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毅唇边那点微笑消失了。

看着木着脸,贴着自己站得极近的少年,白掌门略有些心惊胆战——可能他的胆子也跟着右手手筋一块阵亡了,最近他还真的有点害怕他这小徒弟。

“你别靠我这么近,我有些气闷。”白初敛给自己找台阶下,“右手又有些疼了。”

白毅先是瞳孔微缩露出一点紧张,很快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在胡扯,抿起唇:“师父,你不能一辈子都拿这个做借口。”

“我怎么不能?”白初敛道,“如今我右手被废,还不是因为你这逆徒。”

他说话向来都是不忌讳的,白毅习惯了,也觉得这样很好——他堂而皇之地怪他,总比遮遮掩掩的让他觉得更舒服。

见白毅一时不说话,白初敛又道:“我真的觉得疼,我想上去了。”

白初敛要走,白毅怎么可能不答应他。

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会点头的。

他稍稍让开了些,让白初敛多了一些活动空间,看他站直了身体,立刻有想要拉开两人距离的模样……少年微微蹙眉,动了动唇,正想说“你右手疼也同我亲近你没关系,我主动亲近你,又不劳烦你动手”,结果还没出声,就看见被他压在书架与胸膛之间的人晃了晃……

然后眼一闭,干净利落地倒在少年怀里!

白毅惊了一跳。

手往他背上探去,入手一片湿凉。原来不知何时,白初敛身上的薄衫居然尽数被冷汗浸透。

“师父?!”

旖旎散去,少年霎时变了脸色。

……

昏过去之前,白初敛依稀看见顾念清的脸,白毅一把把他抱起来之前,他看到顾念清跟上来几步,又停住了步伐。

他拽白毅的衣袖,想告诉他别留顾念清一人在密室。

但是来不及说就晕了过去。

白初敛断定自己肯定哪里出了问题,只是断了右手手筋,怎么可能让堂堂白掌门变成林妹妹,风一吹就倒。

他自然不知道白毅抱着他如何人仰马翻地把药阁跟来的弟子全部捉来房间给他把脉,“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八个字全部被他扔到了脑后——

行走江湖总有个跌打损伤,总是比其他弟子更受尊敬的玉虚派药阁弟子冷不丁被拎着领子拖走这种事以前从没有过,所以他们对白毅略有微词……

只是白初敛情况确实比较凶险,他们也怠慢不得而已。

白初敛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辰时,历封决和白毅都在屋子里,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非常有“送别遗体”的架势在。

白初敛爬起来,懒洋洋地使唤白毅给自己张罗梳洗用的东西,刚在镜子前站稳接过毛巾准备擦脸,就听见历封决问:“你三岁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毒从口入,祸从口出。”

白初敛:“……”

噢,看来是中毒了。

就说嘛。

白初敛擦了把脸,用毛刷子和竹盐漱口,两个腮帮子鼓起来,头也不回地问:“中的什么毒啊,难解吗?算了看你们的脸色就知道估计不是什么好应付的东西……你别吼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可能乱吃东西呢?我在地宫里什么都没吃,想也知道霍佑樘那个人能给我吃吗,能给口水喝就——”

白初敛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地宫的前几天,他确实是连水都没喝的,哪怕口渴至极,也只是克制地抿一抿水润唇,哪怕是水里投了毒,他也不过是沾了一点点……

而被囚禁在地宫的那几天,他就正儿八经地喝过一次水——

从霍佑樘手上。

最后那天,霍佑樘手里端着的那碗水,他用手指撬开了他的嘴,强灌了半碗。

里面没有放“西江月”,但是不负众望地,果然放了别的毒。

“………………………………………………娘了个大草的。”白初敛“呸”地吐出嘴巴里咬着的毛刷子,恨得后槽牙都要咬断了,“霍佑樘!”

“我中的什么毒?”白初敛气得脸泛白,又问身后的人,“可有解?”

“‘断桥雪’,这毒致阴致寒,平日吃下无害,但是若体内有损伤,毒性便会从伤口侵入,中毒者遍体生寒,若无缓解药引或者服下解药,从伤处僵化,至全身僵化,五年之内,必亡。”

历封决说完,白初敛一声响亮冷笑:五年……下个毒还搞凌迟呢,无耻!

“解药是什么,缓解药引呢?”

“烈阳鸟尾上羽为解,致阳者心头血为引。”

“一句没听懂。”

“致阳者指何人姑且不论,玉笼果树那岛屿现在我们是非去不可了,”历封决面无表情道,“跟江湖道义再没关系,他们要去找玉笼果自然可去,而我们却要找烈阳鸟,得之尾羽,炼制解药——否则五年之后,玉虚派就得准备替掌门您风光大葬了。”

“……”

白初敛随便琢磨了下,一下子就搞明白了其中的道道——

蝶扇门被灭,玉笼果下落完全落入玉虚派掌控之中,那这玉笼果到底要不要找,还不是全听玉虚派一句话的事儿?

生怕玉虚派把藏宝图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这辈子都不去找玉笼果倒还好,万一哪天玉虚派穷疯了就一拍大腿又想去了呢,他们可是看过藏宝图才烧毁的,想去自然就去了,那对赤月教来说,自然是后患无穷……

所以现在,霍佑樘就得给玉虚派一个主动动手的理由,不怕玉虚派捂着,就怕它不动!

他就说,霍佑樘抓了他,又没拿到藏宝图,怎么可能就这么心宽拍拍屁股就走人!

原来还藏了这么一个阴损招在这儿呢!

真是个狗王八!

草!

白初敛脸色白了又红,想到霍佑樘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有一种被他强行侮辱了智商的羞耻感,真是叫他想要跳井一了百了……

他的一世英名!

“那毒能折磨人五年?从哪开始?第一年右手,第二年左手,第三年右脚,第四年左脚——”

“没有缓解药引,第三年的时候你就该是一具只会呼吸的僵尸了。”

“……”白初敛道,“我都这样了,你讲话就不能温情一点吗?”

历封决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初敛,用沉默表示:他不想温情,他只想打人。

白初敛撇撇嘴拧开脑袋,这时候却感觉到白毅靠了过来,少年耐心地捞起白初敛方才扔回水盆里的帕子,拧干了,一只手捏着白初敛的下巴将他脸轻轻拧向自己,另一只手用帕子轻柔地给他擦唇边的竹盐沫子。

“师父不必担忧,一年之内,徒弟翻遍天下书,识遍天下人,必将药引之人带到你面前。”

“……要取人心头血,很疼的。”白初敛委婉道,“别人不一定愿意。”

言罢,白初敛感觉到那停在自己唇角的手帕停顿了下。

一息之后,他感觉到唇瓣被轻轻压了压,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笑着弯起唇角,云淡风轻道:“这都是小事,师父何必操心这许多。”

“……噢。”

看着小徒弟的笑,白初敛心里觉得怪怪的,背脊泛凉。

掀起眼皮越过少年肩头去看历封决,却见他沉默地盯着少年背影,若有所思,剑眉蹙得能夹死苍蝇。

☆、第31章

顾家的密室太大了, 要地毯式的搜, 怕是翻个三年白初敛真成僵尸了也翻不完, 白初敛不耐烦待着这个鬼地方, 于是历封决就顺着他, 雇佣了马车, 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装车带走。

大不了回玉虚派慢慢翻。

白初敛看着门下弟子把一箱箱价值千金的东西往外搬,那架势轻车熟路的,总怀疑如今玉虚派这么有钱, 那钱到底来路正不正, 这些人怕不是跟历封决当过土匪。

“师兄,你最近真好说话。”白初敛靠在门栏,拢着袖子与身边男人叹息, “这就真的多肯让我提前回玉虚派了。”

历封决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早点回去也好, 五年转瞬即逝,玉虚派的风景你是看一眼少一眼。”

这话,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白掌门的笑容凝固在嘴边,说着“你这就想谋朝篡位了”, 转过头又看见历封决眼下的淤青,想来是这几天其实没怎么睡好。

“你这么口是心非, 当心以后讨不到媳妇儿。”

“我不讨媳妇儿,”历封决不客气道, “听说你前两天刚醒来也闹着要给白毅讨媳妇儿, 吃饱了撑着?断桥雪没把你毒死, 却把你毒傻了么?”

这问题白初敛真的答不上来, 他脸皮再厚也没办法告诉历封决他被自个儿养的小徒弟轻薄了,而且还是两次……清了清喉咙,他缩了缩脖子企图遮住自己微微泛红发热的耳根,颇为心虚道:“是那日正好提起他开年虚岁十五了,定个亲原也没什么的。”

历封决这才没说什么,想必也就是随口一提。

过了一个时辰,玉虚派弟子还在往密室外搬东西,前院处一辆华丽的马车却停在了那些运东西的马车外面,上来跳下来个玉虚派弟子,走过来冲掌门和师叔问安。

白初敛看了眼那马车,就知道是给自己准备的——

本来他是可以骑马的,但是因为伤了右手,他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小娇娇,现在可不真的是“捧手心怕摔了,含嘴里怕坏了”……现在他们跟他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音量能把他震碎了一般。

白初敛看他们一个两个的,照顾自家掌门照顾得颇为得趣,也不跟他们计较。

老老实实爬上马车,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垫着厚垫子和毯子,白初敛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着,开始端详自己的右手——

这几日,右手的绷带已经取了,血肉模糊的伤口被处理得极好之前被挑手筋的地方留下一道蜈蚣似的丑陋疤痕……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不妥。

白初敛试着弯曲手指,但是累得一脑门子汗,他也不过是勾勾指尖,堪堪拿起那把缠了绷带的素雪剑。

而天宸剑,莫约比素雪剑重一倍。

仗着马车里铺着厚毯子弄不出声响,白初敛木这脸摆弄那把素雪剑,累得脑壳都疼了不过是将它从剑鞘里抽出一指宽。

直到历封决掀开帘子上了马车,白初敛不动声色把手从素雪剑上挪开,一脚把它踹进角落。

可惜历封决早就把他悄咪咪摸剑的行为看的清清楚楚,目光平静地扫了眼被踢到角落的那把破剑,在白初敛对面坐下来:“后悔么?”

“后悔什么,”白初敛眼观鼻,鼻观心似的淡定,“我用左手剑,你也不一定能跟我走上三百招。”

人吃饱了闲着总想开发下新技能,白初敛自认右手剑天下无敌的时候就开始练左手剑了……如今这形式他挺满意自己很有先见之明:这叫坚决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超聪明的。

“总归是练了那么多年的右手剑,”历封决道,“问你后不后悔收了白毅当徒弟,后不后悔纵他瞎胡闹,反倒是把自己折进去。”

白初敛沉默了下。

历封决知道他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真的不在乎被废了右手——

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他一直是天之骄子,一生顺平,站在巅峰的人。

如今一脚踏空,几乎摔了个粉身碎骨。

“其实不后悔,只是自认倒霉罢了。”白初敛想了想笑道,“路都是自己走的,决定都是自己做的,老是回过头对着已经发生的事情唉声叹气,又有什么用呢?他还小,我岂能真的怪他?以后你们也莫提这件事,叫他如何自处?”

历封决盯着白初敛,看他满心都是为了白毅着想,心中略微不舒服,只觉得那少年何德何能。

却又没有办法。

微微蹙眉,这才慢吞吞道出自己此时舍了马上马车的真正原因:“你那徒弟,既然养了,你还是多看着点……你这般闲云野鹤的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养得他戾气那么重。”

“怎么啦?”白初敛愣了下,意识到历封决这是有话说。

“霍佑樘是不是道要他用藏宝图换你?”

“对。”

“在前去地宫救你之前,他曾去过顾念清房间,试图问出藏宝图下落,以求万一救援行动失败的话无后顾之忧……顾念清不知道藏宝图在哪,也不肯说,”历封决声音沉了下去,“当时他想要对顾念清下手,若不是我及时赶到,那顾家小娘子怕是已经遭了毒手。”

白初敛脸色变了变——

白毅要杀顾念清?

真的假的?

剧本可不是这么写的。

“前些日子,提到‘断桥雪’药引,要取人心头血——心头血连着人的精神气,如何轻易取得?换句话说以此为引,几乎等于以命换命,寻常人哪里肯?”历封决眉头越皱越紧,“你看我同你说的时候,几乎自动忽略了用药引的可能性,最后却是白毅提起,他似乎根本不认为,倘若真有那么一个合适当药引之人,关于对方的意志会是什么问题。”

白初敛没考虑那么多,这会儿听历封决提起,就觉得白毅确实处处是毛病——

最近连自己看着他,都觉得毛骨悚然的。

……但是因此就冷落了他也没道理,六七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亲眼见了全家人为邪教杀害,叫人怎么天真活泼?

如今因为顾家灭门,又被唤醒那可怕的记忆,他心思歪了,整个人阴沉,自然也不是全无道理。

白初敛考虑得多,略微头疼自己该拿这徒弟怎么办,想了想只是笑道:“还好当初捡了他回来,不然今日这江湖上,怕是还要多另外一个腥风血雨的邪道力量。”

历封决没想到白初敛想了半天就得到这么一个结论,颇为惊讶……想了想又觉得他说的确实对,如今已察觉不对,把白毅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扔他出去让他自由长歪了强。

白掌门也不完全是傻子,有时候他那般想得开反而像是长远之计。

“你怕是还得多上点心。”

“嗯,小孩心性你又何必操心那许多,大不了回去便让他闭关了,养个三五年,出来也不毛躁了。”

说到三五年,白初敛丝毫没觉得不妥,历封决倒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前者知道他这一眼什么意思,冲他笑了笑:“若是到时候我不在了,这烂摊子师兄便烦请笑纳了。”

历封决对他这托孤一般的行为毫不感冒,白了他一眼,干脆黑着脸掀帘子下了马车。

马车内一下安静下来,白初敛正琢磨着白毅的事,他靠着那侧的马车帘被人掀起,马车外面骑着马跟车的少年探进来一张俊脸:“师父。”

“干嘛呀?”白初敛哼唧了声,丝毫不见别扭。

白毅冲他笑了笑,冲他扬手,只见他手掌心捏着两枚青绿色的果子,果皮一捏一挤裂开来,露出里面长满纹路的内核,居然是两颗核桃。

“路边野树,顺手摘的。”

少年把果皮剥干净了,将还带着新鲜果汁浆液的核桃从小窗递给白初敛——

“师父盘着玩吧,右手总该动动的。”

白初敛接过果子,掌心一放大小适中,索性听话真的放在右手掌心慢慢摸索转动。

再一抬头,见少年脸上笑得毫无芥蒂,想来是没听见方才自己与师兄那番对话的,多少放下心来,嘟囔了句“就你爱操心”,却还是把核桃留了下来,没事就抓右手里摸摸蹭蹭,转着玩。

这一对核桃在他手上一个把玩便是七日。

直到七日后到了玉虚派山脚下,白初敛抬起头看去,已然可以看见远处被云雾环绕的白峰山,心中一乐,叫来白毅把早就风干的核桃砸了,你一半我一半,把核桃给吃掉了。

……

眼看到了家门前,众人反而不着急了,那藏在云雾里的白峰山仿佛是人的主心骨,见着了心便踏实了。

正是冬去春来化雪时,山路难行,那么多马车贸然往上挤肯定是不行的,玉虚派弟子索性在山下客栈歇脚,准备休整两日再分批往回走。

白初敛在自己房间里安顿下来,门外人来人往也没人推门进来打扰他,他还觉得怪别扭的,心里琢磨着他那小徒弟怎么就转性不粘着他了?

白初敛心里别扭了一会儿,也乐得自在,叫人弄了点酒来,自己坐在房间里自筹得乐……几坛酒下肚,月上中天时,已经把自己灌了个烂醉。

而白毅这边,其实他那天听见了马车里的对话——习武之人耳力向来敏锐,更何况,历封决那音量想来压根就没想过要避开他。

白毅表面假装不动声色,心中这时候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初敛,总有一种秘密被人堂而皇之揭开的狼狈:他不想叫白初敛知道他内心的阴暗面。

此时到了山脚下,看着熟悉的白峰山他整个人都放松了,总觉得能回到这里便是好的,他是真怕白初敛一个大义灭亲将他干脆逐出师门……有心想要与白初敛说明自己并非那么心黑,-想了想又打消了念头——

从今往后,他绝不愿意对他有半句谎言。

心中烦闷,白日里白毅索性放纵自己在山下镇上转了一圈,酒馆与书店走了一圈,就是花街柳巷也去远远观摩了一眼,专程等到天黑才回了客栈,刚进门就听见圆圆跟陆子澄说掌门在房间里喝了个烂醉,这会儿要人进去伺候。

白毅当时皱眉,直接走到背对着自己窃窃私语的两个师兄姐妹身后:“他身上还带着伤,你们怎么给他喝酒?”

圆圆和陆子澄猛地一个回头,看清楚自己身后站的是谁,顿时吓得魂都飞了。

白毅却不理他们,径直向楼上走去,到了白初敛房间门口连犹豫都没有直接推开了门,进去,然后是落锁的声音。

留下站在外面的人面面相觑。

直到走廊尽头一个师姐探脑袋出来,没好气的问:“你们两商量好了没,再不进去个人看着今晚掌门该把自己放地上过夜了!”

圆圆眨眨眼:“不用啦。”

陆子澄冲着掌门房间努嘴:“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