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一眼,青黄色的蛇身,脖子上一抹鲜红,这是毒蛇。江城顾不得许多,握住她手腕拽回来,急声道:“别再乱动了,这蛇有毒的!”

明霜心里有火,脾气一上来六亲不认,“有毒又怎样?我去找杏遥,我自己有侍卫,不用劳烦你!”她说完当真挣扎着想起身。

江城一时无奈,蛇毒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这么由她胡来,只怕这条胳膊都会废掉。他咬咬牙,横竖她现在也恨他,不在乎再恨一些,索性也就不管了,强行扳过她身子来紧紧圈在怀里。

他力气太大,根本动弹不得,明霜喘着气直掉眼泪,“你作甚么?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

“我真的会喊人的!”

她到底没喊出来,只得往他肩胛上咬了一口。

力道不算狠,可他有旧伤,这口下去也着实疼得厉害。

江城颦着眉任她折腾,伸手把袖子挽起来,白皙的肌肤上赫然两个牙印,伤处附近已然变黑了。他暗道不好,赶紧点了她两处大穴,指尖用力把伤口附近的毒血往中间逼。

胳膊上一阵刺痛,明霜忍不住低吟了一声,刚刚从他肩头挪开,还没回过神,手臂忽然覆上一抹温软。她眼睁睁地看着江城低首下去,轻吮着被蛇咬过的伤处,然后偏头将毒血吸出来。

第66章 【长相思】

伤口附近已经麻木了,毒血颜色深黑,他唇上沾了些,瞧着有点妖冶。明霜垂下眼睑,不知是疲倦还是无力,一时间也不再挣扎,靠在他怀中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给伤处包扎。

江城替她缠好纱布,“目前只是简单处理,毒还没有清除干净,小姐先到偏厅休息,属下去给您找大夫。”

明霜这才收回手,固执地重复道:“不劳您大驾,这事我会吩咐我的人下去办。”

她语气疏离,有意端出架子,哪怕蛇毒入体都不在乎,不愿见他就是不愿见他,连厌恶都表现的如此明显。江城眼里平静如水,一言不发地把她袖子放下,伸手把她脸上的泪痕抹去,随后揽上她腰肢,打横抱了起来,轻放在轮椅上。

自己要不是个残废,眼下扭头就能走了,何至于这样任他摆布,明霜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自己的这双腿。她把他的手挥开,自行去摇轮椅,江城却不由分说地摁住椅子。

“二小姐,这里是严家,乱走是会迷路的。”

他动作轻柔地把她手指扳开,推住轮椅调了个头往月洞门的方向而行。

附近没有人,方才那位郡主走了以后四周便显得更加寂静,明霜咬着牙忿忿地坐在轮椅上,愈发感觉自己这个样子像个败军之将。

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也不要理他,如今又被他救又让他碰,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原则了。她食指掐着手背,狠狠地掐出一道红印子来。

江城又何尝猜不出她心中所想,转目看到她手上的青紫,不禁问道:“还疼么?”

明霜抿着唇没作声。

远处的戏台传来缥缈的曲音,微风拂面,鸟雀低鸣,听不真切。

只有他们两个走在这条小径上,若是继续沉默下去,或许今后就再没有这般机会能和她说话。江城在心头千万次思索后的言语,到嘴边终究只说出来一句:

“对不起。”

她听得微怔。

头顶上,他嗓音浅淡,轻轻的,听不出情绪:“我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我是个罪人,严大人赎了我,除了死,我离不开严家。”

“他给我的任务是在你身边,留意你爹爹的所有动向。”

“我不想骗你……”明霜察觉他推轮椅的手微微一顿,缓缓地,声音极低极低地说道:

“只是当我发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老树上,几只雀鸟突然间展翅高飞,平地里猛的袭来一股寒风,他的后半句话尽数淹没在风里,模糊不清。

杏遥正捧着薄毯子和钟新两人四下里找明霜,不多时看到江城推着她从垂花门里出来,她松了口气,忙欣喜地迎上去。

“小姐,您这是去哪儿了,我和钟侍卫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您。”

江城很知趣地从她身边走开,朝杏遥道:“你家小姐适才不小心被蛇咬到了,毒性虽然不强,还是得找大夫看看。带她去偏厅坐会儿,我去去就来。”他说完,略一颔首便提剑离开。

杏遥听完便是一怔,来不及应声,立时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明霜。

“老天爷,这又是怎么搞的!才这么一会儿,怎么就被蛇咬了呢?”她颤着手把她衣袖撩开些许,瞧她胳膊上厚厚的缠了一圈,担心道:“小姐,您感觉怎么样啊?哪里不舒服?”

明霜没搭理她这话,转而去瞪钟新,埋怨道:“还问呢,你去哪儿了?不是我的贴身侍卫么,怎么这会儿才过来?”

闻言,钟新也很无奈:“属下也在四处寻找小姐,这不是园子太大……不容易找嘛……”

她不以为然:“那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人家可以你就不行?”

钟新垂着头不敢接茬。且不说这严府他从没来过,就是熟悉论武功也比不过江城啊,人家那是在侍卫界里是出了名的,当年掌管禁军的副都指挥使,身手能不好么?

回到偏厅,严夫人一听说明霜中了蛇毒,赶紧腾出个干净房间来让她休息。

很快大夫便抱着药箱前来诊治,江城并未跟着进来,只在门口/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把过脉,施了针,那大夫捏着胡须点头:“还好蛇毒处理得及时,小姐的身子已无大碍了,再吃两副药过几天就能痊愈。”

杏遥连忙道谢。

“记住,伤口附近不能沾水,这两日也要忌忌口,辛辣和过冷的食物断不能吃。”

“是,都记下了,多谢大夫。”

他提笔在桌上写方子,想了想,忽然又道:“不过,这吸出毒血之人也得赶紧拿茶水漱漱口才行,否则亦有中毒的危险。”

杏遥听完忙去看明霜的脸色,见她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时也就不多话了。

小院里戏台已经撤下,时近正午,酒席早就备好,宾客也陆续到场落座。

江城是维持府内外秩序的,酒宴自然不能进去,况且他也知道明霜不想看到她,不欲惹她不快,索性便寻了个偏僻的地方,等着寿宴散场。

廊下路过几个人,其中一个见他眼熟,驻足来看了一阵,忽然道:“咦,你不是跟着明霜的那个侍卫么?”

江城侧过身,见宜春郡主好奇地走上前,他忙颔首施礼:“郡主。”

“你这是……”她拿目光一瞟,立时就明白过来,笑逐颜开,“原来你没跟着她了?难怪我几次上门都被她推辞了,想不到你现在跟了严大人。”

这件事他不想多提,只淡淡应了声是。

“怎么了?明霜把你赶出来的?”多少听到点风声,她怀着恶意,笑着揣测,“她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肯定要把你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诶。”宜春郡主话锋一转,忽然眨眨眼睛,伸出手来很是亲热地牵他,“你不如跟着我吧?咱们郡王府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江城未及回答,乍然看见明霜正从门外路过,不经意瞧了过来,他慌忙甩开,言语里带了些急躁:“多谢郡主抬爱,不过……不过严大人还有要事需要属下去办,恐怕不能从命。”

“怕什么。”她无所谓地拉住他袖摆,“我去找严大人说,他不会不同意的。你跟着我吧,往后吃香的喝辣的,绝对比跟着明霜要好。”

“怎么样?你好好考虑一下呀!”

……

杏遥小心翼翼地偷眼瞧着明霜的表情,讪讪地问道:“小姐……”

她略偏过头,冷声道:“发什么呆,还不走?”

“是……”

她本就身体不适,午宴没有吃多少,找了由头抽身走了。明见书知道她被蛇咬伤自然也没有勉强,吩咐杏遥要好生照顾,备好车马送她回府。

等到了家,明霜往床上一躺,扭头把脸埋在被衾中,拽过枕头来一劲儿地砸。

“你看看那叫什么人!”她冲杏遥气恼道,“先前还说喜欢我,回头就和宜春勾搭上了!”

“就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见谁都那样,成天招蜂引蝶的!早知道把他扔给爹爹去,看他还威风得起来么!”

“是是是……”杏遥附和着点点头,而后又嗟叹,“您也是的,嘴上都说不要见他了,这会儿还吃什么醋啊?”

明霜瞋目切齿地瞪她:“谁吃醋了?你不要乱讲!”

“好好,是我乱讲。”杏遥拍着她背脊顺气,“您别气了,当心气坏身子……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还被蛇咬了一口,可得休息休息。”

不提还好,一提就来气,“都是他害的!”明霜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解释,“他有意把我叫到严府上去,串通好了建安郡主戏弄我,这条蛇保不准也是他准备的,他就等着我被蛇咬然后冲出来救我……”

“小姐……”杏遥发现她是真的魔怔了,搂住她心疼道,“您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世上没有那么多的陷阱,您可别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明霜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难过道:“遥遥,怎么办……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看谁都在骗我,我是不是快疯了?”

“没有没有。”杏遥拍了拍她,“我就这么问您吧,江侍卫是骗您,可是他做的那些真的全都是骗您的么?您仔细想想,杀张毅不是他安排的吧?如果是,他没必要瞒着您啊,万一您不发现,这伤岂不是白挨了么?还有乔清池那事儿,总不可能他和姓乔的联合起来骗您吧?冒着雨顶着伤把您救下来,这也是真的呀!”

明霜靠在她肩上没说话。

“骗人是容易,可是要连自己的感情也一起骗,那是真不容易,再仔细的人也会露出破绽的,更何况是江侍卫了。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您,这一年来,您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您心里应该有数。”杏遥叹了口气,抚着她发髻,柔声道:“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吧……”

明霜听了这一席话,当真沉默着,认认真真地想。

杏遥也不知自己劝得如何,只见她慌乱的情绪渐渐平息,就这样想着想着,一想就是两天。第三日的时候,陈阿元突然急吼吼地跑到院子里来传话。

“小姐,严大人那边的管事来了!”

明霜讷讷地“啊”了一声,不解道:“他来做什么?”

“他……”他迟疑片刻,“他把江城带来了,说是……给您请罪的。”

她登时怔住,“什么?”

杏遥推她到正院里,前面热热闹闹地站了五六个人。为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胡椒粒眼,眼神非常锐利,很是机敏,一看见明霜过来,当即就近前呵腰道:

“二小姐好。”

她一眼先见到了江城,清瘦的身子,穿了件极单薄的衣衫,头上青丝高高束着,没有冠,眼睑低垂,看上去有些憔悴。

“无事不登三宝殿。”明霜移开视线,淡笑着问道,“管事的到我明家来作甚么?”

“前段时间听说江侍卫冲撞了小姐,我们家老爷心中过意不去,故而特地让我等来给小姐赔罪。如今江侍卫是在严家,依照严家家规,以下犯上得受杖五十,也算是替小姐出出气。”

她微愣一瞬,旁边赶来瞧热闹的明绣大老远闻得这话就朗声笑道:

“哟,这是来负荆请罪啦?江侍卫从前在咱们二姐这儿可得宠了,犯了这么大的错,当然要好好责罚,光五十哪里够,依我看怎么着也要一百吧?”

难怪说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明霜回头剜了她一眼,随后又朝那管事的颔了颔首:“严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人不记仇,隔了那么久早就忘了,劳烦你把人带回去吧。”

他是奉命行事,不达目的自然是不会走的,立时一本正经道:“二小姐这就让我难做了。老爷说了,他和明大人是至交,朝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回无论如何也得给您一个说法,否则哪儿有脸面对老友啊!”

“可是……”

不等她说完,老管事站在一边喝道:“都别愣了,动手吧。”

明霜坐在那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几个人伸手把江城押到她面前来,他神色平静地撩袍跪下,没有抬头,目光一直盯着地上,至始至终没看去她。

行刑的是两个壮汉,五大三粗,生得很是健硕,手里拿一块粗厚的大竹板,略吹了两口劲儿,毫不含糊地打了下去。

脊杖多是施于背部,这两人也不知和他结过什么仇,下了重手,每一杖都能打出血痕来。饶是如此,江城仍是跪得笔直,眉头紧皱,却未吭一声,四周悄然寂静,杖刑的动静显得尤其突兀,甚至引得风呼呼而响。

尽管是来看热闹的,这场面连明绣都有点不忍。

明霜紧紧捧着手炉,即便知道他们是打的苦肉计的主意,她心里仍旧揪紧着难受,那壮汉一板子下去,正巧打在他后颈上,砰的一声,连竹板都碎裂成两块。

明霜咬着牙骂道:“够了!你们到底会不会打人?有人往头上招呼的么?若是伤了脑袋怎么办!”

老管事连连点头称是。

脖颈上火辣辣的疼痛,江城几乎睁不开眼,他并不想用这样卑劣的方式来让她同情,可是……听她有一丝的动容,心中又免不了窃喜。

他轻轻喘息着,缓之又缓地抬头看她。

那样的神色映入眼帘,明霜实在受不了,狠下心别过脸去。

“行了,要打要罚严大人做主就是了,我见不得这种场面,你们走吧。”她说完,张口就唤道,“杏遥,推我回去。”

第67章 【红颜劫】

眼不见为净,也不管他们还打不打了,明霜扭头就走。

等回到房内,她捞起手边的靠枕抱在怀里,直冲杏遥道:“你看他,现在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您别气啊。”杏遥倒了杯茶,“我觉着,江侍卫想不出这种法子,他脸皮子那么薄,哪儿使得了这招啊,多半是严大人逼的。”

“你想想,之前不就是他指使着人家做了那么多坏事儿么?这次保不齐也是他的主意。”

明霜冷静下来,搂着靠枕缓缓颔首:“严涛这个人城府的确很深,爹爹和他相交那么多年了,他都能下这样的狠手……偏偏爹爹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她摇了摇头,“不行,得空我还是得想办法提醒他。”

余下的几十杖并没打完,江城是被扶着回去的。严涛已经请好了大夫,褪下外衫,背脊上早已血肉模糊,老医生坐在一旁,龇牙咧嘴地给他上药,和他狰狞的表情相比,江城倒显得平静许多。

“哎……真可惜。”严涛抱着胳膊叹气,“还以为这次能让你回明家。”

“想不到那个丫头软硬不吃,脾气倔得很啊。”他无奈道,“没办法,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往后得看造化……你好好儿养伤吧。”

江城低低道了声多谢大人,之后便再无言语,冷冷淡淡地坐着。

知道严涛是在利用他,知道他是想通过自己来联合明霜一起对付明见书。

尽管是如此见不得人的手段,然而他竟也带了几分侥幸之心,想着……或许这样做,真能叫她松口呢?等到了这时候,脑子里才清明了一些,愈发觉得自己很卑鄙。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利用她心肠软,利用她余情未了。

江城抬起手摁住眉头,将整个脸埋在掌心。

他发现自己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每回看见她近在咫尺,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地从身边经过,他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一直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

老大夫以为是手劲儿大了,偏头看了他一眼,宽慰道:“这伤口么,上药的时候总是会疼的,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往后结了痂,再脱掉,完完整整的就是一块新皮,这才叫脱胎换骨嘛。”

他笑着打趣,却没人应答他,周围满是药膏的清香,盈盈绕绕,挥之不去。

秋意渐浓,明英入翰林院已有两月了,明面上说是状元,其实做的也就是些毫无实权的琐事,每日纂修实录、校勘史书、编修本纪诸如此类。时间一久,他便感到厌烦,去了几趟回来,少不得有些怨言,终于忍不住找明见书诉苦。

“修书编撰实在是太枯燥,我是真的做不了这个。”明英不住在书桌边打转,“爹,您就不能想想法子么?我可是状元啊!”

“我知道你是状元。”明见书发愁地搁下笔,“可是翰林院修撰这是圣上钦点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您是吏部尚书。”明英不死心,“贵为六部尚书之首,您随口一句话,不就把我从翰林院调出来了么?”

“哪儿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正因为我是吏部尚书,有多少人盯着准备抓我的小辫子!你是我的儿子,我若把你调出来,别人定然会一本折子奏到官家手上去,说我滥用职权,假公济私,到时候怎么办?!”明见书语重心长的宽慰他,“你莫急,你还年轻么,在翰林院多待几年没事的。看看乔清池,他是甲子年的状元,也是足足做满了四年的侍读才有机会到吏部任侍郎的。”

“四年?这也太长了!”

明英踱步两趟,厌恶道,“让我在那群老书呆子里待那么久,别说四年了,四天我都等不下去!”

“你胡说什么!”明见书“啪”的一声拍桌而起,指着他鼻尖就骂,“那都是前朝的元老,你的前辈,叫声阁老都不为过,你竟这样口出狂言,目中无人!我真是白抬举你了!”

眼见父亲发了火,明英登时缩在原地,不敢出声。

“别以为你中个状元是个多得意的事,要不是我,你连个进士都中不了!我奉劝你早点把那些花花肠子早点收起来,省得我让你难堪!”

明英闻言,心知是惹恼了他,忙颔首认错。

明见书看着他就来气,“还杵在这儿作甚么?还不滚出去,我瞧着就碍眼!”

明英只得讷讷地应了,夹着尾巴往外走。

他从小听惯了奉承话,自诩是天之骄子,当然不肯屈身在翰林院,认为那是浪费时间,极有可能让自己错失良机。如今郁郁不得志,又一心想混出个大名堂来,但父亲不帮忙,他急于求成也顾不得许多,命人抬了几箱金银珠宝就上翰林院去了,这一送,就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