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捂住耳朵,逃也似的快步离开,把霍坚絮絮叨叨的浪漫回忆扔在身后。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南淮城夜幕下的璀璨灯火看入眼中,似乎能稍微驱散一些那潜伏在历史深处的恶魔带给人的压抑感。当看到衣甲鲜明的御林军时,他才一下子注意到,自己已经靠近了王宫了。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跳出来: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石秋瞳呢?

想到石秋瞳,云湛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就想要转身离开,只觉得见与不见都是烦恼。但作为一个聪明智慧的人,他又很快想到,反正见与不见都是烦恼,那么……见见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在经过了小半个对时让人全身每一处毛孔都感到很不畅快的盘查后,他来到了宁清宫,见到了国主石之远的女儿、公主石秋瞳。两人相识多年,却又碍于某些原因不好谈婚论嫁,每次见面都难免有些无谓的尴尬和心酸,但如果总是不见,寂寞又会像潮水一样涨上去。

造成两人之间障碍的原因在于,云湛是一个天驱武士。所谓天驱,乃是九州大陆上最古老的一个组织,一向以制止战争、维护和平为首要宗旨。而石秋瞳的父亲、衍国国主石之远,却是一个极有野心的君主,两年前就曾经参加过一场旨在推翻天启皇帝的叛乱,只不过中途倒戈了。这个人的心思很难猜得透,被天驱内部视为一个重大威胁,也许有一天难免一战。到那个时候,云湛和石秋瞳或许就是敌人了。出于这一层顾虑,两人都只好把感情深埋在心里,不敢轻易去触及。

“今天是怎么了,盘查得那么严,有人进宫行刺你老爹了还是你弟弟打算政变了?”云湛大声抱怨着,似乎声音太低就会暴露出他内心的某些软弱,“我一路走进来,到处都看到御前侍卫,比以前至少多了一两倍。”

“是什么都无所谓,”石秋瞳随口说,“王宫这种地方,发生点什么都不足为奇,寻常生活的点缀而已。”

“好心态!”云湛赞曰。接着两人对面而坐,开始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似乎都想说点什么,又似乎觉得没什么值得一说,只好装作认真品茶的样子。其实云湛喝了半天也没有半点茶味存留在舌根上,鼻端只闻到石秋瞳身上传来的阵阵幽香,更让他心里升起了许多惆怅。

最后还是石秋瞳先开口:“这么晚了跑来找我干什么?你的狗窝被人砸了所以无家可归么?”

“和被砸了也差不多……你愿意收留我吗?”云湛坏笑一声。

“可以啊,没问题,”石秋瞳神态自若,“随便找个太监的房子就能把你塞进去。”

云湛只能讪笑:“我要去一趟北陆,路途遥远,所以走之前跑过来打点秋风……”

石秋瞳哼了一声:“你要是接到什么路途遥远的委托,肯定狮子大开口至少讹别人两倍的路费,还用得着来找我要钱?”

“你还真是了解我,”云湛咕哝了一声,“这一趟的敌人凶险非常,没准我半道就变成挺尸了呢。”

石秋瞳“哦”了一声:“那你得多当心了。”

这个回答让云湛微微有些奇怪。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在女人面前夸大种种危险困难的人——骗钱的时候除外——石秋瞳应该很轻易就听出他并没有开玩笑。而按照石秋瞳的脾气,她应该立刻刨根问底打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跃跃欲试地说上一句“要不要我帮忙”,似乎这样就可以找回少女时代的自由时光。

可她什么也没问……这说明她心里有事,藏着很重的心事,以至于始终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

“发生了什么吗?”云湛忍不住问,“真的有刺客要行刺你老爹?”

石秋瞳微微叹气,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放心吧,有什么事我都能应付的。”

听口气就知道,她并不愿意多说什么,云湛也不勉强,站起身来:“那我走了,也许两三个月之后回来,没准儿那时候你已经即位变成女国主了呢。”

石秋瞳作势要踢:“虽然我老爹的确很招人烦,你也不必当着我的面咒他归天吧?”

云湛哈哈笑着溜掉了,石秋瞳并没有站起来,眼望着他拖在地上的长长的背影,黯然无语,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像。

[五]

就在云湛苦苦猜测死去的独眼人的身份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宁州,也正好有人谈到这位不幸的死者。那是两个羽人,一老一少,正站在一个野草从生的大院子里。老的鹤发童颜,俨然有仙风道骨的味道,年轻的是个女性,大概二十岁出头,脸上始终带着含义不明的俏丽笑容。

“那家伙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名叫风笑颜的年轻女子问,“连你这种抠门到画饼充饥都只舍得画半张的老吝啬鬼,居然都能被他榨出钱来,那可太不容易啦。”

年老的云浩林怒目而视:“没大没小,哪儿有这么和你师父说话的?唉,不过说起来,我和他母亲好歹是故交,故人之子有难,我也不能不帮着点。”

“母亲?”风笑颜敏锐地注意到这个词,“你和一个人类的女性有什么交情?多半是有点暧昧吧。”

云浩林更显得狼狈:“越来越放肆了!过去的事就不提啦,现在我担心的是,看他那副天都要塌下来了的表情,肯定遇到了极大的凶险。他要是死了,我找谁还钱去?”

“找他娘呗。”风笑颜坏笑一下。

“呸!找他娘个屁啊?他娘都死了二十年了,我到坟头里去要钱?”云浩林满脸苦相,就好像已经亲眼见到了独眼人横尸等着,手中执一纸条,上书“我死了,没法还你钱了”。风笑颜不再搭理他,转身向院子里走去。

“明明有钱,非要抠门;明明抠门,还非要充场面,”风笑颜一边走一边用整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着,“贪便宜买下这么一个老宅,光收拾都得半年,我等得起,你那把老骨头等得起么?”

云浩林气得浑身发抖,嘴里嘟哝着:“逆徒!老子怎么收了这么一个煞星!”

云浩林是一个不太知名的秘术师,一直钻研火系秘术,如风笑颜所说,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吝啬贪财。他买下这座位于宁南城的废旧的大宅院,其实并不是想自己住,而是希望把它收拾一新,再转手卖个好价钱。只是要把那么大一座宅院收拾出来,实在是工程浩大,而他是绝对舍不得请小工的,于是所有的体力活都担到了女徒弟风笑颜的身上。

风笑颜抱怨着,弯腰拔着草。由于长期无人居住,院子里的野草一年年疯长,已经高过了人的腰。她忙碌了一下午,也只清理出很小的一块,倒是累得腰酸背痛。看着眼前向着远处蔓延开的野草,还在随着微风轻摆向她示威,风笑颜觉得很难耐得住火气。

火气……火气……她忽然灵机一动:可以用火来把这些野草统统烧掉嘛。虽然她跟随云浩林后,并没有把太多精力放在攻击性的秘术上,和人打架多半是要吃亏的,但用来烧一烧这些不能还手的野草,总归没有太大问题吧?

说干就干,风笑颜双手一挥,赤红色的火焰燃起,开始席卷那些野草。噼啪噼啪的声响中,野草一片一片地被烧得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而她对于火势的控制也相当细心,并没有蔓延开去,酿成无法收拾的大火。

风笑颜吃到了甜头,再接再厉,继续用秘术烧草,很快就把差不多一小半的野草都烧掉了。她满意地哼着小曲,一不小心没控制住精神力,一个火头嘭地一声冒将起来,顿时将周围一大片野草都点燃了。

坏了,要失控了!风笑颜手忙脚乱地扑打火苗,但烈火已经顺着野草蔓延开去,更糟糕的是,起风了。假如不赶紧灭火的话,那么不只是这些生错了的地方的野草,只怕整座老宅都要很快被点燃……风笑颜不敢想象假如自己把这座房子烧成了灰烬,师父云浩林将会用怎样的目光来看自己。和这个可怕的结果相比,她宁肯现在挨师父一顿臭骂。

“师父!不得了了,着火啦!”风笑颜大呼小叫着,为了体现出紧迫性,又补了一句,“你的房子要烧没啦!”

这一句话简直如同一个召唤咒语,云浩林几乎是飞着出来的。他顾不上骂风笑颜一声,全力催动着削减火势的秘术。幸好野草很快烧光了,没有其他的助火物,加上风笑颜及时往即将被火苗舔上的一颗树上足足泼了两大桶水,没有让这棵枝叶繁盛的老树被点着,大火终于被扑灭了。

云浩林大口喘着气,在地上坐了好久,这才站起身来,狠狠地在风笑颜脑袋上拍了两巴掌。风笑颜知道自己差点闯了大祸,只能乖乖挨上两记。何况她一时也没力气闪躲了,作为一个女子,硬咬着牙提来两桶水实在累得够呛。

“你差点把老子的棺材本都烧掉!”云浩林吼道。

风笑颜不敢大声反驳,只能小声嘀咕:“这房子花的钱也就是你财产的四分之一,什么棺材值那么多钱……”

“还敢顶嘴!”云浩林更加生气,“身为一个火系秘术师,灭火竟然还要去提水,丢死人了!”

风笑颜愁眉苦脸,却又自知理亏,一边听着云浩林絮絮叨叨,一边目光无聊地四处乱扫。忽然之间,她的眼睛睁圆了:“师父,快看!”

“看个屁!又想转移话题?”

“不是,是真的,快看啊!”风笑颜的声音充满了惶急,“那棵树,我刚刚浇了两桶水的那棵树!”

云浩林听出不对,连忙回身,不由得微微一愣。就在两人的眼前,那棵树的躯干开始不安分地颤动起来,树皮扑簌簌地往下掉,就像是树干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往外冒。这是一棵已经活了几百年的老树,也是院子里最粗大的一棵。

“这是怎么回事?”风笑颜不明所以。

“你刚才的那两桶水,”云浩林毕竟多吃了那么多年的饭,遇事还很镇定,“注意到那个树洞了吗?你的两桶水刚好泼在那上面,其实有一半的水都灌进了树洞里,平时即使是下雨,因为树干这一面朝外倾斜,也很少有雨水能进去,而这个院子也已经几十年没住过人了。大概是你泼出的这些水,让一个藏在树洞里的什么玩意儿终于喝到了足够的水,于是苏醒了。”

“那会是什么东西?”

“等它钻出来就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师徒两人都在手心里捏住了一团火焰,随时做好攻击的准备。而那棵树抖动得更加厉害了,一些脆弱的枝条都被震断,落在了地上。

风笑颜死死地盯着不断拱起的树皮,紧张得背上都是汗水,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奇怪的东西从树干里面钻出来。但云浩林却似乎比她更加警惕,突然大喊一声:“快跳开!在脚底下!”

风笑颜大吃一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刚才站着的位置。她刚刚逃开不足半秒钟,就在先前的落脚之地,地面突然裂开,从里面钻出一个足以让人心跳停止的东西。

一张小小的、皱皱巴的、还沾满了泥土的——婴儿的脸。紧接着,地面不断裂开,更多的婴儿脸钻了出来,而他们的身体也慢慢扭动着破土而出,细小的双手乱抓乱蹬,但却没有脚。风笑颜看得分明,这些“婴儿”并不是完整的人形,除了那两只手完全就是带着钩的利爪外,它们的上半身基本是半个人,下半身却没有双腿双脚,从腰部开始,连接着一根长长的、在土地里伸缩自如的藤蔓。它们张开嘴,发出刺耳的、乌鸦一般的怪叫声,露出嘴里两排尖利的牙齿。

“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风笑颜的嗓音都完全变了。她侧头看云浩林,发现云浩林的全身都在颤抖,脸上的表情怪异之极,正注视着前方的地面。

那里有一个鸟巢,是刚才随着那株大树树干的抖动而掉到地上的。鸟巢里,几只还不会飞行的雏鸟正在发出惊恐的鸣叫声,而母鸟虽然也很害怕,却不忍心离开雏鸟,还在试图用翅膀护住它们。

但显然母鸟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离鸟巢最近的一个怪婴已经伸出两只爪子,一把抓住了母鸟。它用左爪紧紧掐住母鸟的身体,右爪轻轻一划,似乎比刀锋更加锐利的指甲轻易划开了鸟腹。接着它大大张开自己满是利齿的嘴,迫不及待地把母鸟的全部内脏挤出来,活生生塞进了嘴里,然后开始用力咀嚼。母鸟发出几声惨号,随即叫声慢慢消失,只见怪婴的腮帮子不断鼓动,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随后把内脏被掏空的母鸟扔到一边。

风笑颜急促地呼吸着,怪婴那种冷酷而连贯的可怕虐杀让她感到了胃部的极度不适,奇怪的是,云浩林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像是想明白了点什么。

而与此同时,另外同个怪婴齐齐扑向了剩余的雏鸟,它们的身躯撞在一起,彼此发出恼怒的威胁声,竟然挥舞着爪子斗在一起,开始自相残杀。那是更加血淋淋的一幕,怪婴们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痛,只是拼命地撕咬,一旦击伤对手后,必然会剖开对手的肚子,而受伤后流出的血液更加刺激了它们的凶性,不一会儿,已经有三个怪婴被撕扯得开膛破肚,还有一个脑袋被咬掉了一半,剩余的残肢却仍然在不停歇地攻击。

这倒便宜了另一个晚一步没能赶上厮斗的怪婴,它径直张开大嘴,要把几只雏鸟都直接吞下去。

然而还没等到那些锋利的牙齿沾到鸟身,一道明亮的火光亮起,怪婴惨叫一声,全身燃起了烈焰。它的身躯剧烈挣扎,身下的藤蔓也仿佛感受到了这种疼痛,像蛇一样扭动着。

风笑颜已经趁着这个时机冲上前去,熄灭手心的火焰,把装着雏鸟的鸟巢一把抢起,然后赶紧退了回去。但她的行动已经引起了怪婴们的注意,它们齐刷刷地朝向师徒二人,藤蔓延伸着,眼中放射着贪婪的光芒,缓缓逼了过来。

“你可真有爱心,”云浩林叹息着,“反正有我老人家给你擦屁股,对不对?不过刚才那一下还挺漂亮的,出乎我的意料了。”

“纯属意外,我都没想到我能烧得这么准,”风笑颜诚实地说,“接下来都得看您老的了。”

云浩林已经没法分心说话了,他全力催动着秘术,火焰在地面上飞舞,如同一条盘旋的火蛇,很快把所有的怪婴都点燃了。一时间火光冲天。

“会把邻居们都招来的,”云浩林疲惫地说,“你去负责编谎话解释。”

“就说我烧野草没控制住火头就行了,这也是半句真话,”风笑颜毫不犹豫地说,“可是,这些恶心的怪物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

云浩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终于明月了……”

“明白了什么?”

“明白这座院子里的人过去是怎么死掉的了。”

风笑颜看着那些慢慢停止挣扎的焦黑的怪物:“你说什么?这座院子过去发生过什么事?”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不过那件事你肯定听说过,”云浩林说,“五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次轰动一时的惨案,这座宅院当时的住户被人灭门了。一百多口人,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所有的死者,肚腹都被掏空了,内脏全部不见了,肚子上有一道像是被钝刀割开的伤口。当然现在我们知道了……”

他伸出手,指着火光中一只仍然在微微蠕动的怪婴的爪子:“大概就是它们干的了。看它们怎么对付那只鸟,怎么对付自己的同类,就该清楚了。”

CHAPTER 03 不归

[一]

铜柱就耸立在不归客栈大堂的正中央,在火光下泛着青铜光泽,分外醒目。但该铜柱并非建筑用的梁柱,而是内部中空,可以填入炭火烧得滚烫,来执行十分残酷的烙刑。曾经有那么一个年代,每一天都有人被绑在铜柱上,随着炭火的逐渐加热而发出凄厉的惨呼,直到被烧成一具焦尸。

事实上,这里过去就是一间行刑室,是草原上骑马的部落与北方骑狼的部落发生战争时的遗物,后来战争结束了,此处被改成了客栈。当初的创建者刻意保留了一些废弃的刑具,比如树在大堂中央的那根铜柱。当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不肯屈服的驰狼部落的战士在这种烙刑下丧生。而现在,这根铜柱仅仅是一个装饰品而已。

苦露镇位于寒冷的阴羽原的南端。从此处往北,人迹罕至,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偶尔会有旅行者来到此处 ,所以全镇也只有一家客栈,并且生意清淡。只是在这种干冷苦寒之地,连蛀虫都没有,造起的大帐篷也足够结实,没什么维护成本,所以不归客栈也一直无可无不可地存活了下去,只是老板还是必须要靠普通牧民的营生才能赚够钱养活自己。

三月的阴羽原仍然寒冷,天空始终阴沉沉地不见阳光,草原上连一点零星的绿草都难以找到。这里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被白皑皑的冰雪所覆盖,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会有耐寒植物从冻土里钻出来,展现着生命的顽强,不归客栈的生意也大多来自于这个时候。眼下刚刚三月中旬,正是昼短夜长的时节,居然就有人跑到这里来挨冻,还真是不容易。

这一天,不归客栈的现任老板、蛮族人图马喂完了牲畜,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忽然门被拍响了。他本以为是哪个邻居过来借东西,把门打开,居然钻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陌生人。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个旅客,是来住店的。

不等他招呼,这位客人就径直奔向了帐篷中央的火塘,看那个架势,似乎恨不得能一头钻进去。图马笑了笑,把一直用热水温着的一壶青阳魂取出来,倒了一碗递过去。客人抓起酒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比雪还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过去我总觉得青阳魂这样的酒太烈了,不好喝,现在才知道,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酒啊!”他一边赞美,一边摘下了头上的皮帽,露出一头的银发。图马知道,有着金色或者银色头发的,多半是来自宁州的羽人,在他这间生意清淡的极北客栈里,也曾经来过几个羽族远游客,所以他见到羽人不会太吃惊。

“你来得不是时候嘛,”图马说,“三月份,你们宁州已经春暖花开了,瀚州大部分地方的草原也都绿了,但在我们阴羽原,仍然是冬天,牦牛都能冻死。你到苦露镇来,也是为了向北去探险吗?现在可不是季节。”

“你这间客栈真不错,”羽人避而不答,环顾着这座巨大的帐篷,“我也跑过不少地方,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帐篷。”

“在我们的蛮语里,这种帐篷叫做`卡宏`,”图马说,“北边太冷了,普通的帐篷挡不住风,所以祖先们就发明了这种方法。其实你仔细看,它只是表面像帐篷,内部结构是先打地基、再铺圆木,然后糊上草泥,直到完全不透风为止,已经很接近东陆的房屋了。”

“在这种地方住着,可真不容易啊,”羽人在火塘边上搓着手,“给我一个房间。需要登记点什么情况向官家备案吗?”

“自从战争结束,这里就没有官家了,”图马回答,“进了卡宏的都是客人。”

一般会选择跑到苦露镇来受冻的旅客,多半都不是常人,这是图马在多年的客栈营生中得出的结论。所以他也不去过多询问来客的情况,既然对方不愿意说,那就算了。他很快整理出一个干净舒适的房间,让这位叫做云湛的羽人住了进去,坐骑也放入了牲口棚。

看来云湛一路跋涉来到这里甚为辛苦,所以他大睡了半天加一夜,到天明的时候才醒来。据他说,他从东陆的宛州出发,走了快一个月才到达这里,浑身的骨架都快被马背颠散了。

“已经很不错啦,看来现在的官道修得挺不错的,海运也很方便,一个月能从宛州到阴羽原,”图马感慨地说,“换了过去,没有三五个月是走不完的。”

他为云湛送来了一碗羊杂煨面,把碗放到桌上后突然想起:“哎呀,你们羽人好像不吃肉的!稍等我给你重下一碗……”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云湛抓起筷子,已经夹起一片厚厚的羊肚送进了嘴里。

“我不是一般的羽人,没那么多忌讳,”云湛嘴里嚼着羊肚,含混不清地说,“再说这么冷的地方,不多吃点肉和油脂,肯定会冻死的。”

“我喜欢这样的羽人……”图马喃喃地说。

吃过了饭,云湛就把自己裹得像头熊,出门转悠去了,但苦露镇其实没有任何值得转悠的地方。整个镇上除了二十来座或大或小的卡宏外,什么都没有,卡宏里住着的全都是普通牧民,他们的收入依靠的是自己所养的牲畜。这些高寒地带的四角牦牛和羊肉质和毛质均属上住,价格不菲,但稍微往南一点就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养不好。所以住在这里的牧民固然不缺钱花,却也不能离开这片严寒的冻土。

云湛下午的时候回到不归客栈,图马正在准备着喂牲畜的草料,在卡宏后方的牲畜棚里,牛羊们饥饿地等待着。

“对我们牧民来说,牛羊就是命根子,”图马说,“所以牲畜棚也圈在卡宏里,太冷的时候,甚至会把它们牵到火塘旁边。”

他顿了一顿,又赶紧补充说:“当然现在已经是三月了,我不会把它们带到大堂来的。”

云湛微微一笑:“带进来我也不会介意。我可没少过和牲畜挤在一起取暖的日子。”

图马也笑了:“大家都有过艰难的日子呢。”

他收拾完草料,喂了牲口,替云湛沏了一壶奶味很重的奶茶。云湛喝着奶茶,眼神有意无意地瞟着大堂中央的那些挺能吓唬人的刑具。

图马很流利地向云湛讲述了一翻这些刑具的由来,因为几乎所有来此的客人都会打听那些刑具,他已经不知道讲过多少遍了。

云湛看来很是好奇:“这些玩意儿,我可以用手摸摸么?”

“当然可以,弄坏了都没事,”图马很随意地说,“本来就是没用的东西,放在那里我懒得挪走而已。这间客栈从建成到现在,得有百来年了吧,每一位店主都未必喜欢这些东西,但谁都懒得动手去挪。”

他轻笑一声:“其实客人们也未必愿意看着这些东西下饭,不过他们也没得挑,这里只有这一间客栈,不住进来,就得去睡雪地。”

云湛放下茶碗,走上前去,真的开始一一把玩那些不再能派对上用场的刑具。最后他停留在那根铜柱前,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这可真是残酷的刑具啊。”

“可不是,这东西不是用来拷问的,而是用来虐杀的,”图马摇摇头,“这是从东陆华族那里学来的,他们种地的民族就是乱七八糟的坏点子最多。”

云湛不答,神情有些怪异地继续看着铜柱,似乎对这根夺走了无数生命的铜柱特别感兴趣。他是联想到了什么吗?图马想着,决定不去打扰他,先去打扫畜栏。走进牲畜栏时,他却忽然一下子僵住了:地面上有几个人的新鲜脚印,但那鞋印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云湛的。

有外人进过牲畜栏!

图马连忙清点了一下畜牲,发现从自家的牛羊到云湛骑来的马,一匹也不少,这才先松了口气。他蹲下来,打量着地上的脚印,心里琢磨着。苦露镇民风淳朴,绝不会有偷盗之类的事情发生,因此卡宏的门闩起的作用只是防止大门被风吹开,稍微有点经验的人就能把门弄开,溜进来。

牧民们偶尔缺东西了会到邻居家里借,如果主人不在家,他们也会像进入自己家一样大模大样进来,但拿了东西一定会留下一点标记作为说明,而现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标记留下来,说明并不是邻居干的。

他想了想,转身进到厨房,发现昨天自己和云湛吃剩下的食物也少了一些,心里更是一阵紧张——有苦露镇之外的陌生人潜入了不归客栈。他们想干什么?和云湛一前一后的到达,仅仅是巧合吗?

蛮族人大多生性爽直,不是那种脸上能藏得住事的人,所以他刚刚回到大堂,云湛就看出了不妥:“发生什么事儿了?”

图马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云湛。云湛的神情陡然变得严峻:“带我去看看!”

图马把他带到牲畜栏,云湛瞥了一眼那个脚印,闭上了眼睛,五官陡然间扭曲起来,仿佛充满了极度的难以置信:“这不可能……他还没死?”

“谁?谁没死?”图马连忙问。

云湛勉强镇定下来:“我要杀……一直想要杀我的人。”

两人回到大堂,云湛手里已经握住了一张弓。图马曾经见过类似的弓箭,那是羽族特制的硬弓,射程比蛮族著名的青阳长弓还要远,配合羽族天生的神射技艺足以令敌人胆寒。

“他们追了我一路,从南淮城开始,一直到北都城,”云湛说,“我以为我已经在北都摆脱掉了他们,但看来还是没能成功。”

“他们是什么人?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图马终于发问说。

云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我是受人之托,来这里取一样东西的。”

“东西?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和苦露镇有关,和你的客栈有关。”云湛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金属圆牌,递给了图马。

图马接过圆牌,脸上有些变色:“这……这个圆牌,你怎么得来的?”

“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那里得到的,”云湛回答,“那上面的字,你都该清楚指的是什么吧?”

图马叹了口气:“也许吧……既然这件信物到了你的手里,说明那个人已经死掉了吧。”看起来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消息时,仍然难掩悲伤。

“他的确死了,”云湛阴郁地点点头,“我是一个南淮城的游侠,接受了他的委托,要找到这件信物。我甚至连这样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到这里来找,关键的信息是铜柱。而这些追踪我的人,我并不知道身份,但猜测多半就是杀死他的凶手。”

“铜柱……能先讲讲我兄弟是怎么死的吗?”图马似乎不大放心,接着问。

云湛正准备回答,图马忽然嘘了一声:“有动静!在牲口栏里!”

云湛用眼神示意图马小心,右手扣住了箭袋,图马也抄起一把弯刀,小心戒备。后面好像突然又安静了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云湛打个手势,正准备前去查看一下,突然之间,牲畜栏那边响声大作。

“糟糕!”图马喊了起来,“他把所有的牲口都赶出来了!”

阴羽原的牧民们为了保护牲畜,将它们都关在卡宏内以免被冻死,没想到眼下变成了大麻烦。一群群牛羊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手脚,发疯般地冲了出来,顷刻间把不归客栈的大堂撞了个七零八落一塌糊涂,图马大声呼喝,那些牲畜也不怎么听指挥,很快那些摆放了百年的历史遗物都被撞折撞散,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摆出来了。

云湛已经搭上了箭,一边躲闪着牲畜的冲撞践踏,一边搜寻着敌人的踪迹。这时候一头四角牦牛冲到了他的面前,长长的尖角对准了他的胸膛。他连忙一闪身,躲过这消受不起的一撞。然而刚刚躲开,从牦牛的腹部下方却嗖地一声,飞出了一支箭。这支箭突如其来,而且力量、速度、精准度皆无懈可击。云湛猝不及防,被这支箭一箭射穿了肩膀,并被巨大的冲力带倒在地上。

云湛倒地后,那个藏在牦牛腹部射箭的人才翻身跳了出来。此人一身脏兮兮地沾满了羊毛,脸脏得看不清面目,但两只眼睛闪烁着精光,手中的弓箭杀气毕露。

——这一定就是那个暗藏在牲畜栏里,并偷东西的人,也是一路跟踪云湛到苦露镇的敌人。看他出手的这一箭,绝对是个顶尖的弓术高手。

图马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去收束狂奔的牛羊了,举起弯刀就想上前拼命。他并没有受过特别的武术训练,但马背上的蛮族人天生就是战士,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敌人也敢于举刀。然而刀刚刚举到头顶,还没来得及劈下去,眼前出现的奇怪的一幕让他硬生生地又收住了手。

受了伤的云湛奋力把那支贯穿身体的箭拔了出来,伤口处登时血如泉涌。但他压根没有止血,反而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捅进伤口里,使伤口更加扩大,然后他将手指一拨,一股鲜血狂喷而出,飞溅在了地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不可思议,那些飞溅的血水溅落在地上后,迅速起了变化,接着从每一滴血中都爬出了一只血红色的小虫。这种虫子形状有点像苍蝇的蛆虫,身体不断扭动着,看上去十分恶心。它们漫无目的地在地上爬行着,但只要有牛羊不小心踏在了虫子身上,虫子的身体就会立刻爆裂,溅射出紫色的血迹,稍微沾到点这种紫血的牛羊,都立即瘫倒在地上,一时间不知是死是活。

这是一种秘术!图马惊呆了。他虽然不懂秘术,但也曾听住店的客人聊过,说是武术和秘术是很难兼修兼强的,因为二者的修炼方式有矛盾之处,没有办法同时做到两者都练得很好。但看眼前这种邪恶的秘术,这个云湛分明就是秘术高手,而不像之前聊天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弓术很好的武士。他的那张弓无疑只是个没用的道具。

云湛一直在欺骗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呢?而且看这种秘术如此歹毒,修炼它的人,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吧?

不过已经没时间多想了,那种血红的毒虫在飞速生长着,背上渐渐长出了透明的翅膀,而且翅膀在不断地变大,已经有些虫子可以借助着翅膀扇动产生的升力离地跳起来了。看样子,再过一会儿,这些虫子就能完全飞起来,那时候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一身肮脏的怪客冲着他大喊:“逃到我这边来!快点!”

图马一看,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到了还没被牲畜们完全拱塌的柜台后面,而且手里拿上了一根燃烧着的木柴,大概是从火塘里抽出来的,另一只手拿了个大皮囊,那是他装青阳魂用的。虽然此人身份不明敌我不辨,但相比起那些蠕蠕爬动的令人恶心的毒虫,图马显然更情愿和这个人靠得近点。于是他小心地避开毒虫,几个大步跳了过去。

“躲在我背后,当心点儿!”怪客又说。然后他用嘴咬掉了皮囊的塞子,左手执着点燃的木柴,右手拿着皮囊,向前跨出几步。在他的身前,毒虫们都已经可以在低空飞翔了,那些翅膀扇动着发出嗡嗡嗡的可怕声响足以让人手脚发软。

“这种东西喜欢血,麻烦你随便弄一块牲口的肉下来。”怪客指挥说。

图马没有犹豫,立即照办。他从地上一只中毒的绵羊的背上割下来一块肉,把那块血淋淋的肉高高举了起来。果然如怪客所说,这些毒虫一闻到鲜血的气息,立刻像是没头苍蝇找到了目标,轰然而起,密密麻麻地飞了过来。

图马正在紧张,怪客抓起皮囊,猛灌了一口酒,然后竖起木柴,对着火头噗地一口酒喷出去。青阳魂的烈度之高,九州其他各地的好酒都难以比拟,把这种酒放在杯子里,可以轻松地点燃,烧到一滴水也不剩。这一口酒喷出,怪客的身前立刻卷起一片烈焰,当先的毒虫被火焰带到,全都烧得焦黑蜷缩,落在了地上,它们一死,身体就很快化为灰烬。图马眼见着毒虫被克,心里升起一阵同仇敌忾的快意之情,也暂时来不及想这位怪客究竟是什么人了。

怪客毫不停息,接连喷出了数口酒,一阵阵的火焰烧过,毒虫们应声而落,没有半分放毒还击的余地。只是这么蓄酒而喷,酒囊很快就瘪下去了,图马眼疾手快,又拿过来一皮囊酒。毒虫虽毒,火焰却是它们的天然克星,随着最后一道火光亮起,所有的毒虫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一层白色的灰。

怪客长出了一口气,又灌了一口酒,这口酒不再往外喷,而是直接吞进了肚子里。

“痛快!”他嚷嚷着,“牲畜棚里又脏又臭,这一天一夜真是憋死我了!”

他又转向云湛:“你也不必等你的同伙来救你了。他现在大概已经动的比铁还硬了。”

图马愣了愣神,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你是……”

“我是他!”怪客伸手指向了云湛,后者流血过多,又拼尽全力使出了暗黑秘术,已经元气大伤,只能瘫软在地上了。

“‘你是他’,什么意思?”图马听不明白。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怪客问。

“他叫云湛。”图马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他并不是真正的云湛,”怪客说,“他只是假冒的,跑到这儿来骗你的。”

他指了指自己脏得跟羊蹄子差不多的鼻子:“我他妈的才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云湛。”

图马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很长时间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新云湛”又喝了好几口酒,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转过头来,却发现图马正在用弯刀对着他。

“你这是干什么?”他不禁眉头一皱。

“对不起,我现在暂时没法分辨清楚你们俩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云湛,所以请你们都不要轻举妄动。”图马用微微发颤的声调说。

倒在地上的“旧云湛”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伤情严重,高声喊了起来:“没错,我才是云湛!我修习这种秘术,不过是为了保命以便对付敌人,你不要因此就把我当成坏人,别忘了我给你的那枚圆牌!”

图马想到圆牌,更是有点犹豫,那的确是他跟那个人约定好的证物。“新云湛”摇摇头:“证物这种东西,是可以抢过来抢过去的,事实上我就是故意让他们抢到手,才能一路追踪着过来,在暗中伏击他。这帮人才是杀害圆牌主人的真凶。先把他捆起来,具体原因我慢慢向你解释。”

这话倒也有道理,那枚圆牌固然是凭证,但你抢我夺的,易主也很正常。图马看着这新旧两个云湛,不知道该相信谁才好,“旧云湛”很是焦急,声嘶力竭地叫道:“他胡说,他才是凶手!不信我们对质,看谁能说出符合死者的特征!那个人临死前亲手把圆牌交给我,要我拿着圆牌到这里来找你,把藏在铜柱里的秘密取出来。”

图马一怔:“你说什么?哪儿的秘密?”

“藏在铜柱里的秘密啊,”“旧云湛”连声说,“‘苦露,不归,铜柱’,难道不是吗?”

图马看了看那根已经被撞得歪歪斜斜的铜柱,点了点头,慢慢走到他跟前:“的确,那个藏在铜柱里的秘密,完全就是……放屁!”

他突然吼了一声,转过刀背,在“旧云湛”的头上狠狠一拍。对方完全没料到他会出手,这一下正敲在头顶,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

“你是怎么看出他是假货的?”站在一旁观望的“新云湛”问,“老实说,我甚至没能来得及和死者说上一句话,只见过他的尸体:而这帮追踪者,跟了他那么长时间,肯定会对他的言行举止有所了解。你要真比较我们谁跟他更熟……显然这个冒牌货会取胜。”

“因为他说错了话,”他们收起了刀,找出一根麻绳,一边捆住假云湛一边说,“我的那位兄弟,绝对不会告诉他什么藏在铜柱里的秘密。”

云湛蹲下身子,用手在冒牌货的眼睛上轻轻触摸着,然后突然一用力,竟然将整个左眼球挖了出来。不过图马看得分明,那只是一个假的眼珠子。原来这家伙是个独眼人。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你朋友不会告诉他那个秘密?”云湛问。

“因为压根就没有什么藏在铜柱里的秘密,那根铜柱没有任何秘密,”图马略有些得意地回答,“那个金属圆牌上刻着的‘铜柱’,指的不是这根过去的刑具、现在的装饰品,而是指的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