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只觉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他的确想留在她身边,但是要随她嫁到乔家,大约会比现在还要难受吧。那段时间她和乔清池温存的每一幕从眼前闪过,锋利得宛如刀尖。

“我……”沉吟许久,他咬咬牙,“您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走山路,会起很早的。”

他没回头,身后听得她极轻极轻的叹息,牵在衣摆上的手指缓缓抽走。明霜背对着他躺下,一言未语。

干柴又爆出火星子,啪啦一声响。

江城将已经烘干的衣裳仔细搭在她身上,明霜缩了缩肩膀,故意别过头没搭理他。

他微微抿唇,守在火堆边闭目浅眠。

洞外,月色寂静,薄云缥缈。

第46章 【眼前人】

山林里清晨的时候是最冷的,寒气彻骨。

明霜正睡得迷糊之际,就听到江城在耳边轻轻唤她。

“小姐,咱们该走了。”

她睡眼惺忪地坐在原地,一脸迷茫:“去哪儿?”

江城帮她系好袍子上的衣带,颔首将火灭了,“属下适才看过了,此地是在龙脊山下游,离汴梁城郊不算远,走半日应该就能城门口。”

明霜低低哦了一声,抬头问道:“那我再睡会儿?”

知道她此刻睡得迷糊,江城哭笑不得,“属下担心找不清路,还是早些启程为好,万一走到傍晚城门关闭,还得在外露宿一宿。”

她揉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应了。江城替她将散在唇边的青丝挽到耳后去,柔声道:“地上湿气重,睡久了不好。”

明霜点了点头,伸手来让他抱,温驯的模样愈发像个孩子,江城抿着唇,垂下眼睑弯下腰去背她。

手指冰凉,人还是那么清瘦……他忍不住拿掌心给她摩挲着搓缓和了一些,方才起身。

从山洞里出去,清溪蜿蜒而下,漫山遍野弥漫着雾气,行在这其间仿佛走在仙境里,一步一步来得极不真实。

明霜枕在他背上,偏头瞧着四周的江河峡谷,隔了层白雾,连轮廓也不清晰。他的背脊太温暖,宽阔而结实,似乎还能听到前胸沉稳有力的心跳,明霜顿时感到无比安心,于是闭上眼接着打盹。

山路并不好走,这一带地势陡峭,连山道都没有,江城背着明霜,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才走出山涧。

四周生着许多杨树,密林里,远远近近都是薄雾,前方景色依稀,抬头望不见天,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其中。

她就在他背上,触手可及的地方。

心头静得出奇,这一瞬,他生出些许不舍来,若能一直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江城悄悄放缓了脚步,听着草叶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其中混着她的呼吸声,绵长又温软。

明霜不知是几时醒来的,趴在他背上,低声道:“你那天……怎么没来找我?”

他腿上一顿。

明霜歪头揪着他衣襟,眉眼低垂,“我以为我睁开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会是你。”这么久以来,他总是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有他的地方,她心里就会觉得踏实。

江城喉头微动,“小姐怨我么?”

“怨你干什么啊。”她淡笑道,“你生了病我却没发觉,是我不够关照你。何况有病在身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么?我也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啊。”

听她这样替自己辩解,江城心头五味杂陈,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等到回答,明霜倒也不介怀,伏在他背上,瞧着眼前的杨树林,忽然问:“他们都希望我嫁给乔清池,你呢?你也希望我嫁么?”

隔了半晌,听他淡淡道:“不知道。”

模棱两可的话,没有说希望亦没表示不希望,她不再吭声,若有所思地用食指在他背上画圈圈。江城感觉的出来,偏头瞧了她一眼,却也没制止。

从杨树林里出去,正午的日光明媚而灿烂,已经背着她走了大半天了,明霜问他累不累,可需要歇会儿,他摇头说还好,垂首把她往背上托得更稳了一些。

龙脊山山脚下围了不少捕快,沿着山道和水流一路搜寻,远远的有人见到他俩,忙转过身马不蹄停地跑去通报。

“霜儿!”

很快,乔清池就骑着马赶过来,翻身而下,疾步上前从江城手里接过明霜。

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就是略显憔悴,肩头披着的是男衫,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乔清池瞧在眼里,心下虽不自在,明面上还冲江城颔了颔首。

“霜儿没事吧?哪里有伤到?”

明霜笑着摇头:“我没事,也没有受伤,倒是小江他伤的不轻。回头定要找个好大夫给他仔细诊治,他旧伤没好,又有病在身……”

“好,我知道了,你身子虚,少说些话。”

马车就停在不远之处,乔清池抱着她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原地里,江城还定定站着,手中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冷风徐徐而来,饶是春日暖阳他也不觉温暖。

这次山崩死了好些人,就连明家也有几个管事和嬷嬷至今下落不明。明霜的车马行在最后面,前头先行了一步的明绣和叶夫人倒是躲过一劫。

刚回到小院,杏遥就在那儿嚎哭,哭天哭地哭山哭石头哭丫鬟哭小厮,那阵势差点没把自己心肺给哭出来。

“怎么半年不到,就遇上两遭这样的事!”她扑在明霜腿上抽噎,“这些拿了银子不办事儿的,也不知道把马车赶快点。出了事只晓得自己逃命,我若是在,好歹能护着您……”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明霜扶着她起身,打趣道,“幸好你不在,否则又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说完一本正经地琢磨了一番,“我今年说不准是真触了霉头,快找人去替我上香,到菩萨面前供个大海灯,钱我来出。”

她摇头笑叹:“这辈子算是和马车结仇了,往后我再也不坐车了。”

“不坐不坐。”杏遥忙不迭点头,“往后谁再叫咱们坐车,我第一个把他舌头割下来!”

明霜听着就笑了:“好吓人啊。”

尽管身上没什么病,杏遥还是成天摁着明霜在床上养伤,死里逃生之后,她没有显得很庆幸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时常安安静静地坐着想事情。

江城伤得比她重,听说现下在铺子那边,由高恕两父女照料着。她心里很牵挂,可是又不得机会去看他。

回家后第二日,明见书和叶夫人就上门看望来了,一前一后的,瞧也知道就是来走个过场。

当着明见书的面,叶夫人还得做出一副慈母情深之相,提着手帕往眼角拭泪,“你这孩子也是可怜得很,怎么老天爷尽和你过不去呢,原说你要成亲了,这是桩喜事儿啊,去祭拜佛祖,也好求她保佑你往后顺遂,谁知半道上遇到这样的灾祸。昨天夜里我同你爹爹说,你托梦来告诉我你还活着,你偏爹爹不信,想是母子连心,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行了行了。”明见书不耐烦地挥开她,“孩子面前别老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他说完回头去安抚明霜,“你别往心里去,这是天灾,天灾躲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你无恙,算是老天有眼……”

“老爷是没有眼的。”明霜浅笑着打断他,“若不是江城,我性命难保。”

听她提起江城,叶夫人脸色明显变了一下。明见书倒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真要好好谢谢他……听说他养伤去了?等回来,爹定替你重重赏他。”

“多谢爹爹。”

父女俩没什么话可说,略寒暄几句之后,明见书就起身走了。叶夫人却多坐了一会儿,探过手来把明霜的手紧紧握住,“霜儿,我虽不是你的亲娘,可在婚姻大事上,我到底要提醒你几声。”

明霜含笑不解:“母亲请说。”

见状,叶夫人也不跟她客气了,坐到床边来,凑近说道:“那个江城啊,跟你实在是走得太近了。你毕竟是要婚嫁的姑娘,可不能像从前那么随便。听说这回他救了你,你们俩在山里头独处了一天一夜,传出去像什么话?依我说,他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侍卫,不如让老爷打发他回去吧?”

“夫人。”明霜语气一沉,连称呼都改了,“没有他,我只怕现在已经是汴河上的一具浮尸了。性命攸关之际,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我知晓那是危急关头,但是外人会替你考虑这些么?”叶夫人语重心长地拍拍她肩膀,“你也是马上为人/妻的人了,这会儿必须得让乔家看到你的态度才行。当初把江城给你,是因为才出了落水的那件事,现在都过去一年了,人也抓到了,再把他留在你身边太多余。”

明霜心中暗恼。

她是好面子,可她不是。

江城被她连累了一身的伤,现在把人家赶走算什么意思?过河拆桥么?

“他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人。”明霜压住火气,明眸看她,“要不要打发我说了算,母亲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叶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外人可是会说闲话的!”

“我行得正坐得端,为人清清白白,若有人要在背后嚼舌根,说明这种人本就是小人,鸡蛋里头都能挑骨头,白得也可以说成是黑的;既然是小人,那么无论我有没有做,留不留江城他们都会有非议,我又何必为了这些卑鄙之人多此一举?母亲让我赶他走,或许是出于好意,然而旁人看来则是我们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倒认为,要堵住悠悠之口江城非但不能赶,还得留着,以免被某些好事之人拿去做文章。不仅如此,您要他回去,严世伯那边又该怎么交代?平白无故,他无过无错,严大人定觉得是咱们看不起他,届时同爹爹疏离甚至不和,往后让爹爹在朝堂上怎样面对其他同僚?”

她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中间连停歇都没有,说得叶夫人直瞪眼睛,愣了好半天没缓过神。

明霜笑得十分随和,歪头问她,“母亲觉得我这话对么?”

叶夫人脑子一团乱,稀里糊涂地灌了几口茶水。

明霜趁机煽风点火:“这可是事关咱们明府声誉的大事,您一定得三思啊。”

原本还没个主意,一听她说是有关明家的声誉,叶夫人才勉为其难地颔了颔首:“也是,那就……暂时这样吧。”

送走了这尊大佛,她可算松了口气,瞬间发觉口干舌燥,正伸手去端茶,一抬眼就看见江城站在门外,清俊的脸旁苍白如雪,却目光灼灼地瞧着她,眸中露出的神情竟没来由的让她感到心疼。

乱红飞过秋千去

第47章 【解连环】

“怎么就来了,没养病了么?”

江城垂首道:“属下/体质好,伤势已经痊愈了。”

“这么快?”看他这脸色就知道是在硬撑,明霜拿他没办法,只得道,“那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呢。”

“您说。”

“我落了东西在铺子里。”明霜含笑道,“你跑一趟去帮我取来,老赵知道是什么。”

江城未及多想,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她歪在榻上眸色温和地瞧着他的背影,暗道:但愿高先生能把他好好摁回床上休息吧,这人总是学不会怎么照顾自己,身体再好也不过仗着年轻,要老了怎么办呢?

“小姐。”杏遥端了碗参汤,走到床边来给她掖被子,“在看什么呢?”

明霜收回视线,“没什么。”

她也没在意,一面吹着汤一面笑说:“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您的好日子了,夫人说明天家里要来人给您量身做嫁衣,是京城里最好的裁缝呢。”

“还有一个多月了?”她喃喃道,“这么快。”

“可不是么?您也该想想陪嫁的事儿了。”杏遥递过汤碗,“丫头准备带几个?嬷嬷是一定得跟着你去的,就看未晚和尚早了,这俩姑娘被您惯坏了,一个傻一个呆,我看都不成气候。”

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江侍卫……他倒是最麻烦的那个。没见陪嫁要带贴身侍卫的,估摸着老爷过些天要把他送还给严大人吧?”

野山参熬的汤,鲜虽鲜却带了点苦。明霜放下碗,忽而怅然地望向窗外,“遥遥,我……”

她轻声道:“我后悔了,怎么办?”

“诶?”杏遥听得不是很明白,“您说什么?”

她万分发愁地转过眼来瞧她,“我后悔了,我……不想嫁了。”

街市上,市肆繁盛,行人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江城自明府角门出来,牵了马正要翻身而上,目光不经意从远处站着的那人身上扫过,神色骤然一凛。他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是个小厮,个头不高,缩着脑袋左右张望,正缓步朝这边走来。

错不了的,上回借口把他从明霜身边引开的就是此人。

为了避免被他瞧见,江城闪身躲到马背之后。

既然是调虎离山,那么幕后定有主使,那帮山贼至今没有逮到,也不知到底是受雇于人还是临时起意。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把这件事查个明白。

那小厮在巷子口立了好一阵,像是在等什么人,很快便迈开步子朝州西瓦子的方向而去。江城忙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后。

以他的轻功,要跟踪又不被人察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随着这人在胡同里东拐西拐,最终从一边小门穿进去,举目一看,竟是个酒楼的后门。柳树之下正有人负手而立,折扇在前,风流儒雅。

“公子。”

乔清池颔首看他,“怎样,话传到了么?”

“传到了,曹大人说等他审完手里的案子就来。”

他皱着眉不耐:“大约什么时候?”

“也就半个时辰吧。”

“行,知道了,我去包间内等他。”乔清池收了扇子,挥手示意他下去。

江城隐在墙后,偷见他举步走进酒楼,也不迟疑,纵身一跃,上了二楼露台之处。

明府内院里,杏遥正被明霜刚才的话吓得呆住,好半天才回过神,压低了声音,不时往外看。

“您疯啦?聘礼已下,而且婚期都要到了!”她实在是弄不明白,好端端的,小姐怎么就不想嫁了。

“您给我说说……是个什么缘由?乔公子欺负您了?”

明霜垂眸,随手研墨,“没有,他对我还是挺好的。”

杏遥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为什么……嫁给他不好么?”

“是啊,我也奇怪,嫁给他不好么?”明霜放下墨,嗓音轻轻的,语气怅然,“一开始只是觉得我年纪也不小了,尽管有个铺子或许不愁吃穿,但下半生的路一个人走,难免会很坎坷。清池在这个时候出现,又真心诚意地待我,那么就嫁了吧,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

她说完,顿了顿,道:“不过近来这段时间,我忽然觉得有点累。”

杏遥诧异地咬了咬嘴唇:“累?是成亲的礼节太繁琐,还是因为山崩的事儿?”

“我不知道,也许都有。”明霜摇轮椅走到床边,“起初我觉得我和清池也算志趣相投,性格相似,但这样子处久了,好像并不快乐。你说……”

她转过头:“自古以来,咱们男女婚嫁之前,不见面,不相识,更不相熟,一面说这是婚姻大事,一面又不叫人相互接触,万一不和呢?万一对方不是自己的良配呢?这岂不是耽搁一生么?”

“这……”想不到小姐忽然问她这个,杏遥立时就蒙了,“这不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么?”

“老祖宗就一定是对的?那为何前年皇榜上才颁布了修订过的律法,既是对的,又何必修订?”

杏遥素来说不过她,如今一通道理讲下来,她脑子一团浆糊,只明白了一件事:“这么说,您是觉得和乔公子不相配了?”

明霜没吭声。

此时她心里也很乱,一直以来,姚嬷嬷用“独自过习惯了,害怕成亲”的理由来解释她因何惶惶不安。但没道理这么久了都是这样。

“哎……我倦得很。”明霜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先睡会儿。”

“好吧。”杏遥见她难受,忙起身扶她上床。

睡会儿也好,不管遇上多大的事,一觉起来总会觉得轻松得多。

她这段日子是被折腾久了,挨着枕头很快就入了梦。

午后的空气很静谧,暖阳高照,微风拂面,杏遥本在一旁做针线,不经意抬眼,却看江城鬼魅似的立在外头,禁不住一吓,忙轻手轻脚过去。

“你干嘛啊?不是让你回去了么?”

他并不回答,“小姐呢?”

“小姐还在睡,有什么事儿等她醒了再说。”

一听说她在休息,江城就住了声,略一颔首,准备退出去。房中却听得明霜低声问道:“遥遥,谁在外面?”

“啊……是,是江侍卫。”

言罢转头就去瞪江城,做着口型——“都怪你,把小姐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