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你衣服破口了?”她抬眼扫了扫,许是方才在树上刮的,转身准备命人去针线,“站过来,我给你补补。”

原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又好拂了她的好意,江言只得走上前去。

明霜拈了线,用针纫了两条衣线,对准他衣摆处来回织补。萧问是个标准的光棍,带孩子向来粗糙,衣服破了照样让他穿着满大街走,偶尔心血来潮补出来的样子也是令人发指。

五六年了,自打江家犯事,母亲病去,这种待遇就再也没有享受过。江言垂着眼睑发呆,心下生出些许暖意来,忽然觉得……大哥娶了她,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衫子才补了一半,未晚忽然从门洞那边进来,走到明霜跟前,“小姐,大小姐来了。”

“大小姐?哪个大小姐?”

未晚换了个词,“就是……瑞康王世子妃啊。”

她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所指之人是明锦。

明霜换好衣裳让未晚推着到了偏厅,明锦已经在桌边坐着喝茶,她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多大区别,只是神色不如以往犀利,眉眼间也带了点轻愁。

见她进来,明锦忙搁下茶碗,堆上一脸笑。

“霜儿!”她走上来,拉着明霜的手,亲切又温暖地寒暄,“你怎么样?好不好?”

明霜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到桌边去吃茶果。

“我挺好的,有劳姐姐记挂。”

明锦紧跟在她身后,“王妃告诉我说你回京了,我起初还不信。这会儿看见你好端端的,我这心里也安定许多。”她双手合十,冲天上拜了拜,喃喃念道:“老天保佑,好在你平安无事,那会儿听说有人劫狱,我这心都是替你悬着的,就怕你躲不过这一劫。幸好幸好,你福大命大,难怪老祖宗老说你个有福之人。”

她的口气越听越熟悉,明霜细细一琢磨,这才想到了叶夫人。

一样的笑中藏刀,一样的拐弯抹角,光是想想都无端令人反胃。

要不是她今日找上门来明霜连想起她的机会都没有。

叶夫人临死前的模样,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是明锦的亲生母亲,直到死,她都没来看一眼,为了撇清关系能狠心到如此地步,可见得此人有一颗多阴冷的心。

“无事不登三宝殿。”明霜不喜欢和人打太极,直截了当问她,“说吧,来作甚么的?”

看出她态度不耐,明锦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是知道的,三王爷如今做了皇帝,眼里又容不得沙子,王爷如今在府里软禁着,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偏偏世子又在这当口出了事……你……”她明显注意了一下措辞,“江大人和今上交好,你能不能……”

“不能。”

话还没说完,明霜就淡笑打断。

“霜儿……”难掩尴尬,明锦咬着下唇,“算是姐姐求你了,你帮我这个忙吧。”

“世子犯事与我家小江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新帝登基,是从王爷的位置爬上去的,他自然容不得其他兄弟,如今作甚么都是费力不讨好的,我劝你别动那个心思了。”

“我这不是没有其他法子了么。”明锦望着她,清泪直流,“念在我们姐妹一场,你好歹同江大人说一说。”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我们姐妹一场?”

“我从没害过你不是么?”明锦努力的回忆着,“你看……小时候我照顾过你啊,还有你刚来京城的时候,外出的事我后来不也没有阻拦么?我对你一直有期待,我知道明绣是不如你的。”

“对了。”她忽然道,“你落水,那时候推你落水的人绝不是我,想必是明绣干的!”

不喜她提起往事,明霜皱起眉,“行了,你是真心的也好,假心的也罢,这忙我不帮,请回吧。”

“霜儿。”明锦不死心地望着她,“我们可是一家人!”

一家人?

一个连明绣都不如的人,也配和她称一家人么?

明霜抬起头来,冷眼与她相视:“世子妃说笑了,我如今,是江家的人。”

这个是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明锦立时哑口无言。

江城刚从门外进来,前面的言语一句没听到,蓦地见她说出这话,心中砰然一跳,带了几分讶然地举目看去。迎面就见明锦红着眼圈,快步朝这边走,路过他身边也没停,领着自己的丫头,径直出去了。

江城收回视线,“她怎么来了?”

“谁知道。”明霜满腹不悦,娇憨地朝他伸出手:“小江抱。”

江城自没有二话,俯身去抱她,想到她方才的言语,自是欢喜不尽。

“既然不高兴见她,往后不见就是了。”

“嗯……”明霜靠在他怀中颔首,“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没什么事,提前回来了。”他索性将她提起来,坐在自己腿上,“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江城迟疑了一下:“圣上下午叫我去了一趟,是说明见书的事。”

明霜不自觉颦了颦眉。

“……他知道年前咱们俩成了亲,明见书按理说是我的岳父,所以就做主撤了他的罪名。随后他便问我,要不要给明见书官复原职。”江城看着她,“你的意思呢?”

三王爷的意图很明白。

之所以当初选择了他,一方面需要他潜入皇宫暗杀皇帝,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他的父亲能够返朝。当初支持他的人都被先帝流放到别处,眼下他刚登基,自然需要更多的朝臣拥护于他。

三王爷并不知晓明霜和家里人的纠葛,只当明见书与他是亲家关系,扶持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明霜听完就从江城怀里起身,咬牙切齿,“官复原职?我娘为他死了,明绣替他嫁了,叶夫人也上吊自缢。他现在苟活也就罢了,还让他坐回之前的高位狐假虎威么?所有人都过得不好,就他有滋有味的安度晚年,凭什么!”

“好好好,你别动气。”江城只得道,“不复职就不复职吧,回头我去和圣上说便是。”

抿着唇盯了他半晌,明霜搂着他胳膊,把头埋下去,“你是不是觉得我心肠很坏?我对自己的爹爹都这样……”

“不是。”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只是看不得他过得好,或许,我心里也有仇恨,报复了才能痛快。可他是我爹,我总不能要他的性命。”明霜趴在他肩头小声嘀咕,“倘使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还会喜欢我么?”

“会。”

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明明听着忍不住窃喜,明霜还要捉弄他,“你这么讲,那不就是承认了我没你想的好么?这时候应该说‘在我心里你最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江城怔了怔,老实道:“嗯,在我心里你最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她偏偏不知足:“咱们家里谁最好看啊?”

“你最好看。”

“谁最聪明?”

“你最聪明。”

“谁最善良啊?”

“你最善良了。”

江城心头好笑,这个把戏她似乎永远玩不腻……

明霜在旁乐不可支,抬手去捏他的脸:“好啦,看你这么听话的份儿上,饶过你了。”

府里的下人都很识相,两个人温存的时候偏厅里的管事及仆从们早四下散去。

明霜低头在摆弄他的衣带,江城便随手勾起她几缕发丝在指尖把玩,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摩挲。

“霜儿。”

“嗯?”

他说道:“今年的大朝会延迟了,圣上打算举办的隆重一些,几国的来使都会到场。我是禁军的总指挥,到时候必须去。”

她没异议:“好啊。”

江城慢吞吞道:“你是总指挥的夫人。”

明霜眉毛一跳,“然后呢?”

他含笑:“然后你也得去。”

第85章 【蝶恋花】

本应在上月就举行的大朝会,整整迟了三十天。

宫中动荡,政权频繁交替,各国朝贡的使臣都在馆舍中等待了数日,当今皇帝必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若推掉今年的朝会,只怕会让别国有所误会,届时伺机作乱那就更雪上加霜了。

所以,这个宴会是必然是要举行的,不仅要照常举办,还得举办得隆重盛大,不让这些使臣看出他新帝新政,根基不稳。

第一日,使臣入朝觐见,第二日便于相国寺烧香礼佛,待到第三日才是南花园射箭观赛。

这地方极大,宽敞,还没到初春,地上草木未生,很适合跑马。

明霜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女眷在场,品茶吃点心,谈笑风生。能随行接待使臣的都是四品以上官僚,这些亲眷自也各有品级。

自己常年在江南,和她们不熟,这般场合明霜本是不愿来的,但江城既说了,她也不想令他为难。

圣驾未到,场上只是奏乐,偶有文舞或舞武在台子上舞蹈助兴。别国使臣离得远,看得出都瞧得津津有味。

她这边坐的全是朝里大臣的家眷,从前有那么几个有过一面之缘,看着还算眼熟。

杏遥刚推着明霜到桌前落座,在旁的说话的几人立时住了声,窃窃私语了几句。她也不在意,端了茶水,掀开盖子刮上面的浮沫。

“明夫人来得晚,这茶水都快凉了,这么喝着哪里好。”有人上前来搭话。其实这桌上的茶水每隔一阵就有人添换,她手里的这杯还热着,然而那人却忙招呼內侍给她换茶。

明霜客气道:“有劳了。”

“说哪里话,这么点小事。”

一旦有人开了头,余下的气氛就松活起来,四周的女眷皆往此处靠了靠,挨在她身边问长问短。

一会儿夸她气色好,一会儿又赞她缎子新鲜,玉佩好看,香囊精致。

“夫人是南方人,果真和咱们不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那股诗情画意的韵味,水灵得很。”

“可不是么,江大人功夫了得,俊朗不凡,夫人温婉柔美,知书达理,这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又有人颔首笑道:“早听说江大人对夫人极好,成日里悉心照顾着,从不让下人帮忙。我可真是羡慕。”

“是啊,像江大人如此人品的夫婿,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了。”

夸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但听她们赞美江城,明霜心里也不由高兴。

原来被人奉承是这种滋味,难怪当初陆朝会提拔她爹爹,明知对方是溜须拍马,但不得不说,听到耳朵里是挺畅快的。

背后冷不丁闻得一声笑:“真不知羞,你们认识人家么?嘴皮子都快吹上天去了,还装一副跟人家很熟的样子,我都替你们害臊。”

明霜回过头,说话的是宜春郡主,明绣正跟在她右侧,一瞅见她,别过头哼了哼,满脸不屑,挑了个最远的位置坐着去了。

和明锦相比,其实明霜现在还蛮欣赏明绣这性子的,虽然没法喜欢,但至少不讨厌,直来直去总比背地里捅刀子要好。

都知道宜春郡主的脾气,其他人各自没趣儿地坐回原处。

她挨着明霜坐下,伸手捡了个果子吃。目光却依旧平视前方,圣上已经到了,短短几个月经历了两次逼宫,她算半个皇家的人,如今的官家软禁了其他王爷,因为爹爹是郡王,算是逃过了这一劫。

“你们俩,运气可真好。”说不出宜春郡主这算什么语气,听上去不咸不淡的,“一夜之间都变成朝廷重臣了,几个月前还不过是个区区侍卫,现在连我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她酸溜溜地撅了撅嘴。

明霜没接这茬。

“明霜。”她吃完了果子,忽然低低道,“圣上把我指婚给乔清池了。”

她手上一滞,淡声道:“是么?那恭喜了。”

“恭喜?”宜春郡主抿了抿唇,斜眼睇她,“你当然要恭喜我,听说还是你家侍卫从中作梗的。”

这倒有些意外了,明霜微觉惊奇,江城不像是这种人吧?

“没有证据,郡主还是别妄加推断。”

“是不是妄加推断我心里有数。”她别过脸,“哼,为了护着你,他这回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说话间,戏台已经撤去,锣鼓声响起,箭垛子在前面并排了十余个,射箭之处站着招箭班的士兵。

如往年一般,各国皆会派人上场,算不上是比赛,不过使臣射中箭靶会有丰厚的奖赏,也算是给宴会添些乐趣。

马蹄声此起彼伏,西夏与高丽的副使用弩子射靶,或有中的,亦有没中的。每年最令人瞩目便是辽国的使臣,辽人以骑猎为生,箭术尤其高超,从无虚发,与之比较,在旁伴射的武臣就格外逊色了。

离得远,只隐隐听到圣上叫江城上前听旨。

明霜一时也不吃东西了,举目望过去。他半蹲在驾前,拱手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站起身,侍卫将一柄长弓放在他手上。

他挽弓许是试了试手感,继而牵马,一跃而上。

今日是阴天,暗沉沉的。

风卷起他的官袍,藏青色的衣袂随着落叶纷飞,他策马在场上奔驰。明霜的目光也跟着他身形移动。

地上烟尘四起,江城身姿极稳,在马背之上搭箭拉弦,身体紧绷,眉目专注,神情沉静。

在她的位置看他,距离牵扯出别样的美。

马匹载着他从箭垛前而过,只听“嗖嗖”数下,箭如流星,离弦而去。

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动作,等回过神来时,箭靶上的羽箭正钉得死死的,尾羽轻颤。

江城不紧不慢地调转马头,反方向骑回来,又取了箭,搭上弓,“嗤”一声轻响,数十支箭劈开原有的羽箭,竟再度钉在靶心上。

“好箭法!”

周围的喝彩之声爆发出来,连那大辽使臣也抱臂颔首。

宜春郡主嚼着嘴里的果子,情不自禁蹦出来一句:“哇,好厉害。”

响亮的击掌声在耳边回荡。明霜只靠在轮椅上,捧着茶杯淡淡含笑。

他能有今日,是吃了多少苦换来的,想必没人会知道。

她替他欢喜,由衷地替他欢喜。

退朝之后,回到家,堂屋里摆了两大箱子金银器皿,全都是他得的赏。

明霜翻翻捡捡,看了半天笑道:“原来射两箭就能有这么多东西,难为你从前还给人家打下手。”

见他高兴,江城也蹲下/身在箱子里挑了挑,“你喜欢?”

“喜欢啊,有钱干嘛不喜欢。”明霜抱着他胳膊摇了两下,自豪道,“我们家小江现在可厉害了!”

“是吗?”他笑着捏了她鼻尖两下。

“是啊,大街小巷,人人都夸你呢。”明霜靠在他胸前把玩着手里的一串的玛瑙。

“老实说……你是特地让我去的吧?”

江城将她圈在怀里,鼻息浅浅地嗯了一声,“以前看他们总是围着明绣转,你一个人,如今不一样了,也该让他们尊重尊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