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云来客栈也成了新的客栈,他这一抬头引来了那客栈上雅座旁一阵骚动,京中贵女们纷纷含羞推搡,眸光妩媚,手中帕娟遮了半张面……

霍显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战盔之后,谁也未能发觉男人目光微暗,只是走在霍显身边那些护卫兵,只感觉忽然从身边传来一阵寒意,叫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至观月帝面前下马,君臣一阵寒暄——

那看似美好的气氛里,没人不长眼地要去提所谓“合离书学的好不好”“霍将军可是满意”……

众人在簇拥下往皇城中去。

这样一动,原本按照官阶等级所列队伍未免松散,那些平日里和霍显不对付的人懒得惹眼,自然都不动声色地落在了队伍的后面或者角落里。

在观月帝嘘寒问暖里,霍显保持着未达眼底的笑颜一一作达,眸光却不动声色扫过周围一群朝臣,最终在队伍的最角落里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今日他倒是老老实实一身亲王朝服,霍将军眼力惊人,一眼便见其身着脚踩黑色描金云靴,袍赤盘领,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龙,明艳的红衬得那张漂亮的白皙脸蛋更是明艳动人……

脸上笑容明媚。丝毫不见合离之人该有颓色,相反,他似乎还吃胖了些,脸叫以前圆润些许。

霍显:“……”

姬廉月痛快了,他就不痛快了!

要是合离这么值得兴高采烈,当初何必非要拜堂成亲!

而此时,百官队伍远处。

姬廉月脸上正挂着真心实意的笑容,和朝中新贵首辅大人曹沿庭闲聊——

姬廉月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位曹大人虽然年纪轻轻官至高位,却并非原本以为那样古板严肃,偶尔上奏的时候,奏书上还能夹着两句不怎么正经的俏皮话,姬廉月每每都被其逗乐。

今日亦是。

穿戴整齐来见前夫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原本他脸色不好,到了队伍里远远见了霍显,就开始不动声色往后面缩。

一路退到撞着个结实的胸膛,不小心踩到了人家的脚,他“哎呀”了声晃了晃,正欲回头道歉,这时候被一只大手握住手肘,稳住了身形。

男性身上的陌生麝香入鼻,他听见身后人打趣道:“安王爷再退,便干脆骑到本官的脖子上去好了。”

姬廉月眨眨眼,回过头便对视上一双含着淡淡笑意的双眼,定眼一看,不是曹沿庭又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倒是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些和平——

本来姬廉月作为一个闲散王爷,手中无实权,无人拉拢更不可能主动战队,在朝中与这曹沿庭便非对立。

而如今因为一些不可严明的隐喻,而后在队伍打乱时,两人双双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队伍的后面。

原本是一前一后保持沉默地走着,姬廉月抬起头扫了眼不远处那花团锦簇的霍显,心中泛酸,忍不住没话找话:“霍将军果然炙手可热,曹大人居然也有被挤至角落,无人问津的一天。”

曹沿庭自然知道最近京中闹得风风雨雨的合离。

听姬廉月如此挖苦,也不气恼,只是一笑:“不知道为何,霍将军上次归京之后便对本官颇为不顺眼,早朝时也不知道吃了他多少暗地里的白眼,如今还是不要去惹人家讨嫌。”

姬廉月先是一愣,因为据他所知霍显为观月帝亲用,有时候甚至连帝王言语他亦不放眼中,更无论参与朝堂派系斗争……

怎么会平白无故讨厌曹沿庭呢?

然而听他说到“暗地里的白眼”,居然又觉得形象生动,忍不住一扫面上阴郁,笑了:“哦?怎么会?”

“谁知道呢,”曹沿庭轻笑一声,“本官和霍将军素无恩怨……难道是嫉妒本官年轻俊郎,风流倜傥?”

姬廉月“噗”了声。

想了想,霍显向来阴阳怪气,突然讨厌某个人也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如此交谈,姬廉月倒是对曹沿庭生出几分亲近的意思,干脆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

曹沿庭谈吐风趣,且很有说书先生的天资,说到方才在沿街风月楼,礼部侍郎庶女想要冲霍显扔手帕,又怕力道不够扔不到,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手帕里包了一锭银子……手帕扔到了霍显的盔甲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当时周围安静如鸡,所有人都看向她,羞得她当场昏了过去。

姬廉月脑补了下那场面,被逗得哈哈大笑。

伤筋动骨一百天,本就脚伤未愈,眼下嚣张过头,未注意脚下台阶,一脚踩空差点扑了个狗啃屎,丢了大人——

好在身后曹沿庭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他的腰,将其扶稳。

这不碰不知道,一碰就是曹沿庭这般淡然之人也经不住一愣,心想这安王到底是个男人,没想到腰肢不堪一握,细软得过分。

心中微诧异,却还是不动声色放开了他,微微一笑:“王爷注意脚下。”

姬廉月只感觉腰间一紧又是一松,微微愣神,只感觉远方似刺来一道极灼热又似寒冷目光在他腰间,然而待他抬起头,却只看见远处人群中央,男人微微侧头,微笑着,似乎正愉悦聆听帝王话语。

丝毫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哪怕一秒的样子。

摸摸鼻尖,冲首辅大人微微一笑,姬廉月只当自己甚是多心,那人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怎么可能再关注他哪怕一瞬。

……

远处,队伍中心。

帝将对谈之间。

“……霍将军?”

观月帝正畅谈北方风土人情,说着说着忽然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声音,好奇地转过头去看他。

却见身边男人正不急不慢从某个角落收回目光,眼中寒意还未完全散去,他转过头瞥了好奇的观月帝一眼,笑了笑。

“臣无碍,”他淡淡道,“只是一时被飞过的蝇蚊扰了眼。”

☆、第77章

怒极了, 脸上反而不显,霍显入宫稍作修整, 便出席了夜晚专门替他准备的接风洗尘宴。

这是一场出席排场堪比年宴的晚宴。

净朝自开国至今经历八位帝皇,几百年基业, 版图一步步扩大, 至近三代北方边境外族养精蓄锐,不可轻举妄动, 是以为百年来,对外政策多以“姻亲”“安抚”“通商”等手段维持和平。

偶有城池划分,亦有来有回, 版图变动并不明显。

久而久之,北方边境部族如同被掩饰在盛世太平之下的脓疮, 轻易揭不得,奈何又越捂越烂。

如今,这心腹大患, 终于还是了观月帝这得以彻底解决——经此一战, 外族多年来养精蓄锐之精功亏一篑,百年内,再无异起之可能!

这是大功德一件, 必然使观月帝从此在祖宗跟前扬眉吐气, 名垂青史, 怎能叫他不欢心!

是以, 晚上接风洗尘宴上, 歌舞笙箫, 重要的大臣和家属都到了,而除却各重臣嫡子,女眷们也另开一席,京城适婚贵女齐聚一堂,晚宴之上,笑语欢声,低语轻莺。

——这些贵女为何而来,没人揭穿,但人人心知肚明。

“……”

姬廉月第三杯梅酒下肚,烈酒滚过喉咙,又在胃里烧开来,三杯两酒,顾不上吃菜,如今眼角微微泛红……好在如今用了京城中流行的“哭月妆”,便是鼻尖、眼角皆用胭脂抹开,微泛红,女子楚楚可怜,惹郎君怜爱。

倒是叫真正的泛红遮掩得干干净净。

微微上勾眼角中含着恹恹笑意,姬廉月含笑瞧着将他姑姑揽着有说有笑的明悦郡主,年芳十六,倒是娇俏可人……如果不是明里暗里跟姬宴月打听皇帝是否有意让前驸马再另娶正妻,可能会显得不那么讨厌。

当听见明月郡主笑着道“今日霍将军归京,途经白鹿居,恰巧明悦在其中”……姬廉月收敛了笑,轻轻清了清嗓音。

明悦郡主听了响动,脸上一僵,原本有些不满,转过头一看发出声音的人是姬廉月,顿时又有些面色发白。

因为这微微动响,周围也都安静下来,众贵女纷纷看好戏似的转过头来——以往无事,谁还不是见了姬宴月碍着她的名声绕道走……

如今有事儿想要打听了,这明悦便仗着郡主身份,稍微和姬宴月沾亲带故便霸占着不放。

哼,虚伪!

如今见姬廉月像是有话要说,贵女们谁不知道这位的厉害,当然是等着他给明悦一个下马威。

姬宴月也看向姬廉月,倒是真正含笑瞥了他一眼,仿若在说:作什么?前夫还不让人说了?

姬廉月懒得理会她的暗示,在明悦脸上越发尴尬,几乎是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的时候,公主殿下出乎意料地没有像以往一样出言讽刺,反而是一拂袖子,倒扣酒杯:“乏了。”

月下观人,甚过灯下看美人,如今姬廉月身着深绯宫装,面带微醺,唇角上勾,双眼朦胧仿若带着水色,猛地一眼,倒是很有些叫人失神的艳色。

且自带威严与震慑。

满席贵女,无人敢言。

在宫人的搀扶下,他慢吞吞站起来,一弹裙摆不存在的灰尘,转过头冲姬宴月点点头:“我去前面看看,免得父皇找不着,又要拿我同女人扎堆来开刀。”

“你父皇今儿心情好,才没空管你这些遭殃事儿。”姬宴月掩唇笑了,又像是不耐烦似的扫扫手赶他,“快去吧!”

姬廉月用余光示意扶在他手一侧的宫人。

那人看着身形倒是高大,不像是一般阉人那般瘦小白嫩,只是托着姬廉月的手稳稳当当,叫他漫步走出女眷席时,一点儿也看不出脚上不方便。

……

前面,御花园中。

酒足饭饱,观月帝心情好也跟着喝了不少,人一喝高,就开始犯浑,哪壶不开提哪壶起来。

帝王慈爱地看着他“前女婿”,想了想道:“霍卿归朝时日太短,朕也没来得及给拟个好地方让爱卿开府落脚,倒是朕的不是,城北门朱雀道有一前朝大将府遗址,名‘名剑台”,格局风水俱是不错,祖爷爷入京也未曾损毁……”

底下众臣:!!!!!

众人暗自震惊,宫门四边开,周围主干道皆住能人重臣,朱雀道如今不过住了曹沿庭一人——

那可是首辅!

怎把名剑台给了霍显!

然而更令他们震惊的在后面。

听见如此殊荣,霍显不悲不喜,只是淡淡道:“皇上厚爱,臣为武官,常年在外征战,府邸之事,归京尚有落脚地便承蒙恩典。况且霍亦概不懂那些文人讲究的东西,在外行军不过天为被地为床……如今京中只那府邸一处,住得也尚算安好。”

底下众臣:?!!!!!!

他拒绝了!!!

众人下巴落地声一片里,观月帝也有点抓狂,倒吸几口凉气,下意识看了看周围,见姬廉月不在,这才尴尬笑:“那是驸马府……”

霍显跟着犯浑,面无表情“哦”了声:“换块府匾便是。”

观月帝:“……”

这是重点吗?!!!!!

重点是那地方和安亲王府就隔了一道墙!!!!

现在的年轻人刚刚合离都不知道尴尬一下的么?!!

观月帝哑口无言,看着霍显一脸坦然,再说什么又觉得显得自己连同他那混账儿子一样小肚鸡肠,愣是被绕了进去,干笑一声硬着头皮道:“霍卿若是如此认为,朕倒是也不强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反而霍显微微一笑,举杯恭敬道:“谢皇上恩典。”

观月帝哭笑不得,挥挥手打发了霍显走,又转头示意总管太监,一会儿赶紧把他御书房案几上他喜欢的物件全收好了,免得某人听了消息来跟他撒泼打滚——

现在霍显炙手可热,比亲儿子还亲,便是真的亲儿子也要给他让让道!

观月帝在府邸一事上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对于这前女婿的心思有些捉摸不定……帝王心中如此通透,知晓这事儿怕是比他想象中又来得没那么简单:要是真的像斗鸡见了面就掐,姬廉月热脸贴冷屁股,这霍显如今怎么反而一副撵都撵不走的架?

这么一琢磨,连带着,原本准备顺杆子往上爬,再给他介绍些皇族姻亲,彻底把这人捆绑结实的想法也淡了许多。

然而观月帝闭嘴了,不代表别人也会跟着闭嘴。

怪就怪姬廉月和霍显“婚姻不合”的传闻太他妈根生地固,有些心中有想法的,家中又有贵女的,愣是为了等他们合离也多把自家闺女有意无意多留了两年——

如今霍显功成名就还恢复了单身,如何叫他们坐的住?

其中就包括了瑞亲王姬福,此人乃观月帝一母同胞兄弟,姬廉月的亲叔叔,观月帝上位后其在京中领了个肥差,乐得自在。

他有个女儿,就是刚才揽着姬宴月不放的姬明悦。

明悦郡主生的不像她肥头大耳的爹,反而像她如花似玉的娘,当今瑞亲王妃,明眸皓齿,性格娇憨,打从豆蔻年华,提亲人便踏破了门槛。

这京中贵女嫁人,多数并非两情相悦而是阵营站队亲上加亲,姬福头顶上就是皇帝这座大山,自然不愿意去搅这些浑水被站了队,是以这些人上门他都没看上,盼着盼着就等来个霍显——

知道霍将军与姬廉月合离,他第一时间入宫找观月帝,谁知道观月帝前头答应的好好的给他探探口风,这会儿没说两句忽然就怂了。

没办法,姬福只好自己上。

拉着霍显东扯西扯一大堆,几杯酒下肚,打着酒嗝儿攀着霍将军的肩:“这男人呐,家里还是得有女人看着……不然你说在这宫中喝完酒,散了席,回家一个煮醒酒汤的贴心人也没有——”

霍显继续面无表情。

心想他家里有人的时候,那人好像也没给他煮过什劳子醒酒汤。

他这不也没死啊?

但是他不动声色,也不知道是压根出了神还是等着姬福继续胡说八道……那胖墩墩的身子压在他肩膀上,他晃,霍显跟着晃,姬福笑嘻嘻道:“霍将军不知,小女姬明悦艳绝风华,名动京中,琴棋书画啊——”

哦,原来是为了说这个。

霍显心不在焉地想着。

然后又觉得这名字吧,挺耳熟。

于是转过头问:“哪个‘月’字?”

今晚提及任何事都像是一潭死水的霍将军忽然主动提问了,问得还是他嫡亲闺女的名字,姬福激动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亲亲蜜蜜揽过霍显的肩,两人的脑袋凑到一块儿,姬福咬着舌尖,用粗胖的手指沾了酒杯的酒,落在案几上——

“你看哪,姬是国姓,明便是‘明眸善睐’的‘明’,这个‘悦’一个竖心旁——”

“……”

哦,原来不是那个“月”。

霍显其实也就随口一问,如今更没有了兴趣,正想收回目光坐直了,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带着熟悉的气息,他余光见着身后有一绯色宫装裙摆落在他脚边。

“竖心旁加一个兑字,悦妻如初的‘悦’。”

带着微讽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霍显立刻转过身去——

便看见姬廉月笑语晏晏立在自己身后,那双漆黑瞳眸如星,蒙着一层盈盈月光,风情月明,绝色无双。

只是眼中薄凉,唇角勾起的嘲讽弧度叫人心中不安。

“我就随便问问。”

霍显想了想,情不自禁开口解释。

姬廉月不理他,垂下眼。

又转头笑盈盈地跟姬福叫了声“叔叔”,后者一脸尴尬:这侄子刚和前驸马合离,后脚他迫不及待想要把自家闺女往里塞,这如何可能不尴尬?

姬福言语混乱一番关爱自家侄子,后者皆笑着应答,言罢又道不搅了叔叔的好事,他这就去席前,姬福头昏脑涨,居然应好。

霍显头更疼了,见他要走,只是伸手想要捉住他的手——

却不想他一抬手,状似不经意地躲开。

霍显只来得及捉住他衣袖一角。

便见姬廉月抬起了手,身边立着那宫人立刻无声凑上前,将他稳稳扶住……后者轻佻拍了拍他的手背,便任由他扶着款款离去。

身边那熟悉的气息顷刻在寒风中变淡,正如正主离开时,亦走得毫不留情。

霍显微微蹙眉,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心中懊恼他今晚就不该跟任何人说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悦妻如初?

这人倒是一如既往地懂得如何刺他。

如今他便是真的坐立不安起来,眼睛不管看着那,余光都漏不掉那抹刚刚重新入席的艳色,偏偏那人往那曹沿庭身边一坐便是相聊甚欢,再也没有往他这边看过一眼——

当真一番好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