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这么说,这不是案子还没判下来么,是好是歹都不知道呢。”

明绣回头招呼丫头,两个人赶紧把食盒递上去。

“我特地命人做了你爱吃的菜,你趁热吃。”

“对了,还有一些换的衣裳和棉被。”她把东西都抱在怀里,“这么冷的地方,夜里不盖被子岂不是挨冻么,您可别亏待自己,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告诉我。”

“诶。”张姨娘点点头,随后又担忧地瞧她,“你呢?你过得好不好?府里的夫人有没有为难你?”

“我很好,好得很。”明绣抹了把泪,强笑道,“老头子对我还不错,府上妾室多,夫人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每天就和在咱们家过得差不多,你不用惦记我。”

给七老八十的人做妾,哪里会和没出阁的时候相比啊!张姨娘知道她在宽慰自己,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顾及得了她。

明绣带来的饭食不少,看张姨娘吃得香,也端了一碗递给明霜和其他几人。

“二姐也吃点吧。”

“是啊。”张姨娘接过碗来放在明霜跟前,轻叹道,“咱们要想开点,横竖就是那一刀子,怎么也得做个饱死鬼。”

明绣对她一直没有记恨过,从前尽管爱在嘴上逞能,但因为都是庶出的身份,到底把明霜当自己人。另外几个通房也都给了饭食和棉被,独独没有叶夫人的份儿。

“娘,你别担心。”看张姨娘吃得狼吞虎咽,明绣拿手轻轻把她脸颊上的散发挽到耳后去,“老头子怎么也是朝廷的三品官儿,我去求求他,想办法对你从轻发落,本来这事儿也不赖咱们,都是明英自己作的。”

“好,好。”张姨娘涕泗横流地点着头,“你也别做出什么傻事来,我们现在都是听天由命了,能活下最好,活不了也罢了,你可别再搭进一条性命。”

明绣颔了颔首:“我知道。”

她站起身,“我还得去给爹爹送饭,就不多留了。”

明绣经过叶夫人身边的时候,见她明显往前凑了凑,似乎有话要和自己说,然而到底也没说出口,只怔怔地目送她走远,欲言又止。

王尚书府上,书房中,满地都是摔碎的茶碗,底下人躲在门外听着新夫人在里头大发脾气。

“明见书是我爹爹,按理说不该是你的岳丈么!你帮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明绣指着面前的人厉声质问,“你好歹是个刑部尚书,当初怎么救我那个混账哥哥,现在也就这么顺手把我爹娘救出来,对你来说明明轻而易举,干什么拿话搪塞我!”

王老爷已是满头白发,把她手拍开,“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眼下陆朝死了,朝里的人头一个就拿他杀鸡儆猴,圣上这会儿病着,什么话都听严丞相的,得罪了严涛,咱们一家子都没好果子吃!”

“我呸。”明绣往地上一啐,“你说白了就是胆小怕事,懦夫,畏首畏尾!亏得一把年纪了,怕个后辈怕成这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你,这一生最好的年纪都送到你手上了,你却推三阻四,对得起我么!”

王老爷听得火冒三丈,回头便赏了她一巴掌,直打了她个趔趄,幸而有底下丫头扶着。

“老爷们儿的事,用不着你多嘴!再提这事,我连你一块儿送到刑部大牢里去!”

明绣捂着脸狠狠瞪他,硬生生把眼里的泪水逼了回去。

“还愣着做什么!”他冲丫头喝道,“还不把八夫人扶回房!”

两个丫头忙颔首称是,小心翼翼把明绣搀起来。

“不用你们扶!”她两手一甩,恼道,“都滚开,我自己会走!”

城北玄武街中段是瑞康王的府邸,门庭威严,午后各处清静,少有人走动。明锦在堂屋外不安的来回打转。

“少夫人。”底下一个老妇进来,恭敬道,“明家三小姐在外求见呢。”

“她到咱们家门口了?”明锦脸色微变,“不见,快找个人把她轰走!”

老妇应道:“是。”正要转身,她又急忙吩咐:“这件事千万不要让世子知道。”

“老奴明白。”

明家现在成这样了,要是让王妃发现她和明绣接触,只怕会对自己有什么误会。

明锦在屋里坐不下去了,起身想要回房。刚从花园出去,迎面就撞见王妃,她忙驻足施礼。

王妃慢悠悠嗯了一声,随口问道:“锦儿这是从哪儿来啊。”

“适才到园子里略坐了一会儿。”她打起笑颜,“正想去找母亲喝茶呢。”

“既是这么着,那就去吧,我前日刚得了些上好的君山银针,让你尝尝鲜。”

闻言,明锦赶紧道:“多谢母亲。”

王妃慢条斯理地握住她的手在掌心里拍了拍,“你现在是咱们赵家的人了,凡事要知分寸。近来势头不好,更要比平时多一百倍的谨慎才是,端亲王的下场你也看见了,一旦和这个沾上边儿,别说是圣上的亲兄弟,就是亲骨肉,也绝不会留情的。”

明锦心头一颤,低眉顺目,“媳妇谨遵母亲教诲,不会和那些不相干的人往来,母亲放心。”

王妃满意地颔了颔首,“行了,走吧。”

明绣站在王府门外张望,不多时方才传话的小厮就跳到跟前来,“八夫人请回吧,咱们少夫人现下在陪王妃吃茶,不得空闲。”

“吃什么茶!”她气不打一处来,“娘家人都要死光了,她还有心思吃茶?!”

小厮直挺挺杵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回道:“这是咱们少夫人的意思,八夫人还是走吧,少夫人不会见您的。”

“你少在这儿狗仗人势。”明绣一手推开他,“不用你废话,我自己找她去!”说着举步就要往里闯,守门的几个人立时上前阻拦。

“八夫人,您别费力气了,这里可是王府,闹大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你滚开!”明绣挣扎着,咬牙切齿骂道,“我是明家三小姐,是王尚书府上的人,你们敢这样待我,不要命了是不是?!”

尚书府算什么东西,瑞康王是唯一一个在皇城内的王爷,别说尚书,就是丞相来了也要礼让三分!

底下没人松手,明绣自知无力回天,抬起头来冲着门口边哭边骂:

“明锦,你出来!你还是不是明家的人,有你这样的白眼狼么?当初要不是借着明家的光,你以为你能嫁到王府里来?如今想要过河拆桥了是吧?你别忘了,你是明见书的女儿,他便是被斩了你还是明见书的女儿,你以为世子和王妃不会对你起嫌隙么?简直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隔着重重高墙,几进宅门,明明已经听不真切了,那些话语却像是随着风声一起飘到了内院里来。

明锦脚步微滞,猛然间感到心悸。她摁着胸口,回头朝身后望去,西南的天边苍苍茫茫,横亘在天地之间的是一堵青墙,阻隔了风雨也阻隔了阳光,看不见所有的山山水水,过往和从前。

等了数日,斩立决的圣旨还是下来了,传旨的人念完,把卷轴一合,高挑着眉毛说:“这谋反乃是大罪,谁求情都没有用,诛三族无一赦免,几位夫人小姐还是提早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

其实圣上早就病入膏肓,谁想要他们死显而易见。严涛这个人着实是心狠手辣,在这种事上一律斩草除根,绝不留后患。

听到消息的时候,牢房里的女眷只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抱头痛哭。

三日后午时即刻问斩,很久之前有一种说法,人的脑袋掉了,那一瞬半瞬还有知觉,能清楚看到自己没头身子跪在地上。

不过还好是砍头不是腰斩。腰斩的人死得更惨,上下身子分家,会在地上爬出好长一截才会断气。

这么一想明霜感到背脊上凉飕飕的。

除此之外,也没有特别恐惧,人大约在绝境之时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反而淡然了。她开始好奇自己死后会到什么地方去,下阴司,碰到牛头马面,或是黑白无常?

世间真的有魂魄么?她的灵魂还能在人界游荡吗?

是不是真的如人们所说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

孟婆汤喝了就会忘记今生的一切。

她忽然有些舍不得。

离行刑的日子越近,这样的感觉就愈发强烈,她开始留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留恋杏遥,留恋未晚,留恋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和某个人……

叶夫人从圣旨下来就独自在角落里喃喃自语。

届时要上菜市口游街,曾经的明家夫人如此邋遢落魄地坐在囚车里从街上经过,像耍猴赏象那样供许许多多的人看着,说不准还会冲她扔石头,扔烂菜叶,嘴里说些难听的话。

现在砍头都不是要紧的了,她只在乎自己的脸面。

“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好啊……”

叶夫人不住重复,“那得多丢人啊……”

就这样念了整整一夜,第二日醒来,张姨娘发现她悬在半空,吊死在了牢房里。

到死都是这样的性格,明霜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有些佩服她。

行刑这天,天气暗沉沉的,不像是要下雨,但也没有太阳,抬头白茫茫的一片苍穹。

明霜已经十来日没见到监牢外的世界了,有种骤然开阔之感,似乎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手脚都被上了铐,其实给她脚上锁链子很多余,因为本来也走不动。

一群人赶鸭子一般被赶上囚车,明霜要特殊一些,她没法走,只得由狱卒把她报上车去。这时她才看到明见书,仅仅只是半个月没见面,他整个人老了许多,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仿佛一个六旬老者。满头散乱而灰白的头发,衣衫破烂肮脏,脸上尽是污垢,想象不出这是她那个爹。

你也有今日啊。

她忍不住笑了笑,仰首隔着囚车去看天幕。娘亲会很高兴的吧,这个负心人终于要死了,她也很高兴。

自己的爹爹,不能杀不能骂,苦苦恨了这么多年,能同归于尽没什么不好的。

这想必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她很满意。

明霜的囚车排在最后,栅栏外分别有四名官兵押送,木槛把眼前的一切分割成块,鞭子在马匹上轻轻一抽,囚车便摇摇晃晃动了起来。

她坐在车里,静静的看着所有景色在身边缓缓倒退。

出了刑部大牢,踏上马行街,一路朝午门而行。

秋风凛冽地吹打在脸上,沿途的人群越来越多,还没有到刑场,四周百姓已然围聚成海。当年趾高气昂的明大人要被斩首了,多少人赶着跑来瞧热闹,把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无数的石块,砖瓦扔了过来,明见书和明英坐在囚车内毫无躲避之处,很快就被砸得浑身是伤。

“明家这一家子,也没几个是好东西,不过是狗仗人势而已。”

“陆朝是个王八蛋,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捧着人家臭脚当上的官儿,自然坐不稳了。”

墙倒众人推么,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明霜经过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也算是明家名声最坏的人之一了,不守妇德、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被处斩是应该的。

她靠在囚车上发呆,人群里却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随着人潮而走,不住地冲她招手。

“小姐!”

明霜微微一怔,侧过身往牢门处挪。

杏遥留着泪唤她,拨开面前的人,“小姐!”

“杏遥!”她隔着木槛伸出手,眼看要握住她指尖的那一瞬,官差却一把将人推开。

“别挡道,别挡道,都一边儿去!”

杏遥踉跄地往后退,凌书生见状忙扶住她,“没事吧!”

杏遥只是摇头,挣扎着仍随囚车而走,“你们别伤了我家小姐,小姐……”

她一路跑一路哭,明霜咬着嘴唇扑到门边看她,眼中泪水迷蒙。

“遥遥……”

人海之中,赵良玉正萧索地望向她,伸手挥了挥,随后又很快低头下去抹眼角。高恕抱着高小婉站在街道一侧,小姑娘哭得很厉害,从他怀里挣开想往这边跑。

“爹爹,他们要带姐姐去哪儿啊!”她揪着高恕的衣摆不停地问,“我要去找姐姐!”

“小婉回来!”高恕拉不住她,高小婉跌跌撞撞地在人群里挤着。

明霜咬着下唇酸涩道:“小婉,别追了……”囚车渐行渐远,她那单薄的一句话瞬间被四周的喧哗声盖过。

每一个熟悉的人都在视线中远去,她拼命在群人中寻找,却没有记忆深处的那张脸。

他不会来了。

她做得那么绝,狠话已经说尽了,从此再无瓜葛。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坦然,她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牵挂,许许多多的放不下。

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心有不甘……

“江城。”她头抵着牢门,垂首下去,低低唤道,“江城……”

就在此时,车身蓦地剧烈一颤。

身后押送的队伍中忽传来一阵喧闹,刀剑碰撞的声音乍然响起,人丛里满是哗然,街道两旁的摊子不堪重负纷纷倒塌。

车下的官差环顾四周,嚯的一下拔出佩刀。

“有人劫囚!”

空气中隐隐有利刃破空之音,一把长剑嗜血而来,场面一片混乱。

明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那人就站在她面前,横剑在手,满身是血,殷红的液体顺着剑身滴落在地,眼神温柔且坚定。

旁边亦有一人蒙着脸面正替他开道,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将冲上前来的官差尽数逼退。

木槛外的世界在泪水中模糊不清,一眨眼,便顺着她脸庞滑落,迅速渗入衣襟内。

你不是受了很重的伤么?还来干什么……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着江城举步走来,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带血的痕迹,然后缓缓抬眸望向她。

门里门外,四目相对。

第71章 【天地间】

牢门被他一剑劈开,哐当一声巨响。

江城上前单手抱她起身。

“跟我走。”

自己的脚没有力气,这样下去只会是他的累赘,明霜看着他,又是喜又是忧,“你傻不傻啊,会死的!”

江城微微垂眸,“我若就这样看着你死了,那才是真的傻。”

他抬剑隔开跑上囚车来的官差,一把揽住她腰肢,双足一点,旋身跃起。

刑场上劫死囚是大罪,他单枪匹马一个人能撑到几时?原本就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到如今却进退维谷。

沿着京城坊间的屋檐上一路而去,明霜搂着他的脖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大街小巷,半晌才喃喃道:“好好活着不好么?现在劫了囚,你能逃到哪里去,这也就罢了,多少应该蒙个面……”

江城闻言倒是淡笑了一下,“严家也在追杀我,蒙不蒙面有什么打紧的。本就是半条命,当我还你的……”他顿了顿,“我会救你出去,再信我最后一次。”

她心口一堵,揪着他衣襟涩然地抿了抿唇。

在房顶上绕了几个圈子,最后竟在界身巷落了地,她铺子的后门处已准备好两架马车,赵良玉正忐忑地在马匹边张望。

“小姐!可算等到您了!”眼见江城抱着她下来,赵良玉和高恕忙上前来搀扶。

就在此时,方才刑场上大杀四方的蒙面人也从墙外翻了进来,扯下面巾喘了口气。

“累死了,尾巴没甩干净,估计一会儿得找到这附近来,咱们得动作快点。”萧问利利索索地把一身血衣换下,扔给赵良玉,随后又从江城手里接过明霜,放上马车。

江城颔首道谢:“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