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微愣一瞬,老妇倒没留意她的表情,仍絮絮叨叨说道:“这人是真不错啊,那么大的雨还跑出去给你采草药,就是人不爱说话,像个木头……”

她视线也不知落在何处,盯着虚里讷讷出神。

直到杏遥付了糕点钱,俯身来唤她,明霜才反应过来。

“小姐?你想什么呢?”

她怔怔地摇头:“没什么。”

杏遥狐疑:“没想什么怎么我叫您,您不说话呀?……这糕还热乎着,您尝尝,老板是苏州人呢,味道一定正宗。”

她茫茫然地接过来,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像是在思索什么,半天都没吱声。

看她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杏遥叹了口气,“小姐,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明霜这才颔首道:“好。”然后又朝方才的那位老妇人点头一笑,取出一枚银叶子递过去,“此前多谢老人家相助,一点心意,还望收下。”

老妇摆手退了回去,“这钱两上回你情郎就拿了不少,老婆子一个人吃喝,花不了几个子儿,姑娘不必给我,太浪费了。”

见状,明霜也不强求。

杏遥推着她往回走,一脸迷惑地皱着眉:“什么情郎?是说乔公子么?”

明霜偏头望了她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知道提了不该提的人,她吐了吐舌,缩着头不敢再多话。

江城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拎着一堆东西交给杏遥,却听她说明霜一回来就命人准备了一桌子的菜,捧着酒壶一直喝到现在。

江城愕然:“她喝酒了?”

“是啊,拦都拦不住。”杏遥盯着手里这些糖葫芦串儿,颇为为难,“怕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刺激,这会子也吃不了这些糖了。”

“你们出去了?”

她颔了颔首,“没办法呀,小姐嚷着要去铺子里看看。”杏遥扶额,“你也知道眼下市井上胡说八道的人多……都怪我嘴里没个把门,临着要走了,提了一下乔公子,小姐就……”

她果然还是放不下乔清池。

江城不由轻叹:“算了,她心里难受,让她喝吧。”

“诶。”

明霜酒量很不好,酒品倒是凑合,喝得多也不过就吃了半壶的样子,姚嬷嬷看她醉得满脸通红,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招呼丫头们进来给她沐浴更衣。

木桶里撒了花,水面上热气氤氲,她稀里糊涂地坐在里面,任由两个丫头给她打胰子。

“小江呢?”

杏遥搓着她头发答道:“早回来了。”

听完,明霜“哗”一下就要站起来,“我去找他……”

杏遥吓得直瞪眼睛,好在她小腿没力气,刚起了一半就摔回水里,水花溅了姚嬷嬷满身都是。

“我的祖宗,你这是干嘛啊!”杏遥忙拿巾子来给她擦脸,“要见他好歹等洗完澡吧?哪有光着身子去见的……”

她小声嘀咕:“可我不想洗了……”

“一身的酒气,不洗哪儿成啊!”

姚嬷嬷只得去吩咐未晚拿套干净衣衫来:“小姐醉得不轻,赶紧煮碗醒酒汤。”

“诶。”刚想走,她又提醒道,“别声张出去,叫夫人听到了又要责怪小姐了。”

“哦……”

晚上风大,天清月朗,夜色苍然,银汉之间一抹玉轮。江城正坐在屋顶上发呆,院里杏遥忽然仰头唤他。

他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了地。

“怎么?”

杏遥显得有点尴尬,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小姐嚷着见你。”

他讶然:“见我?是什么事?”

“哎呀,谁知道呢,喝醉了酒六亲不认,又是哭又是笑的。”她摇摇头,“你进去吧,好歹把她哄着睡了,要是再折腾,一屋子人都吃不消。”

江城无奈地颔了颔首。

房内点了安神香,味道清幽,他犹豫片刻,伸手打起帘子。

明霜在床边坐着,宽松的长袍垂在地上,未晚蹲在一旁给她擦头,青丝如瀑布一般散在胸前,带着湿气,莫名的好闻。

她身段很好,容貌美得精致,只不过常年坐着,很少站起来,再好的身材也没人看得见,这样也好,他也不希望有旁人看见,江城很自私的想。忍不住偷眼打量她,然后又觉得失礼,轻轻别过脸。

“小江。”明霜见到他,笑吟吟地招呼他过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

他太高了,只能仰着头来看,明霜双手撑着床沿,神色迷离地盯着他,也不说话,这么一瞧就瞧了快一炷香。连未晚都禁不住抬眼来打量。

可能是眼睛看累了,她觉得酸涩,伸手揉了两下,忽然道:“你才从屋顶上下来么?”

“是。”

“屋顶上好玩么?”

“……”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好,他迟疑着开口:“好……玩?”

于是,她把伸出手来:“抱我上去,我也要去屋顶坐着。”

第51章 【惜因缘】

她的这个动作,他一向招架不住,想了想,勉力忍住了:“小姐,屋顶上冷。”

明霜拧起眉头,“我要去。”

“等哪日风不大了属下再带您上去……”

“不行。”她语气坚决,“我现在就要去。”

“可是……”

明霜厉声打断:“你再说可是明天就不要来见我了。”

他哑口无言,两人静默着僵持了一会儿,江城终究败下阵来,伸手把床头的披风一抖,紧紧裹住她,随后便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来,弯腰从窗外出去。

房顶上的风着实很大,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明霜转目看向天边,明月高悬,又大又圆,明亮而皎洁。风里卷起枯叶,抬头一望,整个汴梁城就在她脚下,街上华灯数盏,夜色撩人。

她带着醉意,憨笑说:“好看。”一回头,江城正坐在她旁边,清辉洒了一身,淡淡的月华映在他侧脸上,清俊的面容隐隐有微光浮动,眉目如画。

“小江。”

她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你有心上人么?”

江城微微一怔,料想她大约是对乔清池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无端问自己这个,于是随口回答:“没有。”

“以前没有婚约?”

他想了想,如实道:“有过。”

明霜双眼骤然闪了闪,“哪家姑娘?”

“……小时候订的亲,对方是大理寺少卿的长女。”他垂下眼睑,“不过出事之后他们家就来人退亲了,眼下想必早已另寻了人家。”

明霜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靠了靠:“那你喜欢她?”

江城摇头:“这是父亲做主的婚事,属下连人也没见过。”

“那现在呢?”

他听着不解:“现在?”

“现在没有喜欢的姑娘?”

他仍旧重复:“没有。”

明霜唇角一弯,含了些淡笑,没再问下去,脑袋不声不响地往他肩上一靠。

她才出浴,周身都是沐浴后的清香,气息悠长,略含湿意的发丝随着微风不时扫在他鼻尖,痒痒的,这种感觉陌生又很温暖。

江城正望着满城灯火,明霜却抬头凑到他耳边去,轻声道:“你说,那个瞎眼的和尚,为什么要救山精呢?”

他手脚一僵,浑身立时顿住,神色慌张又故作镇定地开口:“属下……听不懂小姐的意思。”

明霜笑了笑,也不着急,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那一块的皮肤很快就红了。

“那我问问你,那日,在角门外,马车上,你亲了我,是什么意思?城郊农户家,你又亲了我,又是什么意思……嗯?”

她声音轻轻的,江城却觉耳畔如炸雷一般,脑中“嗡”的一下,手足无措。

“我……”

明霜也不抬眼,慢悠悠问道:“不称属下了?”

他忙改口:“属下……”迟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

明霜从他脖颈旁起身,支着下巴看他:“说吧,我听着呢。”

那双盈盈秋水望进眼底,江城喉头一热,事到如今,又何必再瞒她,横竖她现在醉着,等清醒了,大约也不会记得。

他眸色渐渐沉静下来,随后认真道:“是,属下的确对小姐……爱慕已久。”

几片落叶从脸上打过去,风吹得呼呼作响。

四目相对,她静静看着他,唇角说不上是笑还是别的什么,良久都没言语。江城越等越觉得很没底,刚要开口,肩胛上猛然一阵剧痛。

明霜正伏在他肩头狠狠的咬了下去,她力气本就小,这一口简直用尽了全力,江城紧咬着牙关不出声,隐约发觉她在掉眼泪,泪水浸湿了衣袍,直透进肌肤里……

她哭道:“你说你爱慕我,为什么还把我推给姓乔的?你明知道他是个小人,若对我心怀不轨呢?若到时候始乱终弃呢?若是欺负我呢?你就这样不说话,你就这样闷着!你到底是为我好还是想害死我?……你简直比他还要可恶!”

面对她的指责,江城自知理亏,默了半晌,才歉然出声:“对不起……”

“对不起?谁要听你说对不起了!”

明霜定定望着他,眼睛一眨,泪水唰的一下就掉了出来。

江城忙伸手给她抹去眼泪,心中又是歉疚又是自责,回过神时,琢磨起她方才的话,心跳渐渐加快,不安和惶然瞬间化作狂喜。

一直以为她倾慕的是乔清池,而对于他不过是当做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有他最好,没他也无妨。但现下从她只言片语里,他竟听出她的心思……她心里……莫非也有过自己么?

他不敢去斟酌这其中到底是与否,垂眸试探性的,缓缓探出手去,轻轻把她的握住。细嫩的触感就在他掌心,温软得像水一样,饶是初夏也这样冰凉,他稍稍用了几分力,想用体温替她暖着。

明霜却冷不丁开口:“你还占便宜上瘾了?”

江城手上一颤,有些尴尬地将手松开。

他犹豫着要怎样解释,视线刚调开的那一瞬,后颈忽然一紧,她勾着他的脖子迫得他不得不低下头,随后猝不及防的吻了上来。

唇角上绵软温热,江城怔得目瞪口呆,就听她戏谑且无赖地补充了一句:“我要亲回来。”

胸腔里,一瞬间心跳如鼓。

她还很青涩,此前从未接过吻,动作笨拙而幼稚,只浅浅地吸吮着他的唇,谨慎的模样像个吃糖的孩子。唇瓣摩挲了许久,当她伸出舌尖轻舔之时,江城终于等得不耐,搂住她的腰,深深吻下去。

贝齿被撬开的的瞬间,明霜微觉讶然的睁开眼,他口里的气息一寸一寸传过来,在唇齿间交缠萦绕。想是才喝过茶,带着些许清新,舌尖温柔地同她唇舌触碰,深切又绵长。江城还闭着眼,他吻得很认真,细长的睫毛轻颤着,俊朗的眉目近在咫尺……

他手臂却还抖着,力道太轻怕握不住她,力道太大怕伤到她。

就这样小心翼翼的,小心到让她心生酸涩。

杏遥在房里没找到明霜,兜了一圈走到后院来,四下不见人影。正奇怪,头顶上骤然听到一声轻哼。她下意识就反应过来,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扭头往房顶一看,整个人都僵了。

月华之下,两人相拥而吻,唇齿相溶,明霜正坐在江城怀里,白皙的颈项上泛着可疑的红色。

“杏遥姐姐,小姐呢?”见她仰头发呆,未晚毫不知情地想往外凑,幸而杏遥反应极快,一脚把她踹进屋。

“没你的事,进去进去……都不准到后院来,听见了么?”

她一声令下,便和姚嬷嬷两个人神情严肃地死守在门口。

夜风清冷。

觉察到明霜开始喘不过气,江城才稍稍放开她,由着她揪着自己的衣襟调整呼吸,怀中软玉温香,尽管知道她只是因为醉酒才这样对他,江城仍旧幻想着这个梦能够再长一点。

休息够了,明霜支起身子,拿手揉了揉脖颈,嘀咕道:

“好酸……头仰得好累。”

刚刚太过震惊,许是没有控制好力道,江城拇指抵上她颈椎,轻柔地替她按压。

“好点没有?”

“嗯……”

月色下,少女的容颜清秀如花,唇上留着才被吻过的痕迹,嫣艳如血,仿佛初见那般,带给他强烈的视觉冲击……

江城伸出手,想抚上她脸颊,半途又迟疑,犹见明霜醉意朦胧地歪头看他,她倒是感到有趣,展颜笑了笑,握住他手腕捧上脸去。

“想摸就摸啊,你犹豫什么?”

他失笑:“属下不想唐突小姐。”

明霜挑着眉说破他:“你这个人真不老实,那方才怎么就肯唐突了?”

“……”因为情不自禁,情难自已……大约这么说她也不会信。江城索性也不解释了。

相顾无言,沉默了片刻,明霜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手把他拍开。

“小姐?”又生气了?

她往后一挪,像是要和他保持距离,“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咱们俩也该秋后算账了。”

看她一脸肃然,江城禁不住在脑海之中回忆,到底是没送礼物的账,还是对她无礼的账,还是偷看信件的账,还是糖葫芦并没有买到上下一样大小的账……

这一刻,他骤然觉得自己的把柄好多。

明霜深吸了口气,正色道:“若不是你事先不把话挑明,乔清池会趁虚而入么?”

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不会。”

“这就对了,他没有趁虚而入,也不至于勾结山贼来劫持我;山贼不劫持我,我就不会磕破头,更不会昏过去;不会昏过去,便不会让乔清池钻了空子,他也不会派人来定亲;我们俩不定亲,我就不用被夫人拉去庙里烧香;不去烧香,我也不会遇到山崩;不会遇到山崩,便不会和你独处一日;不和你独处一日,乔家也不会来人退亲,更不会在外面对我说三道四;没人对我说三道四,叶夫人就不至于罚我关禁闭……说来说去,全都怪你!”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换气,“你认不认?”

江城呆愣,只得苦笑道:“认。”

虽然听着很荒唐,但细细一想,又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