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走在后面,这王孙公子们自在前头赏花,不时品评一下,吟个诗,作个词,陶冶情操。

乔清池和几位司直并排而行,其中一个悄悄往后瞥了一眼,低声朝旁边的人道:“你从前可曾见过明家二小姐?”

“不曾,今日是头一回。”

“我也是。”他摇头轻叹,“想不到竟是位绝色佳人,可惜了……”

那人啧啧几声,附和道:“是啊,可惜了。”

“不过,也并无不可。”另一人压低声音,“马上就到秋闱了,明大人是吏部尚书,有他在,这仕途必然一帆风顺。而今想同三小姐说亲的数不胜数,你我这等身份是不用想了,倒不如去讨二小姐欢心,不也一样么?”

话刚说完,乔清池冷眼扫向他,目光里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颤,低低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

他轻哼一声,并未言语,倒是旁人摇头叹道:“话是这么说,但我若是娶她,老母亲定是头一个不答应的。哎……升不升官,也就看个机遇罢了,犯不着让自己受这委屈。”

“也是。”

走了半日,总算是把园子逛到了头,府上便有下人前来传饭,花厅中摆了酒上了菜,正对着梅园,一抬头就能将园中景致尽收眼底。来的大都是文人,自然欣喜不已,更有甚者饮下三杯便提笔做成一首小词,众人围上来读过后,亦有称赞的,亦有不服气奋笔疾书的,场面极是热闹。

酒过三巡,庆寿公主才款款而来。

“哟,还有人抚琴呢?我可是搅了你们的雅兴?”

在场之人忙纷纷起身行礼。

“管这些虚礼作甚么。”庆寿公主就近略扶了扶一人,“你们尽管玩儿,我是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在旁看看就是。”

“长公主哪儿的话,您说我们年轻,您不是也年轻么?往我们中间一站,哪儿看得出年纪来呀。”不知哪家的女孩儿起了这个头,底下人连声应和。

“长公主青春永驻,和郡主一块儿,不像母女倒像是姐妹了。”

“是啊……”

明霜偷眼打量她,庆寿公主虽已近四十,然而容光焕发,颜色不减当年,想必再往前倒退二十年,她必然是个极美之人。

庆寿公主唇边蕴笑,不见得十分高兴,但心情应该是不错的。丫头们搬来椅子让她坐下,等她示意了,众人方陆续落座。

“娘亲。”宜春郡主抱着她胳膊撒娇,“您怎么来了,您看您在这儿,大家都不敢玩了。”

“我倒是来错了。”庆寿公主回头在她发髻上揉了揉,满眼宠溺,凑到耳畔轻声道,“这不是为了给你相个好夫婿么?”

宜春郡主登时红了脸,窘迫地跺了两下脚,跑到明霜身后躲着去了。

这场赏梅宴的目的,众人心知肚明,眼见长公主有这个意思,便愈发卖力的表现起来,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各显其能。

不过大半天了,也看不出宜春郡主是作何打算的,她从头到尾似乎也没对谁多看一眼,和庆寿公主说完了话,就拉着几个小姐妹下棋。

不知是不是有意针对明绣,竟连着同她下了三四局,明绣本就棋艺不精,输得毫无悬念。

“哎呀,真是不凑巧,三小姐又输了。”宜春郡主,拈着子往棋盘上一落,笑吟吟的,“不用老让着妹妹呀。”

明绣满腹怨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强笑道:“郡主哪里的话,是我学艺不精,让郡主看笑话了。”

“诶——”见她要走,宜春郡主一手摁住,“咱们说好的,输三局的人要去园子里摘一株梅花,你可不能耍赖哦。”

什么时候说好的,她怎么不知道?!

明绣咬着牙笑道:“这……这外面大冷天儿的,枝头上全是雪花,而且我力气小,万一折不断呢?”

知道郡主戏弄她,忙有人帮腔:“三姑娘此言差矣,唐时张谓便有一句诗‘一树寒梅白玉条’这梅花儿就是要带点雪才好看啊。”

“可是……”

她刚想推辞,庆寿公主却缓缓点头:“不错,我也正想折一枝插在瓶里观赏,既然如此就有劳明小姐了。”

长公主发了话,她要回绝也不能了,明绣委屈得要哭出来。这样一个英雄救美且能独处的好机会,自然不可轻易放过。那司直里便有一人上前道:“天寒地冻的,姑娘手指娇贵,不如让在下陪你去吧?”

明绣有气没处发,扭头就瞪他:“不用了,公子还是继续作您的诗吧,这是我们姑娘家的事,不劳您费心。”她指着在边儿喝茶的明霜,“你随我去!”

她手上一顿,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我?我可没输棋啊。”

明绣跺了跺脚:“你是我姐姐,你不陪我去,那谁还能陪我去?”

杏遥为难地看着她:“三小姐,小姐腿不好,受不得寒……”

“方才逛园子的时候怎么没见她说不好?这会儿要陪我出去了,就不好了?”明绣努努嘴,哼了一声,“我不管,你就得陪我去!”

一时间,四周都静了下来。以明绣这性子,哪儿肯轻易善罢甘休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霜也不好再推拒,叹了口气把茶碗放下,“好吧,我跟你走一趟便是了。”

明绣抽了抽鼻子,嗯了声,把斗篷一披,径直往外走。

“小姐,您把汤婆子抱着,多少暖和点。”杏遥把带子给她仔细系好,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毯子盖住脚,别冻着了。若是腿不舒服,您一定要早告诉我啊。”

“知道了,走吧。”

将出门时,不经意和窗边那人视线相撞,他神色间带了几分关切,明霜冲他莞尔笑笑,垂头将兜帽带上。

出了花厅,外面北风凛冽,风中带着淡淡的梅花香。

庆寿公主歪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淡声道:“这个明绣啊,果然还是太骄纵了些,姑娘家的,安静点儿比较好。”底下坐着的人自不敢搭腔,皆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仍旧对弈作诗。

第33章 【泪空流】

幸而园中还不曾落雪,明霜把手炉搁在膝上捂着,久了也就渐渐适应了气候。明绣快步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墙边的红梅如胭脂一般,花瓣上有白雪几许,果真别有一番风味。杏遥忍不住赞道:“小姐,这梅花真是好看,比咱们家的开得好多了。”

明霜用手指摸了摸冻僵的脸颊,忽然叹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他在外面站着,用了饭没有……”

江城这个人就是太苛刻,若说在外面等她,真的会寸步不离,连饭也顾不上吃,哪里有人这么待自己的……

“就那枝了。”明绣站定了,伸手一指。杏遥赶紧应下,踮着脚过去摘。

趁丫头摘花的空闲,明绣不自在地负手背着,犹犹豫豫地问她:“你……你什么时候和郡主搭上关系的?难不成是明锦走之前吩咐你了什么?”

“这话就奇怪了。”她拿帕子掩嘴角,“郡主愿意同谁好,莫非还得听明锦的不成?”

明绣咬咬嘴唇,“那她怎么对你这么好?平时也没见她来咱们家走动啊?”

这个问题她还想问旁人来着,这样来路不明的好意,她可不觉得高兴。明霜不欲多言,“你有那个闲工夫讨好郡主,倒不如好好想想今后怎么打算。”

“我有什么好打算的?”明绣很不屑,“姐姐你也看见了,上赶着来巴结我的人排队都能排到东华门去,多少人送金送银的想讨我开心。”

“你也知道是来巴结你的。”明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了爹爹,你觉得他们会争相恐后的供着你么?”

她听着不解,皱眉寻思了好一会儿。

“三小姐,您的花。”

眼见明绣接了,明霜才招呼杏遥:“走吧,林子里怪冷的,等日头出来可就糟了。”

“诶。”

原地里明绣还在摆弄那枝红梅,朝她背影努努嘴:“什么嘛,莫名其妙的。爹爹是朝里的大臣,只要有他在一日,就没人敢待我不恭不敬。”

她想明白了,才嘚瑟地冷哼:“知道你难找婆家,看在你那瘸腿的份上,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花厅里,众人围着火炉而坐,炉上烫着酒,旁边还架了只小羊羔在烤。宜春郡主正和人下棋,捏着棋子尚在琢磨。

对面的孙家小姐随口问道:“这两人去得挺久的,还没回来么?”

“好像是蛮久了……”宜春郡主反应过来,转头朝窗外张望。

本是想戏耍明绣,哪知道她会把明霜拖下水。不多时,远远的见到两个身影,有人笑道:“来了来了,快把热茶备好,让她们暖暖身子。”

很快明绣便推门大步流星跨进来:“冷死了,有热酒么?”

“有有有,你们俩先坐着烤烤火。”

丫鬟们从她手里接过梅花,忙又去端茶倒酒。杏遥把汤婆子换了个热的,两手捧着明霜的脸给她焐热。

“辛苦两位姑娘了。”庆寿公主命人熬了两碗热羹送上来,亲手将梅花插/入瓶中,很是赞赏的点点头,“三姑娘眼光不错,这花枝挑得好,错落有致,精美得很。”

闻言,众人便围过来赏玩。窗边的乔清池却仍旧提笔俯身作画,不为所动。旁边的锦衣男子捏着酒杯走到他身侧,奇道:“你在这儿躲着干什么?不过去看花儿?”

“不急。”乔清池沾了沾墨,连头也没抬,“我尚未画完。”

“哟?画的什么,我看看……”

庆寿公主将梅花递于丫鬟,起身笑道:“好久没见清池画画了,难得你今日有这个雅兴,我可要先睹为快。”

他手腕一转运笔收尾,继而抖了抖画纸,颔首微笑:“有一阵子没动笔了,只怕让长公主笑话。”

“你的画技我心里有数,再粗劣也要让我瞧瞧。”说着,庆寿公主把画小心摊在手中,上下一瞥,眸中越笑越深,“我说你为何遮遮掩掩的,原来是画的明家小姐……”

他涩然一笑,拿扇子掩住嘴角,颇有几分窘迫。

听得这话,宜春郡主和几位小姐们都赶上来瞧,皆怔了一瞬,随后笑吟吟道:“画得可真像,改明儿乔公子也要给我画一幅。”

他含笑应了声好。

一听是画的明小姐,明绣只当是自己,甚是得意地放下茶碗悠悠走来:“我和乔公子说话不多,难为公子这样记挂着。不过只画了我不画其他姐妹,这倒让我心里难安了,下回公子若有闲暇,也帮着其他姐姐们画一两张肖像吧。”

乔清池收了扇子,垂眸淡笑,并未应她,反而是旁边的宜春郡主别过头去强忍住笑。明绣瞧着奇怪,绕过案几把画抢了来看,登时就变了脸色,咬着下唇低声道:“怎么不是我?”

终于有人没憋住“噗”的一下险些笑出声。

“小姐,小姐。”杏遥偷偷瞄了一眼,跑到她跟前满脸欣喜,“是画的您呀!可好看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呢!”

明霜还在慢吞吞吃羹,端着碗甚是不解:“什么?”

“乔公子画了一张您的像。”她重复道,“不是三小姐。”

居然不是明绣,这倒是稀罕事了。

她尚未反应过来,宜春郡主就伸手招呼道:“霜儿快来看,画的你呢。”

杏遥忙推着她到桌边去,明绣涨得满脸通红,索性背过身去,装作看风景的样子。

明霜从郡主手中接过画卷,入目即是皑皑白雪,远山苍茫,红梅点点,她站在雪中,大红的斗篷如烟似雾,眉眼间几分带笑几分温软。

她并未坐着轮椅,双腿笔直而立。

杏遥在一边儿看着不住微笑,却见明霜双手轻颤,缓缓抚上画里的人,良久良久,才似笑非笑地开口:“我……我都没见过自己站着的样子,原来我站起来是……是这样吗?”

她蓦地开始回想,想多年前她在地上奔跑时的感觉,风从耳畔吹过,双足结结实实地踏着土地,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看所有她想看的风景。

四下里一片静默,乔清池将她眸中的向往尽收眼底,神色不禁一沉。

等回过神来,明霜才微不可见地抚了一下眼角,莞尔道:“乔公子有心了,明霜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平生,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样画我……”

他眉峰轻皱,不禁开口:“治不好吗?”说完又觉得太失礼,正要改口,明霜却笑着摇头:“瞧过大夫了,都说……不好治。”

庆寿公主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世上医生千千万呢,总有能医好的,你别灰心。”

她似乎看得很开,表情如常地笑着应了。

突然不太习惯她露出如此神色,乔清池轻声道:“这画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可以么?”

他失笑:“本就是画的你,自然是要送你的。”

在场人的目光皆齐刷刷地投过来,多少明白了些许,然而明霜只注意着那副画,很是小心地捧在手中,“多谢乔公子。”

“客气了。”

明绣适才出了糗,自是半点不想留在郡王府里,直拉着明霜说要走。正巧她也觉得无趣,于是两个人便提前告辞离开。

明绣走得快,气哼哼地从角门踱步而出,明霜却一直盯着那副画看,有些魂不守舍的。杏遥见她神色不对劲,忙把画儿收了,“小姐,咱们回家再看吧,当心把画给弄脏了。”

“也是……”她讪讪一笑。

小厮引着他俩出去,还未走近就看见角门边有人抱剑而立,背脊笔直如松。

明霜不由得叹出声来:“你何必呢,万一冻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么?”

他转过身,展目望见她,眉目立时温柔下来。

“小姐。”

“站多久了?没吃饭吧?”看他沉默,明霜取出帕子给他拂去肩上的霜雪,“我就知道,你看都起霜了……”

她指尖略过脖颈的时候,尚存着一丝暖意,应当没有受寒。江城松了口气,“我没事。”

“诶,对了,我给你看一幅画。”她从杏遥怀中拿了,迫不及待展开给他看,欣喜道,“瞧这个,好看么?”

画中的人是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长身玉立,正含笑轻嗅一簇红梅。他有些惊讶这作画之人的心思,偏偏避开了她最忌讳的轮椅,也难怪明霜会高兴成这样。

“好看。”他点头。

“你也觉得好看是吧?”明霜双眼弯弯而笑,垂眸去再一次抚上画卷,喃喃自语,“我也这么觉得……”

她的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杏遥和江城相视一眼,尽量轻地把画抽走,“该回去了,小姐,你看……三小姐在马车那儿等着了。”

她也没去看明绣,心不在焉地道了声好。

回到家后,明霜时常在炉子边坐着,膝上摊开一本书,却没有看,怔怔地发呆。那副画她命人裱了起来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一抬头就能瞧见。

画里的人是她,坐在轮椅上的人也是她,她这样望着望着,望久了好像自己真的能站起来了一般。

一夜北风紧,下了厚厚的一场雪,早起开窗一看,万里江山一片白。明霜披着斗篷走到门边,两个小丫头在扫院内的雪。她定定地瞧了一阵,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撑着轮椅的扶手咬牙想站起来。

她能感觉到双脚踩到了绵软的雪堆上,周围的景物在视线中瞬间开阔,仿佛天空也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原来这就是他们眼里的世界,她茫茫然的想。

“噗通”一声响,她还没站稳就重重摔在地上,雪里的寒意穿过层层衣衫渗透至胸腔,小腿上隐隐作痛。

手腕上忽传来暖意,有人扣住她的手,扶着她坐起身来,结实的胸膛温暖异常,她不用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小姐!”杏遥听到声音跑出来,一见眼前的情景登时吓了一跳。她俯身跪在明霜面前,急忙拍去她身上的雪花。

明霜勾起嘴角笑道:“小姐真是没用啊……”

“我本来想,也许走几步不是什么难事的……”

杏遥听得心里发酸,红着眼睛看她:“小姐……咱们以后总能……总能好的。”

以后?

所有都对她说有以后……

可以后又在哪里?

她说不出话来,双目却湿热难当,长久以来压抑的悲哀突然间如洪水决堤,斗然把她淹没。她流着眼泪,拼了命捶打着已经冻得麻木的小腿。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腿是这样……都是它不好,都是它不好……”

杏遥哭得手足无措:“小姐,小姐你别这样……”

江城皱着眉将她手臂捉住。

“你别碰我!”明霜试图挣扎出来,奈何他力气大,如何也挣不开,她泪眼婆娑地冲他喝道:“大胆,放肆,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