本《少年闰土》——“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她估计驰厌就是这样捉到鸟儿的。

她说:“驰厌哥哥给的。”

姜水生看了看:“这是野生斑鸠,养也能养,如果是麻雀就养不活。”

姜穗隐约知道,麻雀性子烈,不是一种能关在笼中的雀鸟。

姜水生问:“斑鸠养着也麻烦,要不炖汤喝吧?大冬天的,炖个汤也懒得养了。”

姜穗哭笑不得,她连忙把鸟儿拿回来:“我养。”

姜水生摸摸她脑袋:“那杂货屋里放了个鸽子笼,你给关进去。”

姜穗兴冲冲就找笼子去了。

她倒不是爱心泛滥,只不过如姜水生所说,斑鸠冬天可以拿来炖汤喝。驰厌总不是嫌着无聊去雪地捉鸟玩,这是他口粮,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她怎么好意思吃?

这只斑鸠瘦巴巴的,姜穗摸摸它脑袋。

把你养胖一点,再送回去吧。真没办法,驰厌先生现在活得还不如你自在呢。

*

驰厌快走到家门口,脚步顿了顿,看了眼自己手中的手套。

羊毛手套一看就很暖和,然而这样的好东西,对于自己来说却没什么作用。他这双手不是养尊处优的手,总有活给他干,戴着这样金贵的手套不方便就算了,还容易弄脏弄坏。

屋里驰一铭还在写字,这种分指手套给学生写作业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他第一次有些犹豫。

许久,他拉开拉链,把手套放进了怀里。

像揣了这年冬天的一丝暖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进屋以后,驰一铭连忙说:“哥,你回来了。”他关上门,隔绝外面的冷空气。

驰厌点点头,打开袋子,袋子里还剩一只不动认命的斑鸠。

其实过年他和驰一铭相对来说好过许多,毕竟过年家家户户吃得都不错。然而到底是少年,饭桌上邓玉莲拼命给自己女儿夹肉夹菜,驰一铭和驰厌一人一碗饭,不能再多。

他们都很饿。

驰厌在长身体,平时干的又是体力活,他觉得自己胃像个无底洞,能吃下三大碗干饭。

赵家这点养猫养狗一样的饭,让他晚上有时候饿到都睡不着,家里存折的钱不能动,他们都还没有念过高中,不知道一个孩子念高中到底需要多少钱,所以想吃东西只能自己想办法。

两个少年自己打水拔毛开火。

驰厌挖了土洞,又用砖砌起来,驰一铭早早削好了木头签子,把瘦巴巴的斑鸠烤了。

外面一场银白的大雪,落得厚厚的压在树梢。

斑鸠被烤得金黄,皮脂泛出油花,撒上调料以后,香气被关在小小的屋子里,驰一铭盯着它能盯出一团火来。

“哥,我们一人一半。”

驰厌罕见沉默了一下,他说:“你吃,我吃过了。”

两只斑鸠,本来是为自己和驰一铭准备的,过年就当给自己加点荤了。然而怀里这双手套,换走了他的那只斑鸠,驰厌便不愿再动剩下这只。

驰一铭显然不信:“哥,你别骗我,你怎么会自己先吃。我吃过午饭的,不饿,我们一人一半吧。”

驰厌淡淡说:“没力气,饿了就先吃了。”

他说完就起身,也不看弟弟和斑鸠一眼,开始看姜雪初中的课本。

烤斑鸠诱人的香气本来让人躁动,可是他只喉结动了动,怀里的暖,又让他沉寂下来。

驰一铭垂下头,还是默默分了一半出来,他拿起另一半啃,眉眼终于沾上了一点新年的欢喜。

“哥,明年我就六年级了,以后我好好读书,一定也让你过好日子。我们买一堆烤鸭鸡腿,吃一半丢一半。赵楠么,就让她也眼巴巴看着。”

驰厌懒得理他这种幼稚的想法。

“说实话,你说赵楠这死丫头怎么长得这么丑?又黄又瘦,邓玉莲给她吃得那么好,她还长得那么丑,比我们班的小斗鸡眼还丑,偏偏赵楠还喜欢往梁芊儿身边站,她是为了去给别人陪衬吗?哈哈哈哈。”

驰厌演算着数学题,翻了一页。

“我们班男生女生都很没意思,特别笨。每次他们找我问题,我特别不想说,但不说也不好,我都想着跳级算了。”他顿了顿,忍不住低头笑了下,“笨丫头最笨,你知道么哥,她就坐在我后面。有一次我故意微微站起身子挡住她视线,她在后面也努力坐直,憋红了脸都不知道给我说她看不见。”

驰厌手顿了顿:“谁是笨丫头?”

驰一铭说:“姜穗啊。”

驰厌看了他一眼,驰一铭丝毫不觉,他用着小少年独有恶劣的语气说:“她动作慢吞吞的,一篇小字要写一个小时,怪不得连梁芊儿都不和她玩了,不是说梁芊儿以前还和她是好朋友吗?”

“你讨厌姜穗?”

驰一铭本来还滔滔不绝,闻言可疑地顿了一下,到底没吭声。

驰厌便懂了。

弟弟不讨厌她,他说起后桌的小姑娘时,语气明明是愉悦快乐的。

驰一铭转移话题:“我讨厌赵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